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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叶落归根再出发

“叶氏驼庵奖学金”是叶嘉莹先生于199­7年以恩师顾随先生名­号“驼庵”设立,至今已20载。颁奖典礼上,忆及与顾随先生吟诗相­和的往事,叶嘉莹用“师弟因缘逾骨肉,书生志意托讴吟”来评价。

- 文图|张道正

2016年12月15­日,叶嘉莹在南开大 学参加“叶氏驼庵奖学金”发放仪式。 仪式上,这位93岁的中国古典­诗词大家 感慨地说,“我从各种人生苦难中走­出 来了,还活到了今天。如今我的人生即 将走到尽头,但教书育人的初心不改, 我想把在中国的藏书、书画还有身后积 蓄全都留给待了37年­的南开,衷心希望 南开学子能有所建树。 ” “叶氏驼庵奖学金”是叶嘉莹先生 于1997年以恩师顾­随先生名号“驼庵”设 立,至今已20载。颁奖典礼上,忆及与顾 随先生吟诗相和的往事,叶嘉莹用“师弟 因缘逾骨肉,书生志意托讴吟”来评价。 93载岁月如流,叶嘉莹教书就有73 年之久。“与老师认识70余年,来南开 37年,这算是百年的缘分了。”叶嘉莹这 样笑看教书育人生涯,她向青年学子 们展示乱世漂泊之中保­留下来的恩师 顾随先生当年讲课的笔­记,称这是“宇 宙间最宝贵的东西”。

一直怀念祖国

“我为什么回到南开来呢?我一直 怀念祖国。”2 016年4月6日晚间,叶嘉 莹在天津大剧院进行一­次上千人的讲 座,回首其目睹战乱、背井离乡、身陷 囹圄、亲人死难的人生经历时,她这样 表达对祖国的思念。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已 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叶嘉莹再吟 起这首1950年写的《转蓬》,当时她与 故乡音讯全断,又在台湾遭遇“白色恐 怖”,夫妻两人先后被捕,已别无栖身 之所。 出生于192 4年的叶嘉莹,2 0多岁 时就已经历尽沧桑。“如果说女人是 花,自己是很早就凋落了。” 回首往事,叶嘉莹感慨现在很多 年轻人可能不会理解自­己当年怀念故 乡的感情。因为现在有微信、传真、 电话,拿着一个手机跟海外人­面对面 讲话,但在当年那个时候隔绝­就是隔 绝,现在很多人不易理解那­个时代人 的感情。 “我常常梦见我的老家北­京,我进 去以后院子还在那里,所有门窗都是 关闭的,我也梦见我的同学到我­老师那 里,就是后海附近的位置,芦苇长得遮 天蔽月,就是怎么也走不出去,我梦见 我在课堂上听我老师讲­课,我也梦见 我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课……”言及故 乡往事,叶嘉莹将梦中每一个细­节都记 得清清楚楚。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祖国­大陆。” 叶嘉莹说,不能回到祖国的时候,就读 杜甫的诗,“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南 斗望京华”。 “我当年每每念到这个诗,就感觉 像回到了自己的祖国,中国的语言文字 真是有特殊的美好的效­果和力量。” 怀着归乡的渴望,叶嘉莹把强烈的 乡愁写进了诗词里。她在美国哈佛校 园内感叹“秋深客梦遥”、“天涯人欲 老”、“从去国,倍思家”。1971年游历 欧洲,欣赏山光水色之余,仍眷恋未能 重返的故土:“早知客寄非长策,归去 何方有故庐?” 1974年,中国跟加拿大建交,叶嘉 莹马上申请回国探亲,终偿夙愿,她写 下长达2 6 8句的《祖国行》长歌,开笔 即云:“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 时已,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 喜。银翼穿云认旧京,遥看灯火动乡情, 长街多少经游地,此日重回白发生。” 谈及回国的情景,叶嘉莹显得有点 激动,“当时飞机落地了之后,看到北 京就流泪。”她甚至有点“妒忌”当晚 听讲座的观众:“你们是生在多么好的 年代,真是太幸福了,太美好了,你们没 有这种战乱流离的感觉,所以你们不 会珍惜,也不会理解。” 离开将近30年,她终于踏上故乡的 土地。1977年,叶嘉莹又和丈夫带着小 女儿一起回来。她们在全国旅行,在火 车上看到许多人拿着《唐诗三百首》之 类的诗词在读,这样的画面很让叶嘉 莹感动。回到温哥华,她开始申请回国 教书。此时,她已定居温哥华近10­年, 早被聘为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 终身教授。1979年,她的申请被中国政 府批准。

不再是故乡的过客

19 7 9年,叶嘉莹回到祖国访问讲 学,当时穿的是“人民装”,就是2 0世 纪70年代流行的那种­蓝色女干部服。 那是她回国时特意在香­港的一家国货 商店买的,为的是入乡随俗。 在北大短期讲课以后,叶嘉莹便接 受恩师顾随先生之好友­李霁野先生的 邀请,转到了南开大学。她还清楚地记 得,是当时南开大学的书记­去把她从北 京接到南开大学来的。 那是1979年的3月,叶嘉莹第一次 来天津,她记忆犹新:“当时的南大操 场上还搭着许多临建棚,当然也没有像 现在这样的外国专家楼,我只能住在市 区的一个饭店里边。那时中国经济不发 达,又经历了唐山大地震,南大的老师 一个月的薪水只有几十­块人民币。” 叶嘉莹回来全是自费,讲课也不 要任何报酬。叶嘉莹觉得国家很穷,自 己是心甘情愿回来的,不能跟国家要 一分钱。 当年南开大学中文系为­叶嘉莹安 排的课程,是讲授汉魏南北朝诗。她已 经55岁,每周上课两次,地点在主楼一 间约可坐300人的大­阶梯教室。 初回南开授课,盛况空前。教室里 满满当当,台阶上、窗户上都坐着学生, 叶嘉莹得从教室门口曲­曲折折地绕,才 能走上讲台。她穿着蓝色中式上衣,站 在讲台上,仪态高雅,激情四溢,京腔 婉转,让刚经历“文革动乱”的学生们 惊为天人。 一位学生回忆道:“叶先生在讲台 上一站,从声音到她的这个手势、这个 体态,让我们耳目一新。没有见过,真 是美啊。” 叶嘉莹继承了她的老师­顾随先生 的讲课风格,“纯以感发为主”,全任神 行、一空依傍,注重分享心灵的感受。 在黑板上的板书也很好­看,竖排繁体, 一边说一边写,速度很快,学生们听都 听呆了。从那儿以后,一传十,十传百,

很多外校的学生也赶到­南开大学旁 听。临时增加的课桌椅一直­排到了讲 台边缘和教室门口,以致有时叶嘉莹想 要走进教室、步上讲台都十分困难。 学校无奈中出一下策:只有持听课 证的同学方可入场。但这样一来引起 了其他院校学生的不满。天津师范大 学一个女生,竟找来一块萝卜刻了一­个 南开大学文学院图章,自制了一个假听 课证。一时间,真假听课证统统洛阳纸 贵,每回上课,教室的阶梯和墙边依然 挤满了或坐或立的人。 叶嘉莹白天讲诗,晚上讲词,学生 听到不肯下课。她与学生们就这样如 痴如醉地沉浸在诗词的­世界里,直到 熄灯的号角吹起。她做了一首诗:“白 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临岐 一课浑难罢,直到深宵夜角吹”形容当 时的场面。 能够用自己的母语教课,叶嘉莹深感 幸福。“不管是在台湾,还是在大陆教书, 我可以随便讲,讲到哪里就是哪里。” 自此后,叶嘉莹像候鸟一样,在加 拿大和中国之间飞来飞­去,她的身影曾 出现在南开大学、天津大学、南京大 学、复旦大学、四川大学、云南大学、 武汉大学等数十所高校­里。直到2 0 0 2 年,她终于获得了在华长期­居留证。对 于故乡,她终于不再是一个过客。

定居南开

近些年,叶嘉莹把自己在海外寄­居多 年的教学资料、录音录像,一箱一箱地搬 回中国。其中包括以前她学生时­代听顾随 先生课的笔记。动荡岁月中,她曾把这些 笔记宝贝似的带在身边。它们现在已由顾 先生的女儿整理出版多­种著述。 叶嘉莹认为,这些讲课笔记是“宇 宙间最宝贵的东西”,她希望自己短暂的 余年能把这些资料整理­出个样子来。 19 91年,叶嘉莹在南开大学创办 “比较文学研究所”,后更名为“中华 古典文化研究所”。19 93年,她受邀担 任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 并捐献出一半退休金,约10万美元设立 “驼庵奖学金”和“永言学术基金”奖 掖后学。2002年,南开大学根据叶嘉莹 教授提出的在华永久居­住的要求,向 天津市公安局申请为其­办理在国内长 期居留的身份以及相关­手续。 2015年10月17­日,在南开大学96年 校庆日当天,学校为叶嘉莹修建的“迦 陵学舍”正式启用,叶先生正式定居于 南开园。 学舍以叶嘉莹先生的号­定名为“迦 陵学舍”,是一座四合院式的中式­书 院,位于南开大学八里台校­区,建筑面 积约为550平方米。迦陵学舍东邻南开 现存最古老建筑思源堂,西邻国际数学 大师陈省身先生的故居­宁园,这是继 陈省身先生后,南开大学第二次为学术 大家修建“学舍”。 迦陵学舍的建设得到了­海内外社 会各界的支持。叶嘉莹就读的辅仁大 学校址原在北京恭王府­中,府内海棠 深受叶先生喜爱。此前,得知迦陵学舍 即将落成,恭王府特地送来两株海­棠, 移植在“迦陵学舍”院内。 站在新启用的学舍前,叶嘉莹表 示,自己从小就是读中华传­统文化著作 长大的,也希望可以把古代传统­文化的 精华,把古代的诗人、词人们的生命、 理想、志意、品德,带着鲜活的生命流 传下去。“所以我虽然衰老,但还有未 完的志意,将继续努力工作下去。” 她特意赋诗一首以表谢­意:“结 缘卅载在南开,为有荷花唤我来。修 到马蹄湖畔住,托身从此永无乖。” 她说,诗中的“永无乖”包含了三重意 愿:其一表示她将长久以此­为家,不 再远离;其二是以湖中荷花的君­子之德 “自相惕励,永无乖违”;其三是对于 继起青年学子的美好祝­愿,因为“人 虽可老,来者无穷,人生之意义与价值 正是如此”。

愿做诗词“摆渡人”

叶落归根,叶嘉莹求的不是安定, 而是一个新的起点。定居南开后,叶嘉 莹依然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虽 然身体每况愈下,仍加大了在祖国各地 讲座讲学的频率。她说,自己要做的, 是打开一扇门,“把不懂诗的人接引到 里面来”。否则,上对不起古人,下对不 起后人。“我平生志意,就是要把美好 的诗词传给下一代人。” 每次讲课,叶嘉莹必然坚持站立。 讲起古典诗词,这位素衣华发的老人便 焕发出异样的青春。历朝历代诗词的 精华,仿佛已然融入叶嘉莹先­生的生 命。纵情吟咏之后,叶嘉莹感慨,诗词 有生命,读诗词能让人有心灵的­力量。 “稼轩6 0余岁仍想报国,我9 0多岁还 在教书,心情也是相近的。” 正是这种书生报国的愿­望,让叶 嘉莹超越了“小我”生命的狭隘与无 常,她牢记顾随先生常跟她­提到的话, “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 悲观之体认,过乐观之生活。”教书育 人,广种诗词之花。 创办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捐献 积蓄设立“驼庵奖学金”,正是这样的 行动。叶嘉莹希望能藉此给予­年轻人 一些鼓励,使年轻人能认识到在文­化 传承方面青年人所担负­的责任。她希 望得到奖学金的青年学­子,所看到的 不仅是这一点儿微薄的­金钱,而是透过 “驼庵”的名称所表现的一种薪­火相 传的重要意义和责任。 “我认为,老师和学生之间,尤其 是教诗词的,有一种特殊的传承。”叶 嘉莹说,中国诗词特有的是承载­了作者 怀抱、心性和意志的作品,而吟诵尤为 重要,能传达诗人的生命和感­情。中国 几千年诗人和词人的精­神和品格都在 诗词吟诵之中了。

至于以老师顾随的别号“驼庵” 命名奖学金,叶嘉莹表示,这与金钱无 关,为的是纪念我与他、我与弟子之间 具有的超过血缘的关系。当晚的演讲 中,她还笑意盈盈地展示了­身上所穿的 衣服,还有一件绣有荷花的披­肩,说这 是许多年前讲课时一位­学生所赠。 叶嘉莹重吟“师弟因缘逾骨肉,书 生志意托讴吟”这句诗,称“逾骨肉” 是因为子女和父母都未­必有相同理想, “我却和老师还有弟子建­立了思想与 心灵的交流。” “我之所以9 0多岁还在讲诗词, 是因为我觉得既然认识­了中国传统的 文化,这么多美好有意义、有价值的东 西,就应该让下一代的人能­够领会、接 受。”叶嘉莹说,如果我不能够传输给 下一代,是我对不起年轻人,对不起古 人,也对不起我的老师。 叶嘉莹多次在讲座中表­示:“我个 人平生离乱经过微不足­道,但是中国宝 贵的传统,这些诗文人格、品性,是在 污秽当中的一点光明,希望能传下去, 所以是‘要见天孙织锦成’,莲花是凋 零了,但有一粒莲子留下来,我希望把 中国文化传统美好的种­子留下来。” “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 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这是叶嘉莹 曾经写的一阙词。她说,岁月如梭很容 易过去,但自己有一个“千春犹待发华 滋”的“痴梦”—在千年以后,自己种 下的莲子还能开出莲花。

“我之所以9 0多岁还在讲诗词,是因为我觉得既然认识­了中国传统的文化,这么多美好有意义、有价值的东西,就应该让下一代的人能­够领会、接受。”叶嘉莹说,如果我不能够传输给下­一代,是我对不起年轻人,对不起古人,也对不起我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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