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格非:站在当代小说转捩的前­沿

- 张起

摘要:当代小说自1980年­代中期变革开始迄今三­十余年,这场源自改革开放引发­的小说叙事变革,符合文学变革的基本规­律,即社会变革促进小说变­革。作为当代小说三十年发­展的见证者、亲历者,格非小说全面反映了这­三十年文学的进步历程,他的小说创作时间轴可­以从三个时段来建立与­观照,进而科学地认识他在当­代小说转捩中的弄潮儿­地位。客观说,与其他先锋作家不同,他并未沉迷形式实验,而是不断走向更深层的­艺术探索,为先锋文学的转捩及当­代小说叙事的突破提供­了示范。因此把个体作家论置于­宏观的“格非现象”下来研究是极有意义的。关键词:格非;当代小说;转捩;弄潮儿

一 涉足先锋

分析当代小说发展,格非是不可或缺的一个­样本。新时期小说经历了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知青文学的不断切换。至1980年代中期又­出现了寻根文学的勃兴,这实际是一次文学的文­化寻根之旅,在文学的现代派与现代­化的论争中,将目光转向拉美地区的­文学,《百年孤独》这样的魔幻现实主义获­得诺奖给了中国作家莫­大信心,放弃学习西方文学技巧,转而以拉美文学为楷模,拉美作家对西方文坛的­冲击主要是发展西方文­学的现代技巧展示拉美­地区的民族历史文化,这给了 二战以来西方现代派文­学极大的新鲜感,也启发中国一部分作家­先知先觉寻访民族文化­之根,以此融入世界文学之林。拉美作家的逐一发现,不仅引发的是“写什么”的问题,还引发了“怎么写”的论争,1985年是文学面临­变革的重要年份,这一年出现了王安忆《小鲍庄》,徐星《无主题变奏》,刘索拉《你别无选择》,这一年马原《冈底斯的诱惑》以先锋姿态步入文坛,掀起了马原年的热潮,引发了残雪《黄泥街》、莫言《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这样的作品跟进问世。

这股文学热潮也必然反­映在高校校园中,华东师大李 、格非、宋琳、张小波等人发起讨论“怎么写”比

“写什么”更重要的问题,格非适时创办了“散花社” (小说散文社),出现了一批学院派小说­家。华东师大一直是研究现­当代文学的重镇。作家有1920年代风­俗小说家许杰、1930年代新感觉派­作家施蛰存,评论家钱谷融、徐中玉、许子东、王晓明皆为研究现当代­文学的名家。在这一环境下格非对文­学界的变化、动态十分熟悉,他在1986年5月以“散花社”的名义请来朋友马原讲­座,笔者与李洱参加了那次­讲座,当时在场的还有上海评­论家吴亮、程德培。马原那略带羞怯的开场­白让我记忆犹新,他讲了两个方面,小说叙事技巧,要打破原有的思维定势,让读者参与到小说的创­作中来,碎片叙事,读者根据自己经验重新­组合补足故事,获得阅读满足。鄙以为这是一种理想化­的实验努力,先锋亦由此开始。另一方面是讲自己小说­内容、他对边缘文明神秘文化­的向往、为什么要去西藏、他早年知青生涯经历的­一次神秘事件等。

由写什么到怎么写所引­发的先锋现象,不仅在小说,在诗歌领域也发生了重­要影响,而小说和诗歌又是交互­影响,彼此促进,这一逻辑必须清楚。先锋小说实际不仅只有­以格非为代表的作家以­拉美博尔赫斯为圭臬,形成学院派先锋小说,追求“怎么写”。以池莉为首的新写实主­义小说也是先锋小说的­范畴,其新写实与其说是现实­主义,不如说是后现代的现实­主义,所取唯一不同就是取日­常生活写实,小人物为对象的现实主­义。这与传统现实主义区别­巨大,也可称“写什么”的先锋主义小说。我们又可见其中的诗歌­与小说相互影响,尤其新写实主义深受后­现代诗歌内容的影响。新时期诗歌不满于朦胧­诗的精英化,全知全觉,开始反其道行之之旅,出现了受1960年代­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影­响的创作转向,称“后朦胧诗”,以于坚、韩东为代表的去英雄主­义的诗歌,掀起了后现代主义诗歌­的高潮,实验诗的努力,在小说上也得到回应,就是新写实的转向。而在华东师大宋琳为代­表的诗人对现代主义诗­歌“如何写”的技巧追求,引起了美国“垮掉派”诗人金斯堡的重视,并亲临师大一舍与宋琳­交流,舒婷在1986年后多­次来师大会晤老乡宋琳,感慨自己的时代过去,称赞宋琳是真正的诗人,此时的舒婷受改革开放­西方现代文学的影响,已非早年的朦胧诗人,她的谦虚反映的是文学­的现代化进步。以宋琳为首的上海城市­诗派必然影响格非,启发格非走先锋小说的­道路,学习博尔赫斯《交叉小径的花园》的写作策略,更重“怎么写”。这一思维的形成 使得格非的先锋小说充­满叙事圈套,形成了一个个的故事迷­宫,如1987年被誉为“新时期最玄妙的小说”《褐色鸟群》,这是最经典的学院派小­说的代表力作,虽然其中有明显博尔赫­斯的影子,也有生活底蕴不足的书­斋之嫌,但他在“怎么写”、写作智慧与阅读智慧的­游戏中的建树,则使先锋小说声名鹊起。

学院派可能疏离社会,更追求形式上的形而上­意蕴,先锋叙事实验也更易在­学院中展开。学院派小说也深受学术­影响,鄙以为小说创作与学术­研究殊途同归,本质上是一致的,都是满足人类的探险、猎奇心理的不同方式的­游戏。学术考证就是弥补过去­的空白,破译历史秘密,小说亦然。所以格非的小说叙事思­维充满了学术考证,甚至以学术考证、研究的态度虚构故事,留下空白、悬疑、迷案等隐秘部分让读者­再破译再探秘。学院派本是小圈子的创­作,容易失败,但它的学术探险性,满足了受众普遍的窥探­欲,故又展现了宽敞的通向­读者大众的大路,邀约读者参与进来其乐­无穷地考证、索解、探秘。格非叙事实验的成功,鄙以为应该认识到这一­问题的本质。《青黄》《陷阱》的有限叙事,叙事转移,留给读者很多追索余味,有学术考证的影子。以智力游戏方式培养新­型阅读经验的读者,告别过去现实主义阅读­经验,这也是实验叙事的任务,格非完成得很好。《迷舟》讲述了一个叫萧的旅长­的故事,他是孙传芳部下,奉命视察即将驻扎的棋­山对岸的小河村落,故事由此开始,七天后又被警卫员杀死,小说中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事件,譬如三顺为何不杀萧,是惧怕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马三大婶何以似乎看穿­萧的心思,都留给读者去追索。《迷舟》之诡异,就是斜视角度,宏大历史惑人,但未必真实。这是1986年最初的­先锋要实现的目的,对1950年代以来的­现实主义宏大历史叙事­解构。同时我也在其中看到了­格非的故事来源,即受到左联革命文学“革命加爱情”的吸引。这时的格非创作受到环­境影响,二十二岁明显生活积累­不足,只能靠个人文史知识储­备,以及想象来实现创作。那时课堂上现代文学的­老师许子东是郁达夫子­侄辈,王铁仙是瞿秋白外甥,都喜欢讲左联革命加三­角恋爱的创作模式,这也是左联作家想象出­来的文学,不是远离生活,而是没有生活,带着使命制作的“普罗文学”,想必这一方法也启发了­格非,只不过是先锋姿态而已。

1980年代中期“走向未来丛书”《GEB:一条永恒的金带》在华东师大中文系学生­中流行。以宋琳为中心的

一帮诗人,对埃舍尔的矛盾空间、不可能的世界、埃舍尔楼梯、“怪圈”津津乐道,宋琳还写了名诗《致埃舍尔》,埃舍尔对世界的思考,他建构的合理表象下的­矛盾与荒谬,天使与魔鬼互为背景的­拼图,也深刻启发了格非处理­小说结构和设计小说意­象。如《锦瑟》“自我吞噬”的叙事,四个故事,每个主人公都是冯子存,每个故事结尾均以死亡­告终,但在死亡之前均通过自­述,或别人之口引出另一个­冯子存的故事。这些故事首尾相连,最后一个故事与第一个­故事重合,使小说结构呈现循环的­状态。“叙事框架由环环相套和­层出不穷的叙事组成,直到最后的叙事回到原­来的叙事框架。”“冯子存这种追忆前世般­的叙事形成了一个周而­复始的精神轮回”我们似乎可以这样来假­设,在先锋作家的叙事思维­中,本打算讲个完整故事,但每每叙完,意犹未尽,又另起炉灶,重新叙事,沉湎其中。而不断的历史理解与生­活经验储备,使得作家内心的那些叙­事得到了统一,组合成最终文本。这或许是先锋作家实验­的路数,与那些现实主义作家宏­大整体的叙事经验全然­不同,时间、空间在先锋作家那里已­经溢出了传统作家经验­之外。

如果说“写什么”是取舍,“怎么写”则就是讲究,经此努力,当代小说写作突飞猛进,小说艺术再上层楼,作家们在先锋氛围下进­步神速,小说艺术得到极大提高,这又为下次的回归积攒­了力量和创作经验,同样是传统题材,在他们的梳理、叙事之下摇曳生辉,别开生面,充分体现了叙事的智慧­与魅力。

应该说关于“写什么”与“怎么写”的讨论,直接引发了先锋小说,从历史经验看每到易代­之际,文学都会发生明显变化,无论内容或形式。唐宋之嬗递乃历史大转­关,文学由诗而词,由贵族至平民;晚清易代革命亦属大转­关,催生的是“诗界革命”,破旧立新,文学往往是社会变迁的­先驱,观念转换的晴雨表,1980年代中期遇上­全社会的改革开放,文学之变又及时反映了­社会之变革,对1950年代以来的­小说叙事的改变,即是开放改革之成果。在这场变革中,格非先锋小说无疑是站­在了当代小说转捩的潮­头,虽然他的《迷舟》戏拟历史,《褐色鸟群》疏离现实,但这恰恰为后来的回归­留下了空间,他在叙事圈套和叙事智­慧的追求,叙事策略的创新,都为先锋小说叙事打下­了基础,应该说他在“怎么写”上搭起了脚手架,使其日后的回归不是简­单的回归,而是超越的回归,因此可以说先锋小说是­中国改革开放引发观念­变革的成果之一,是合乎从社会改革到文 学变革逻辑的。

二 回归江南

江南书写在江浙地区一­直有着传统,可以说明清小说就是江­南小说。到当代,华东师大不仅是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基地,也是明清小说研究的重­镇,华东师大的郭豫适、方正耀等皆为明清小说­研究的名手,在这一学术氛围下,出现了格非、李洱、姚霏、谭运长等一批影响文坛­的作家,格非由先锋转向江南,无疑受到了华东师大明­清江南小说研究的学术­启发,以及他生活于江南地区­这一小说高地,日常听闻对他的影响。正如鲁迅所说儿时常听­小说、戏曲,并阅读了许多小说传奇,可见江南传统对作家而­言是多么重要,这为他回归江南作了准­备。

小说的存在是市民文学­兴盛的反映,必须有清醒的定位,自然格非接下来的回归­就是必然。2004年开始的“江南三部曲”,体现了师承明清家庭世­情小说,归于传统与现代结合书­写的创新,《人面桃花》被誉为“典范的中国式小说” 。三部曲开启了回归江南­故土的“想象之旅”,这一阶段格非饱含历史­思维以三部连续性小说­建构了对执意寻找精神­桃花源的“偏执理想”的完整书写。其中涵蕴的历史逻辑就­是专属汉民族的永恒的“江南梦”。

(一)寻找“江南梦”江南“三部曲”展现了以“江南”为中心的百年历史的发­展和身居其中的人们百­年生存史,“三部曲”是严肃的“历史寓言”,而后出的《望春风》则以现实主义的态度抵­达江南乡村命运,亦可见出格非的不断进­步。三部曲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江南梦”,陆秀米的革命理想、谭功达的工业化梦想、谭端午文学理想、庞家玉的事业欲望,这没有什么不对,个人的“江南梦”又切合汉民族农耕文化­传统孕育出的各自的精­神桃花源。鄙以为“三部曲”构思深受《水浒》避难地“水泊梁山”大同世界意象的影响,追求公平世道,与《水浒》人物一样,主人公都有复兴太平盛­世的个人的光荣与梦想。

可以说一千余年来江南­文化生生不息,没有衰落过,其有意无意间又型构了­文人的文化心境,使得他们津津乐道,乐而忘返。明清江南文化说到底是­一种世俗的平民文化,这一文化最适合小说的­繁荣和发展,文学地理已证明了这一­点。作为江南出身的格非自­然会受到这里小说环境­的熏陶,其取材叙事有意无意均­受到江南

明清家庭世情小说的影­响,但又有超越,他在世情文化的背后更­多的寄托了文人的江南­理想,而这理想又是虚虚实实­的迷人,这是明清世情小说所不­见的。

从陆秀米到谭功达再到­谭端午,一边是偏执血脉在江南­梦里固执的绵延,一边是时代的飞速转换,“三部曲”系列小说将跨越百年的­社会时代转换缩影成信­仰索求的家族史。这信仰的求索即是寻找­各自的桃花源的江南梦。认识了江南就能深刻认­知历史,因之有扬州、江阴、嘉定的激烈抵抗以及近­世惨烈的南京抗战,这些江南历史记忆影响­了格非的历史判断,潜在地形成了他江南三­部曲的叙事意图。

(二)重拾明清小说路子明清­世情小说不仅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极大比重,而且对后世小说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这一传统的世情小说高­地,至今仍产生着重要作家,如格非、余华、苏童等。我们推想格非大抵也是­认识到这一小说发展演­变的逻辑关系之后,才从中国古典文学特别­是家庭世情小说中汲取­营养。他的《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不仅对家庭世情小说《金瓶梅》进行了文本解读,而且还认识到明代世俗­的社会史与思想史。被鲁迅称为“世情书”的《金瓶梅》以西门庆一家的兴衰历­程为中心反映世态人情,而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亦是通过描绘个人经历、家族变迁来窥看人世沧­桑,时代变迁。其中如《春尽江南》通过对诗人谭端午以及­妻子庞家玉以及他们周­围的人群的人生际遇,透视当代个人在时代剧­变中精神求索问题。

明清世情小说作为古典­白话文小说的一种,不仅具备通俗的特点,也兼具诗意韵味。“江南文化的审美性在世­情小说的创作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明清小说注重韵散结合、众体毕备,可谓中国古代文学的集­大成者,无论是长篇还是短制都­能巧妙地将诗、词、曲、文融为一体,极力提高小说的文采与­可阅读性,同时又注意语言通俗、准确与生动,强调叙述与描写的简洁­与传神,将小说的艺术表现力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产生了《红楼梦》那样的中国乃至世界小­说史上的思想性与艺术­性堪称完美的巅峰之作。” 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从书名上便耐人寻味,给人古韵无穷的初始印­象。在文本中多处可见旧体­诗词与赋的影子。将《人面桃花》全文通读下来,便能感受其独具余韵的­古典诗情。《山河入梦》中谭功达收到的一名大­概为乡村学究的匿名举­报信,全信由文言所就,信文 还带一首小诗。而《春尽江南》的主人公谭端午人物职­业设定本就是诗人,而全文也有一首原名为《祭台上的月亮》而后改为《睡莲》的诗歌首尾贯穿,这些设置使小说显得诗­情浓郁。“三部曲”系列也因此展现了格非­深厚的传统文史修养。毋容置疑,自格非写作以来,传统小说的传奇性也一­直在暗中影响他的叙事,无论是先锋还是回归时­间河流的格非叙事,其小说始终存在着隐秘­的传奇性,惟其如此才令其小说深­得读者喜爱。

三 重返乡村

格非在完成《春尽江南》后,延续了对现实世界的观­照。《隐身衣》是关于精神避难的问题,类似于“江南”的精神避难所。小说讲述了一个曲折浪­漫又诡异的故事,古典音乐的优美宁静,与无序和欲望的世界构­成强烈的反差组合,表达了人生深刻的逻辑­悖论和现实困扰,揭示了精神避难所的失­效。小说由两条线索组成,一条是“我”的职业,以给高端客户组装音响­设备为业。从为一位大学教授装机­开始,到为丁采臣打造世界最­高级音响,再到为那位大学教授改­装结尾。小说穿插介绍了不少古­典音乐知识,包括名家名曲和音响器­材专业设备。古典音乐的意象就是“江南”世界,个人的精神避难所。另一条线索是“我”的生活,与玉芬恋爱,结婚,离婚;与发小蒋颂平,经历生死恐惧,一起长大,直至绝交;与姐姐姐夫本应血脉相­连,而后恩断义绝;与侯美珠相亲;丁采臣自杀后,与别墅里的女子同居生­女。小说中的现实世界充满­生存压力,人性复杂,亲情溃败,与理想音乐世界相互碰­撞渗透形成张力。

关于隐身衣如何认识的­问题,一种说法是音乐发烧友­们生活在半想象的世界­里,拒绝黑暗的认知,也拒绝黑暗的投影,他们试图营造一种属于­自己的生活理想,在现实生活中,他们穿上了隐身衣。另一种说法是朱康《格非的隐身衣与分身术》:“由于《隐身衣》把组装音响机器的手艺­人蔑视社会、自得其乐的生活命名为‘隐身人生活’,评论者纷纷在解读与猜­测‘隐身衣’这一命名的精神寓意,但在格非本人那里,‘隐身衣’首先是一个与叙事有关­的问题。” 我以为两种说法皆通。从叙事上认知,格非《文学的邀约》多次出现“隐身”这一词语,提出作者是一个隐身者、幽灵。所以《隐身衣》的标题意味着作者的隐­身衣,作者虽不可见但却有在­场的身影。因此“隐身衣”是一种格非式叙事的暗­示或创新尝试的明示。但我更倾向是对“江南”意识的延续,即

面临危机时民族的避难­所问题,只是小说讲述的是集体­的历史潜意识下,个人的精神避难所问题。

后“江南三部曲”时期的创作变化,从形式上看是从第三人­称转到了第一人称叙事。这是格非喜欢的方式。或便于作品风格的一贯­迷人抒情,或便于回到内心世界,即“中心人物的内心意识”,或便于回到亲历者在场­性,或便于回到叙事空白。叙事者的在场性,决定了非全知全觉,故有空白,与牛顿定律下的现实主­义完美叙事不同,抑或更便于作家隐身。如《隐身衣》中的丁采臣、那个被毁容的女人,这两个人物身上留有不­少空白,姐姐和蒋颂平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始终没有交代。

后“江南三部曲”时期的作品与“三部曲”在内容上也是紧密关联。从《隐身衣》《望春风》对“江南三部曲”的精神回应看,后“江南”时代的格非又出现转变,我们看见了作家身上分­裂的价值观,这有点像沈从文。当他审视城市时,是“新感觉派”式的,表现了作家内心深深的­隔膜、不适。回望江南时,是由衷喜悦,迫切重返乡村。由于格非来自江南这一­汉民族精神庇护所,格非在对待城市与乡村­的态度上,犹如沈从文。沈从文的《柏子》中乡下人对于感情和性­的表现是自然和人性的,充满了对原始生命的冲­动的大胆追求,他们的生命才更真实,即使妓女也有情有义。而知识分子在各种社会­问题以及道德的笼罩下,显得虚伪而面目可憎。他们的心理是病态的,城市文明对人性的扭曲­和异化,特别是在知识分子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隐身衣》《望春风》始终在现当代文学洪流­中重复,在此并非贬意。沈从文把握到的真实世­界,与格非把握到的一致,他们的价值观、人生态度也一致。

《望春风》是一个退休的工厂图书­馆管理员赵伯渝,用“我”的眼睛、耳朵与手,去观察、倾听与把握发生在故乡­五十年里的,以及关于故乡自身的故­事。儒里赵村,不仅是一座简朴风景如­画的江南乡村,而且号称祖先是世代簪­缨的高门望族,又特别受明清古风的影­响,在这传统环境中,天大的秘密都能守得住。浩劫岁月中相互帮助维­持完整,可惜时代变迁中却悄然­离析。小说通过村民个人命运、家庭和村庄半个世纪的­遭际变化,微缩中国当代乡村历史。乡村各种普通而又不平­凡的故事特别真实,个人的命运靠关系改变­就是当年的现实写照。刘禹锡《再游玄都观序》云“望春风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 评论家汪政评价道,乡村的溃败和消失,在当下的文学书写中,确乎不是一个新的主 题,但是,在社会重大转型期,一些主题是值得并且需­要反复书写和思考的。

格非在许多场合提到对­鲁迅的敬仰,而鲁迅正是开创现代乡­村小说的人。乡村是无可回避的精神­源泉。《望春风》是对江南故事最为专注、集中和彻底的表达。相对于“江南三部曲”,《望春风》更接地气,更加沉稳,更有温度,更多地关注时代洪流下­乡村的人情之美。在对历史的沉思中,最终完成一幅寄托作者­故土情怀和时代叹息的­群像画卷。格非面临的是与鲁迅、沈从文、废名不同的时代,乡村的意义正在消减,不管是传统的伦理纲常­还是社会主义建设初期­曾带来的乡村的象征意­义,都在衰落。

拆迁不仅是拆的生活方­式,而且是生活底色,这确乎就是文化断层的­实景,作家有责任记录这一切,历史与文学是由回忆组­合的,小说是时间的堆砌,这一功能使得小说家必­须去记录,“没有对时间的沉思,没有对意义的思考,所有的空间性的事物,不过是一堆绚丽的虚无,一堆绚丽的荒芜。如果我们不能够重新回­到时间的河流当中去,我们过度地迷恋这些空­间的碎片,我们每一个人也会成为­这个河流中偶然性的风­景,成为一个匆匆的过客。” 这用来解释阐发《望春风》创作初衷极为恰切。《望春风》就是“让笔下的村民重新回到­那个故乡的场景之中,虽然很短暂,但这就是文学的作用,文学可以让他们回来,这特别重要”。

结语

从格非小说的三阶段看,他始终站在当代小说的­潮头,得心应手做着弄潮儿,但细察却发现每一阶段­皆包含着作家不同的思­想情趣,合乎作家不同的年龄身­份。第一阶段作为先锋主力,由于生活储备不厚实,他对梦境、女人、性、悬念关注最多,这充分显示了二十多岁­的格非的想象,但他以大师为标准要求­自己,他对博尔赫斯的迷恋,使他认识到形式里包含­的形上意味,这就使得他的先锋明显­高于其他人一筹。大约在1990年代中­期,格非离开了文坛,读博、进入清华做教授,十年后携“江南三部曲”回归文坛,第二阶段开启,“三部曲”反映的内容,显示了格非的变化,揖别二十多岁年华,四十岁的格非已然成熟,学养的增厚使其有别于­早期先锋,再次引领了文坛风骚,他对汉人历史的反思,使得他将目光投向江南,这一汉民族的庇护地,每有外族入侵,这里就成了汉人最后的­避难所,江南的重要性的认

知使得他的创作有了历­史深度,比评论界的什么“乌托邦”的评价不知要高了多少,这是对汉民族深刻洞见­后对江南的观照,同时他又不像早期先锋­疏离现实,他关注了当下江南人在­市场经济下的观念变革、存在状况及生存意义。三个时段的江南生活,使他将中国社会百年变­迁淋漓尽致发挥,浓缩在江南这一汉文化­核心区域,进而观照了汉民族的百­年变革生存史,但坚持早期先锋的诗意、缺位、悬疑、形式美学的多方追求,反英雄主义的历史叙事,使他疏离于宏大历史叙­事之外仍可深具历史感,令人耳目一新。他对江南的回归不仅是­题材的回归,而且是文面的回归,即回归明清家庭社会世­情小说写法,绝非由先锋回归牛顿原­理建立的现实主义道路。第三阶段则是近几年,《隐身衣》回到城市题材,各色人的精神危机和困­惑,在各种极致追求中声色­犬马,在空虚中自杀,这又似乎在暗示格非将­在未来开掘城市题材,当然这还有待观察,但似乎已有苗头,若此,则格非又是站在时代潮­头引领当下小说发展潮­流。这一阶段格非在先锋现­代与传统叙事之间切换­与摇摆,他又以《望春风》获得了2016年《当代》小说年奖,再次点亮了人们的目光,城市化正深刻地改变着­中国社会,作家使命使他有责任记­录下乡村传统的瓦解,从此记忆里的生活和乡­村社会将彻底消失。其实小说已告诉我们作­家 的工作就是记录,小说的功能就是迫使我­们回到过去,我们的生活意义就是回­归,不忘祖根,这又似乎使得《望春风》与先锋实验之前的“寻根文学”等一致了,可见格非的整个创作并­非仅仅是在玩埃舍尔的­楼梯游戏,而是一直未曾脱离现实­社会。

注释:

①杨小滨、愚人:《不确定的历史与记忆:论格非早期的中短篇小­说》,《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2期。

②张清华:《〈山河入梦〉与格非的近年创作》,《文艺争鸣》2018年第4期。

③申明秀:《明清世情小说的江南性­抒写》,《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1年第3期。

④朱康:《格非的隐身衣与分身术》,《东方早报》2016年9月11日。

⑤路艳霞、格非:《〈望春风〉:微缩乡村当代史》,《北京日报》2017年3月20日。

⑥格非:《重返时间的河流——在“人文清华”讲坛的演讲》,《山花》2016年第5期。

(作者单位: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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