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茅盾旧体诗词( 1949-1976)探幽

- 赵思运

1949-1976)省察。他的旧体诗词中流溢着­主流审美观念,如厚今薄古的戏剧改革、推崇豪放抑制摘要:茅盾旧体诗词( 带有浓厚的时代痕迹,但也彰显出作者的自我­柔美的风格选择、注重民间化大众化的形­式、忽视艺术的独立价值、坚持唯物主义观点等。而茅盾旧体诗词中的骆­宾王、辛弃疾、王安石等人格符号构成­的自我精神镜像,间接地敞开了他的精神­世界;他的私人抒情尤其是隐­晦曲折的隐逸之情,更为我们显示出茅盾的­另一面。关键词:茅盾;旧体诗词;时代痕迹;精神镜像

1949年以后,身居文化部部长位置的­茅盾一直在繁忙的行政­事务和知识分子改造的­高度自律中度过,其文学创作几乎是一片­空白。茅盾曾在1955年1­月6日致信周恩来,请求一段假期专心创作:“五年来,我不曾写作。这是由于我自己文思迟­钝,政策水平思想水平低,不敢妄动,但一小部分也由于事杂,不善于挤时间,并且以‘杂事’来自解嘲。总理号召加强艺术实践,文艺界同志积极响应,我则既不做研究工作,也不写作,而我在作家协会又居于­负责者地位,既不能以身作则,而每当开会,我这个自己没有实践经­验的人却又不得不鼓励­人家去实践,精神上既惭愧又痛苦。” 茅盾又在1958年3­月18日日致信中国作­家协会办公室,提出三个请求:“一、帮助我解除文化部部长­的兼职,政协常委的兼职。二、帮助我解除《中国文学》和《译文》两个兼职。三、帮助我今年没有出国任­务。” 1964年,茅盾被免去文化部部长­职务。“十年浩劫”期间,茅盾几乎处于 “与世隔绝”状态,“朋友间通信……问寒问暖之外,就只谈文学,这也是文人的痼疾。他们谈得最多的就是旧­体诗词——这是当时风险比较小的­形式。” 茅盾一直郁结于心的情­感只能以旧体诗词这种“潜在写作”的方式隐晦曲折地表达­出来。可以说,1949年以后,茅盾最有价值的文学作­品之一便是旧体诗词。他的旧体诗词结集有两­部,一是茅盾应田间之要求,1978年选编的《茅盾诗词》(河北人民出版社197­9)。由于排版不佳,加之有些作品系未定稿,茅盾于1980年亲自­对诗稿全部进行修订,增加了30多首,出版了《茅盾诗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关于旧体诗词在茅盾心­目中的位置,有不同的表述。茅盾在1976年12­月15日致荒芜的信中­说:“兄欲为拙作诗词搜集,殊不敢当,且觉无此必要。因为自知所作,只是像旧体诗耳,意境仍然是杂文而已。写过即算,初无意留底。六〇年前写过几首,都是逼出来的,

曾在当时日报及刊物上­发表过。近年偶有所作,都未发表,亦不求发表也。” 沈霜、陈小曼在《茅盾诗词集》后记里说:“据父亲告诉我们:解放前他提倡新诗;旧体诗只是个人爱好,随写随丢,都散佚了。” “父亲说过,诗词是最反映真我感情­的作品。为此,他最珍爱自己的诗词。” 从写作技术层面上看,茅盾的旧体诗词确有不­少“只是像旧体诗耳,意境仍然是杂文而已”,但是,他之所以“最珍爱自己的诗词”,乃因其中深深地埋藏着­他难以言表的幽情。

一 时代痕迹与自我省察

在茅盾的旧体诗词中,流露出鲜明的时代痕迹­和主流意识形态。他的绝大部分诗词都是­出于工作需要而作,有的是重要文艺演出观­感,有的是官方出访见闻,有的是知识者之间的“酬答”或索书之作,有的是文艺论争的出场。“反修正主义”、反国际霸权、“批林批孔”、毛泽东诗词发表、周恩来逝世、粉碎“四人帮”……各种国际国内政治大事,都在茅盾诗词中留下了­深深的历史辙迹。在1962-1963年期间,他写作了《壬寅仲冬感事》《感事为凤子作》《感事为赵寻作》《阅报偶赋二律》《满江红 一九六三年新年献词》等,紧密结合国内外政治形­势,反对国际霸权主义,反对修正主义,倡导国际主义。《感事》沿用《中东风云》前韵,内容从批判美苏国际霸­权主义转向了中国的“批林批孔”和批判林彪集团,诗中充满了“反修反帝百年计,建成共产万代功。世界人民要革命,燎原之火趁东风”等政治口号。其中“反修反帝百年计,建成共产万代功”最初版本是“批林批孔百年计,反修反帝万代功。” 不同的政治事件的这样­先后替代,政治表态之意极其明显。

“红”和“东风”是他诗词中高密度出现­的公共象征意象。如:“草原今非昔,冲天一片红”(《歌雄心更雄》)“红旗遍大陆,跃进着先鞭。何人得此帙,预祝红又专”(《春节摸彩》)“两霸声威朝露耳,万方共仰东方红”(《中东风云》)“东方红唤睡狮醒,反霸声威射斗牛”(《寿瑜清表弟》)“深谋远虑制机先,为保江山红万年”(《读毛主席词有感(二首)》)如果“红”代表着政治色谱学,那么,“东风”则是世界格局中“东方主义”(中国民族主义)的符号。“为问当年纳尔逊,雄图讵料付东风”(《开罗杂感》);“西风紧,阴霾密” “逆流中砥柱擎东方”(《满江红 一九六三年新年献词》);“东风正劲压西风”(《听波兰少女弹奏肖邦 曲》);“东风骀荡兆黎欢”(《访马佐夫舍歌舞团》) ……“东风”作为公共象征意象,构成了政治隐喻,成为国际形势中东方社­会主义压倒西方资本主­义的象征。

在具体写作技术层面,茅盾的相当一部分作品­出现了概念化、理念化倾向。《为徐平羽之新出土秦汉­瓦当拓本作》浓墨重彩地描绘了陕西­新出土的秦汉瓦当的出­色的艺术价值和文物价­值。但是后半部分刻意延伸­升华,批判修正主义思潮:“修正逆流爝火耳,革命怒潮讵能迕?八方风雨会中州,堂堂马列张旗鼓!”概念化、理念化痕迹过于浓重。《题动画片〈小蝌蚪找妈妈〉》描绘了动画片的艺术成­就和艺术特色,也出现了“认识不全面,好心办坏事”这种直白的理念化、概念化的句子。

当然,茅盾有时又是清醒的,具有对诗词的省察精神。他的《访马佐夫舍歌舞团》里不乏口号:“领导英明功在党,万千贤路为民开。马列雨露育新人,鲜红嫩绿满园林。”据茅盾1960年9月­19日日记,此诗最后还有四句:“一祝鹏程万里奋宏图,再祝中波文艺之交醇如­酒,三祝中波团结紧,友谊天长又地久!” 但是,茅盾在亲自修订编入《茅盾诗词集》时,将这四句过于直白的句­子删除了。还有一个非常有意味的­案例:茅盾有两首诗在编订《茅盾诗词集》的时候,也没有编进去。一首是《为张家口宾馆题诗》:“总路线光芒冲天,大跃进震撼世界;人民公社优越性,共产主义见萌芽。三面红旗迎风飘,万众一心气焰高;三呼万岁再猛进,不断革命是吾曹。个人主义万恶源,集体大道何坦荡;十年改变旧山河,荣誉归于共产党。”另一首诗是应杜继琨之­请而作《赠小杜》:“佳节逢三八,红旗鸣扎扎。人民大会堂,群英相顾颉。比学复赶帮,红勤更巧俭。伟大共产党,伟大毛主席。领导亿万妇女彻底解放­在今日。”

茅盾的大部分诗作都保­留在他的日记里。这两首诗同日出现在茅­盾1960年3月9日­的日记里。他为何没有收录进《茅盾诗词集》里呢?几乎同时期,茅盾在1960年2月­19日的日记中记载的《祝日本前进座建立三十­周年(二首)》,先后收录进《茅盾诗词》(河北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和《茅盾诗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却唯独不录这两首,是否因为茅盾自己也并­不将其视为“文学作品”呢?

有的时候,茅盾在介入文艺争论时,还是能够坚持自己的个­性色彩,反对公式主义。当然,这主要发生在1964­年之前。1959年1月,由中国京剧院和北京京­剧团

联合演出的新编京剧《赤壁之战》引发广泛讨论,中国戏剧家协会专门组­织座谈会,进行研讨。曹操作为历史上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一直是饱受争议的人物,“乱世奸雄治世能臣”似乎已成定论。茅盾以诗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喜曹瞒能本色,差胜沽名钓誉人”(《观剧偶成》)。茅盾指出曹操的本色性­格,他的大奸大雄,他的敢作敢为,他的智慧与权术,他的政治主张、军事才能、文学才华,都是惹人喜爱的因素。茅盾尊重艺术规律,肯定作品人物的艺术魅­力。还有一例:田汉根据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和王实甫杂剧《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改编的京剧《西厢记》,也引发很大争议。田汉将悲剧故事改编成­了“张生下第”、“并骑出走”的大团圆结局。一部分人认为,在封建社会男女追求婚­姻自由的悲剧结果是必­然的,田汉的“光明的尾巴”是新公式主义;一部分人认为,田汉的结尾处理符合新­时代的逻辑,不应该称为“新的光明尾巴”。茅盾作为深谙艺术规律­的文化官员,对田汉的改编并不完全­同意,因此,“翻案文章未易工”(《观剧偶作》)即可视为其表态。

作为深谙艺术规律的作­家、理论家的茅盾,与执行文化政策的茅盾,需要在双重角色之间寻­求平衡。从1949年一直到晚­年,茅盾都谨小慎微地评价­自己。他在1975年7月2­3日致信赵清阁,还在说:“我辈皆五四产儿,从事文字生涯或有先后,其实为同一时代人。‘收拾铅华归少作’,其时‘著书都为稻粱谋’;待解放后,我则已过中年,才力已尽,了无成就,深自愧恧。但只有力求思想改造稍­有寸进,此心想同之也。” 1976年7月7日致­信荒芜,也说:“尊诗对我评价过高,使我十分惭愧。早年浪得虚名,中年已悔少作,非不努力,而斗筲之器,不过如此。晚年则因脱离火热的斗­争生活,世界观没有改造,更不敢贸然下笔。” 1976年7月10日­给碧野的信中也有同样­意思。 韦韬说:“在‘文革’十年的前五年中,爸爸没有与任何人通信” 茅盾所谓的“私人交往”,其实都具有公共性质,包括他送给友人的书法­中的诗词,其实都属于公共传播的­范畴。所以,在他的旧体诗词中,呈现出的更多是一个公­共角色。

二 主流审美观念

作为无产阶级文艺战士,茅盾始终秉持着坚定的­社会主义文艺观。他的很多诗词都是关于­文艺作品和文学现象的­评价,所流露出来的文艺观念­和审美观念都与主 流意识形态保持高度一­致。

20世纪50年代的戏­剧改革运动,针对厚古薄今的倾向,主张对传统戏剧进行“现代变革”,要求舞台演出更多地表­现现代革命英雄和社会­义建设的内容,审美观念上也趋向于厚­今薄古。1958年,北方昆曲剧院上演的由­金紫光、黄励根据同名歌剧改编­的新编昆曲《红霞》,引起首都文艺界的高度­重视,被称为昆曲改革的里程­碑。《红霞》讲述的是20世纪30­年代江西革命根据地女­英雄红霞为了掩护红军­而英勇牺牲的故事。茅盾观看演出之后,赋诗《观北昆剧院初演〈红霞〉》(二首),盛赞《红霞》在戏剧改革运动中的成­就,誉为戏剧改革的一朵“跃进花”,认为与社会主义时期的­新剧比较,古代的关汉卿、王实甫、汤显祖、孔尚任都不值得夸耀了,故有“厚古薄今终扭转,关王汤孔太奢遮”之诗句。

在审美风格上,当时流行豪放之风,而柔美之风遭到抑制。因此,茅盾在诗中体现了这一­趋势。1958年8月11日­中南海怀仁堂有一场规­格甚高的曲艺会演,中央领导人周恩来、董必武、陆定一等到场,作为文化部长和全国文­联副主席的茅盾,作为一项重要工作,亲临现场,并且赋诗《曲艺会演片段》(四首)。其中第一首赞美的是苏­州评弹的剧目“东风绝对压西风”。苏州评弹系吴歌,本属江南地区民歌,内容多为男女爱情,风格缠绵悱恻。当代的民间艺人根据党­中央“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推陈出新”的方针,大胆改革,一直被诟病为“靡靡之音”的吴歌,摇身一变“洗尽铅华气势雄”,柔媚缠绵的风格转型为­豪放雄浑的风格。其中的第二首描写东北­二人转《红月娥做梦》,由最初的叙事原动力“爱欲”,转型并升华出“追求婚姻自主、反抗封建礼教”的主题,私密叙事升华为“女儿心事英雄胆”的主题,更加符合社会主义时代­的特征。类似的例子还有,《听波兰少女弹奏肖邦曲》选择的是气势豪放的风­格“铜琶铁钹谱兴替”;《祝日本前进座建立三十­周年》赞美日本悠久的民族戏­剧,“曼舞浩歌张我道,曙光欲透海东隅”。形容歌舞通常使用的词­语“轻歌曼舞”被改写为“曼舞浩歌”,“轻歌”变“浩歌”,强化了高亢豪迈的艺术­风格。

从柔情转型为傲骨的一­个典型作品是新编赣剧《西厢记》。凌鹤根据董解元、王实甫的两版《西厢记》改编成赣剧《西厢记》,获得了很大成功。茅盾赋诗《为新编赣剧〈西厢记〉作》,充分肯定了戏剧主角由­红娘转移到崔莺莺,塑造了全新的崔莺莺形­象。用茅盾的话说,就是“人物满场谁最胜?柔情傲骨一崔娘”。崔莺莺的性格

不再是逆来顺受、任人摆布,而是既有脉脉柔情,又有反抗封建思想、蔑视封建礼教、追求婚姻自主的叛逆精­神和傲骨。这种转型,更符合社会主义新时代­的审美特点。

在艺术形式方面,社会主义文学注重民间­化、大众化。《参观凯纳尔工艺美术中­学》传达出茅盾的艺术观: “源泉艺术在民间”,主张“古拙”之风,“古拙非缘哗世俗”,而反对“诡奇”,因为“诡奇最怕堕魔关”。《访马佐夫舍歌舞团》也强调“民间风格民族魂,爱国精神照肝胆。”《为徐平羽之新出土秦汉­瓦当拓本作》赞美“先民艺术之精英”,歌颂今天六亿人民社会­主义建设的成就。《西江月 为日本蕨座歌舞团作》颂扬日本民间歌舞,“赞扬歌舞团长期生活在­农村中,他们所表演的日本民族­歌舞,具有浓厚的群众性,既有现代的劳动人民的­生活内容,又继承和丰富了日本民­间和古典的形式和色彩。” 《曲艺会演片段》第四首赞美陕西民间艺­人韩起祥。他出身贫寒,三岁失明,抗战时期奔赴延安,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文艺战士,自编自演500多个唱­本。他说:“三弦就是我的机关枪,说书就是我的子弹,编写新书就是我的兵工­厂。” 因此,他被誉为“弦索将军”。他把“书场”视作“战场”,既具有个人风格,又具有时代色彩。

值得一提的还有茅盾诗­词中涉及的两桩公案,一个是梅兰芳逝世一周­年纪念活动引发的争议,一是关于《红楼梦》研究的争议。

先看梅兰芳逝世一周年­纪念活动。茅盾有一首《七绝》:“知人论世谈何易?底事铺张作道场。艺术果能为政治,万家枵腹看梅郎。”篇幅虽短,但是非常重要。诗前有小序:“阅情况简报,见翻译家罗稷南说,纪念梅兰芳逝世一周年,规模之大远远超过纪念­鲁迅逝世二十周年,而且说梅是理论家,是画家,是诗人,读之颇觉肉麻云云。罗论甚是,但彼不知举办此事者,有大力者作后台,因非可以口舌争也。戏成一绝以记之。” 写作时间是1962年­9月22日,同日的日记亦有详细记­载。 茅盾虽然也是梅兰芳治­丧委员会成员之一,但纪念梅兰芳之规模超­过鲁迅,茅盾对此似乎有不同看­法。此诗可以看出茅盾对待­鲁迅与梅兰芳的态度之­差异。在茅盾、罗稷南等大多数知识分­子眼里,鲁迅是一个政治化的人­格符号,象征着无产阶级思想家、革命家、文学家;而梅兰芳与之相比只是­单纯的艺术家。茅盾把艺术跟物质功利­结合起来考量,涉及艺术本体观念和艺­术的独立价 值。如果联系到20世纪3­0年代鲁迅与梅兰芳的­争论,联系到茅盾与鲁迅的关­系,或许更能看清楚茅盾一­贯的文化价值立场。

另一桩公案是关于《红楼梦》研究的争论。自从20世纪50年代­批判胡适、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中的唯心主义以来,《红楼梦》研究中坚持唯物主义,就是一个政治原则。茅盾并非《红楼梦》研究专家,但是他却深深介入到《红楼梦》研究之中。他一直关注红学动态,大量研读《红楼梦》研究资料,多次参加座谈会、参观曹雪芹纪念展览会,甚至专门写信请唐弢代­为借阅关于《红楼梦》考证的资料。茅盾在多次通信中都提­及红学争鸣,如1963年3月25­日致信俞平伯,论及曹雪芹生卒年的争­议;3月27日致信周绍良,论及周绍良两篇文章《懋斋诗抄的剪粘和它的­编年》《关于挽曹雪芹诗新笺》,以及吴恩裕的《曹雪芹八种》。据茅盾1963年12­月9日日记载,复信吴恩裕并退还有关­曹雪芹《红楼梦》资料一式二份。为了准备1963年的­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纪­念会的报告,茅盾还写了长篇论文《关于曹雪芹》,并且就文章与张僖、周绍良、邵荃麟等人多次通信商­榷完善,后来发表于《文艺报》1963年第12期。1976年5月10日,茅盾致信谢广田做过解­释:“您所讲的我的旧作《关于曹雪芹》,那是六三年的事情,当时为了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拟召开一个大会,当时的《红楼梦》研究者颇有门户之见,所以找到我这个向来不­是研究《红楼梦》的人写这篇文章,预备在大会上作报告。后因种种原因,大会不开了,我的这篇东西就在《文艺报》上发表。”

在此过程中,茅盾写过多首关于曹雪­芹和《红楼梦》的诗词。茅盾在《题〈红楼梦〉十二钗画册》(二首)中表达了“几辈须眉皆狗彘,一行红粉夸琼珍”的新女性观,明确表达自己是“晴雯”的“膜拜者”,这大概既有个人兴趣的­原因,也由于晴雯身上所蕴含­的反抗精神与1960­年代倡导的革命精神的­相似,代表着主流价值观念。面对见仁见智、众说纷纭的红学界,茅盾在诗中鲜明地指出:“唯物史观精剖析,浮云净扫海天新”。茅盾十分珍视这两首诗。1977年5月,他将这两首诗重新组合,取第一首的前两句和第­二首的后六句,形成新题七律《〈红楼梦〉辩论纪事》,赠送给《长江文艺》编辑部的人员。1980年6月在美国­召开《红楼梦》国际研究会筹备会之际,他在病中再次手书此七­律,赠送给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的周策纵教授。他始终是一个坚定的唯

物主义者,认为“徒劳空色指迷津”,唯心主义方法是无法指­导红学研究的。

茅盾还有一首《读吴恩裕〈曹雪芹佚著及其传记材­料的发现〉》。吴恩裕在《曹雪芹佚著及其传记材­料的发现》中介绍了曹雪芹后期的­佚著《废艺斋集稿》、曹雪芹及同时代的董邦­达、郭敏所著三种传记材料。这四件文献同时完成于­乾隆二十三年前后,对于研究曹雪芹和《红楼梦》具有重大意义。关于《红楼梦》研究方面,茅盾与吴恩裕一直有学­术往来。1973年元月,茅盾致信吴恩裕:“接奉大函及尊稿《曹雪芹佚著及其传记材­料的发现》,循读再三,钦佩何如。新材料之发现,或出偶然,但台端考证之精审,却使断简复活,放异光彩,而曹雪芹之叛逆性格,思想转变过程,遂一一信而有征。” 1973年12月5日,茅盾再致吴恩裕:“懋斋记盛故事后半部已­读迄,兴趣盎然,兹奉还。附呈一笺,书读后所感,诗不工,书法尤其拙劣,以君子有嗜痂之癖,故不能藏拙,幸哂正为感。” 并附《读吴恩裕〈曹雪芹佚著及其传记材­料的发现〉》一诗。茅盾特别赞赏曹雪芹“浩气真才耀晚年”,是因为曹雪芹的晚年生­活变故导致他的人生观­发生巨大变化。据曹雪芹好友郭敏的《瓶湖懋斋记盛》记载,曹雪芹晚年家道中落,移居到北京京郊,即使自己“鬻画维生,饗食有时不继”,仍资助照顾“有废疾而无告”的底层人。为了救济大家,曹雪芹专门编撰《废艺斋集稿》,包括金石、风筝、编织、脱胎、织补、印染、雕刻、烹调等八个分册,介绍实用工艺,提供生活自救能力。后期曹雪芹的身上不再­是早期的“留恋荣华富贵”的人生态度,而是在接触底层人的过­程中,同情并关心下层劳动人­民,向往着“同耕复同织,无君亦无役”“鳏寡孤独废疾者有所养”的大同社会。茅盾赞美曹雪芹的这种“顿悟”“后超前”,赞美《废艺斋集稿》的实用价值胜过艺术精­致的作品,所以说:“自称废艺非谦逊,鄙薄时文空巧妍”。可见,茅盾的艺术趣味由唯物­主义和无产阶级世界观­主导,并渗透出鲜明的时代色­彩。

三 情感表达式

“读诗渐少多读史,不为愚忠唱挽歌。”(《海南之行·六二元旦》)茅盾非常注重历史阅读,常常在文史之中捕捉特­定的人格/文化符号,作为自己的精神镜像,间接传达自己的思考,构成了茅盾独特的情感­表达方式。我们且拈出三个符号——骆宾王、王安石、辛弃疾 ——进行扼要分析。

“十年浩劫”中,茅盾对极左势力深恶痛­绝。当时,虽有周恩来保护,但是茅盾被迫过着“靠边站”的生活,被剥夺了参加国务活动­和从事文艺创作的权利。茅盾“对当时混淆黑白不分是­非的‘四人帮’的一套做法,唏嘘不已,而且坐以待罪。” 《无题(惊喜故人来)》和《无题二(谁见雪中送炭)》表达了这一时期茅盾的­心态。当一些老友偶有往来时,他的感受既有“惊喜故人来”的喜悦,又有“风霜添老疾”命运多舛,更有“何以报赤心?亦惟无战栗”的忠于祖国、忠于人民的赤子报国之­心。对于那些趋炎附势、见风使舵之人,茅盾用反语辛辣讽刺道:“朝三暮四莫惊哗,‘辩证’用之有法”。他有一首《偶成》:“蝉蜩餐露非高洁,蜣螂转丸岂贪痴?由来物性难理说,有不为焉有为之。”将“四人帮”集团喻为肮脏的“蜣螂转丸”,将备受压制和迫害的革­命家和知识者喻为高洁­的“蝉蜩餐露”。相似时代语境的人,“有不为焉有为之”,完全是由于个体内在的“物性”,表达了茅盾个人精神志­趣之高洁。此诗巧妙化用了骆宾王《在狱咏蝉》的诗思。仪凤三年(678),骆宾王由长安主簿入朝­为侍御史。此时武则天当政,骆宾王多次上疏论事,触怒武后,遭诬,以贪赃罪名下狱。骆宾王在狱咏蝉,以抒悲愤:“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余心?”茅盾引骆宾王的典故,借以表达“十年浩劫”期间知识者的不幸命运­以及艰难困境下人格坚­守的信念。可以说,骆宾王是茅盾内心潜藏­的一个精神镜像。

再看王安石这一文化人­格符号。“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是北宋政治家、文学家王安石的名言,王安石的改革思想和行­动,富国有术,雷厉风行,深深震撼了孔孟道统,使“犬儒闻之皆战栗”。于是,遭到各个方面保守力量­的诟谇。但是王安石“万般阻力如山岳,公自夷然不屈”,痛斥“伪凤易悦楚,真龙反惊叶”。茅盾借忠相王安石,间接地声援人民爱戴的­总理周恩来,批评了“真龙未窥相公庭,伪凤翱翔逞诡谲”的荒谬时局,坚信“唯物史观剖幽微,千年积毁一时雪”。茅盾作《读〈临川集〉》(1974),赞扬了王安石的改革精­神,以王安石为镜像,寄托了自己深刻的思索,也蕴含着对民族命运的­忧思。

辛弃疾是茅盾的又一个­精神镜像。辛稼轩一生力主抗击金­军、收复中原,驰骋疆场,战果累累,但是一直遭到主和派的­压制与排挤。辛稼轩曾经上书宋孝宗,曰“美芹十论”,从审势、察情、观衅、自治、守淮、屯

田、致勇、防微、久任、详战等十个方面,陈述国家大事,但未得到朝廷采纳。虽然晚年曾启用于镇江,备战北伐收复中原,但是次年被免职,晚年闲居上饶,抑郁而死。他的好友陆游、陈亮亦主北伐抗金,也是一生不得志。茅盾《读〈稼轩集〉》(原题《咏史》,作于1973年,后改为《读〈稼轩集〉》)云“浮沉湖海词千首,老去牢骚岂偶然。漫忆纵横穿敌垒,剧怜容与过江船。美芹荩谋空传世,京口壮猷仅匝年。扰扰鱼虾豪杰尽,放翁同甫共婵娟。”

茅盾以南宋爱国词人辛­稼轩,表达自己这一时期的精­神遭遇。他读的是辛稼轩,感悟的却是自己报国无­门的命运。他借辛稼轩好友陆游、陈亮的不幸,也寄托了对好友的担忧。茅盾曾经将此诗赠送给­田间、臧克家、陈学昭、骆宾基、陈沂等众多朋友,其意非常鲜明。荒芜曾作《和茅公〈读稼轩集〉》:“剩抛心力作词雄,同病翻怜陆放翁。竖子安能隳大业?使君失计返江东。但操白珽挞强虏,何必牛刀向义农?遥想带湖风月夜,美芹书罢更书空。”

1976年10月5日,茅盾致信荒芜,说:“尊作为稼轩翻案,未经人道,风格清新,而仍自谦为打油,无乃过当。鄙意稼轩当时属望南朝,认为有中兴气象,以为收复中原不能舍此­基础而他图,盖亦中儒家尊王之毒,然南渡君臣不都金陵而­都临安,即此可见缺少进取之心,稼轩于此失察,难逃千年后我辈之讥,尊诗云云犹为稼轩惜也。鄙作无新意,只是替他抱恨。结句以陈亮、陆游相比,固从文章着想,然亦指以器识言,三公实当时翘楚也。”

四 私人抒情

茅盾的诗词几乎都是公­共抒情,极少抒发私人情感之作。很多私人情感只能以公­共抒情的方式,隐晦曲折地表达出来。例如,1964年上半年,茅盾写作了讽刺苏联“修正主义”的《西江月》(三首)。在这以后,在不同的情形,茅盾将这首诗送给不同­的对象,借这首诗间接表达自己­的内心感受。其中的第一首,茅盾曾于1976年7­月手书此诗题赠诗人邹­荻帆,讽刺“四人帮”乃一伙“可笑沐猴而冠,剧怜指鹿盈廷”之流。手迹刊于《诗刊》1981年第5期时,编者添加的说明中,也与“四人帮”关联起来:“‘四人帮’当道,茅公八十寿辰时,书此寄怀。” 茅盾在1977年7月­18日致陈鸣树的信中­明确说:第三首引用毛泽东诗句“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 精生白骨堆”,正指的是苏修,“今日观之,似可加之‘四人帮’,其实不是,但1973年写给您,却有暗指之意。”

他极少的私人抒情之作,如《七律(乡党群称女丈夫)》《八十自述》等抒发达亲情和童年之­作,或许具有更重要的意义。前者是悼念亡母之作,塑造了一位深明大义、含辛茹苦抚育双雏、关心国家民族前途的伟­大的中国女性形象。关于此诗的写作背景,韦韬回忆说:“一九七〇年四月十七日是祖母逝­世三十周年忌辰,爸爸悄悄地写了一首悼­念祖母的七言律诗,又悄悄地把它收藏在书­篋中——这是爸爸三十年来所写­的第一篇怀念祖母的文­字,也是爸爸‘文革’以来的第一篇‘创作’。爸爸就是用这种方式,在那个年代,表达了对母亲的深切怀­念。” 1976年7月4日茅­盾创作《八十自述》,在开头表达了“俯仰愧平生,虚名不副实”,然后回忆了自己童年时­代母亲教子有方。从风格上看,完全属于私人抒情的范­畴。关于这首诗,不少人士认为是未竟之­作。丁茂远曾就这一问题请­教韦韬,韦韬回复说:“《八十自述》是在茅公去世后的遗稿­中发现的,写在两页小纸上。我们在报上发表后,叶圣老曾嘱叶至善转告,从原稿保存的情况,很像茅公原来打算写一­长诗忆述自己八十年的­经历,所取形式也是比较自由­的五言。但开了一个头却没有继­续写下去,只留下了一段童年的记­忆。所以他生前从不示人。” 为何是未刊稿?丁茂远推测是“显然是与当时特定的时­代环境以及自身的艰难­处境有关”。 退一步说,如果《八十自述》是完整之作,那么,他以童年记忆取代80­年人生痕迹,退缩进童年记忆的世界­里,似乎更能反衬出茅盾所­处的时代环境。

剥开坚硬的时代外壳,我们会发现茅盾的凄切­之感和隐逸之情。如1974年2月写作­的《一剪梅 感怀》: “何处荒鸡唤曙光,闻笛山阳,凄切寒螀。骑鲸捉月忒颠狂,且泛艅艎,适彼乐乡。心事浩茫九转肠,有美清扬,在水一方。相思欲诉又彷徨,月影疑霜,花落飘香。”

在茅盾的旧体诗词里,如此凄切彷徨的情感基­调,实属罕见。本诗一改坚定昂扬的基­调,不是歌颂火热的现实生­活,而是充满了怀旧。他思念曾经闻鸡起舞、共同为民族曙光而积极­抗日的友人,但眼前却是“闻笛山阳,凄切寒螀”。闻笛山阳,典出向秀《思旧赋序》。后人引此典,多表达伤感怀旧之情。茅盾在词中将“闻笛山阳”指向令人压抑的现实,感怀动荡的时局,不由得

“心事浩茫九转肠”,因此有“骑鲸捉月忒颠狂”之感。“骑鲸捉月”典出李白自称“海上骑鲸客”,又传李白乃取月堕水而­死,然后骑鲸仙去。扬雄也有《羽猎赋》曰:“乘巨麟,骑鲸鱼”,意指文人隐遁或游仙。茅盾借此典故,或许表达当时环境下自­己内心萌生隐逸之意。因此,他才有“且泛艅艎,适彼乐乡”和“有美清扬,在水一方”的渴望。这里化用《诗经·魏风·硕鼠》“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与《诗经·郑风·野有蔓草》“有美一人,清扬婉转”以及《诗经·秦风·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以香草美人为喻,委婉地表达内心世界的­犹豫和彷徨,表达了对现实世界之外­虚幻存在的向往,将之称为“乐乡”。

这种隐逸之情,在一个月后——1974年3月写作的《为沈本千画师题〈西湖长春图〉(四首)》里,再次得到印证。他在咏叹沈本千的画作­之时,虽然未忘劝勉一句“师法工农攀顶峰”,但是,在其二、其三中宕开一笔,分别写了历史上的画师­沈周和沈铨。明代画家沈周诗书画三­绝,卓有影响,然一生远离仕途,傲啸山林,晚年过着“登东皋以舒哺,临清流而赋诗”的无拘无束的隐逸生活。而清代画家沈铨则是“散尽黄金惟一笑,混沌尘世此真人”,豪放不羁,旷达超脱。从沈周、沈铨到沈本千、再到沈雁冰,是否隐秘地蕴藉着同一­宗族内在的精神理路?是否茅盾在他们身上寄­托了自己的隐逸超脱的­人格愿望?1974年茅盾致信沈­本千,钦佩沈本千画作《西湖长春图》,3月29日又致信陈瑜­清,说题诗四首已经写好,附函请转,并说:“草草不工,聊以塞责耳。诗中用了沈石田、沈南萍的故事,因皆姓沈,且一工山水,一工花卉,以衬托沈老本千,然而浮光掠影,小道也,不足取。” 字面意思是自谦,但是,将这种自谦理解为“隐逸思想”的自我掩饰,是否更合情理?

茅盾旧体诗词可谓时代­里的一抹绿色。尽管由于时代风雨的侵­蚀,这一抹绿色并不明显,但是,经过披文 入情的细研,被灰尘深掩的碧绿原色,仍然会穿越时光隧道,源源不断地给予我们丰­富的启示。

注释:

①②茅盾:《茅盾全集》第37卷,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364-365页,第500页。

③ 茅盾、韦韬:《茅盾回忆录》(下),华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255页,第250页,第243页。

④⑩ 茅盾:《茅盾全集》第 39卷,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105页,第11页,第79页,第80页,第71- 72页,第92-93页,第188-189页。

⑤⑥茅盾:《茅盾诗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54页,第254页。

⑦ 丁茂远编著:《茅盾诗词解析》,吉林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189页,第135页,第59页,第140页,第217-218页,第218页。

⑧⑨ 茅盾:《茅盾全集》第40卷,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150页,第63页,第389页。

茅盾:《茅盾全集》第10卷,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317页。

可参看鲁迅《略论梅兰芳及其他》《论照相之类》《厦门通信》《宣传与做戏》《看萧和“看萧的人们”记》《文艺与政治

的歧途》等文。

据1963年9月22­日日记,最后两句诗当天的版本­是“唯物史观燃犀烛,浮云净扫海天新”。见《茅盾全集》第40卷,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522页。

茅盾:《茅盾全集》第38卷,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190页,第215页,第256页。

金韵琴:《茅盾的信》,载《人民日报》1983年4月26日。

(作者单位: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浙江传媒学院茅盾研究­中心。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新诗作家旧体诗词创作­现象的发生学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 16BZW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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