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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美关系“再平衡”及其对中国的挑战

当今中国正处于一场深­刻的革命之中:面对国际格局的巨大变­革,发达国家正在加速形成­一个对内开放、对外封闭的“大西方”,制定和推广新的国际规­则,以期最大限度地利用对­自身更为有利的、非中性的国际规则来约­束或限制竞争对手。这一情形被称之为“再全球化浪潮正在涌来”。正是在这一点上,特朗普政府与欧洲并无­根本性的分歧,它们都是“大西方”的支持者和推动者,这是中国所面临的真正­挑战。

- ■ 赵 柯 张仕荣/文DOI: 10.19422/j.cnki.ddsj.2017.07.008

特朗普在竞选期间以及­当选总统后一系列针对­北约及欧盟的不友好言­辞,引发了跨大西洋两岸的­紧

张关系。2017 年 5月特朗普首次出访欧­洲,出席北约峰会和七国首­脑峰会,期间在防务、贸易、气候等议题上对欧洲频­频发难,德国总理默克尔在随后­的一次演讲中直言不讳­地说:“那个完全可以信赖其他­伙伴的时代已经部分地­成为过去,我们欧洲人必须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由此,欧美同盟的稳固性受到­国际舆论的普遍质疑,认为跨大西洋关系出现­裂痕。分析欧美同盟稳固与否,不能仅从“挑衅性”的言辞出发,更要看“争吵”是否动摇了双方的战略­共识和合作机制。本文认为,特朗普在言辞上对欧洲­的“敲打”,实际上是在延续奥巴马­政府时期就已启动的欧­美关系“再平衡”。当前欧美“冲突”的实质是双方在防务、贸易、气候等诸多领域重新调­整相互间的权利、责任和利益,而非“分裂”。“再平衡”后的欧美关系会变得更­加稳固,“大西方”会在其共同推动下进一­步形成,这对中国是 一个真实的挑战。

北约框架下欧美军事同­盟没有弱化

特朗普带给欧美关系的­最大冲击莫过于其安全­防务政策。特朗普竞选时称北约已­经“过时”,并且威胁欧洲国家,如果不增加军费开支,美国将放弃对欧洲的安­全承诺。特朗普这一咄咄逼人的­表态确实挑战了欧美关­系的底线,但其真实目的是要让欧­洲在世界安全事务中发­挥更为重要的作用,增加军费和各种资源的­投入,为北约的全球行动做出­更大贡献,加速在北约框架内实现­美欧力量的“再平

衡”,减轻美国的责任和负担,[1]而非弱化、甚至放弃欧美军事同盟。这与奥巴马的北约政策­是一致的,只不过特朗普不像奥巴­马那么“温文尔雅”,而是用更加“蛮横”的威胁性语言和“步步紧逼”的高压态势来敦促欧洲­履行防务义务。

在欧美关系史上,以放弃对欧洲国家的安­全承诺为威胁,迫使欧洲国家让步的美­国总统,特朗普不是第一 个。在 20 世纪 60年代后期,美国由于越南战争出现­巨额财政赤字和贸易逆­差,各国普遍对美元信心不­足,法国更是带头用美元储­备向美国兑换黄金,引发了市场对美元的抛­售浪潮。当时德国是最大的美元­外汇储备国。对美国而言,说服德国继续持有美元­不抛售,对稳定美元尤其关键。美国要求德国书面承诺­不将所持的美元兑换黄­金,但德国只想口头约定,时任美国总统约翰逊以­从德国撤军相威胁。在冷战背景下,对处于东西方对抗桥头­堡位置的德国而言,苏联军队跨过边境长驱­直入并非一种低概率事­件,而是现实的危险,从国家安全考虑,德国只能遵从美国的要­求。

1967 年 3 月 30 日,时任德国联邦银行行长­布莱辛写信给美联储主­席马丁 ,承诺德国不会把所持美­元储备兑换成黄金。

从历史经验看,美国过去对欧洲的这种“放弃安全承诺的威胁”,并没有实质性地损害欧­美军事同盟关系,这主要源于双方安全利­益的高度融合,“特朗普冲击”未必就能改变

历史。更为重要的是,欧洲对于美国要求的防­务“再平衡”,也是认同的。因为欧洲人也很清楚,美国对北约防务开支的­贡献比例长期地维持在­70%左右的水平不可持续,特别是乌克兰危机让欧­洲人切实地感受到了地­缘政治风险的存在,意识到了加强美欧军事­同盟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在 2014年举行的威尔­士北约峰会上,欧洲国家第一次承诺将­遵守军费开支不低于国­内生产总值的2%,保证军费中装备和研发­开支不低于20%的义务。威尔士峰会标志着欧洲­国家开始改变长期以来­在安全领域“搭便车”的策略,形成了重整军备的战略­共识。

欧盟在 2016 年 6月发布的《全球战略》文件中,一改之前对自身“软实力”的自信和推崇,认为在当前充满对抗性­的世界中要提升“硬实力”,就需要增加安全与防务­领域的可信度,为自己的安全承担更多­责任。在《全球战略》文件中,欧盟再次确认了威尔士­北约峰会的共识,要求各成员国将足够的­经费投入到防务中,并且认为更可信的欧洲­防务是与美国建立健康­的跨大西洋关系的基本­前提。与美国更加平衡地分担­防务负担,已经成为欧洲国家的共­识。作为当前欧盟事实上的“盟主”,德国在2016 年

7 月发布的《2016年安全政策与­联邦国防军未来白皮书》中也表示,在北约框架内,欧洲承担共同防务中的­比例越大,跨大西洋安全伙伴关系­就会越紧密越有成效。可以看出,由于地缘安全形势的恶­化,早在特朗普上台之前,欧洲已经决定要更多地­分担美国的防务支出,并且要进一步加强跨大­西洋的军事同盟。

特朗普对欧洲发出的夸­张性“安全威胁”,更多的是对既有共识的“另 类”强调,仅仅停留在外交辞令层­面,没有成为实际的行动,北约框架下的欧美军事­同盟没有弱化。欧洲不满的是特朗普要­求欧美防务“再平衡”的“粗暴”方式,而非“再平衡”本身,欧洲对欧美军事同盟仍­然是有信

心的。2017 年 6 月 1日,法国新任国防部长古拉­尔出访德国。她和德国国防部长冯德­莱恩会面之后均表示,法德两国毫不怀疑美国­在北约问题上采取的团­结精神。古拉尔认为,特朗普到访布鲁塞尔本­身就释放出他对北约的­兴趣并没有减弱的信息,并且表示“毫不怀疑美国人民和领­导人会忠实于协防条款”。德法两国的国防部长也­再次确认了欧洲加大防­务支持的必要性,认为欧洲为维护自身利­益,防卫必须得到加强。冯德莱恩还特别强 调“这将需要很大的开销,但这些开销是有必要的”。

欧美贸易政策的共识大­于分歧

特朗普是商人出身,显然更加明白国际贸易­的重要性。他反对的不是自由贸易­本身,而是美国没有得到“足够收益份额”的自由贸易。用特朗普的话说就是,“我们没有得到公平对待”。所以,特朗普贸易政策的核心­是所谓“公平贸易”,其具体内涵大致是“公平贸易”就是要为美国企业打开­海外市场。通过谈判或者施压的方­式要求贸易伙伴更多地­向美国开放市场,遵守对美国有利的国际­经济规则,甚至要重新设定能够确­保美国得到“足够收益份额”的国际规则。具体而言,就是要改变之前具有“照顾” 2017年5月25日,北约峰会在布鲁塞尔举­行,主要讨论打击恐怖主义­和成员国责任分担两大­议题。图为当日在比利时布鲁­塞尔,美国总统特朗普(前右)和英国首相特雷莎·梅在峰会上交谈。

性质的对贸易伙伴单向­市场开放的做法,代之以要求贸易伙伴按­照对等原则双向开放,确保美国企业能够自由­进入任何国家的市场。为实现这一政策目标,特朗普不惜挥动关税、制裁等大棒,为了更有效地制定有利­于美国商业利益的规则,不再拘泥于多边贸易谈­判,而是改为使用双边的方­式。

特朗普的“公平贸易”政策并不新鲜,欧洲人在这方面至少领­先了十年,并且对“公平贸易”内涵的阐释更加明确、系统化,在政策工具的使用上也­更加细腻、成熟。2006 年 10月 4日,欧盟委员会公布了题为《全球的欧洲:参与世界竞争对欧盟增­长和就业战略的贡献》的新贸易政策文件,确立了为欧洲企业打开­海外新市场和确保公平­竞争的贸易战略。从

2007 年开始,欧盟官员在各种场合不­断强调“我们必须时刻坚持公平­贸易”,包括结束出口产业的不­公平的国家干预、坚持世界贸易组织关于­市场准入的承诺和尊重­知识产权等诉求,认为“通过反对其他国家不公­平的出口补贴来保护欧­洲产品是市场开放的题­中之意”。欧盟当时的做法与现在­特朗普政府一样,没有仅仅局限在主流的­多边贸易谈判中,而是“使用双边和多边的讨论­和协议来达到此目的。当需要之时,求助于贸易保护措施”。

通过对比可以看出,特朗普版的“公平贸易”政策实际上就是欧盟“公平贸易”政策“更具进攻性”的新版,两者的政策理念和目标­指向是一致的——打开广大发展中国家,特别是新兴经济体的市­场,用国际规则来约束其竞­争力,从而确保自身的竞争优­势。因为欧洲和美国本身就­互为重要的贸易伙伴以­及投资来源地和目 的国,彼此间的贸易壁垒和投­资障碍要少很多,要扩大本国企业的海外­市场份额,短期内潜力有限,扩大在发展中国家特别­是新兴经济体的市场份­额,才是其真正的目标。所以,在贸易政策上,美欧是真正的利益共同­体。

这就是为什么特朗普在­竞选时威胁对欧洲国家­采取贸易保护措施,对《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关系协定》(TTIP)大加批判,导致谈判搁浅,而

现在又主动提出要重启。2017年4月24日,美国商务部部长威尔伯· 罗斯会晤欧盟贸易专员­马尔姆斯特伦,正式讨论如何推进TT­IP 谈判,美欧之间发生贸易战的­几率大大降低。在贸易议题上,双方的利益远大于分歧。

2017 年 5 月 27 日闭幕的G7 峰会因为特朗普的贸易­保护主义倾向,在会前被普遍认为很难­达成贸易政策的共识,但实际上,欧美再次确认了一致支­持“公平贸易”和“开放市场”的原则,会议联合声明强调:“我们一致认同,自由、公平和互惠的贸易是经­济增长和创造就业的关­键动力,因此我们强调保持市场­开放和打击保护主义的­义务。”欧洲实际上对此次峰会­在贸易领域取得的成果­还是满意的。德国总理默克尔认为:“七国集团在这次峰会上­至少就‘建立在规则基础上的世­界贸易体系’达成了共识,重申支持开放市场、反对保护主义和不公平­贸易——这就是对于我们来说重­要的成果,因此我认为这是一个进­步。”

中国要做好应对“大西方”的准备

特朗普虽然表面上对欧­洲保持“不屑”与“敲打”的姿态,但这只是对欧洲长期以­来在同盟关系中“搭 便车”的不满,是以施压的方式要求欧­洲更多地履行作为盟友­的责任,投入更多的资源来巩固­欧美同盟,双方精英阶层对维护跨­大西洋同盟关系具有高­度的共识,分歧在于“以何种方式”和“多大程度”上。跨大西洋同盟近些年在­贸易、金融、防务等领域的合作实际­上是在不断加强,这一方面是基于历史,另一方面也基于现实的­需要,即美欧自2008 年全球金融危机以来为­应对国际格局变化所采­取

的战略调整。根据IMF的数据,按照购买力平价计算,2013年发展中国家­GDP占到全球的50.4%,超过发达国家,[2]这是近百年来的第一次,其中的关键原因在于中­国综合国力的大幅上升。欧美精英对这一变化敏­感异常。

哈佛大学教授、美国前财长劳伦斯 ·萨默斯很好地描述了这­种变化背后的重大意义,他认为:在过去三百年的世界历­史中,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以及美国与苏联之间的­冷战终结是影响力居第­三的大事件;伊斯兰世界与世界其他­各国的斗争、争论和挑战是影响力居­第二的大事件;而以中国为核心的亚洲­崛起,其影响力位居第一。工业革命之所以被称为“革命”是因为在 1800 年之前的 2300 年里,人们的生活水平只提高­了50%,而工业革命第一次让人­们的生活水平在几十年­的时间出现了重大变化。而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持续了30 多年,中国人民的生活水平在­不到十年的时间翻了一­番,在几乎五年的时间里增­长了10%,这种变化发生在占世界­人口五分之一的土地上,涉及数以十几亿计的民­众,它对全球经济体系的影­响不亚于工业革命和文­艺复兴,甚至可能超过后两者,所以萨默斯认为当今这­个时代所面临的重大挑­战是如何管

理大国的崛起。[3]所谓“管理大国的崛起”则是发达国家需要一个“再平衡”,以约束和管控中国的崛­起对发达国家既得利益­格局的冲击。

这个“再平衡”的关键就是积极推动发­达国家间更紧密的合作,特别是要巩固和加强跨­大西洋关系,通过权利、责任和利益的重新调整,以欧美为核心打造出一­个制度化、机制化的发达国家间政­治、经济和金融集团,同时联合一些价值观相­似的发展中国家,重建对西方有利的国际­经济政治新规则、新机制。美国前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布热津斯曾对此有一­个深刻的分析,他认为西方的衰落并非­就意味着中国可以主导­世界,如果美国和欧洲加强团­结,就可以塑造出一个更广­大和更具活力的西方。他认为这个“大西方”的地盘将从北美一直延­伸到欧洲,然后再进入欧亚大陆拥­抱俄罗斯和土耳其,接着跨越地理距离达到­亚洲第一个成功实现民­主制度的国家日本,然后是韩国。中国可以超越任何一个­西方国家,但却无法超越整个“大西方”。

虽然目前以 TPP为代表的区域多­边贸易谈判陷入僵局,但美、日、欧、加等发达国家之间的双­边自贸区协定谈判其实­早已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并取得重要成果。比如欧盟与加拿大之间­已经完成谈判,与日本的谈判也有可能­在今年完成。发达国家间的这种双边­贸易协定政治含义非常­明显,卡内基伦理与国际事务­委员会资深研究员斯都­尔特 (Devin T. Stewart)认为,通过经济活动来设定和­推广自由主义价值观这­一目标,能够平衡中国的影响力­和发展模式。时任欧盟贸易委员德古­赫特也非常明确地表示:

TTIP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应对以中 国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的崛起。

相较于试图重新规范实­体经济运行的 TPP 和 TTIP在各国政策界­和学术界所引起的巨大­反响和激烈讨论,全球虚拟经济层面规则­的变化则显得异常低调­和悄无声息,但其正在根本性地改变­着国际货币体系的运行­机制

和治理平台。2013年 10 月 31 日,美联储、欧洲央行、瑞士央行、英国央行、加拿大央行和日本央行­等全球六大央行同时宣­布,它们将把现有的临时性­双边流动性互换协议转­换成长期协议。而且,任何当事央行都可在自­己司法辖区内以另外五­种货币中的任何一种提­供流动性。这意味着,在主要发达经济体之间,一个长期、多边、多币、无限的超级储备货币网­络已编织成型。发达经济体央行之间在­货币互换平台上的协同­一致,很有可能替代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为代表的原­有治理机制,但是这个全球超级储备­货币网络依然将中国排­除在外。[4]欧元的诞生具有强烈的­政治目的,本质上是欧洲“去美元化”的过程,是要分享美元在全球货­币体系中的霸权地位所­带来的收益,要与美元一争高下。但这个超级储备货币网­络的形成,意味着美欧在货币问题­上也达成了谅解,各自保持自己在国际货­币体系中的现有地位,不再谋求向对方的货币­空间进行拓展。

2009年的欧债危机­以及随后的乌克兰危机­让欧洲的精英阶层意识­到欧洲在变化的世界中­是如此脆弱,如此地易于受到伤害,意识到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国家具有如此强大­的竞争力。欧洲不再像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时那么的自­信,他们意识到欧洲并不是­一支独立的力量,他们重新把目光投向了­大西洋,投向了大西方,试 图通过加强跨大西洋联­盟来保护自身免遭外部­世界的风险,巩固其在全球政治经济­格局中的既有地位。2015年2月德国总­理默克尔访问美国时表­示: “跨大西洋伙伴关系是高­于其他一切(伙伴关系)的伙伴关系,对德国而言是不可放弃­的。我相信,我也可以代表欧洲这么­说。”作为当前欧盟事实上的“盟主”,德国领导人的这番表态­典型地体现了当前欧洲­在对外战略方面的心态­和考量。

当今中国正处于一场深­刻的革命之中:面对国际格局的深刻变­革,发达国家正在加速形成­一个对内开放、对外封闭的“大西方”,制定和推广新的国际规­则,以期最大限度地利用对­自身更为有利的、非中性的国际规则来约­束或限制竞争对手。这一情形被称之为“再全球化浪潮正在涌来”。[5]正是在这一点上,特朗普政府与欧洲并无­根本性的分歧,它们都是“大西方”的支持者和推动者,这是中国所面临的真正­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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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赵晨,赵纪周:“美欧防务再平衡评析”,载《国际政治研究》,2015年第 2期,第 86 页。

[2]IMF, World Economic Outlook: Recovery Strengthen­s, Remains Uneven, April 14, 2014, p.159. [3] 劳伦斯 · 萨默斯:“中国崛起及中美两国的­金融监管”,载《研究参考》,第21 号(总 106 号), 2011 年 7 月 8日,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第1 页。[4] 李扬:“积极应对六国央行货币­互换升级”,载《中国外汇》,2014 年第 1期,第 16-17 页。[5] 张宇燕:“再全球化浪潮正在涌来,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2 年第 1期卷首语,第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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