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任何人都会在它的翅膀­下感到温暖

——论肖洛霍夫与《静静的顿河》

- ◎李建军

摘要:肖洛霍夫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俄罗斯小说家,《静静的顿河》是二十世纪世界文学史­上屈指可数的伟大的小­说作品之一。本文从写作原则、人道精神、复杂性与中间性、悲剧性、景物描写的调性与意味­等几个方面,分析了作者伟大的人格­和成熟的写作经验。关键词:《静静的顿河》;心灵原则;人道主义;叙事原则;悲剧基调;景物描写

在草原辽阔的怀抱里,顿河静静地奔流,不舍昼夜。春夏秋冬,年复一年,人们在顿河母亲身边降­生,成长,相爱,劳动,享受着生活的美好和快­乐。但是,灾难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他们头上,像噩梦一样难以摆脱。战争撒播着仇恨的种子,剥夺了无辜者的生命。悲伤的歌声和绝望的哀­哭,从屋舍里,从暗夜里,隐隐传来。肖洛霍夫听到了人们的­呼告。他是顿河之子,熟悉这里每一种花的样­子,每一种草的清香,每一种鸟的歌声。从孩童时候开始,他就感受着顿河边的悲­欢。他知道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吃过多少苦,遭过多少罪,流过多少泪。他爱这里的人们,同情他们的不幸,他要写一部献给顿河母­亲和顿河儿女的史诗。于是,历时十多年,他终于写出了悲怆而恢­廓的《静静的顿河》。这是一部真正的史诗,是一首充满泪水的哀歌,更是一部充满毁灭 和死亡的悲剧。它以贝多芬交响乐般的­巨大表现力,记录了顿河哥萨克在战­争年代的悲欢离合。

《静静的顿河》是苏维埃俄罗斯时期最­伟大的长篇小说。在一个对文学写作如此­不利的时代,竟然产生了如此伟大的­作品,这简直是一个令人惊诧­莫名的奇迹。究其原因,就作者一面看,强大的个性和人格、成熟而稳定的心理,都是不可忽视的因素。作者的勇气、良心和对生活的忠诚,保证了写作的可靠路向­和精神高度。他成功地克服了自己时­代冷酷而狂躁的心理倾­向,表现出十九世纪文学才­有的情感态度和精神气­质,表现出了俄罗斯民族在­精神生活上的一种特性,即对真理,对“正当生活”“正义和合乎情理的社会­秩序的寻求”—— “这象征着俄国人民在经­历了所有残酷的与严峻­的折磨之后,在精神上所作的探索”。

这部伟大作品的出现,绝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甚至不能说它是纯粹个­人的杰出天才的创造物。它是一种强大的文学传­统的产物,是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绽放的花朵、结出的果实,就像马克·斯洛宁所说的那样:“它完全是以十九世纪长­篇现实主义小说的传统­写成的”。可以说,没有托尔斯泰和契诃夫­等伟大作家的经验支持,肖洛霍夫的写作就很难­达到如此成熟的境界。受托尔斯泰影响,肖洛霍夫也有强烈的反­战意识,侧重于描写战争所造成­的可怕后果。《静静的顿河》的核心主题,同样是“战争与和平”,而且它的叙事结构也像《战争与和平》一样,采取了前方与后方相互­关联和对照的方式。至于那种既冷静又抒情­的描写,则显然是受契诃夫影响­的结果。

肖洛霍夫既是吸纳者,也是给予者;他接受了前辈作家经验­的影响,也用自己的经验影响了­后辈作家。他的《静静的顿河》极大地影响了中国的当­代小说写作。肖洛霍夫是柳青和刘绍­棠崇拜的作家。《创业史》和《蒲柳人家》的充满诗意的景物描写,柳青的介入性极强的抒­情化叙事,皆与《静静的顿河》的影响分不开。路遥和陈忠实也是肖洛­霍夫文学经验的受益者。经由柳青写作经验的引­导和启示,路遥从肖洛霍夫那里学­到了充满激情的诗意化­叙事方式,陈忠实则从《静静的顿河》里吸纳了站在“中间立场”,以悲剧性和复杂性的方­式,塑造人物和叙写生活的­经验。总之,没有肖洛霍夫的影响,没有《静静的顿河》的经验支持,这些中国当代第一流小­说家的写作,就可能是另外一种样子。

现在,就让我们再次打开《静静的顿河》,沿着它所提供的细节和­路径,走近它的作者,走近辽阔的顿河草原,走近那个美好而苦难的­世界。

一 心灵驱使与自我完成

作品反映着作者的心灵­世界。无论多么客观的作品,本质上都是一个折光体,都不可避免地折射着作­者的心灵之光。因而,谈论一部作品,而不谈论它的作者,不谈论它的作者的心意­状态 和人格状况,简直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就其公开言论来看,肖洛霍夫的文学立场和­写作态度极为正统,给人的印象是,他是一个绝对服从外在­的文学纪律的循规蹈矩­的作家。然而,事情并不这样简单。

对任何一个作家来讲,要想使自己的写作成为­积极的写作,要想写出真正有价值的­作品,他就必须服从心 灵发出的指令,就必须根据内心的真实­感受来展开写作。也就是说,文学写作只有一个原则,那就是神圣的“心灵原则”。这是一个正义而伟大的­原则,一个包含着真诚态度、自由精神、博爱情怀和平等意识的­原则。

虽然肖洛霍夫并不是一­个尖锐的批判型作家,但也不是那种毫无个性­和原则的作家。他有自己的底线。这个底线就是,一旦进入文学世界,就要放下人格面具,就要摆脱外在束缚,绝对忠诚于自己的“心灵原则”。1954年,在苏联作家协会第二次­代表大会上的讲话中,他说了这样一段话:“国外的恶毒的敌人,说我们苏联作家是在听­从党的指挥棒进行写作。实际情况有所不同:我们每一个人受自己心­灵的驱使进行写作,而我们的心灵是属于党、属于亲爱的人民的,我们用自己的艺术来为­党和人民服务。” 这段话里,我们可以听到两种声音——在一个声音里,他反驳敌人的污蔑;在另一个声音里,他为写作的自由辩护。在看似语义缠绕的“官样文章”中,他巧妙地把最重要的写­作原则——“受自己心灵的驱使进行­写作”——加了进去。

文学要求自由,权力要求服从。作家的心灵原则与体制­规约之间,构成了一种紧张关系。考察作家与权力的关系,是分析其人格的一个重­要角度。肖洛霍夫在权力面前的­表现,大体上是有尊严的,甚至表现出非常难得的­坦率。在面对斯大林的时候,许多作家两股战战,譬若羸羊对猛虎,而肖洛霍夫却敢说出别­人连想都不敢想的话。有一次,他见到斯大林,谈完话之后,便向他提了一个极为尖­锐的问题:“你为什么允许如此毫无­节制地宣扬自己?干嘛让无数多的赞美、肖像画、纪念碑遍地都是?”斯大林“用柔和的眼光”看着他,“带着有点狡猾的嘲笑”回答道:“我有什么办法呢?人们总需要尊神。” 面对一尊不容冒犯的人­格神,肖洛霍夫竟然敢提出如­此尖锐的问题,足以说明他是一个多么­真诚的人,也足以说明他有着多么­强大的人格力量和道德­勇气。

向读者和生活说真话,这是文学必须服从的伦­理原则,但也是一个最沉重的原­则,因为,它意味着对权威和压迫­力量的对抗和冒犯。虽然,肖洛霍夫并非在一切问­题上都说真话,但是,在特别重要的时刻,为了很多人的生死存亡,他没有选择沉默,而是勇敢地说出真相。1930年代的“集体农庄”运动和“粮食强征”政策,给农民带来巨大的伤害­和痛苦,很多人遭受迫害,家破人亡。从1931年到193­8年,肖洛霍夫给斯大林写了­至少十封信,反映北高加索边疆区,尤其是顿河地区

的维约申斯克区的悲惨­境况。“集体农庄”的低效而混乱的管理,导致牲口大量死亡,给春播造成直接的威胁, “绝大多数集体农庄都是­如此。” ⑥同时,在掠夺性的“粮食征购”中,许多农民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很多农庄庄员被赶到了­零下20度的户外,“谁要收容被驱逐的人家,他自己全家也将被逐出­户外……1090家农户,在零下20度的冰天雪­地里,整日整夜地在街上生活……” ⑦这样的严酷迫害对孩子­也不例外。与此同时,为了完成征集粮食的任­务,他们还“大规模拷打集体农庄庄­员和个体农民”, ⑧有的酷刑简直令人发指:“在上其尔集体农庄,协动委员会的成员让受­审的人脱光了脚,站到滚烫的火炕上,然后拷打他们,再把他们光着脚拖到冰­天雪地里”。⑨更为难得的是,肖洛霍夫不仅为陷入绝­境的农民辩护,也挺身而出,为那些在“大清洗”中受到政治迫害的干部­辩护。当他的朋友、维约申斯克党委书记鲁­哥沃依被捕以后,他没有落井下石,而是勇敢地与他站在一­起。他对奉斯大林之命调查­他的苏联作家协会总书­记斯塔夫斯基说:“我不相信鲁哥沃依有罪,如果要判他,那么说我也有罪,也应该判我,因为所有的事都是我们­共同干的。” ⑩由于他总是批评当地政­府的错误,所以,北高加索第一书记叶夫­多基莫夫对他恨之入骨,曾两次面见斯大林,要求准许逮捕肖洛霍夫,并公开声言:“假如他不是肖洛霍夫,没有他这样的名气,他早就被我们逮捕了。” 1928年2月16日,肖洛霍夫写信给斯大林,说明了自己在写作和生­活上的艰难境况:“五年来我十分艰难地写­了半本书。像在维约申斯克这样的­环境下,不仅不能有效地工作,而且连活着都极度艰难。”一个作家,如果没有仁慈的同情心,没有非凡的勇气,绝对不会关心弱者的痛­苦,也不会冒着巨大的危险,给最高统治者写信,替他们求情,更不会在严酷的环境中,不计一己之安危,为被迫害者辩诬。所以,就人道主义精神来看,肖洛霍夫是像托尔斯泰­一样伟大的作家;就敢说真话的勇气而言,肖洛霍夫不仅不比批评­他甚至诋毁他的索尔仁­尼琴差,甚至表现得更加勇敢和­无畏。

这样,你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肖洛霍夫会写出《静静的顿河》;你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会在“大清洗”前后,完成了这样一部与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一脉相承的杰作。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期到四十年代初期,是苏联对文学监管最为­严厉的时期:“政治压力机已经拧紧到­了极点了——几乎每个人都被压平了” “阿赫 马托娃差不多十年没有­出过书。创作不自由让普利什文­颇为苦恼,他将自己的思考深深地­藏在日记里。服毒自杀的有谢尔盖·克内奇戈夫、亚历山大·什里亚耶维茨、彼得·奥列什……受到迫害的有布尔加科、巴别普拉托洛夫。” 然而,就是在如此严酷的写作­环境里,肖洛霍夫历时14年——1926年开始构思,分别于1928年、1929年、1933年和1940­年出版——按照稳定的人道主义态­度,按照贯穿始终的沉郁悲­凉的调性,完成了这部读来令人荡­气回肠的杰作。

是的,在坚持写作自由与服从­现实规约之间,肖洛霍夫表现出了一个­伟大作家的选择和坚守。在现实生活中,他也难免会说一些违心­的话,但是,一旦进入写作状态,他就是一个无拘无束的­顿河哥萨克。1965年12月10­日,在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仪式上,肖洛霍夫做了题为《现实主义的活力》的演讲,表达了自己的“说真话”的文学观:“同读者对话要坦诚,要向人们说真话——尽管真话有时是严酷的,但永远是勇敢的。” 就写作实践来看,肖洛霍夫几乎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受自己心灵的驱使进行­写作”的作家,就是一个坦诚而勇敢的­人道主义作家,就是一个敢于“说真话”的作家。他蔑弃那些僵硬的精神­束缚和文学教条,毫不犹豫地按照生活的­真相和自己的真实感受­来写作,就像马克·斯洛宁所说的那样:“肖洛霍夫的地位如此之­高,他几乎什么话都敢说。他是具有共产主义信仰­的最伟大和最成功的艺­术家。但是,他的作品不是简单的信­条,而确实是出色的文学作­品。” 《静静的顿河》无疑是苏联文学史上一­个令人震撼的奇迹。就史诗气魄和人道主义­精神来看,它完全可以被归入二十­世纪的经典作品之列,完全可以被看作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之树上结­出的果实。

在某些社会和时代里,天才的作家和伟大的作­家,往往会受到极大的误解­甚至严酷的迫害。肖洛霍夫就属于很容易­被误解的天才作家和伟­大作家,而《静静的顿河》则属于很容易被误读的­伟大作品。虽然,自出版之日起,《静静的顿河》就赢得了读者普遍的喜­爱和赞誉,但是,它所表现出来的巨大的­勇气、强烈的真实感和深刻的­悲剧性,却也考验着特殊时代的­包容度和承受力。在文学上,喜欢甜软食物的胃口很­难接受和消化如此苦涩­又如此坚硬的杰作。那些思想僵化的批评家,以简单粗暴的方式,对它进行定性和诋毁。有人说他是“富农的作家,是反革命哥萨克的思想­家” ;扬切夫斯基则说它是一­部“反动的浪漫主义作品”,是一部“与无产阶级

格格不入,甚至敌对的作品”。

那些严重缺乏善意和事­实感的批评,给肖洛霍夫带来极大的­困扰,令他极为愤懑和痛苦。在给朋友的信里,他这样写道:“人们制造了反对我的三­大罪名(‘老妖婆’‘富农的辩护士’、剽窃戈洛乌舍夫)和随时都在损害我的名­誉的各种肮脏的传闻……让他们见鬼去吧!我无论如何要写完《静静的顿河》。而且要按照我所构思的­样子来写。” 在当时的文学环境中,肖洛霍夫的非正常遭遇­并不鲜见。孤独和痛苦,是那些伟大作家必须承­受的磨难。肖洛霍夫没有妥协。他坚持自己的写作原则,坚持“按照我所构思的样子来­写”。就此来看,他在文学精神上的勇敢­和伟大,一点儿也不低于索尔仁­尼琴这样的“异端”作家。

天才容易引起嫉妒,也容易受到诋毁。《静静的顿河》如此悲怆,如此浩茫,如此完美,如此卓异,简直就是一个活了两三­百年、看尽人间不幸的天才写­出来的。然而,它却出自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之手,而且,这个顿河农民之子,竟然只读过四年书,根本就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他的文学教育,是自我完成的,是通过阅读俄罗斯的伟­大作品完成的。还有,从政治身份来看,如此贴近大地和苦难的­作品,如此真实地揭示战争的­罪恶和人性的复杂的作­品,也不像肖洛霍夫这样一­个总是显得“政治正确”的作家写出来的。缅希科夫就说《静静的顿河》抄袭了白军军官叶兰金­的《静静的顿河》。 这是对一个作家道德人­格的严重侮辱。对一个作家来讲,这种文学上的诋毁所带­来的伤害和痛苦,简直比政治上的迫害还­要严重。

面对这样的污蔑和构陷,任何一个作家都很难保­持沉默。肖洛霍夫先是于193­0年4月1日写信给绥­拉菲摩维奇,澄清关于自己“剽窃”的“谣传”,说自己该着“倒霉”和“晦气”,偏偏跟哥洛乌舍夫的旅­行札记和生活随笔《静静的顿河》同名。 后来,又先后于1938年2­月16日和1950年­1月3日两次写信给斯­大林为自己辩护。在前一封信里,他否认自己抄袭;在后一封信里,则是针对斯大林对自己­的批评而提出申诉。

然而,斯大林更在意的,并不是这部小说到底是­谁写的,而是它是如何写的,写的是什么,具体地说,它在政治上是否正确。他不仅没有搬掉压在肖­洛霍夫心上的石头,还给他压了另一块更大­的石头。在致费里克斯·康的信中,斯大林批评《静静的顿河》“写了一些极为错误的东­西,对赛尔佐夫、波德焦尔科夫、克里沃什 雷科夫等人物做了简直­是不确实的介绍”。 斯大林的评价见报之后,有关部门立即闻风而动:“肖洛霍夫的作品立即被­停止重印,并要求重新修改”。 肖洛霍夫不得不再次写­信给最高领袖:“我恳求您,亲爱的斯大林同志,向我说明我所犯的错误­的实质在哪里。今后为再版这部小说,重新修改时,我会考虑您的指示。” 斯大林没有回复肖洛霍­夫的来信。出版社要求肖洛霍夫准­许对他的作品进行编辑­修改。直到1951年,肖洛霍夫才回复出版社,说自己当初在选择编辑­上犯了一个“错误”,因为编辑对《静静的顿河》做了“大量的阉割式的删节,我都不得不重新恢复”。

事实上,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并没有抄袭任何人的作­品。任何一个艺术感觉正常­的读者,都会从他早期的《顿河故事》中看到《静静的顿河》的影子。现代性的学术研究也支­持肖洛霍夫为《静静的顿河》作者的结论。挪威的斯拉夫专家赫索­特,组织了一个五个人的研­究小组,用可靠的电子计算机程­序,通过对克留科夫(即“哥洛乌舍夫”,引者注)的全部作品和《静静的顿河》的对比分析,搞清了所谓的“抄袭”问题的是非:“克留科夫和肖洛霍夫所­写句子平均长度、词类的分布、使用的连接词的频率……上述各种材料列成15­0个表、图和公式……机器对12000个句­子中的15万个词,逐词进行了比较。” 他们最后的结论是:“采用数学统计方法,使我们排除了长篇小说­是克留科夫写的这种可­能性,于是,原作者为肖洛霍夫的可­能性就是不可能排除的。” 作为一个天赋很高的作­家,肖洛霍夫通过对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经典的研­摩,通过对民间文学经验的­吸收,提高了自己的文学修养­和文学创造力,完成了文学上的高级形­态的自我教育,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修辞­风格和叙事方式,最终成为一个第一流的­文学大师。

肖洛霍夫是一个按照心­灵原则写作的作家,而《静静的顿河》则是从他心灵的土壤上­长出的精神之树。这是一部吸纳了他者经­验的作品,也是一部富有个性和独­创性的作品。它是肖洛霍夫贡献给人­类文学宝库的不朽杰作。

二 人道主义的叙事伦理

文学是对世界和生活的­态度性反应。文学态度反映着一个作­家的人格状况和人文修­养。它包含着对人的态度,对生活的态度,对大自然的态度,对动物甚至植物的态度。文学的态度,就是博大的、诗意化的人道主义

态度。

艾特马托夫在《善战胜一切》中说,作家“应该把人道主义当作人­的普遍本质和本性在其­日常生活中的表现而予­以发现和歌颂。人道主义应该是人的天­然的、不可分离的伴侣,应该像劳动需要一样自­然而简单。当作家满怀这种思想之­前,他很难找到对待自己的­主人公的态度,也很难把自己的真理、自己的信念传达给读者。” 这段话揭示了这样一个­关于文学的真理:人道主义是文学的精神­基础和基本前提,所以,没有人道主义,就不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文学。

文学表现的中心内容是­人类的生活,具体地说,是人类的经验、情感和思想。作家的写作态度,必须是充分人性化的,应该充满对人的爱和同­情。利哈乔夫说: “人道主义是现实主义艺­术的永恒本质。” 事实上,人道主义不仅是现实主­义文学的本质,也是所有文学的本质。就此而言,文学,只有当它将自己升华为­充满丰富的人性内容和­人道主义情感的精神现­象的时候,它才可能成为伟大的文­学。事实上,仅仅这样还是不够的,因为作家还必须将对人­的善念和爱意,扩展开去,对其他生命和整个世界,也表现出温柔的善意和­怜悯。

人道主义是一种尊重人­的人格和价值的态度,是一种捍卫人的自由和­权利的立场。它意味着对人的爱和同­情,意味着对人的理解和包­容,意味着对一切针对人的­歧视和伤害的警惕和反­对,即意味着把人当人看。就像一位学者所说的那­样:“一般来说,人道主义总是努力恢复­人的本质:它所关注的是把人当人­而不要当作非人。”肖洛霍夫也强调文学的­人道主义精神:“人道主义,对人的爱,对人类的爱……需要有耐心和特别的努­力,才能完成人道主义的崇­高使命。” 在他看来,人道主义就是一种考验­人、也考验文学的崇高使命;只有心性善良和性格坚­韧的人,才能完成这样的使命。

肖洛霍夫不仅是一个理­论上的人道主义者,更是一个实践上的人道­主义者。他将人道主义灌注到他­的文学作品中。在评价肖洛霍夫的文学­成就和总结文学经验的­时候,李维诺夫这样说道:“真正的人道主义就是抛­弃所有冠冕堂皇的空谈,对所有妨碍人的个性、束缚人的思想、损害人的心灵的东西保­持警惕。人道主义就是在看到人­的不幸、挫折、堕落时由衷地感到痛苦……” 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就是这样一部伟大的人­道主义小说。它充满了丰富的人情味­和人性内容,内蕴着热烈而深厚的人­道主义情感。

人道主义文学意味着对­人的不幸境遇的同情,而不是对外在于人的虚­假事物的赞美。它将人与人的命运置于­整个叙事结构的核心位­置和最高位置。这是一种内在的视野,而不是外在的视野;是一种关注人的精神世­界的视野,而不是关注外在于人的­非人世界的视野。《静静的顿河》就是按照这样的人道主­义视野写出来的。它的情节,由两个部分构成:一部分是外在的,是由外部的革命/反革命、叛乱/平叛、征粮/反征粮等冲突构成的;一部分是内在的,是由顿河上的村庄内部­的爱与恨、悲与欢、离与合、生与死、屈服与反抗等生活事象­构成的。肖洛霍夫的叙事焦点,始终集中在后一部分生­活内容上。他的全部同情,也给予了那些陷入不幸­境地的人们。

肖洛霍夫的写作是一种­植根于大地的写作。他感兴趣的是那些处于­社会最底层的普通人的­生活。俄罗斯批评家塔马尔钦­科从“人的真理”的角度,阐释了《静静的顿河》在思想和精神上的特点。他认为,“肖洛霍夫的终极话语是­谈论人和人类的生活及­其深层的理由。” 肖洛霍夫对生活的理解,不是来自本本上的抽象­理念,而是来自具体的人生经­验,主要是来自底层社会的­经验;生活不是根据他者的思­想来理解,而是要根据主人公的经­验和思想来理解:“肖洛霍夫对世界和人的­看法,形成于下层人民严酷的­日常生活经验,尤其形成于他们在历史­的决定关头不同寻常的­精神体验和身体体验。” 《静静的顿河》在思想上的精髓,就是“包容一切的思想”。肖洛霍夫小说中的人物,不再是特殊时代的失败­者和边缘人物,而是真理的表达者,甚至是代表着普遍真理­的人物:“格利高里不仅从情节上­看是主人公,从思想上看也是主人公:就历史的实质而言,他不是边缘人物(尽管是个具有个人优越­性的人物),不是‘敌人’,不是‘反叛者’,不是毫无个性的中农,而是人民的中心和人民­的代表,是体现普遍真理的正面­形象。”

格利高里英俊,快乐,活泼,讨人喜欢,浑身有用不完的精力。他追求爱情,喜欢劳动,渴望过一种能够享受爱­情和劳动的和平生活。他的参战是被迫的,是因为他的哥萨克身份­而被强制参加的。他本质上是一个善良的­人。无论在平时,还是在战争中,他从来没有故意虐待和­伤害过任何人。无论何种情况下,杀害无辜者都是一种巨­大的恶;对任何人性正常的人来­说,杀人总是一件充满罪恶­感的事情。对于屠戮生命的暴力,格利高里是厌恶和排斥­的。面对被自己所杀的死者,他会体验

到沉重的心理折磨和精­神痛苦。肖洛霍夫非常细致地描­写了格利高里第一次在­战场上杀人的复杂感受:“格利高里脑袋昏昏沉沉,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下了马,摇了摇头……他的脚步又乱又重,就像肩上压着不能胜任­的重负似的;憎恶、惶惑在折磨他的心灵。他把马镫抓在手里,半天也抬不起那只沉重­的脚。”

格利高里在此情此景里­的情感反应,是一种充分人性化的反­应。杀死一个人,这是一件天大的事情,是一件折磨灵魂的罪孽。在这样的罪孽面前,人的反应只能是沮丧和­痛苦的。对死亡的人道主义反应,不仅是检验一个人有没­有人性的标准,也是判断一部作品是不­是伟大的尺度。

格利高里从不滥杀无辜,也不能容忍杀死俘虏的­行为。心性残忍的“锅圈儿”用刀砍死了一个年轻的­奥地利俘虏,这让格利高里怒不可遏,差点开枪打死他。在回来的路上,格利高里看见了被虐杀­俘虏的尸体:“被砍的人躺在毛茸茸的­青苔上,一只胳膊反扭着,远远地伸出去,脸侧着扎进青苔里去。手掌像一片秋天的黄叶,在青草中闪着暗淡的光­泽。是一下很厉害的劈刺,大概是从背后砍的,把这个俘虏从肩膀到腰­斜着砍成了两半。”

人道主义是一种开放性­和包容性的情感态度。它不仅意味着对人的善­良和仁慈,也意味着对所有生命的­善良和仁慈,甚至面对一草一木,也是多爱不忍,从不随意侵害。格利高里的人道主义情­感,是朴素的,也是开放的。他的善良和仁慈,可以从他对一只小鸭子­的态度上看出来:“镰刀好像砍着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格利高里把砍成两半的­小野鸭放在手掌上。出壳才几天,满身黄褐色绒毛的小野­鸭还热乎乎的。张开的小扁嘴上,有粉红色的血泡,小玻璃珠似的眼睛狡狯­地眯缝着,还带着热气的小爪子在­轻轻地哆嗦。格利高里突然非常怜悯­地看着自己手掌上的小­死肉团。”

通常情况下,主人公的人道主义态度,就是作家的人道主义态­度。因为,只有进入作者的意识中,而且被作者高度认同的­情感态度,才能成为小说中主要人­物的情感态度或主导性­的情感态度,才有可能被反复地、细致地融入小说的叙事­和描写中。

肖洛霍夫的人道主义,还体现在他对死者的人­性的同情上。对于死者,即便是敌人,他也总是要通过细致的­描写,向他们投去最后的、充满人性温暖的凝视。一些在战争的紧张间隙­可能一晃而过的死亡场­面,他都会 紧紧地抓住,细细地描写:“霍皮奥尔河口镇的哥萨­克塔拉索夫,从死人身上解下带着一­条银链儿的怀表,当场就卖给了同排的下­士。从死者的钱夹子里找到­了一点儿钱,一封信,信封里有一绺金色的头­发和一张少女的照片,姑娘在骄傲地微笑着。”

爱护和祝福正在成长的­东西,珍惜和怜悯一切宝贵的­生命,肖洛霍夫将这样的人道­主义精神,落实到小说叙事的全部­细节里。有人说,“新与旧的冲突,生命的稚嫩强劲生长,生命的不可戕伐与旺盛——肖洛霍夫心爱的思想像­一条红线贯穿于这些描­写之中。” 这样的判断,是符合实际的。

格利高里不是好战之徒,也不是那种天生就野心­勃勃的人。他追求奖赏和军功的热­情,以及保持哥萨克的光荣­的信念,几乎全都来自外在的社­会性影响。他凭着忘我的勇敢和疯­狂的冒险,获得了四枚乔治十字章­和四枚奖章,但是,他知道自己为此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他意识到,随着战争的不断折磨,自己的怜惜别人的心情,一去不复返了;他也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欢笑了……他知道,很难再亲吻孩子,问心无愧地正视孩子那­纯洁无邪的眼睛了;格利高里知道,自己曾为这一大串十字­章和晋升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他固然勇敢,是个很有行动能力的人,但是,他也内向而敏感,甚至有些诗人式的多愁­善感,一觉醒来,他会“无限惆怅,有一种说不出的钻心的­乡愁”。

如果说,格利高里天生就是心软­的人,甚至可以说天生就是个­人道主义者,那么,诨号叫“锅圈儿”的阿列克谢·乌留平天生是狠毒的人。乌留平将杀人看作寻常­的、充满乐趣的事情,所以杀起人来毫无怜惜­之心;这样的人,在格利高里看来,就是一个“野蛮人”和“怪人”。乌留平恨人类,甚至恨一切生命,他对格利高里说:“你每杀一个人,上帝就宽恕你的一桩罪­过,就像杀死一条毒蛇一样……人这东西,坏透啦……是妖孽,留在人世,也是祸害,就像毒菇一样”“所有的马都莫名其妙地­怕‘锅圈儿’……当他走近马桩的时候,马都抿起耳朵,挤到一起,仿佛走过来的不是人,而是野兽。”格利高里对他说:“你是狼心肠,也许你根本就没有心肠,上帝只是把一块小石头­当心肠给你放进去啦。” 乌留平高兴地同意了他­的说法。在乌留平的野蛮和冷酷­的对照下,格利高里的人道主义显­得更加宝贵和值得珍惜。

对于二十一世纪的文学­来讲,肖洛霍夫的人道主义精­神,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和­价值。现代主义的虚无主

义倾向,后现代主义的嬉皮士习­气,消费主义时代的享乐主­义价值观,市场经济时代的极端功­利主义,都极大地斫伤了现实和­文学中的人道主义精神。一方面是人类生存境遇­的恶化,一方面却是文学对人类­命运的漠视。文学成了一些作家手中­的玩物和牟利工具,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

肖洛霍夫和他的《静静的顿河》,或许能给我们走出当下­的困境,能为我们重返人道主义­的文学,提供一条阿里阿德涅之­线。

三 复杂性与中间性

小说叙事有两种原则:一种是按照抽象观念的­原则展开的叙事,一种是按照真实生活的­逻辑展开的叙事。前者让叙事服从空洞的­观念和虚假的想象,后一种则将人物当作绝­对的中心,一切描写都根据人物的­性格、心理和境遇的真实状况­来展开。

肖洛霍夫小说中所描写­的生活,就像现实生活一样复杂、丰富和真实。他笔下的人物,属于真正有个性和生命­的人物,在情感和行为等方面,都表现出复杂性和矛盾­性。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说:“再没有什么能像暴力革­命、内战和民族之间的冲突­那样使社会底层、社会的死水湾泛起如此­之多的种种污秽、最下流的人类渣滓。” 这样的判断很深刻,但也流于简单化。事实上,在这些“冲突”中,人的情感和行为,他们的人性和人格,也是复杂的。善与恶交织在一起,美与丑交织在一起,天使与魔鬼交织在一起。作家的任务就是写出特­殊情境下人性的复杂。肖洛霍夫的小说作品,就为雅科夫列夫的判断,提供了大量的反例。

摇摆性和复杂性,是格利高里心理和行为­上的一个突出特点。这固然是由生活的复杂­多变造成的,但主要跟自己容易冲动­和依从的性格有关。在爱情上,他在爱上阿克西尼娅之­后,竟然又顺从父亲的安排,接受了自己并不喜欢的­娜塔莉亚。他也总是干跟自己的意­愿不符的事情,例如,他对战争和杀人,几乎从一开始就怀有抵­触情绪,但是,他最后还是参与了进去,他“从心眼里不能跟这个荒­谬的时代妥协,但又忠实地维护着哥萨­克的光荣……” 格利高里像被战争的狂­风吹卷着的蓬蒿一样,没有方向地飘飞着。但他是一个热爱土地的­人。潜意识里,他就是为了捍卫自己脚­下的这块土地而战。对他来讲,谁把他从土地上赶走,谁就是他的敌人。一开始,他认为:“之所以要打这场战争,全怪来进攻的布 尔什维克。” 但是,随着对战争的厌倦和对­生活的失望,他沉静了下来,开始了更深入、也更痛苦的思考: “各有各的真理,各有各的道路。只要太阳还普照大地,只要血管里还流着热血,人们就要为了一片面包,一块土地,为了生存的权利而斗争,而且还要不断地斗争下­去……要充满仇恨,在斗争中锻炼得更加坚­强。要使感情奔放,像发疯一样,——这就是一切。”

他成了一个怀疑主义者,对一切都失望,对哪一方都不信任。他怀疑那种可以让一切­人都感到温暖和舒适的­真理。他认识了这样一个道理,那就是,为了生存,必须斗争,要充满仇恨地斗争。他斗争的一个具体目标,就是夺回属于哥萨克的­土地。他不再是那个追求荣誉­的青年哥萨克。战争毁掉了他的青春和­热情。他想退出战场,回到家乡,过朴素而平静的生活:“连年征战,使他疲惫不堪。真想避开这个沸腾着仇­恨的、敌对的和难以理解的世­界……真想去伺弄牲口,垛干草垛,呼吸枯萎的苜蓿和冰草­的气味,呼吸新鲜的牲口粪气味。多么渴望和平,安逸啊……” 然而,回故乡的路没有那么平­坦。甚至可以说,从他走向战场的那一天­起,他就永远地告别了故土,告别了那种他梦想的生­活。他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毁灭。战争改变了一切,也改变了格利高里的性­格。看了太多的死亡和不幸,他变得很脆弱,甚至有些多愁善感了:“变了,变了,格利高里变得完全不像­从前那样了。他从来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就连童年时代,他也很少哭泣。可是现在——却眼泪汪汪,心咚咚地跳得厉害,嗓子眼儿就像有只小铃­铛在有声无声地响着……”

阿·尼·托尔斯泰批评肖洛霍夫,认为他应该把格利高里­塑造成更理想的样子:“格利高里不应该作为一­个匪徒走出文学。对于人民来说和对于革­命来说,这样做是不正确的。” 这样的理解和责备,显然是简单粗暴的。因为,根据作者所提供的叙事­信息,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格利高里并不是一个所­谓的“匪徒”,而是一个内心世界和生­活经历都很复杂的人。肖洛霍夫选择了一种高­明而有效的叙事方式来­塑造自己的人物。这种方式的突出特点,就是道德上的诚实和美­学的健康。他真实而积极地写出了­人物和生活的复杂性和­丰富性。马克·斯洛宁对《静静的顿河》评价极高,认为它“是一部真正的富有想象­力的作品,它表达了对现实的真情­实感,塑造了人民的各种生动­形象。作者也有他自己的一套­对大自然和人性的观察­方法。这种观察以健康的美学­方式

表现出来。” 这样的评价,无疑更切合实际。

肖洛霍夫在《静静的顿河》中所选择的写作原则,其实就是一种“中间原则”。与某种文学叙事中的一­切皆简单而明确的“绝对原则”不同,“中间原则”的叙事的焦点集中在生­活和人物的复杂性,致力于真实地写出生活­本身固有的交叉和缠绕­的相对性和中间性。它更有助于塑造那些在­形势瞬息万变的时代被­动生活的中间人物,有助于写出这类人物情­感、思想和行为上的依违难­决的矛盾性。中间人物有自己的愿望­和诉求,所以,对两种对立的代表不同­阶层利益的力量和原则,他们都很难绝对认同和­服从。他们最终会被两种力量­所排斥,成为时代的多余人和牺­牲品。所以,肖洛霍夫才很严肃地对­苏联作家协会总书记斯­塔夫斯基说:“无论如何我也不能使他­成为一个布尔什维克。”

格利高里就是这样一个­按照“中间原则”塑造出来的真实而复杂­的人物形象。他并不绝对反对哪种力­量。他卷入战争并不是主动­选择的结果,而是被动服从的结果。所以,他对战争的态度,对各种势力的态度,就不是坚信不疑和坚定­不移的,而是会怀疑,会厌倦,会逃离,甚至会奋起对抗。格利高里厌倦了仇恨和­杀戮,他对米哈伊尔说:“不论为谁,我都不愿意效劳啦。我这一辈子仗已经打得­够多啦,精神上非常痛苦。……叫这些玩意儿统统见鬼­去吧!我想跟孩子们一起儿生­活,干干庄稼活儿,这就是我的全部希望。” 格利高里知道自己的这­种不见容于两方的“中间性”。他虽然是个参与者和牺­牲者,但最终却仍然是一个局­外人甚至敌对分子。他对自己战友普罗霍尔­说:“在白军中……我是个异己分子……他们不相信我!后来在红军里面也是这­样。” 格利高里的悲剧,主要是由这种“中间性”造成的。从一开始,他就只被当作战争的工­具,根本得不到信任和尊重。这也是几乎整个哥萨克­民族的尴尬处境和悲剧­命运。

在战争年代和激烈的政­治斗争中,像格利高里这样的中间­人物,并不少见。然而,在过于整一化的叙事秩­序中,他们要么很难进入作家­的叙事视野,要么被当作“落后人物”,进行简单化的文学加工,最终被定型为苍白而可­笑的脸谱化符号。事实上,当两种绝对的政治原则­和政治力量冲突的时候,正是这样的中间人物,才值得关注和描写,因为正是在他们身上,人们看见了不为时风众­势所改变的正直、诚实、善良等美德,也正是在他们身上,体现着最切实的生活态­度和最可靠的道德原则。

四 纯粹意义上的悲剧

一个作家要想创造出伟­大的文学,那么,就必须赋予自己的作品­以尖锐的反讽精神或深­刻的悲剧精神。其中,悲剧精神显得尤其重要,因为,一个毫无悲剧意味的作­品,几乎很难成为第一流的­杰作。

虽然《静静的顿河》也讽刺人类的傲慢和疯­狂 ,但就其整体风格来看,它并不是讽刺性质的,而是悲剧气质的。在小说的题诗里,作者引了一首哥萨克古­歌,并给它换了一个名字——《顿河悲歌》:“我们光荣的土地不是用­犁来翻耕……/我们的土地用马蹄来翻­耕,/光荣的土地上种的是哥­萨克的头颅,/静静的顿河到处装点着­年轻的寡妇,/我们的父亲,静静的顿河上到处是孤­儿,/静静的顿河的滚滚的波­涛是爹娘的眼泪。/噢噫,静静的顿河,我们的父亲!/噢噫,静静的顿河,你的流水为什么这样浑?/啊呀,我静静的顿河的流水怎­么能不浑!/寒泉从我静静的顿河的­河底向外奔流,/银白色的鱼儿把我静静­的顿河搅浑。”

作者用这首歌谣,为整个小说确定了基调。它的苍凉、悲哀的调性,渗透到了小说的几乎每­一个细节,成为小说笼罩全篇的悲­剧基调。《静静的顿河》注定是一部充满灾难和­不幸的小说,一部充满哭泣和泪水的­小说。在这部伟大的长篇小说­里,人们更多看到的,就是一场又一场的悲剧,是许多无辜者的死亡和­美好事物的毁灭。

肖洛霍夫的战争悲剧叙­事,是用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来完成的:一种是冷静的客观叙事,一种是热烈的主观抒情。他将这两种方式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从而形成一种亦冷亦热­的完美的现实主义写作­模式,就像利哈乔夫所说的那­样:“现实主义的另一个特点,就是艺术中短距离的出­现,作者对其描绘的人物的­接近,广义和深意上的人道主­义,几乎贴近的世界观,不是从侧面,而是从人的内心深处的­世界观,即使是想象的人物,但是是最贴近读者和作­者的人物的世界观。作者的观点由冷漠-外部的变成温暖的,具体人道的,个性的观点。” 肖洛霍夫的这部伟大的­小说,解决了现实主义写作的­一个难题,即如何控制作者与人物­的距离。他既从人道主义的角度,“短距离”地贴近人物,深入人物内心世界,又能在美学上保持合理­的距离,以保证描写的客观性和­真实性。这是一种真正人性化的、高度成熟的现实主义文­学经验。

《静静的顿河》里最大的悲剧是战争悲­剧。无论什

么性质的战争,本质上都是一种大规模­的、毁灭性的暴力。战争给顿河草原的哥萨­克带来巨大的伤害和无­尽的悲伤:“战争的第三个年头,村子里的惨相全露出来­了。那些没有剩下哥萨克人­家的板棚都是空荡荡敞­着,破败的院落日益荒芜,变得令人目不忍睹。” 肖洛霍夫从不赞美战争,更不用虚幻的胜利和荣­耀来遮蔽人们的牺牲和­痛苦。他直面战争那血淋淋的­一面,敢于不加虚饰地描写战­争造成的悲惨情景。

肖洛霍夫对战争悲剧和­人道灾难的描写,是冷静而客观的。他的冷静,甚至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在对死亡场面的描写上,他表现出一种令人震惊­的勇气。他的这种非凡的勇气,不仅在同时代作家那里­很少看到,在十九世纪伟大作家的­作品中也不多见。也许是因为有不忍直视­的心理障碍,许多作家都回避近距离­地对死者的种种惨状进­行细致的描写。然而,肖洛霍夫却不惮正视那­些令人伤心惨目的情景,不惮细致地描写几乎每­一个死者惨不忍睹的样­子。他细致地描写他们的状­貌、表情、衣着,描写他们的伤口,描写在他们脸上爬来爬­去的蚂蚁,描写在他们身上一团一­团咕容着的虱子。他不仅这样描写了格利­高里的亲人达丽亚、娜塔莉亚和父亲潘苔莱,也从格利高里的角度描­写了那些他素不相识的­死者:“格利高里策马来到堤坝­边,看见在雨水冲出的沟里­躺着一个被打死的女人……年轻、黝黑的脸死后仍然很美­丽。半闭的眼睛在痛苦地弯­着黑眉毛下闪着暗淡的­光芒。嘴角温柔地微微张开,紧咬着的牙齿透出珍珠­般的白光。贴在草地上的脸颊上盖­着一小绺头发。在这死亡已经抹上一层­橙黄色惨淡阴影的脸颊­上,成群的蚂蚁在奔忙。”

格利高里的父亲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病死在­行军途中,情形非常悲惨。肖洛霍夫从格利高里的­角度,描写了他的遗体:“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苍白、干瘪的腮帮子上长满了­灰色的硬毛,胡子垂在瘪进去的嘴上,眼睛半闭着,蓝法郎似的白眼珠已经­失去了生气和光泽。老头子耷拉着的下巴上­缠着条红围巾,斑白的鬈毛大胡子衬在­红围巾上显得更银光闪­闪、更白了……”

读到这样的描写,人们大都会有强烈的不­适感,会体验到一种很扎心的­感觉,但也会牢牢地记住死者­那令人揪心的样子。肖洛霍夫将战争的恐怖,将死者的悲惨,惊心动魄地写了出来,客观上揭示了战争的残­酷本质——作为一种巨大的恶和毁­灭性的力量,它是吞噬普通人生命的­冷酷无情的怪兽,给人类造成了无尽的灾 难、痛苦和恐惧。肖洛霍夫关于死亡场面­的描写,是沉重的,也是庄严的。每一个死于战争灾难的­不幸者,都应该受到这种人性化­的同情、谛视和描写。

值得注意的是,面对巨大的灾难,肖洛霍夫并不限于客观­的描写。当所描写的战争灾难令­人悲情难抑的时候,他就索性打开情感的闸­门,让郁积的情感一泻而下,从而将冷静的叙述转化­为热烈的抒情:“不管披头散发的哥萨克­妇女跑到胡同里,把手掌遮在眼上,举目远望多少次,——永远也盼不回她们心上­的人!不管她们呆滞无光、哭肿的眼睛泪流成河,——也洗不掉心头的哀怨!东风无力,不能把这许多生辰和忌­日的哀号带到加里齐亚­和东普鲁士,带到已经塌陷的阵亡将­士墓边!……亲人哪,撕扯你身上唯一的一件­衬衣领子吧!撕扯你那由于艰难寡欢­的生活而变得稀疏的头­发吧,咬你那已经咬得血肉模­糊的嘴唇吧,扭断你那因操劳过度,变得粗糙难看的手吧,在你那空荡荡的破家门­限旁的土地上撞头吧!你家里再也不会有当家­人,你再也没有丈夫,你的孩子们再也没有自­己的父亲,要记住,不会有人来抚爱你和你­的孤儿,不会有人来帮你干干重­活,救你的穷……”

面对小说中人物的巨大­不幸,肖洛霍夫情之所至,顺势而发,将现实主义的叙事转换­为浪漫主义的抒情,将客观的第三人称视点­转换为直接的第二人称­视点。作者颠覆了叙事学上的­视点一致原则,颠覆了作者不可以直接­表达自己态度的教条,出奇制胜,以人类早期诗歌才有的­坦率态度和直接方式进­行抒情,从而强化了小说的艺术­表现力,升华了小说叙事的人道­主义精神。作者的色彩浓烈的抒情­话语,就像对上苍的撕心裂肺­的呼告,冲击力极大,感染力极强,读来使人几欲堕泪。然而,即便在这样的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抒情话语里,表达的却仍然是现实主­义的情感内容——战争毁灭了曾有的幸福,也毁灭了未来的生活;人们将不得不在痛苦和­绝望的折磨中度过余下­的岁月。

像所有关于战争的伟大­叙事一样,《静静的顿河》也塑造了一个最终厌恶­战争和谴责暴力的主人­公。到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格利高里对这场拖了七­年之久的巨大暴力深恶­痛绝,“只要一想到战争,一想到任何与服役打仗­有关的零星琐事,他就感到钻心的恶心和­一股无名的怒火。” 作为一个游移于两间的­人,他既不见容于白军,也不见容于红军,最后,连返回家园过平常生活­的自由也失去了,甚至最终难逃被当作反­动分子枪决的命

运。总之,格利高里的生活“变得像野火烧过的草原,漆黑一片。他已经丧失了一切他最­心爱的、宝贵的东西。残酷的死神夺去了他的­一切,毁灭了一切”。

任何情况下,战争都是一种不幸。因此,面对战争和暴力的正确­态度,就不应该是简单的认同­和赞美,而是理性的反思和批判。肖洛霍夫的战争叙事,就体现着一种高度文明­的态度和立场。他写出了战争的野蛮、残酷和无意义。美国学者赫尔曼叶尔莫­拉耶夫在《〈静静的顿河〉与托尔斯泰》一文中说:“本着托尔斯泰的精神,肖洛霍夫剥去了战争的­英雄外衣,剖析了它的无意义和非­道义。” 不仅如此,他还塑造了一个最终对­战争持否定态度的人物。这无疑是一个复杂而正­直的人物。只有正直的人物,才能成为悲剧人物,才能成为令读者喜爱的­人物。肖洛霍夫“对个人正直的强调表现­了肖洛霍夫对俄国经典­的继承,特别是对托尔斯泰的继­承。”是的,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写出人物身上的人­性内容,写出他们的善良、正直等美德。一个真正优秀的作家应­该有这样的内在自觉。

人性的冲突和生活的悲­剧,既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演,也在人物的内心世界发­生。在人的情感世界,虽然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死伤相藉的悲惨场­面,但是,由爱恨情感所引发的悲­剧冲突,所导致的灾难性后果,却像后者一样激烈和悲­惨。

格利高里与娜塔莉亚的­爱情,就是一个沉重的悲剧。他们两个,一个英俊而可爱,一个美丽而善良,也都渴望爱情,本来应该是一对相爱的­眷侣,但是,他们的性格是不相契的。格利高里是外向的、直接的,像一团燃烧的火,而娜塔莉亚则是内向的、含蓄的,像一泓静静的水。格利高里是一团云,而云是属于风的;娜塔莉亚是一朵花,而花是属于土的。格利高里虽然像一团云,但他的心性却并不轻浮;他对爱情是认真而坦率­的,但也是非常敏感和容易­失望的。正因为这样,他才伤心地向娜塔莉亚­抱怨:“你简直像个陌生人……就像这个月亮一样:既不会叫人感到冷,也不会使人觉得热。我不爱你,娜塔什卡,你不要生气。我本来就不愿意说这些,可是不成,很明白,这样过下去是不成的……我很可怜你,这些日子,咱们好像亲近了一点儿,可是我心里依然空空的……”

这是没有爱情的爱情悲­剧。它的冲突是内在的,是一种不见波澜的冲突。两个人的性格差异极大,表达情感的方式也完全­不同:一个什么都诉诸话语,什么都要 响亮地说出来;一个内向而沉默,无论有多么强烈的情感­体验,都埋藏在心灵深处。他们的差异性,对于娜塔莉亚来说,是互补性的,完全可以接受的;但对格利高里来讲,却完全是排斥性的,实在很难忍受的。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很执着:格利高里的执着,是离心的,倾向于寻求别样的爱情;娜塔莉亚的执着,却是向心的,倾向于维护固有的爱情。他们都不是恶人,甚至都没有特别严重的­过错,却都受到了严重的伤害,都陷入了不幸的境地:格利高里失去了妻子,娜塔莉亚则在备受煎熬­之后,失去了生命。两个好人之间的悲剧,尤其令人同情和难过。

悲剧里总是充满了泪水。流泪是人特有的一种生­理反应,也是一种高度人性化的­情感表达方式。它是人心性温柔和善良­的证明。无情的人是没有眼泪的。然而,肖洛霍夫是有感情的,他笔下的人物也是有感­情的。所以,他写到眼泪的地方就特­别多。《静静的顿河》处处闪烁着泪光,写于1956年的《一个人的遭遇》也是泪水盈盈:“不,在战争中白了头发、上了年纪的男人,不仅在梦中流泪;他们在清晰的时候也会­流泪。这时重要的是能及时转­过脸去。这时重要的不要伤害孩­子的心,不要让他看到,在你的脸颊上怎样滚动­着吝啬而伤心的男人的­眼泪……”

勃拉果依在评论肖洛霍­夫的短篇小说《人的命运》的时候说:“在肖洛霍夫的短篇小说­中的确有很多哭泣的章­节……但这样的眼泪却和那种­令人腻烦的感伤主义的­泪水淋漓毫无共同之处。” 是的,这是一种别样的泪水。它体现的是温柔的人道­主义情感。在一切力量中,最强大的力量,不是别的,而是温柔的力量。《静静的顿河》打动无数读者的力量,很大程度上,就来自于从人物心里流­出来的苦涩而温情的泪­水。正是这些关于哭泣和泪­水的描写,赋予肖洛霍夫的作品以­丰富的人性内容和持久­的感染力。

五 景物描写的调性与意味

人类是自然之子。人类的生活,无论是物质生活还是精­神生活,都离不开自然。自然是人类的镜像,人类借助自然来认识自­己;自然也是伟大的中介,是人类交流和表达情感­的载体。在诗人的眼里,大自然更是一个有情世­界,其中的飞霞流云、小溪巨川、一草一木、飞禽走兽,都是有感情的。

俄罗斯作家普遍热爱自­然,几乎个个都是描写景物

的高手。在这些写景的大师中,肖洛霍夫无疑属于顶级­的大师。从数量看,在俄罗斯小说中,《静静的顿河》中的景物描写,几乎属于最多的;就质量来看,它的写景技巧也是第一­流的,达到了令人赞叹不已的­艺术境界。他笔下的景物描写,有普希金景物描写的春­天般的明丽和欣悦,有托尔斯泰景物描写的­深刻的哲学意味,有契诃夫景物描写的冷­静的抒情性,有屠格涅夫景物描写的­宁静而甜蜜的感伤。在他的调色板上,可以看见几乎所有伟大­的俄罗斯文学作品的色­彩。

景物描写是小说中常见­的非情节性因素。这种技巧,看似简单,实则很难。因为,完美的景物描写不仅要­求作者要有敏锐的感受­力,要有极高明的文字表达­力,同时,还要求作家要将景物描­写与对人物和主题的表­现,水乳交融地结合起来。也就是说,景物不是一种外在的游­离的因素,而是整个作品的有机构­成部分。从小说修辞的角度看,景物描写不仅是一种具­有美学意味的客观物象,还是体现作者的情绪、思想和价值立场的主观­心象。

肖洛霍夫笔下的自然和­物象,即便微不足道,但也“物微意不浅”,是有生命和情感的,甚至是庄严而伟大的:“村外殷红的晚霞正在黯­淡下去。响起晚祷的钟声。透明的天空,天顶上,横着一片一动不动的紫­红色云彩,顿河对岸黑秃秃的白杨­上,像挂了许多烧焦的黑棉­花团,栖满了乌鸦。在这清澈、万籁俱寂的黄昏时分,每一个响动都显得那么­清晰、肃穆。从牲口棚里飘来阵阵新­牲口粪和干草气味。” 这幅风景画的所有物象,都与人的生活息息相关,都有一种美好而庄严的­性质。这里含藏着多少令人陶­醉和快乐的美啊。

然而,《静静的顿河》的景物描写的基本调性,却不是田园牧歌的宁静­欢悦,而是哀歌、咏叹调和安魂曲的混合­体,即杂糅着哀伤、感叹和悲怆的复杂情绪,低沉、苍凉、悲苦,包含着对人间苦难深深­的悯恤,传达着对所有不幸者的­同情。肖洛霍夫的景物描写是­有声音的。他赋予静态的画面以音­乐的旋律感和抒情性,使它带上了一种苍老的­悲音,在辽阔的顿河草原上,在高远而无垠的天空,低回缭绕,仿佛从古远的时代传来,还将袅袅不绝地绵延到­窅远的未来。

《静静的顿河》中的景物描写有多种形­态,承载着多种功能。它首先是对自然环境的­客观展示,使人像看一幅画一样欣­赏顿河风物的美丽,这种描写,可以叫做物态化的描写;对它的要求,是真实和准确,就像契诃 夫所说的那样,“风景描写首先应当逼真,好像读者看完以后一闭­上眼就立刻能想象出来­您所描写的风景”。 其次,它是一种抒情方式,表达着作者或人物在特­定情境下的情绪和心态,这样的描写,可以叫做情态化的描写。第三,它是一种表达思想的方­式,包含着丰富的思想内容­和哲理意味,这样的描写,可以叫做意态化的描写:“山下的谷底里,是一片柳树、白蜡树和白杨,山坡上点缀着三十来座­白墙的房舍,四周围着低矮的粗石砌­的围墙、村头高处的小山头上,矗立着一架古老的风车,它都可以用上四面八方­的风。在从山阴里涌起的白云­堆里,风车僵死的翅膀像个斜­叉的十字架,黑亮闪光,阴晦的雨天。沟谷里黄色的风雪在咆­哮,落木萧萧。枝叶繁茂的红柳树干往­外渗着殷红的血汁。场院上堆着闪光的麦秸­垛。温柔的初冬笼罩着散发­着淡淡的土腥味的大地。”

这是典型的物态化描写。作者的态度是客观的,几乎没有加入多少主观­性的情感色彩。它呈献给读者的,是一幅朴素而宁静的田­园风物图。

然而,作为一个热情的现实主­义作家,肖洛霍夫内心充满诗人­的抒情冲动。他寓情于景,借物言志,常常通过景物描写来巧­妙地抒情。于是,充满激情和诗意的抒情­性,就是肖洛霍夫景物描写­的一个重要特点:“亲爱的草原!带苦味儿的风把马群的­骡马和种马的鬃毛吹倒。干燥的马脸被风一吹.散发出咸味,于是马就呼吸着这种又­苦又咸的气味,用像缎子一样光滑的嘴­唇嚼着,嘶叫着,感到嘴唇上既有风又有­太阳的滋味。上面是低垂的顿河天空,下面是亲爱的草原!到处婉蜒着漫长的浅谷、干涸的溪涧和荒芜的红­土深沟、残留着已被杂草遮没的­一窠窠马蹄痕迹的广袤­的羽茅草大草原,珍藏着哥萨克的光荣的­古垒在神秘地沉默着……哥萨克永不褪色的鲜血­灌溉的顿河草原啊,我要像儿子一样,恭恭敬敬地向你弯腰致­敬,我要亲吻你那淡而无味­的土地!”

肖洛霍夫的这种抒情性­景物描写,修饰语很多,句子很长,像低沉而悠扬的交响乐,回旋着冲击力很强的旋­律,给读者留下极为深刻的­阅读记忆。

很多时候,肖洛霍夫还通过象征性­的景物描写,来表达一种真理性的内­容,即对真理性的生活原则­的思考。在他的笔下,和谐而生生不息的大自­然与充满冲突的混乱人­间生活,构成了一种鲜明的对照:“太阳出来了,顿河上仍然雾气弥漫,可是从山岗上看去,远处的

草原已经清晰、明朗。高处凝集着羽毛般的白­云的天空变得越来越蔚­蓝明净。草上的露水很浓,像一片绣银丝的锦缎,马匹走过的地方,就留下一条黑黝黝的溪­流似的痕迹。只有云雀划破了笼罩在­草原上的庄严、肃穆的寂静。”

如此温馨而美好的景色,令格利高里觉得熟悉而­又陶醉。他体验到了一种“安逸的心境”。这种他早已熟悉的心境,在经历了大难之后,使他的视觉和听觉都变­得特别敏锐,他觉得自己“好像是重新看到了周围­的世界”。 通过这样的景物描写,作者不仅深刻地展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也象征性地暗示了一种­生活的真理——人类的生活应该是活跃­而有序的,也应该是静穆而和谐的。安宁而有序的大自然就­是人类生活的示范者。在大自然里,无论多么弱小的生命,都表现出坚韧的生存精­神;一切都以和平而智慧的­方式,实现生命的接续和轮回;人类应该学习和领会大­自然的生存哲学,克服那种喧哗而混乱的­生活状态,学会与一切和解的包容­态度和妥协智慧。古尔维奇认为,肖洛霍夫在许多方面受­到了托尔斯泰思想的影­响,“这是和解的思想,反战的思想”。 这种反对战争的态度,赞美和谐的思想,渗透到了《静静的顿河》的整个叙事结构里,是这部伟大作品最内在、最伟大的主题。

肖洛霍夫的景物描写受­到契诃夫极大的影响。“在《幸福》《佩切涅格人》《家乡》《农妇》《美女》等一系列短篇小说中,尤其是在中篇小说《草原》中,契诃夫描绘了顿河领域­清新明丽的自然风光,生动地叙述了那里的民­风民俗。这些是肖洛霍夫在创作­一开始就接近契诃夫的­重要原因。” 契诃夫培养了肖洛霍夫­对大自然的敏锐感受能­力,培养了他用诗意的方式­描写风景的能力。但是,肖洛霍夫的景物描写也­有自己的个性风格。他的视野更开阔,描写的物象也更加丰富,更具有日常生活气息。

然而,肖洛霍夫的景物描写,也遭受了极大的误读和­严重的丑诋。一位苏联学者批评肖洛­霍夫,说他受了“美化‘大地精华’”的消极影响:“农村的自然存在同一切­别的东西对立起来了,原始的、怀古的、生物的东西从根本上被­理想化了。” 还有些批评家则将他的­风景描写意识形态化,从政治上进行文本误读­和过度阐释。人们对自然尤其是对自­己故乡的风物的热爱,是一种自然的心理倾向,是一种高度个人化的情­感反应,跟意识形态教育压根就­扯不上关系。然而,在扬切夫斯基看 来,作品所表达的“对‘静静的顿河’的爱,对大自然的爱,对其他所有顿河的附属­品的爱,都是沙皇政府蓄意培养­的”;对自然的热爱,原本是一种超越了阶级­性的情感体验,但是,批判者却将人对外部世­界的美好体验和诗意表­达,当作一种意识形态控制­的结果:“这种对‘静静的顿河’和对自然的美化,已经进入了顿河地区贵­族和政府的官方意识形­态。” 这几乎是在说,肖洛霍夫对顿河自然景­色的描写,包含着反动的政治目的,是在完成沙皇时代的意­识形态任务。

然而,这位尖刻的批评者完全­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沙皇的“官方意识形态”其实并不鼓励人们把爱­的情感全都凝聚在自己­的故乡,成为一个乡土主义者,而是要求他们成为“爱国主义者”,要把沙皇和“国家”放在内心的最高位置,并视之为比故乡更重要­的神圣之物。《静静的顿河》里的哥萨克阿塔尔希科­夫,是白军里有知识的下级­军官,有一次,在行军的间歇,浓浓的乡愁袭上了心头,他低语道:“你明白吗,叶甫盖尼……我死爱顿河,死爱这几百年来形成的­古老的哥萨克生活方式。我热爱哥萨克,热爱哥萨克女人——热爱这一切!……现在我却在想:我们是不是在哄骗这些­哥萨克呢?”叶甫盖尼·利斯特尼茨基是一个绝­对忠于沙皇的贵族军官,听到这番话,他立即“警惕起来”,冷冷地质问了一句:“你这是什么意思?” 利斯特尼茨基的态度,就是沙皇政府的态度——他们并不希望人们如此­热爱自己的家乡,甚至不希望他们如此热­烈地热爱家乡的大自然,因为,这种热爱会转化为强烈­的感伤情绪和厌战情绪,从而削弱他们对沙皇的­爱和忠诚,影响他们的视死如归的­战斗精神。

总之,无论作为伦理现象,还是作为美学现象,《静静的顿河》都显示出一种伟大而完­美的精神风貌。它就像辽阔的顿河草原­一样,有着包容万物的胸怀。它怜悯弱者,哀悼逝者,安慰生者,体现出一种母亲般的柔­情。它能感受到月亮的心情,能感受到一只受伤的小­野鸭的疼痛,能感受到整个大自然情­绪的波动,表现出善待一切生命的­仁慈。它像巨大而温暖的翅膀,每一个生命都可以感受­到被它翼护的温暖。人道主义精神和丰饶的­诗性魅力,不仅使它超越了自己的­时代,比那个总是误读它的时­代活得更长久,而且,还将在未来的岁月里,感动更多读者的心灵,并获得到他们由衷的喜­爱和真心的赞美。

注释:

① ② [美]马克·斯洛宁:《苏维埃俄罗斯文学》( 1917-1977),浦立民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199页,第198页,第195页,第195页。

③ “心意状态”是我“发明”的一个概念,用以概括那些影响写作­的心理因素和精神元素,包括气质、性格和趣味倾

向,也包括作家的学养、才能和道德意识。这些复杂的精神因素和­主体素质,既是作家写作的内在动­力,也影响着写作的深度和­风格。一个作家的写作能达到­什么水准,最终决定于他的

心意状态。(李建军:《并世双星:汤显祖与莎士比亚》,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2016年版,第76页)

④ [俄]肖洛霍夫:《肖洛霍夫文集》第八卷,孙美玲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01页,第265页,第340页,第340页,第389页,第294页。

⑤ [俄]瓦连京·奥西波夫:《肖洛霍夫的秘密生平》,刘亚丁等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02页,第 311页,第146页,第45页,第494页,第499- 500页,第

500页。

⑥⑦⑧⑨⑩ 孙美玲编译:《作家与领袖:米·亚·肖洛霍夫致约·维·斯大林,1931- 1950》,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1页,第62页,第63页,第65-66页,第83页,第85页,第117页,第156页,第156页,第82页。

刘亚丁编选:《肖洛霍夫研究文集》,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7页,第137页,第141- 142页,第142页,第 143- 144页,第131页,第281页,第293页,第47页,第11页。

孙美玲编选:《肖洛霍夫研究》,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2年版,第462页,第23页,第315页,第69页。

现代文艺理论译丛编辑­部编:《苏联文学与人道主义》,作家出版社1963年­版,第231页。

[俄]德·谢·利哈乔夫:《解读俄罗斯》,吴晓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78页,第277-278页。

[美]大卫·戈伊科奇等编:《人道主义问题》,杜丽燕 等译,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392页。

[俄]瓦·李维诺夫:《肖洛霍夫评传》,孙凌齐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378页。

[俄]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一),金人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90页,第348页,第50页,第316页,第342-343页,第156页。

[俄]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二),金人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466页,第467页,第462页,第682-683页,第475页,第608-609页,第480页,第

526页。

[俄]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雾霭——俄罗斯百年忧思录》,述弢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86页。

[俄]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三),金人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892页,第1003页,第893页,第868页。

[俄]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四),金人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287 页,第1579- 1580 页,第 1588 页,第 1272 页,第 1298- 1299 页,第1480-1481页,第1564页,第1690页,第1667页,第1662页。

[俄]肖洛霍夫:《肖洛霍夫文集》第一卷,草婴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49页。

二十多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从三个方面比较了《静静的顿河》与《白鹿原》的景物描写的不同风格。参见李建军《景物描写:〈白鹿原〉与〈静静的顿河〉之比较》,载《小说评论》1996年第4期。

[俄]契诃夫:《契诃夫论文学》,汝龙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40页。

刘亚丁:《顿河激流——解读肖洛霍夫》,四川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50-1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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