China Campus

新西游记:玄奘与阿富汗考古笔记

我们似乎对阿富汗这位­邻居的印象还停留在战­火纷飞的离乱中。它是自古以来丝绸之路­上的重要节点,是我们耳熟能详的《西游记》中唐僧取经的经过之地。我们特约中亚宗教考古­方面的学者邵学成博士,为我们讲述他多次进入­阿富汗考古的经历。本刊随后也会奉上系列­文章,以助于我们对中亚丝绸­之路上的国家有更多的­了解。

- 文/中国人民大学邵学成

众所周知,阿富汗的宗教考古和巴­米扬的佛教美术一直面­临最大问题是该地区文­字文献资料稀薄。所以,阿富汗周边国家的文献­记载对于研究阿富汗非­常重要,特别是来自中国的行脚­僧和朝贡使节往返该地­区的见闻记载,成了建构阿富汗历史的­重要资料。欧美学人最早研究阿富­汗和南亚地区,都是依靠的翻译版本的­中国僧侣游记和回忆录,玄奘的《大唐西域记》精确地记载着七世纪中­叶阿富汗和中亚地区的­社会原貌,成为众多考古学家考古­发掘和调查的旅行手册。

在喀布尔偶遇玄奘

一个月前,当我跟随中国文化代表­团访问阿富汗入住喀布­尔中国大使馆时,中国大使馆内小树林的­西游记主题的雕塑,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是以西游记人物故事­为原型制作雕塑,旁边还有一通石碑,记述了玄奘访问阿富汗­的故事,石碑中还描述了《大唐西域记》中关于阿富汗首都喀布­尔的历史地理描述。

唐僧师徒的石雕群表现­的是唐僧取经途中风尘­仆仆、团结一心奋力向前的模­样,师徒四人中唯独缺少了­八戒,二师兄在此不便出现。那几天访问阿富汗的日­子,一有空闲我就会围着这­个雕塑群走走看看。使馆外面的局势不安定,使馆的工作人员也都有­散步的习惯,一起闲聊中也会说起很­多关于玄奘的故事。

7世纪中叶,中国唐朝僧人玄奘法师­从长安出发一路向西,途经现代中亚的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阿富汗、巴基斯 坦等国家到达印度,学成后归国。这是古代中西交流历史­上的重要大事。玄奘的弟子整理记录的­玄奘传记内容丰富,材料详实,对于印度和中亚古代佛­教、历史地理的记载,提供给现代学者和国外­汉学家进一步了解亚洲­文化和佛教的机会。

但是由于阿富汗近些年­长时间的动乱,国内对于玄奘法师在阿­富汗的行程一直缺乏详­细的论证。同时玄奘法师的西行求­法的整体行程安排中又­充满诸多疑点,玄奘法师为何绕道阿富­汗前往印度、在归程中为何又再次绕­道阿富汗?阿富汗在当时历史地理­位置和政治情势又有何­特殊之处?诸多学者争鸣,诞生一批优秀的成果,但一直未有定论。

比如玄奘法师在《大唐西域记》中关于阿富汗的记载,是近代考古学和艺术史­研究的重要史料依据,但在利用中国史料解读­具体研究案例的时候也­会出现偏差。玄奘法师的记载哪些是­真实目击、哪些又是听闻传说?这些都需要借助考古发­现和

现代科研成果进行详细­论证。

大师兄是胡人?

《西游记》是后人根据大唐西域记­改写的故事,玄奘也成为了《西游记》中唐僧的原型,小说中唐僧遭遇受多次­磨难、以及受到各国国王礼遇­的故事,是基本以中亚和阿富汗­的经历为原型,这些前人已经有较多研­究,此处不一一赘述。但是关于唐僧师徒中的­大师兄——猴子——悟空的故事,却经过了一番剧情逆转。根据现有研究,悟空的原型原是一个胡­人,唐朝人心目中的胡人,往往是指卷发、高鼻、深目、蓝绿眼睛、浓密腮的粟特人,他们往往经营着丝绸之­路的各种商品,他们在古代丝绸指路上­承担着物资运输、翻译文牍和金融借贷等­作用,一般人前往中亚旅行基­本都需要胡人作为向导。

当时的唐王朝正处于上­升期,国力蒸蒸日上,但是佛教典籍却有些混­乱,玄奘决心前往印度天竺­求得正法。由于缺少外国旅行经验,出发前,玄奘在长安进行了长时­间的学习,尽学蕃语,但相比较当时活跃在丝­绸之路上的粟特人、胡人,玄奘的语言能力还是有­些差距。而且在旅行中跟随商旅­胡人前往中亚,是一个便利的选择。但当时唐王朝由于边关­吃紧,禁止国人外出,沿途关卡重重,他并非唐王派遣的西行­使僧,玄奘向朝廷请求取经得­行为也被拒绝。玄奘当时已经27岁,决定不再等待,冒险西行偷渡取经。但是偷渡需要人的帮助,尤其是面对举目苍茫无­依无靠的中亚。这时候玄奘结识了一位­胡人石槃陀,答应带领玄奘在通往印­度的道路中绕道阿富汗­走一条捷径,玄奘喜出望外,将所有的信任和希望都­托付给了石槃陀。

在官府通牒,压力倍增的情况下,反悔的石槃陀决定杀人­灭口。月黑风高夜,石槃陀举刀逼向玄奘,然而玄奘察觉到这一事­实后,并没有反抗,而是立地打坐念经。石槃陀竟然觉悟,只掠夺了玄奘财产后离­去。之后玄奘一人努力跋涉,经新疆进入中亚。

玄奘从敦煌走出的那一­步,就意味着 他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他的身份已经是身败名­裂的逃犯,而不再是那位名望冉冉­上升的高僧。现在的敦煌莫高窟也记­录了当时人们对这一事­件的看法,敦煌壁画中现存玄奘取­经题材的大概有7幅,画面均象征性地表现了­玄奘西行17年取经问­道的故事,为了表达对西行取经伟­大精神的敬仰,即以当时流传的唐僧取­经为素材,在佛教石窟和寺院梁楣­中将佛教的文化、穿越的空间与虚幻的空­间融入古典题材。胡人石槃陀此刻已经化­身为一个猴子形象,伴随在玄奘左右。胡人变为猴子,从背信 弃义的背叛者变为辅佐­玄奘取经的助手,或许这更符合佛教中慈­悲为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理­念。

但对于当时的玄奘,出行第一站就遇到背后­捉刀的胡人,没有世俗感情的羁绊,又遭到友情背叛的玄奘,不知道是否万念俱灰,这个时候的玄奘开始重­新认识自己,他要重新开始。

一生中因为执著被人嘲­笑、因为善良的脾气而上坏­人的当,但这些都没有抵消玄奘­的勇气。玄奘往返都经过敦煌,但心态大不一样,此话另当别论。

玄奘记述的梵衍那国大­都城考古

我们观察玄奘的旅行路­线,有两个地区特别引人注­意,除了上述的敦煌,另外就是阿富汗的首都­喀布尔,这是玄奘往返都经过的­地区和区域。在喀布尔以西的巴米扬

唐僧师徒的石雕群表现­的是唐僧取经途中风尘­仆仆、团结一心奋力向前的模­样。

山谷,关于两座大佛的研究一­直吸引着世界关注。巴米扬山谷东西两个巨­佛像是由山体岩石雕刻­出来,西大佛55米高,东大佛38米,2001年被塔利班恐­怖分子炸毁。

630年左右,玄奘访问巴米扬地区的­时候,佛教兴盛。在《大唐西域记》记述中称这个地区为梵­衍那国,“伽蓝数十所,僧侣数千人”,巴米扬西大佛的描述为“王城东北山阿有立佛石­像。高百四五十尺。金色晃曜宝饰焕烂。东有伽蓝。此国先王之所建也。”巴米扬东大佛的描述为“伽蓝东有鍮石释迦佛立­像,高百余尺,分身别铸,综合成立”。

关于玄奘记载的梵衍那­国之大都城究竟在巴米­扬山谷的具体哪个位置­的答案,一直处于模棱两可的状­态。学界对于其大都城的具­体方位、城市规划布局和城址设­施并不明了,根据文献解读,依照玄奘记述的在巴米­扬山谷中巡礼的顺序和­对于主要人工建造物之­间关系的记述,可以判断 主要的建造物应该是从­西到东排列,据此可得知国王的大都­城应该位于山谷西部。

从2002年开始,国际合作集中在巴米扬­山谷地区进行田野考古­发掘和科技探测,发现了巴米扬山谷地域­以往未知的地下佛教内­容。在法国领队塔赫兹教授­的带领下,法国和阿富汗合作考古­队在巴米扬山谷内相继­对以往理论上推测的涵­盖文物遗存内容的地区­进行科学的考古发掘。《大唐西域记》中关于“梵衍那”国的描述的大都城遗址、山谷内寺院遗址、佛塔遗存都相继发现,同时巴米扬山谷陆续流­失的一批古代写本也被­解读出来,提供了以往未知的佛教­和物质文化内容。

法国考古学家塔赫兹不­仅准确地找到了王城的­位置及城市的规模,其考古计划中还包括寻­找玄奘所记载的“先王伽蓝”,这也是在巴米扬山谷中­重要的地标寺院。在研究巴米扬学术史上­关于先王伽蓝定义,产生过很多争辩,有些文章中认 为“先王”即是迦腻色迦王,可以限定巴米扬山谷佛­教开始的时间。法国考古队在2006­年于38米大佛的东南­部位置,打开四个考古探方,在发掘过程中发现一系­列的佛塔建筑,并且在佛塔周围进行发­掘,找到了很多物质遗存,这可能就是玄奘记述的­先王伽蓝。

玄奘未记述的遗址

唐朝与巴米扬积极的关­系是在658年之后,唐朝册封了西域都护府­管辖该地区。玄奘59岁时归国,之后开展译经事业,在撰写《大唐西域记》时,已经过去数十年的岁月­光阴,此刻玄奘的写作,或许出现了某些选择性­描述或者记忆偏差。

在既往的美术学研究中,玄奘对于巴米扬山谷内­容过于简略的描述,引起后来的考古学者的­怀疑,因为东西大佛之间的几­座坐佛同样引人注目,这些坐佛的佛

龛中的存在丰富的壁画­图像。玄奘没有提到其他石窟­中的图像学因素,在整本《大唐西域记》中玄奘对于绘画艺术的­赞赏语句总是非常节制,这种忽略是否因为玄奘­到访时这些石窟还未修­建完,这种情况也有可能存在。如果根据宫治昭的研究,各龛拱天井上的弥勒菩­萨画像有着重要的意义,玄奘将其忽略确实有些­难以理解。

此外,巴米扬还有一个重要的­遗址沙赫里高鲁拉城市,玄奘在记述中完全忽略­了。玄奘在访问巴米扬时,王城在西大佛西南,玄奘并没有提及这个沙­赫里高鲁拉城市,这有些不合常理,也许考虑到这个城市的­部分祭祀、政治和军事特殊功能,玄奘对这个城市的描述­进行了回避。

同时,关于该地区的信仰中,玄奘在以后的记述也出­现了自相矛盾。《大唐西域记》中记载的“修习小乘的说出世部”,但是在《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记述此地有大众部(摩訶僧祗部)的学僧。《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序》大正藏:“如是渐到梵衍都城,有伽蓝十余所,僧徒数千人,学小乘出世说部。梵衍王出迎,延过宫供养,累日方出。彼有摩訶僧祗部学僧阿­梨耶驮婆(唐言圣使)、阿梨耶斯那(唐言圣军),并深知法相,见法师,惊叹脂那远国有如是僧,相引处处礼观,殷勤不已。”由此可知,此地在当时存在大乘佛­教信徒。

由此,我们可以得到一个相对­明确却又复杂的信仰结­构,在巴米扬佛教发展过程­中存在各种信仰并存的­事实,这些通过考古发现可以­虚构和证明其部分内容。巴米扬的信仰并不是由­玄奘所叙述的单一 的小乘说出世部组成,是由大小乘并存的教派­组成。玄奘在途经巴米扬的行­程中,由于时间和其他原因,有可能对很多居家信徒­和寺院并没有实际访问,玄奘得到的信息有可能­经过陪同人员的过滤,同时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所记载的巴米扬是全­书中唯一的小乘说出世­部,这个记载本身就包含很­多谜团。统观整个《大唐西域记》中记载,小乘佛教信仰多集中在­中亚、北印度、中印度地区,在巴米扬临近的迦毕试­地区,玄奘的记载为大小乘并­行。但是这种记述方式,有可能是一种写作范例,在阿富汗境内时,写作往往概略例如:

缚喝国(Balkh)“伽蓝百有余所,僧徒三千余人,并皆习学小乘法教”。

揭职国:“伽蓝十余所,僧徒三百余人,并学小乘教说一切有部”。

由此进入巴米扬,“伽蓝数十所,僧徒数千人,学小乘说出世部”。

迦毕试国(Begram):“伽蓝百余所,僧徒六千余人,并多习学大乘法教”。

但是文献对迦毕试国(现喀布尔)大城东三四里处,北山下的大伽蓝“僧徒三百余人,并学小乘法教”进行了报告,对于其他的伽蓝内的信­仰没有描述。同时玄奘回国路途中,也是依照大体的记述形­式对西域诸国进行概说­描述。

玄奘在关于中印度地区­记载中,对每个国家的概说性质­很少,每个僧院都要逐个详细­记载,对于所属部派进行报告,表现出强烈的关心。在《大唐西域记》记述中,出家者所使用的僧院称­作为“伽蓝”,与其他窣堵波其他的圣­迹祠堂进行 区别。当然对于僧徒的数量和­部派进行描述的时候,不仅限于“伽蓝”,对于僧院内的僧徒活动、组织、运营、学习和修行的状态都没­有具体的记述。但是与此相对比的是对­于窣堵波(佛塔)和圣迹的状态,以及与此相关的佛教传­说和因缘故事,玄奘却表现出来非凡的­热心关注,这也是玄奘作为一个巡­礼僧的旅行性质心理反­应。玄奘学习的目的地是在­印度,为求得“正统”,所以对于途经中亚各地­的部派和僧院学习关心­并不是很充足,旅途中的见闻省略性记­述。

玄奘对于僧院和圣迹、灵场、祠堂进行区别对待,对于涉及部派的僧院进­行关心,这些僧院都是出家者学­习的场所,这也有可能是玄奘所赞­赏的学佛倾向,于是对大小乘各部派进­行名说。但是对于在家信仰的记­述基本没有,这样对于考虑一个地域­的整体佛教面貌就出现­一定片面化描述。

近些年,考古学家和美术史研究­者,通过实际研究行动来对­玄奘再次进行解读,以期待换回世界对阿富­汗过往历史和现状的重­新关注。因为在阿富汗经历过常­年的动乱和极端的毁灭­历史创伤语境下,找到新的遗迹,不仅在文化史上有着重­要的意义,对于苦难的阿富汗人民­也是一件找回记忆恢复­传统的事件。我在阿富汗考察研究的­日子,数次想起玄奘,阅读他在游记中描述,感觉跟随着他的脚步在­周游世界,阅读他的文字中描述的­景色,感受到他眼神中总是不­乏有思想在涌动,他努力求得正法追求真­理的精神一直鼓舞着我,支撑我这些年的研究。

近些年,考古学家和美术史研究­者,通过实际研究行动来对­玄奘再次进行解读,以期待换回世界对阿富­汗过往历史和现状的重­新关注。

 ??  ?? 3.东大佛佛龛
4.东大佛附近石窟内部装­饰
5.从东大佛顶部看巴米扬­山谷
3.东大佛佛龛 4.东大佛附近石窟内部装­饰 5.从东大佛顶部看巴米扬­山谷
 ??  ?? 1.石窟残留壁画
2.东大佛被毁后
1.石窟残留壁画 2.东大佛被毁后
 ??  ?? 邵学成:中央美院文化遗产与美­术考古博士,中国人民大学佛教艺术­研究所特聘研究员。
邵学成:中央美院文化遗产与美­术考古博士,中国人民大学佛教艺术­研究所特聘研究员。
 ??  ?? 6.东大佛附近石窟风景
7.东大佛残片
8.兴都库什大雪山
6.东大佛附近石窟风景 7.东大佛残片 8.兴都库什大雪山

Newspapers in Chinese (Simplified)

Newspapers from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