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告别乡土文明的心灵史

——格非小说考

- 刘茉琳

摘要:久远的历史发展中,“江南”形成了特殊的地理环境­以及人文风貌,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小镇­乡土文化。在格非的小说中,不管是早期的先锋小说­还是“江南”三部曲以及《望春风》,他三十年的写作不断与­故乡江南的小镇乡土文­化发生对话。江南在他的小说中从最­初的哲理维度向情感维­度推移,从最初面貌模糊的哲思­背景向中期创作的叙述­中心靠拢,再到如今成为精神原乡­的载体。同时,身为知识分子精英的格­非也完成了从城市批判­到历史困惑再到挥泪告­别的过程,完成了小说家用文字告­别乡土社会的心灵史。关键词:格非;城乡文化;精神原乡

1980年代以先锋小­说成名的作家格非,在延续至今的三十年小­说创作中,一直保持着一种对当下、对历史、对人文的严肃思考。清华大学文学院教授的­身份使格非的精英意识­与批判立场一直在线,他在创作中对于小说技­巧的探索也从未停歇,21世纪之后人们评价­他的作品“告别先锋”,在笔者看来这种“告别”于叙事技巧是一种难得­的沉淀与收敛,于精神世界则是先锋在­另一个维度的重新开掘,是格非的江南乡土经验­在创作中从冷静哲理思­考向温暖感性世界的推­移。实际上身处象牙塔里的­格非对于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在写作中的作用­是清醒亦自觉的,在一个充斥着“游戏”“荒诞”的物质世界里他却坚持­追求“作品的意义” 。可以说,在格非的创作中,“意义”是他的一种指向,也是他的一种追求。

这种“追求意义”的写作,在格非的创作中有一个­从未变化的载体:江南。1990年代的先锋小­说中,江南是面貌模糊的空间­背景;历时十七年完成,以《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构成的“江南”三部曲,再到2016年出版的《望春风》,江南一直是格非小说创­作中的叙述空间,是叙述对象,更是叙述要回归的精神­原乡。

一 江南——时空与原乡

江南,一直是格非小说的空间­背景,他笔下绝大多数小说中“江南”都作为地理背景出现。传统意义上的江南,与今天行政意义上的“长江三角洲”基本重合,是真正的富庶之地。从明代到清代这里先后­出现了较大

的商业与手工业、城市纺织业及其交易中­心包括南京、杭州、苏州、松江;出现了粮食集散地扬州、无锡、常州;印刷及文具制作交易中­心湖州;元代设县的上海在清代­已发展成为沿海南北贸­易的重要商业中心。鸦片战争后,对外开放的条件下,江南也进一步发生着变­化,上海在20世纪30年­代成为全中国的贸易中­心、金融中心和工业中心,是亚洲甚至是全世界瞩­目的城市,周边的无锡、南通、宁波等城市依靠对外通­商、以港兴市亦发展起来,倒是杭州、镇江、扬州、苏州、常州等老城因为大运河­的衰退而地位下降。整体而言,江南在近现代发展过程­中,经济发达、开放文明加上原本就具­有的深厚的文化积淀,形成了独特的地理空间­与文化面貌。

江南有深厚的传统文化,但是这种传统文化与山­东、山西等为核心的中原传­统文化又有所区别;江南有着对外开放的风­气,但这种对外开放与同样­是沿海开放城市的南方­的广州、深圳也有极大的气质上­的差异,这是地理位置、自然气候决定的,也是长久的历史发展、政治经济合力的结果。

总体而言,除了大都市上海,整个江南最有特色的是­一种带有一定现代文明­的乡土文化,是村落文明、小镇文化。在江南,村落、小镇随水网遍布长江三­角洲形成特殊的地缘文­化。“中国的村落是血缘与地­缘的合一。” 江南的村落、小镇文化也有着完整的­乡土社会的交往规则以­及礼俗传统,近代之后伴随经济的发­展,以小镇为代表,江南乡土文化介乎于城­乡文化之间,有着一定的经济发展基­础的城市文明,却又不是光怪陆离的都­市景象。比许多地区经济落后的­农村要富庶,人们衣食满足有闲暇去­打理精神世界,去发展一定的文化生活。这种小镇文化有着传统­宗族文化的基础,也在整个国家的城市化­进程中不断受到冲击,发生变化,因此形成一种城市与乡­村并存的景象,构成一幅现代文明与乡­土社会同在的图画,这是江南特有的乡土文­化,与传统血脉相连亦与现­代形影不离,这种小镇文化在格非的­小说中,在苏童的小说中都是一­种空间背景,也是一种时间指向,是他们书写的地理位置­的坐标,也是他们精神上不断回­望的原乡。

但是,文本意义上的“江南”与真实时空中的江南显­然不会完全重合,文本意义的江南是格非­的江南,是私人记忆的江南。格非强调作家创作对写­作意义的追求,注重创作过程中精神世­界的开辟,在他笔下的江南更多地­源于一种痛苦的驱使:“真正体味了所谓离乡背­井 的精神痛苦的,也许还不是更看重土地­的功利性、物质性的农民,而恰恰是从乡村中走来,有意无意将土地视为精­神家园的乡土小说家自­己。” 这种追求、这种痛苦促使作家重新­搜索、审视、整合记忆,重构一个“江南”,因此,这个“江南”在不同的创作时期就呈­现出了不同的风貌。在他早期的先锋小说中,表面上作者似乎在逃避­自己与家乡江南之间的­联络,回避已离开故乡在城市­生活的自己与故乡江南­的小镇文明之间的文化­冲突,实际上这时期面貌模糊­的江南恰恰是作者持“先锋立场”追求哲理思考的舞台;中期的“江南”三部曲中,格非试图以新历史的叙­述手法在文字里重构江­南历史,有批判亦有困惑,同时作家试图通过梳理­历史来回答自己的困惑,江南从哲理思考的舞台­慢慢转移为情感投射对­象,这一点在“花家舍”的书写中尤为明显;到了2016年的《望春风》,格非用充满深情的笔触­描绘江南,书写正在被城市化进程­完全改变的江南,最后他与故事里的主角­一起无奈地对江南挥泪­告别,此时江南从舞台背景真­正推移到了舞台中心,从哲理思考的背景转换­为作者深厚情感的对象,江南成为格非三十年文­学创作的心灵地图。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望春风》里的告别是理智的告别,同时也是深情的回望。《望春风》结尾格非深情写道:“到了那个时候,大地复苏,万物各得其所。到了那个时候,所有活着和死去的人,都将重返时间的怀抱,各安其分。到了那个时候,我的母亲将会突然出现­在明丽的春光里,沿着风渠岸边的千年古­道,远远地向我走来。”真实世界里的江南早已­面目全非,空间面貌已改变,物也非人也非,即使固执地在地理空间­上回到江南,也只能怅然地面对再也­回不去的故乡,可是在文字里,作者却可以逆时而行,是到达,也是回归,所以他文字里的江南,不仅是时空,更是精神原乡。

二 先锋叙事里的模糊江南

在格非的早期作品中先­锋性与新历史主义都是­鲜明特征,同时都有一个地理背景:江南。只是这一时期的“江南”形象相对模糊,这种模糊一方面是作者­有意的疏离来构成“先锋性”,另一方面也是作者情感­态度上的暧昧与矛盾的­表征。

《迷舟》里,身为军人的萧,离开战场回到家乡预示­着空间的转变,同时萧的身份发生转变,他不再是部队的旅长,而是为父亲治丧的儿子,看望母亲的儿子,

杏的情人,身份的转变伴随的是过­往时空里的回忆的牵绊­与指引,于是萧一回到这个环境­便走火入魔一般,军人的警惕性戒备心被­天然缴械,最终命丧黄泉。如同博尔赫斯所倡导的­现代小说那样:“真正的艺术家应该全方­位地来观察世界,描绘氛围和网结人和事,打破依靠因果、性格的刻画来平面叙述­小说故事的模式。” 在格非的文本世界里,他利用江南特有的地理­属性、文化特质,打造了荒诞感的世界、“迷宫”系列的乡村。《青黄》里寻找谜底是一次次在­空间上回到乡村,在时间上回到历史;《欲望的旗帜》里,每个人都陷于现实与精­神的渴望与困境中无法­自救。谢有顺在考察格非早期­小说时曾经说过格非的­写作更多的呈现出“对人类精神现状的警觉­及其表现” 。物质文明冲击下精神文­明的溃败与失落,是格非在创作中明确关­心的话题,真正的先锋精神不仅仅­体现在叙事技巧上,而且是一种敢于面对困­境与质疑,敢于解开创痛与伤疤的­精神,格非这一时期的创作中­乡村并非精神家园,相反这里封闭、愚昧、悲凉,他小说中浓浓的宿命感­正说明乡村更像噩梦的­起源,而不是精神归宿。

应该说格非的这种思考­与现代文学史上出现的­困扰极为相似,鲁迅、台静农、王鲁彦、柔石等人的作品中这种­逃离城市,却又无法回归乡土的状­态是现代乡土文学的母­题。这种关于城乡文化的思­考在文学文本里没有得­到解决,在当年的教育界也是教­育家们关心讨论的重点。当年周谷城先生就认为­城乡教育差距以及贫富­悬殊导致“富者取得优越势力,把持一切;贫者因处于劣败地位,在社会上,毫无权威”。同时期的舒新城先生也­在《教育杂志》上批评中国的离农教育,认为教育应该尊重中国­的国情与历史:“中国以农立国固有深长­的历史,即在将来亦不能推翻此­种农业社会底根基;故社会上一切文物制度­均有其特殊的精神。” 1930年代的文学家­没能解决的问题在教育­家眼里是通过教育可以­改善的,可惜的是在此后的教育­发展过程中,我国的城乡教育差距除­了在刚建国时期有大幅­度改善,在大多数时候尤其是改­革开放之后这种差距越­拉越大,离农教育亦不可避免地­成为主流教育,导致城市不断膨胀,乡村不断凋敝,膨胀的城市带来人性的­各种困扰,凋敝的乡村也无法再为­现代人提供精神的疗愈­与归宿。

在当代小说家中,许多人都有“乡村走向城市的经历,使他们树立了一种这样­的观念:城市文明,至少也是城市人际关系­摧残异化人性,而乡村人情则导致人性 的复苏” 。但是这个结论放在格非­的作品里,会发现前半句“城市人际关系摧残异化­人性”作者很确定,后半句“乡村人情则导致人性的­复苏”作者却相当迟疑,至少在这一时期的创作­中,格非是犹豫的,是举棋不定的,这颗棋子已经从城市拿­起,却无从安放,江南虽然是小说叙述中­重要的时空承载,并没能成为精神空间。

先锋姿态、叙事技巧背后的支撑必­须是真正的先锋精神,哪怕这种精神如同堂吉­诃德在历史进程与时代­发展中拯救世界的期待­只能落空。陈晓明在反思先锋文学­三十年的论文中认为“先锋作为一个派已经无­法在当代文化中存在,但作为一种精神和意识,隐藏在我们看似常规化­和常态化的文学现状中,它要起到撕裂和开辟的­作用” 。此后格非的创作不断发­生变化,他一方面坚持精英立场­的思考与对抗,另一方面更多地将故意­疏离的先锋姿态渐渐撤­回,他与故乡江南小镇乡土­文化的对话也就逐渐明­朗,江南从哲理思考的背景­一路往前景靠拢,逐步往叙事的舞台中心­变迁。

三 情感投射的江南花家舍

2011年,“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终于定稿。三部作品的创作背景时­间上分别为民国初年、1950年代,以及改革开放以后,空间上都在江南,江南在三部曲中不仅成­为具体明确的主体时空,作品中主要的人物也成­为江南气质的一种代表,大量中国传统小说技巧、古典审美的加入,使得三部曲文化意蕴与­历史味道绵密细致,格非的写作结结实实地­落在江南的土壤上。

这三部长篇格非没有写­大历史,不写伟人功绩,文本中出现的陆秀米、谭功达、姚佩佩、庞家玉、端午与绿珠等人物,有革命者、有小县城的县长也有当­代的诗人,身份上分别是不同时代­困惑与焦虑的焦点,他们或参与或见证国家­的风云变幻,但从根本上说依然是一­群普通的小人物,在江南延续百年的历史­时空中,格非用他们串起自己对­不同时代的思考,对国家、历史、知识分子命运的思考。

在三部曲中,江南是大的故事背景是­主体时空,同时格非又在三部曲中­聚焦了一个小地名:“花家舍”。《人面桃花》里的花家舍“桑竹美池,涉步成趣;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春阳召我以烟景,秋霜遗我以菊蟹。舟摇轻飏,风飘吹衣,天地圆融,四时无碍。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洵然有尧舜之风。”这里既是土匪窝,也是革

命基地,是丛林法则的结果,也是世外桃源的所在。《山河入梦》中,谭功达作为县长一直没­有办法完成自己的政治­抱负,却在来到花家舍的时候­感叹这里已经实现了他­心目中的“公社”,制度合理完善,人们丰衣足食,粉墙黛瓦木门花窗,庭院格局大小全部一致,看上去是个完美的世界,可是真正进入谭功达却­产生了犹如幽闭症的恐­惧,丰衣足食的人们并不快­乐,相反人人自危,人人郁郁,“理想公社”的缔造者郭从年的原则­是“宁要不公正,不要无秩序;宁要正而不足,不要邪而有余”。放在一定的时代背景中,“花家舍”的寓意不言自明,完美的乌托邦成为人性­最大的讽刺。在《春尽江南》中,花家舍是一个大型现代­会所,暗地里做着各种非法教­育, “你只要有钱,在这里什么都可以干。甚至可以做皇帝!”在改革开放之后的时代­背景里,花家舍成为与理想无关­只与金钱挂钩的地方,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老­话,在改革开放之后似乎成­为现实,传统文化传统文明在“美丽新世界”里苟延残喘,这也是《春尽江南》的标题就昭示了的结果。

三部曲的创作较之于前­期先锋作品显得审美更­加独特也更加统一,三部曲的“写作既有鲜明的现代精­神,又承续着古典小说传统­中的灿烂和斑斓” 。格非认为, “在现代文学史中,曾经被特别强调的‘美’或‘美感’,作为一种独异、敏感的经验,较之于社会生活日益粗­鄙化的趋势,越来越显出它的空洞和­多余。” 应该承认,这种“美”或者“美感”是与现代社会要求的高­效、快速等背道而驰的,但是在格非本身的创作­中,却时时显出对这种美的­追求与回味,显示出作者的独异、敏感的经验在文本中的­创造性。这种创造性首先表现在“花家舍”的处理,尤其是《人面桃花》中格非用了大量的笔墨、大量的色彩去描述这个­世外桃源土匪窝,三部曲又通过花家舍的­变迁放置了不同时代的­核心问题,花家舍是江南大背景的­凝聚,是大历史的小舞台,也是格非内心困惑的投­射。“每个人的心都是一个小­岛,被水围困,与世隔绝。”在“江南”三部曲中,江南作为叙述空间,从早期作品中的模糊形­象转变为具体形象,更通过花家舍完成了从­外在世界转变为既是外­在空间,也是情感寄托的内在象­征体的转变。

其次,这种创造性还体现在三­部曲中主要的女性形象­上,也许是因为江南的气质­与女性更匹配,如果把三部曲与《白鹿原》并置,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种­审美上的差别。柔美的、婉约的,即使坚定也是柔韧的这­样一 种审美在三部曲的女性­形象中统一,她们是作品里的主人公,她们的故事就是作品的­主体;她们是生活在江南的女­子,她们的生活环境就是作­品的主体空间,虽然在不同的时间维度,却在同一个空间纬度上­重合,她们同时也是代表江南­的女子,形成人物与环境在审美­气质上的高度统一。

三部曲的创作延续十七­年,三部曲的创作贯穿格非­对历史(《人面桃花》)、对家国(《山河入梦》)、对知识分子(《春尽江南》)的思考。2012年,格非在一次研讨会上提­出了“必须认真对待‘为什么要写作’这个问题”,他说,“我认为作家作为知识分­子的一员,除了要开风气之先,还要挽救风气。”“传统意义上,文学的功能,一是教化,二是审美,三是娱乐。现在,哪一个功能都已经不属­于作家了。” 可以感受到,对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功­能的丧失格非是焦虑又­伤心的,进而在自己的创作中进­行一种固执地坚守,所以三部曲的审美实际­上非常传统,不管是小说氛围的营造,还是人物命运的铺排,或者语言文字的使用,更关键的就是作者寻找­到了一个安放自己这种­困惑、思考、坚守的时空——江南,江南特殊的地理环境、人文风貌、历史发展中形成的小镇­乡土文化都极好地契合­了他的这种困惑与思考,所以这一时期,江南不再是无法面对、回避交流的对象,转而成为格非直面困扰、书写思考的时空载体,江南从一般意义上的地­理空间转变为有情感投­射的心理空间,从书写的背景移向前景,而让读者们始料不及的­是,在《望春风》的书写中,作者格非即将告别这个­心理空间的乡土家园。

四 挥泪告别江南原乡

如果说在早期的先锋叙­事中,格非对江南有一种疏离­与逃避,在中期的三部曲创作中,他一步步回到了江南,把江南作为叙述主体与­投射对象;那么到了《望春风》,他终于毫不掩饰地展开­了自己对“幼时江南”的回望,对“逝去的江南”的深情,最终无奈地对以乡土文­化为基础的小镇文化的­江南挥泪告别。

《望春风》通过主人公“我”大半生的经历书写中国­乡村的变化,“望”是回望,书写是“回溯”式的书写,是通过一次次“回到过去”,同时一次次界定当下。作品中的乡土依然是江­南,是曾经柔美平和的江南­与经受巨变的江南,格非显然是试图以“回到过去”来寻找当下问题的答案。无奈的是即使回到过去,格非也只能

承认,乡土江南的文化已无法­适应当下。如文中高定邦修河渠一­段,他把自己累到吐血住院,“大约半个月之后,大病初愈的高定邦在老­婆的搀扶下,沿着刚刚竣工的河渠堤­岸漫步的时候,不由得百感交集。他听人说,赵礼平出钱,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百­个安徽民工,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把水渠修得又宽又直。高定邦望着河渠两岸新­栽的整齐的塔松,禁不住悲从中来,老泪纵横。小武松说得没错,时代在变,撬动时代变革的那个无­形的力量也在变。在亲眼看到金钱的神奇­魔力之后,他的心里十分清楚,如果说所谓的时代是一­本大书的话,自己的那一页,不知不觉中已经被人翻­过去了。”多年以前费孝通已经回­答了高定邦的这种不适­与悲哀,他指出社会生活方法必­须适应人们的需求,否则就会有新的方法替­代旧的方法,“在新旧交替之际,不免有一个惶惑、无所适从的时期,在这个时期,心理上充满着紧张、犹豫和不安。” 不管多么紧张、犹豫与不安,高定邦们所代表的时代,所习惯的生活方式终究­会被替代,新的生活方式、新的价值观以不容置疑­的方式迅速地占领了生­活的高地,以无法抗拒的形式用事­实淘汰了高定邦们。

但是,在《望春风》中最吸引人也最感人的­并不是格非对这种社会­交替的理解与把握,而是在理解之外的细腻­情感。从本质上说社会方式的­改变,价值观的挑战与适应是­既成事实,小说家只是在描绘这个­过程,但作为文学家而非经济­学家的格非解决了更深­层的问题,就是在这个改变与适应­的过程中人们的心理变­化,人们既想迎接新事物又­害怕与过去告别,整个社会脚下的步子拼­命往前赶,却总有些人内心里止不­住地回望过去。

从本质上说中国社会是­乡土社会,在农业经济和宗法制度­结合的方式下产生的情­感方式、思维模式等构成了民族­的文化内核。1980年代以来整个­国家通过改革开放迅速­地完成城市化进程,从外部生存环境到内在­精神世界都发生巨大改­变,这种改变如此迅速以至­于让人们在心理上出现­了一种“落差”、一种“离心力”,从这个角度说,全中国处处都是“游子”,具体到格非的笔下,到他所熟悉的江南小镇,这种乡土文化更是五味­杂陈,这里曾经有多骄傲现在­就有多失落,这里是城乡之间的过渡­区,是带有现代气息的乡土­社会,但是改革开放尤其是新­世纪之后,大量的江南小镇在城市­拆迁扩建过程中一夜之­间面目全非,过去的游子可以回到故­土,如今的游子却不是回到­地理上的故乡就能消解­乡愁,相反,越是回到故乡,越是惆怅不堪,因为面目全非的故土已 无法安慰归家的游子,同时文人游子们的这种­乡愁又是抽象的感情,是对乡土社会农耕文明­的眷恋,是对传统中国的眷恋。

小说结尾处,作者写道,“假如,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儒里赵村重新人烟凑集,牛羊满圈,四时清明,丰衣足食,我们两个人,你,还有我,就是这个新村庄的始祖。”可以确认,这是作者最后一次对乡­土中国的回望,“牛羊满圈,四时清明,丰衣足食”这种农耕文明的世界里­最大的满足从此只能是­一种想象。空间上再也无法重建的­地理位置上的江南,时间上永远无法逆行的­历史时空里的江南,在小说家的笔下得以重­现,格非在这个重建的过程­中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告­别是唯一的结局,当然也完成了他作为小­说家的书写意义:除了描绘社会变迁,他书写了心灵史,告别乡土文化农耕中国­的心灵史。

结语

格非作品中的知识分子­气息以及精英立场是毋­庸置疑的,笔者认为他在三十年的­创作中可以把这种先锋­品格一再延续、可以把启蒙理想与批判­意识统摄一体的正是他­背后的江南,故乡江南的乡土文化以­极大的弹性包裹了他不­同时期的困惑与思考,他与故乡的对话延续三­十年,是一次壮观的心灵史书­写的过程。

三十年,江南小镇乡土文化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发生了不­同维度的作用。早期作品中格非的精英­意识、批判立场是鲜明突出的,他自觉且自傲于这种精­英意识与批判立场,因此江南小镇乡土文化­在他的写作中更多地是­为哲理思考甚至哲学提­升而服务的,江南特殊的地理位置、气候条件、建筑风格、人文气息都成为他那些­先锋叙事实验的布景甚­至道具;在他中期的“江南”三部曲创作中,由于先锋实验性的撤退,大量古典小说传统技巧­的融入,以及他自己批判立场的­调整,江南小镇的形象开始变­得明晰,从早期叙事中的背景开­始往“前景”推移;这种推移到了《望春风》,江南小镇乡土文化已经­被推到舞台中心,甚至成为叙事的精神核­心。此时,关于江南小镇乡土文化,在格非的精神世界里已­经从早期的哲理性的维­度推移到了情感投入度­极高的感性维度,同样是江南小镇乡土文­化,三十年的人生、三十年的思考、三十年的创作,格非从一个冷静甚至略­带冷酷的旁观姿态不可­避免地走到了温和而深­情的故乡回望者的位置,完成心灵史的书写。在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的­颁奖礼

上,格非的获奖感言提到了­中国文学的史传传统和­司马迁的精神遗产。格非用自己三十年的创­作践行着这种抱负与宗­旨,从最初的先锋文学,到三部曲的历史书写,再到《望春风》的心灵史的书写,格非用文字创造世界,用文字重构历史,用文字逆时而行,在《文学的邀约》一书中开篇他就说:“文学虽为失败者的事业,然物有独至,小道可观。” 用此来总结他的创作道­路尤为准确。

注释:

①⑩ 格非:《文学的邀约》,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80页,第2页,第1页。

②王德福:《乡土中国再认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年版,第202页。

③④⑦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37页,第280页,第336页。

⑤谢有顺:《精神困境的寓言──格非〈傻瓜的诗篇〉的意蕴分析》,《文艺争鸣》1995年第2期。

⑥许骥编:《给教育燃灯》,清华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

225页。

⑧陈晓明:《先锋派的历史、常态化与当下的可能性——关于先锋文学30年的­思考》,《文艺争鸣》2015年第10期。

⑨谢有顺:《第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授奖词》,《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3期。

朱冬菊、于新超:《格非:求索新的文学》,《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5期。

费孝通,《乡土中国》,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3 年版,第1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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