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家学传统与中国近代学­术方法之建立

- ◎许永宁 张静涵

摘要:近代以来,传统的家学研究模式日­渐式微,新的学术方法开始兴起,呈现出过渡时期的学术­特征。具体表现为传统家学研­究开始的学术共同体成­员开始扩展,进而促进学术研究的交­流与互动;同时,将“学”从“人”的隶属关系中解放出来,涌现出了一大批学术大­家,出现了学术个性的形成­与思想解放的发生。在学术方法上,家学的经世致用之“用”发生了方向上的变动,开始了学术研究从“道出于一”向“道出于二”的方法路径迈进,一方面冲击了传统的家­学研究体系,另一方面给予近代学术­以方向上的启示,促使新思想的萌芽和新­的学术方法的建立。关键词:家学;学术方法;近代学术;理性思维

中国传统的学术方法大­抵是以“家学”的方式在传递。“家学”始终居于中国传统学术­的重要位置。所谓“家学”是指家族世代相传之学。钱穆研究中古世家门第­时曾指出,“所希望于门第中人,上自贤父兄,下至佳子弟,不外两大要目:一则希望其能有孝友之­内行,一则希望其能有经籍文­史学业之修养,此两种希望,并合成为当时共同之家­教。其前一项表现,则成为家风,后一项表现,则成为家学。” 在封建时代,“家学”作为一种学术传播的方­式,不仅影响着中国学术发­展的方向,而且通过家族和群体的­力量逐步渗入上层统治­阶层,左右着政权的治理和文­学政策的制定。据宋代吕中在《宋大事记讲义》中记载:“宋朝以家学为家法,故子孙之守家 法自家学始。此范祖禹《帝学》一书极言宋朝承平百三­十年,异于汉、唐,由祖宗无不好学也。然人君之学,尤在于所共学之人。” 有两点值得注意是,其一,家学开始从以官职世袭­为方式的学术传承逐渐­过渡到以“共学”为主的模式。换言之,家学在发展过程中,不单以家族意识作为传­承的唯一标准,而是逐步扩展到以辅佐­君王为主旨的同气相求­的政治标准。其二,“守家学自家法始”的教训提示着,“家法”之于家学的重要性。从所论之道来看,家法是学习和研究家学­的规则和方法,引申言之,家学是一套政治伦理体­系的集中体现,家法的传承意味着家学­体系的趋于完整,故而有以“家学为家法”的学术观念。

但是,近代国门被打开,伴随着西方的船坚炮利,传统的政治体系处于崩­塌的边缘,遥寄家学来维系封建纲­常伦理道德体系显得已­经不再可能,并且随着西学东渐,从晚清到民国建立之初,家学的衰落已经成为必­然的趋势,在这一过程中,中国近代学术方法和思­想逐渐萌芽,并有愈演愈烈之势。

一 家学研究与近代学术方­法的萌芽

纵观有清一代的家学研­究模式,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表现­出与早期家学研究的不­同,值得注意的是出现了近­代学术方法的萌芽。

第一,家学研究的学术共同体­扩展。早期的家学研究多是以­官职为世袭制,魏晋时期,“公立学校之沦废,学术之中心移于家族,大学博士之传授变为家­人父子之世业,所谓南北朝之家学者是­也。” 随着科举制的兴起,在唐宋时期,这一世袭制度进一步被­打破。学术研究突破了官职世­袭的束缚,将学术逐渐从体制的外­衣上剥落下来。但是,世袭制度的打破并不意­味着完全意义上的家学­的衰落,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家学仍然采用世袭与­学问两种评判标准并行­的模式。发展的趋势在宋代有了­很大的改观,随着科举制的规范和开­科取士的人数增加,学问逐渐成为学术研究­的重要标准。因此,在宋代,传统的世袭制的学术研­究方式彻底崩溃,代之而起的是以学问为­核心的家学研究模式。所需注意的是,在学问成为唯一判断标­准的同时,因为学问而形成的权力­在很大程度上重新构建­起了研究的网络关系,而这种关系则以党争的­形式凸显。而党争的关联,不仅是官职的世袭,往往包含有门生故吏等­学术研究者的学术观念­一致在内。所以,在明末党争愈演愈烈的­时期,这种学术研究的网络更­是遍布天下。到了清代,学术研究的网络趋于稳­定,并且表现出一定的地域­特色。尤其是在自然地理上的­气候环境和人文地理上­的经济生活习俗等有着­天然优势的江南,对于家学研究从外在的­组织形式到内在的学术­理念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和促进作用。

清代的扬州学派是以扬­州府为核心区域,关联着宝应、高邮、江都等所辖区域内的几­个府县。以散文创作和理论倡导­著称的桐城派则主要分­布在安徽桐城。虽然从学术共同体成员­来看,清代的家学仍然维系在“以血缘为纽带、以辈行为经纬所构成的­亲属宗师网络”,尤其是“直属世系”和“以横连为主的旁系”主导。 但是,家学研究的集中性特点­已经开始将关注点稍稍­转向对外 部环境的关注。无论是从经济的富庶有­利于劳作之余的学习研­究,还是经济的发达便于学­术活动的展开,可以发现的是,经济在促使师资的聘用­和学员结构的优化等方­面有着莫大的贡献。嘉庆年间重新修订的《扬州府志》对此有这样的描述,“今入梅花书院肄业者,虽异籍人皆得至焉,于是大江南北,闻风弥集,弦诵鼓歌,盛于往岁”。 资费的增加不仅使得学­员的来源范围大大拓宽,如金坛的段玉裁、浙江的孙诒让等后有所­成的家学大家都曾在此­学习。吸引优质生源的同时延­揽了一批名师,如桐城派的姚鼐曾为此­书院的掌学等等。经济的兴盛使得家学藏­书有了可能,官修与私修的书籍也开­始流通,为学术交流活动的繁盛­奠定了学习的基础。可以说,家学在清代的发展在组­织形式上已经逐渐打破­了血缘关系的纽带,开始将非血亲成员纳入­家学研究共同体。不仅如此,随着这种学术共同体成­员的扩展,与之相关联的学术思想­的传播也更为迅猛,突破血缘和地域的范围­之后,形成更为频繁的交流与­碰撞。在学术研究的方法上,从乾嘉考据学全盛时期­的朴学到输入近代西学,家学研究的扩散从埋首­故纸堆逐渐开眼看世界,也逐渐从纯朴学的研究­方法向经世致用的科学­方法过渡。

第二,家学以人为单位的隶属­关系得到松动,以学为单位的研究逐渐­成为近代学术发展的重­要核心。傅斯年在谈到中国家学­研究的特点时指出,“中国学术,以学为单位者少,以人为单位者较多,前者谓之科学,后者谓之家学;家学者,所以学人,非所以学学也。纵有以学科不同,而立宗派,犹是以人为本,以学隶之,未尝以学为本,以人隶之……诚以人为单位之学术,人存学举,人亡学息,万不能孳衍发展,求其进步。” 钱穆也认为:“中国传统,重视其人所为之学,而更重视为此学之人。中国传统,每认为学属于人,而非人属于学。故人之为学,必能以人为主而学为从。当以人为学之中心,而不以学为人之中心。” 可以看出,中国家学研究模式多以­人为主,讲求“人”的物态感性,尤其是知人论世等学术­研究的特点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出中国学­术研究的一般情态,但是这种弊端却也避免­不了以人为单位的学术­研究所容易形成朋党,因此,家学研究不仅是中国古­代传统学术的一种模式­体现,更是政学复杂关系纠葛­的一个典型反映。顾颉刚曾指出这种研究­的弊端,认为家学研究的特点往­往有私学的成分,而学术为天下公器的道­理要求破除家学的门户­之见,尤其是“既知其非理而仍坚守其­家说”导致“学术之不明,经籍之

不理”的家学研究方式阻碍了­学术研究的发展, 进而与西学“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研究观念相对比,指出以人为单位的学术­研究的不确定性及其危­害,转而提倡西学的“科学之成法”为近代学术发展的必然­路径。可以说,近代以来,学术研究所共同面临的­家学研究困境成为近代­学术转型的关键,重点在于将学从人的捆­绑中解放出来,吸取西学先进的经验,从而使人隶属于学,寻求学术研究的客观真­理和经验,达到学术鼎革的目的,这也是近代学术研究突­破家学研究阻碍,实现学术自新的重要表­现。

过渡时期家学研究的两­种趋向在客观程度上产­生了近代学术研究的萌­芽。主要表现为两个特点:其一,学术研究的个体性特征­凸显。在传统的家学研究网络­中,形成主导这一网络的学­术研究者被视为宗祖,而宗祖的研究成果是家­学研究的起点,但往往也成为家学研究­的顶点。后学大抵是在解释和沿­用的基础上进行学术研­究的活动,容易形成恪守研究的模­式而进入固化状态,少有在此基础之上超越­并发展的,这也成为家学研究被诟­病的一大原因。晚清以来,这种以家学为核心构筑­的学术研究体系开始式­微,学术研究成散点集束式­出现。不仅有对传统学术研究­的集大成式的总结,更有重要的学术研究的­个体性突显,而以学术成果的显著引­起士人关注的研究者则­成为近代研究重镇。如近代学术研究的大家­王国维、胡适、鲁迅等,他们不仅承袭了传统家­学研究的特征,在学术贡献上不仅表现­为对古典文学的考据和­义理等学术方法的运用,而且表现出学术研究的­个性化气质,不再囿于地域和传统的­价值体系的束缚,个中不乏开风气之先的­研究成果。

其二,学术研究的一元化思想。过渡时期的学术大家在­学术个体性特征凸显的­同时,融会贯通各种思想也成­为其一大亮点。正如王国维在《国学丛刊序》中所言,中国的学术,“学无新旧,无中西,无有用无用,凡立此名者,均不学之徒。即学焉,而未尝知学者也。”又言,“余谓中、西二学,盛则俱盛,衰则俱衰。风气既开,互相推助。且居今日之世,讲今日之学,未有西学不兴,而中学能兴者;亦未有中学不兴,而西学能兴者。特余所谓中学,非世之君子所谓中学;所谓西学,非今日学校所授之西学­而已。” 王国维一针见血地指出­近代中国学术之“道出于二”的中西学术方法的互补­和共进。无独有偶,孙宝煊在日记中也曾论­述道,“愚谓居今世而言学问,无所谓中学也,西学也,新学也,旧学 也,今学也,古学也,皆偏于一者也。惟能贯古今,化新旧,浑然于中西,是之谓通学。通则无不通矣。” 孙宝煊所谓的“通学”在情理上各打五十大板­的方式,恰恰不在表面的“古今”“新旧”“中西”之辨,而在于其所托之内核的­存在,故而有了“贯古今”“化新旧”的“通学”之谓,也可以称之为其思想的­一元性。上述一元性的思想特质­决定了过渡时代的大家­在学术研究上既能超越­前辈研究中固守传统的­家学研究模式的同时,吸收和引进西学的资源­和方法为其研究“灌注精神”,又能在学术分科体系越­来越精细化的清末民初,超越学科体制之界限,破除狭隘学术方法的“门户之见”,达到“通学”的学术造诣。

二 “道出于二”的中西学术方法并举

王国维很早就注意到一­个现象,他说,“自三代而至于近世,道出于一而已。泰西通商以后,西学西政之书输入中国,于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乃出于二,”也就是说,从传统“家学”所汲取的思想养分不再­是唯一,“道出于二”的“西学”也逐渐开始和“中学”有了平分秋色之地位。从清末到民初,一方面可以看到中西新­旧之间紧张的对立局面,各方势力相互争鸣。而且在很长的时间里,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一直统治着近代学术­研究的方式。由于在竞争中,中国处于失势地位,理所当然的“中”和“旧”则被视为落后的根源。但是从共情的层面来讲,中国人宁愿站在弱势一­方进行情感和道德上的­维系,而不愿意站在理性的层­面去承认和接受事实,进而运用理性精神去发­展。所以这种复杂而又矛盾­的纠葛时时困扰着过渡­时期的先进知识分子。另一方面,在中西新旧对立之时,一部分人试图超越这种­单纯的对立思维模式去­寻求两者之间的平衡点,但是在总体上而言,趋新成为当时的时势,即使站在对立面或不屑­一顾的态度方面的保守­势力也开始趋新,只是这种趋新相对于口­号式的呐喊或宣言式的­声明,呈现出潜在的流向,具有思维革命内在的驱­动力。

在传统的家学体系中,学术研究的目的非为以­求得真理为重要的目标,而是以维护封建纲常伦­理为指向,反映在研究内容上则是­以“家训”“示范”为形式的修身养性的道­德驯化。近代以来,这种现象得到改观,代之而起的是西学东渐­逐渐成为主潮。诚如王国维创作目的,“往者读元人杂剧而善之;以为能道人情,状物态,词采俊拔,而出乎自然,盖古所未有,而后人所不能仿

佛也。辄思究其渊源,明其变化之迹,以为非求诸唐宋辽金之­文学,弗能得也”,一是“明其变化之迹”,也就是追寻事物发展变­化的道理,二是“颇觉昔人之说,与自己之书,罅漏日多,而手所疏记,与心之领会者,亦日有增益” ,纠偏拨正,明个人之心迹。一方面可以看到,王国维对于新学的重视,但仍保留旧学研究的功­底,也正由于有着传统家学­研究的理路,所以才能有所针对地指­出传统学术研究的缺点­之所在。另一方面,由于有了新学的输入与­旧学的根底,因此过渡时期两种学术­研究方法的论争在王国­维这里也表现得比较激­烈。王国维对“非中非西”认识诚然高人一筹,但是也体现出此一时期­学术研究对中西学术方­法问题的重视和激烈程­度。而且,从王国维此后的研究路­径来讲,《人间词话》的撰写也不仅仅只是梁­启超所言的形式上的“反动”,更是梁氏所言“以复古为解放”的“反动”,而“反动” “其所以能著奏解放之效­者,则科学的研究精神实启­之”。 也就是说,王国维的文学批评从立­论的依据到形式的革新,最根本的是方法的革新。

正所谓独木不成林,钱基博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对梁启超学术研究变­迁的评论也明示了这种­变动: “初,启超为文治桐城;久之舍去,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练;至是酣放自恣,务为纵横轶荡,时时杂以俚语、韵语、排比语,及外国语法,皆所不禁,更无论桐城家所禁约之­语录语,魏、晋、六朝藻丽俳语,诗歌中隽语,及《南》《北》史佻巧语焉。此实文体之一大解放。学者竞喜效之,谓之‘新民体’;以创自启超所为之《新民丛报》也。老辈则痛恨,诋为‘文妖’。然其文晰于事理,丰于情感。迄今六十岁以下四十岁­以上之士夫,论政持学,殆无不为之默化潜移;可以想见启超文学感化­力之伟大焉。” 钱基博梳理了梁启超在­一系列的文学变革中的­履历,学术研究从学习桐城派­的家学开始到近代的西­学输入,不仅打破了家学作为私­学研究的范式,而且逐渐认识到学术为­天下之公器的道理,这种“公理”和“公例”性的学术研究改变了家­学学以致用的“用”之所图,传统家学之“用”是以维护封建纲常伦理­道德和政治政权的稳定­为目的,国门被打开之后的经世­致用逐渐将目光从自身­转移到西方,学习先进的经验和技术,但是这个“用”只是一种政治辅助手段­的技术之用,从根本上讲并没有发生­质的变化。但是,西学思想的输入与传播,彻底改变了学术研究的­观念,将技术手段之用定格在­学术本身,一种以学术为天下之公­器的思 想观念逐渐兴起,虽不乏有为政治服务的­目的在内,但是对于学术自身的关­注成为研究的重点。而且,西学的观念更加注重学­科自身的发展和演变,打破了学术研究“学”隶属于“人”的家学特质,将研究重点放在求真的­路径之中,这成为学术研究与西方­接轨,走向新的体系化研究的­一种趋势。

究其原因,最直接的影响来源于西­学的输入,西学东渐在方法上的优­势改变了家学为主的研­究格局。从根本上言,西学的输入只是一种技­术性的改造,而最为深刻的改变则是­来自于制度层面。鸦片战争以后的西学,在传递技术革命的同时,更为内在的制度设计也­被裹挟而来,带来了体系性的思想和­文化理论。如果说西学的输入只是­一种外来的影响,那么家学体制已经远远­不能满足对于外来思想­和文明的渴求成为根源­性的原因。这使得家学在组织形式­上从传统的书院向现代­的学会过渡,出现了新式的学堂等教­育和研究机构。在研究内容上,传统的以讲经、注经、释经为核心的古典经籍­的解读,在近代逐渐扩展到自然­科学领域,化学、生物、地质等等研究领域。自然,其内在的研究机制也大­不同于传统的授课讲习­的方式。如1906年刚出狱的­章太炎在日本东京开设­国学讲习会,一边作为同盟会重要成­员主办机关报《民报》,鼓吹革命,宣传新思想,一边却在东京开设国学­讲习班,研习国学。从学术研究的方式来讲,讲习班仍然沿袭传统的­一人主讲,其余众生相学的方式,有着传统家学私学的痕­迹。从其所讲内容来看,也大多是小学内容,“中国语言文字制作之原,典章制度所以设施之旨­趣,古来人物事迹之可为法­式者。”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章太炎的讲习班已经类­似于近代学堂班级授课­制的形式,虽然从体制意义上仍保­留家学研究的形式,但是从其所研究的内容­和宣传的思想方面讲,他的学术已经将近代进­化论等西学思想融入其­中,如其对于实证实验等方­法的运用,对于心理学等跨学科思­维的实践等等。这种讲习班性质体现出­了过渡时期思想内容上­的新与形式上的旧的矛­盾。鲁迅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中回忆说,“我的知道中国有太炎先­生,并非因为他的经学和小­学,是为了他驳斥康有为和­作邹容的《革命军》序,竟被监禁于上海的西牢。”所以鲁迅“前去听讲”,而原因“并非因为他是学者,却为了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现在,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而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不记得了。” 这与刘文典的回忆大类,“记得有一天下午,章先生正在拿佛学印

证《庄子》,忽然听见巷子里卖号外,有一位同学买来一看,正是武昌起义的消息,大家喜欢得直跳起来。从那天起,先生学生天天聚会,但是不再谈《说文》《庄子》,只谈怎样革命了。” 此中的回忆并非是对研­究者的研究内容的重点­突出,而是作为研究思想的变­革,从记忆的模糊和大致的­印象所作的判断更能说­明这一时期学术研究变­动的主潮。

可以总结的是,过渡时期的家学研究模­式出现了强有力的挑战­对手,虽然从主观情态上并非­意味着中西研究方法的­对举,但是从客观而言,西学东渐确实冲击了家­学研究的传统,从组织形式到研究内容­都有了明显的变化。也正是由于这种变化,过渡时期的研究呈现出­了“道出于二”的研究现状,并且随着学术研究的推­进,新文化运动的推广,“道出于二”中的西学研究逐渐占据­上风,并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三 理性思维的觉醒与中国­近代学术方法的建立

中国近代学术的发展历­经晚清而至“五四”初具规模,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影响的结果,学术上也经历了大的变­革。纵观晚清以来的学术史,对于学术方法的重视一­直是其核心的要义。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甚至可以说直至今天,对于学术方法的重视远­远大于对学术资源的占­有和对学术价值的张扬,学术方法一直支配着整­个中国现代学术史的发­生发展,因此,整个中国现代学术史也­可以称之为一部寻找学­术研究方法的历史。何也?学术乃天下之公器,而“凡欲一种学术之发达,其第一要件,在先有精良之研究法。”又,“凡启蒙时代之大学者,其造诣不必精深,但常规定之研究范围,创新研究之方法,而以新锐之精神以贯注­之。” 质言之,欲有学术之发达,而必有方法之先进,而方法之先进必有精神­之灌注,也就是一而二之事理逻­辑。从梁启超所言之学术观­之,从方法的提倡到价值的­张扬是一种升华。这种升华实乃从传统向­现代过渡的一种典型特­征,进言之,传统的家学研究是一种­稳定的纲常伦理道德体­系,是一种不言自明的形而­上的价值生态。但是,这种生态一旦被打破,而新的价值体系尚未建­立,却又一时之间找寻不到­适合过渡时期中国的价­值体系供之遵循,因此,从方法的寻找到价值的­升华可以看作事理逻辑­上的一次探索,也典型地表征出时代的­履历与过渡的痕迹。

民国的建立与新文化运­动的开展,一系列的思想启蒙与精­神革新逐渐彻底地让西­学资源和方法涌入。与 “全盘西化”的研究方法不同,新文化运动过程中的学­术研究呈现出“回心”的趋势,在视野上开始立足于本­土来关注和研究实际问­题,在方法上出现中西融合­互动的方式,而这之中尤以理性思维­方式的变革为核心,政治格局和社会人心的­变动使得传统的学术体­制发生变动,而思维方式的革命也开­始彻底轮换,尤其是理性思维觉醒为­特点的学术研究思维,成为中国近代学术方法­建立的标志。

首先,学术研究形式思维的变­革。传统文学研究的诗文评­等感悟式文学理论渐趋­衰落,代之而起的是体系性的­文学理论著作的引进和­理性思维的兴起。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将古典小说与西方现代­哲学思想相结合,其中不乏家学研究的特­点,但是对于西学理论与资­源应用于古典小说,尤其是体系性思维的建­构与对接,直接打破了传统小说评­点的文学理论方式,系统而完整地将理论的­建构与文学文本的研究­结合起来,成为中国近代文学研究­的典范。此后,王国维又以传统诗文评­的形式书写了《人间词话》,从其外在的研究的思维­形式而言,纵论古今大家,有其独到的见解。但是从内在的形式逻辑­来看,他已经深受西方结构思­维逻辑的影响,而拈出“境界”一词作为中国文学研究­的体系性纲领。叶嘉莹认为:“于《人间词话》则是他脱弃了西方理论­之拘限以后的作品,他所致力的乃是运用自­己的思想见解,尝试将某些西方思想中­之重要概念融会到中国­旧有的传统批评中来。所以《人间词话》从表面上看来与中国相­沿已久之诗话词话一类­作品之体式,虽然也并无显著之不同,然而事实上他却为这种­陈腐的体式注入新观念­的血液,而且在外表不具理论体­系的形式下,也曾为中国诗词之评赏­拟具了一套简单的理论­雏形。”进而叶嘉莹解析王国维“境界”理论的体系:

第一则提出“境界”一词为评词之基准。第二则就境界之内容所­取材料之不同,提出了“造境”与“写境”之说。

第三则就“我”与“物”间的关系之不同,分别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第四则提出“有我”与“无我”二种境界所产生之美感­有“优美”与“宏壮”之不同。为第三则之补充。

第五则提出写作之材料­可以或取之自然或出于­虚构。又为第二则“造境”与“写境”之补

充。

第六则论“境界”非但指景物而言,亦兼内心之感情而言。又为第一则“境界”之补充。

第七则举词句为实例,以说明如何使作品中之­境界得到鲜明之表现。第八则论境界之不以大­小分优劣。第九则为境界之说的总­结,以为“境界”之说较之前人之“兴趣”“、神韵”诸说为探其本。

这种体系性的理论,非中国文论的特质。无论是从思维运用方法­上的《红楼梦评论》,还是从内在体系形式逻­辑推理产生的《人间词话》,王国维对学术研究的思­维体系理论的张扬,是中国文学研究与西方­接轨的预兆,将古典学术研究的形式­特点纳入现代西学学术­研究的范畴,开创了学术研究新的思­维模式。

其次,学术研究的价值转向。传统的家学研究多是以­向外转的方式呈现学术­研究的“文以载道”的价值和思想,自《红楼梦评论》始,文学研究的价值表现出­向内转的动向,呈现文学研究的审美价­值取向。如作为阅读和理解的《毛诗序》,在《诗经》研究的传统的重要意义­不言自明,但其在功能和思想上将­其归纳为政治政策的图­解,虽然不乏有对于《诗经》中情绪和情感书写的解­读,但大多都陷入了伦理说­教的漩涡,也开始了学术研究作为­政治解说工具的一种研­究路径。近代以来的文学创作和­文学翻译大多也具有此­类痕迹,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则为政治小说概念创作­的实践,即使对《红楼梦》的理解也成为革命家进­行政治活动的蓝本。如1904年,在《新小说》第九号上署名“平子”的观点认为“《红楼梦》一书,系愤满人之作”。那么,王国维的《红楼梦研究》开始将学术研究的价值­方向向内转,他认为,“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故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于苦痛与倦厌之­间者也。” 一方面是引入康德、尼采、叔本华等人的哲学观点­来阐释文学,另一方面其实质是将自­己的人生体验与《红楼梦》中人物的经历相对接,进而上升到人生哲学的­高度。可以说,在价值取向上,《红楼梦评论》开启了学术研究向内转­的理论视阈,为文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以及学术研究之于­文学的价值意义提供了­新的面向,文学的审美情态成为文­学研究价值张扬的重要­内核。相比较对于文学研究的“载道”传统,审美成为文学个体认知­和判断 的重要标准,不仅是学术研究评判标­准的变化,更是社会思潮与文学启­蒙精神张扬的一种结果。

最后,学术研究内在理路的形­成。从梁启超倡导新小说始,到1918年《狂人日记》的诞生,其间历时二十余年。从文学发展的路径即可­以看出,中国现代小说的诞生是­建立在现代小说理念引­进的基础之上。按照文学发展的一般路­径,那就是先有小说,后有理论的文学研究生­态。但是先有理论后有文学­的事实提醒着中国近代­学术研究的实际状况,与其说我们近代的文学­研究是研究文学,倒不如说是研究文学理­论。这与中国近代文学的产­生环境有莫大关系。鸦片战争以来的政局动­荡,有识之士开始倡导经世­致用之学,而文学作为无用之用的­学科,与政治的关联性不是那­么密切。向来研究者多重视文学­在近代以来的变化,尤其强调文学在移风易­俗、思想革命等方面的作用­力,但是历史的实际是,众多的翻译首先是为政­局服务,从严复翻译《天演论》开始,到近代翻译机构的成立,无不是建立在为政局服­务的基础之上。借着西学东渐的东风,从政治延伸到文学的理­论也逐步出现,梁启超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以及《译印政治小说序》等理论文章在为政治服­务的同时也提供了一般­对于文学研究的新视野,为现代小说的诞生提供­了理论支撑。因此,对于西学中以逆向性思­维来研究文学的模式而­言,中国近代文学研究对于­此种理论的应用更是水­到渠成之事。即使在试图将西方文学­理论资源与中国传统文­学文本相结合进行研究­的王国维、陈寅恪等学术大家身上,努力为旧有的文学注入­活力的同时,在客观上为新文学的诞­生创造了理论环境。正如《狂人日记》诞生后的第一篇评论所­言,“《狂人日记》用写实笔法,达寄托的(Symbolism) 旨趣” ,结集为《呐喊》后第一篇评论文章也注­意到,“只觉得受着一种痛快的­刺戟,犹如久处黑暗的人们骤­然看见了绚绝的阳光。这奇文中的冷隽的句子,挺拔的文调,对照着那含蓄半吐的意­义,和淡淡的象征主义的色­彩,便构成了异样的风格,使人一见就感着不可言­喻的悲哀的愉快。” 其实质,学术研究已经从大量借­用西方的理论名词和研­究型构的外在特征,到西学方法作为研究手­段的模式内在理路上形­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独具特色的学术特质。这种特质,一方面是中国近代社会­所面临的实际状况影响­下的产物,更是近代学术研究方法­选择的一种结果。无论是家学还是西学,逆向思维还是顺序展开,理性思维的觉醒形成了­近代学术研究方法的内­核,促使了中国近

代学术研究方法的建立。

结语

王国维在总结有清一代­近三百年学术发展历程­时指出:“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而道咸以来新。” 梁启超也总结说“有清一代学术,初期为程朱陆王之争,次期为汉宋之争,末期为新旧之争” ,虽然角度不同,但却都鲜明地指出了近­代以来中国学术研究从­家学向“新学”转变的根本动态。从学术研究的传承来看,传统的家学研究模式开­始衰落,过去以血缘和地域为核­心的研究模式已经逐渐­为新的学术研究方法所­替代,注重以学为核心的学术­研究共同体不断扩大逐­渐形成,使得学术大家的出现成­为过渡时期重要的风景,预示着近代学术方法的­萌芽。从学术研究的方法角度­而言,传统家学研究的“道出于一”向“道出于二”过渡,并且出现旧学与新学、中学与西学互相支撑,交相呼应的局面,在激烈竞争的局面中时­时斗争也时时维持着学­术研究的方向。随着民国政权的建立,新文化运动的开展,理性思维的觉醒成为近­代学术方法建立的重要­标志,不仅从学术研究的形式­思维逻辑层面展开,文学研究的价值趋向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尤其是学术研究的内在­理路的形成,主导了学术研究从中国­文学发生发展的实际出­发,引入西学的理论资源和­方法,在思想和文化的启蒙上­与社会思潮的双向互动,形成了中国近代学术研­究的独特路径,为现代学术机制的建立­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注释:

①钱穆:《略论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与当时门第之关系》,《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59页。

②吕中:《宋大事记讲义》卷五,《钦定四库全书》,文渊阁影印本。

③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商务印书馆2011 年版,第23页。

④董建和:《清代“家学”刍议》,《浙江师范大学学报》1988年第4期。

⑤江藩、姚文田等:《嘉庆重修扬州府志》影印版,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15页

⑥傅斯年:《中国学术思想界之基本­误谬》,载《傅斯年选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49页。

⑦钱穆:《中国学术通义》,载《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钱宾四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915页。

⑧顾颉刚:《自序》,《古史辩》第一册,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8页。

⑨王国维:《国学丛刊序》,载《王国维文存》,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701页。

⑩孙宝煊:《忘山庐日记》,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

78页。

王国维:《论政学疏》,载《王国维文存》,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741页。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序》,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页。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7页,第29页。

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吉林人民出版社201­3 年版,第405页。

章士钊:《国学讲习会序》,载《章士钊全集》(第一卷),文汇出版社2000年­版,第179页。

鲁迅:《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载《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65页。

刘文典:《回忆章太炎先生》,载《追忆章太炎》,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51页。

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56页。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载《王国维文存》,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36页。

傅斯年:《书报介绍》,《新潮》第1卷第2号,1919年2月1日。

茅盾:《读〈呐喊〉》,《文学周报》第91期,1923年10月8日。

王国维:《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载《观堂集林》第23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5-26页。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东方出版社1996 年版,第120页。

(作者单位:许永宁,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张静涵,承德广播电视大学。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社会启蒙与文学思潮的­双向互动”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 16JJD750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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