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lected Literary Writings

我们还能写出什么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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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兰成在《禅是一枝花》里记过这样的一件事:

那同学道:我二哥去年到日本去开­学会,去看能乐练习,有一女子姓中司,是中学教员,每周也来学舞,她在能乐的舞台上执扇­而舞,束发的押发针的宝石红,随着身体的旋转一闪一­闪, 给我二哥非常的女性的­感觉。中司生得纤弱秀丽,人前进退应对有礼仪, 我二哥说她真是个小小­可怜娘,像田塍上的槿花。 我二哥就被她头上押发­针的一点宝石红迷住了。 中司因师父介绍, 随众认识了我二哥,回去搭电车恰好有几站­是同路,她在电车上应对,极敬重我二哥,且觉得亲近,也不过是这样。 惟有那晚她舞时押发针­闪动的宝石红,听我二哥讲起来,我都为之神往了。 那仅仅是一个颜色呵,可是古往今来女色的色­都在这里了。

这是本篇的绝妙引子。 色彩之令人目眩而神惑, 想必大家都有体会。若以文字再造一个世界,都应该像设计师或电影­导演那样孜孜于色彩。 哪怕对颜色不十分敏感,酌量在文章中加入一些,也总能收获积极的效果。

鲁迅就是个善于运用颜­色的大家,他特别懂得在寒冽 舒明月

清冷的底子上涂绘鲜明­的色彩,印象最深的是《野草》中的一段: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 蝴蝶确乎没有,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

仔细研究一下会发现,在色彩之外,鲁迅对景和物的“形”并没有着笔太多,不过是“单瓣”“磬口”几个词而已。 之所以给人难以磨灭的­印象,设色之妙占据了七八成。 他在这一段中使用的全­都是饱和度相当高的色­彩。雪的纯白晶莹与花的鲜­艳夺目互相映衬,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 相同的手法在小说《在酒楼上》中也有使用: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于远行。

其实鲁迅曾经说过:“对于自然美,自恨并无敏感,所以即便恭逢良辰美景,也不甚感动”,但是他写景状物仍旧当­得起顾随形容的“一笔一个花”,全然大家水准,这其中奥妙,就在善于用色。

对颜色的详细观察与联­想,以川 端康成的《花未眠》中一段最为令人称绝:

去年岁暮, 我在京都观察晚霞,就觉得它同长次郎使用­的红色一模一样。 我以前曾看见过长次郎­制造的称之为夕暮的名­茶碗。 这只茶碗的黄色带红釉­子, 的确是日本黄昏的天色,它渗透到我的心中。 我是在京都仰望真正的­天空才想起茶碗来的。 观赏这只茶碗的时候,我脑中不由地浮现出场­本繁二郎的画来。 那是一幅小画,画的是在荒原寂寞村庄­的黄昏天空上, 泛起破碎而蓬乱的十字­型云彩。 这的确是日本黄昏的天­色,它渗入我的心。 场本繁二郎画的霞彩,同长次郎制造的茶碗的­颜色,都是日本色彩。 在日暮时分的京都,我也想起了这幅画。 于是,场本繁二郎的画、长次郎的茶碗和真正黄­昏的天空,三者在我心中相互呼应,显得更美了。

是的, 文字描摹了美好的物态,但很多时候我们发现真­实生活因为有文字的呼­应显得更美。 这大约就是许多人存有­对文笔的执念,抱有对艺术的向往的原­因。

(摘自《大师们的写作课:好文笔是读出来的》)

依旧喜欢独处。 在市中心的九楼,常常把百叶窗拉严,用与 世隔绝的姿态 , 找回自己—— —裸足下田,在稿纸上。

我翻阅《茶经》,想象陆羽的面貌, 到底什么样的触动让他­写下中国第一本系统介­绍茶艺的书?饮茶需要布局,但饮后的回甘,却又破格,多么像人生。 同一个杯、同一种茶、同一种泡法,饮在不同的喉咙里,冷暖浓淡自知,完全是心证功夫。

我终究不似陆羽的喝法,我化成众生的喉咙喝茶。

几乎天天喝茶,通常一杯茶从早到晚只­添水不换茶叶,所以浓洌是早晨,清香已到了中午,淡如白水便该熄灯就寝。 喝茶顺道看杯中茶叶,蜷缩是婴儿,收放自如到了豆蔻年华,肥硕即是阳寿将尽。 每天从一撮茶叶中,看到一生。看久了,说心花怒放也可以,说不动声色亦可。

平日逛街, 看到茶店总会溜进去,平白叫几个茶名也很过­瘾。 很少有不买的,买回来首先独品。 乌龙茶好比高人,喝一口即能指点迷津;花茶如同精灵,可惜少了雍容气度;冰的柠檬红茶有点志不­同道不合,可夏日炎炎,它是个好人;白毫乌龙耐品,像温厚而睿智的老者;加味茶里,薄荷最是天真可爱,月桂有点城府,玫瑰妖娆;英国皇家红茶,恕我直言,如镀金皇冠。 简媜

还是爱喝中国的茶, 口感特别体贴。铁观音外刚内柔, 佛手茶喝来春暖花开,柚茶苦口婆心。 至于陈年普洱,好比走进王谢堂内,“蛛网”恢恢疏而不漏。龙须茶,真像圣旨驾到,五脏六腑统统下跪。

喝茶也会“茶醉”。 在朋友的茶庄,说是上好的乌龙茶,喝到第七泡,喉鼻畅通,满腔清香,竟会醺醺然,好似误入仙人花苑,可见“七碗歌”绝非空穴来风。

我的饮茶生涯乏善可陈,但是乐在其中。这些年,看到好碗好杯好碟好价­钱,霸着柜台就“娶”了,也不算收藏———八字没一撇,只是寻常布衣,一见钟情而已。买来也不会奉为上宾,破的破、碎的碎,插花、弹灰、养石头,各适其性。 这么一路玩下来,有些细微的幸福就出现­了。

虽是杯什器皿,与我脾性相切,用起来如见故友。缺角漏水,我不嫌它,核价高低那是店面的事,用不着标在生活上。

若是薄云小雨天气, 窗外竹树烟翠,花含苞、人悠闲,案头小灯晶莹,此时净手沏茶,就算粗茶配了个缺角杯,饮来也格外耳聪目明。

所谓佳茗,在我看来,即是茶、壶、人一体。

所以,我随心所欲地饮茶。 (摘自《下午茶》 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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