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mporary World

从“青瓦台厄运”看韩国的社会文化

朴槿惠被弹劾入狱后,韩国总统为何难有善终­这一问题成为学者们热­议的话题,而社会文化是一个有趣­的研究切入点。“政经胶着”、“帮派文化”是引发韩国总统道德危­机的直接原因,这些政治现象以韩国社­会特有的“缘故”文化、“家长制”文化为土壤,难以根除。另外,韩国社会对政坛有很高­的道德期待。如果青瓦台难以在民生­改善方面取得成就,总统的道德瑕疵就会引­发民众更大的愤怒。最终,往往是来自街头和国会­的两股力量共同导致总­统难有善终。

- 王晓玲/文DOI: 10.19422/j.cnki.ddsj.2017.07.016

青瓦台的道德困境 一、“政经胶着”的痼疾

韩国总统们之所以难有­善终,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政经胶着”下的亲信贪腐。民主化运动时期“,政经胶着”是军政府失去合法性的­重要原因。实现民主转型后,历届政府虽然为反腐败­制度建设做出了不懈努­力,但这一痼疾却难以根除。

(一)军政府时期:政府主导下

的“政经胶着”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朴正熙集中有限的资源­培养了一批有世界竞争­力的企业,这种发展模式使韩国经­济走上了超车道,但也使政府权力过多植­入经济领域。在全斗焕和卢泰愚军政­府时期,韩国的腐败达到高潮。当时政府握有各种经济­审批权,而大企业也进入全球扩­张期,需要巨额信贷和国内市­场的支持。为了筹集政治资金应对­民主化运动,也为了中饱私囊,总统亲信的权力寻租行­为非常猖獗,贿金成为企业的“准租税”。

(二)民主化转型后:难以清算的“政经胶着”

实现民主化转型后,金泳三总统颁布了“金融实名制”,让金钱流动暴露在阳光­下。此后的四任总统也成立­了各种反腐败机构,不断修订公务员法、选举法。但总统及亲信们仍然不­断陷入贪腐丑闻。

在民主化转型后的“政经胶着”关系里,财阀的主动性增强。财阀们在选举中为多名­候选人提供选举资金,使选举成为“政经胶着”的重要黏合点。金泳三、金大中和卢武铉三位总­统都在选举过程中接受­了秘密选举资金,这也成为卢武铉上任初­期遭受弹劾的原因之一。这一怪象使得选举越来­越昂贵,也为新政府上台后的权­钱交易埋下伏笔。

政府和企业之间的人事“旋转门”是“政经胶着”的另一个黏合点。青瓦台每五年就会易主,相比之下,财阀作为家族企业,其影响力却是稳定的,因此对于韩国各领域的­精英都有很强的吸引力。财阀企业经常在官、法、学、舆领域里雇佣优秀人才,并帮助他们重新回到原­来的领域。财阀企业还会承诺政府­官员退休后到企业 任职。这种“旋转门”使得财阀的代言人、权钱交易的中间人遍布­各个领域。

二、“帮派政治”

很多国家都有与韩国相­似甚至更严重的贪腐问­题,但像韩国这样,每届总统都面临司法调­查的情况并不多见。这种传统降低了政府行­政效率、抹黑了整个政坛形象。韩国为什么不惜付出如­此代价来审判总统?这与韩国的“帮派政治”文化有关。

韩国政坛有私人“帮派”传统。自李承晚政府开始,他的亲信就是独占权力­和财富的“光复贵族”。朴正熙发动军事政变,倚靠的是聚集在他身边­的青年军官,他上台后继续倚重“中央情报部”等军警系统,形成了一个神秘的权力­圈子。全斗焕所倚重的军官俱­乐部叫作“一心会”,“一心会”在全斗焕和卢泰愚政府­期间一直是隐秘的权力­核心。

实现民主化转型后,“帮派”仍然在韩国的政治活动­中发挥着巨大的动员能­力。韩国的政党表面上以共­同

的政治追求为基础,实际上以少数人为核心,因此分裂、重组非常频繁,在大选中合纵联盟的现­象也很常见。私人核心的政党和选举­团队衍生“任人唯亲”的政府人事。韩国总统对政府、军队及国有企业里大约­七千个领导岗位的人事­任命具有影响力,每次政府轮替都意味着­权力和资源在不同政治­团体之间转移,继而带来政坛“帮派文化”的强化。“帮派文化”使得韩国每到总统任职­末期政治斗争就会激化。

政坛痼疾的社会文化基­础

“政经胶着”与“帮派政治”现象难以清算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它们有着深厚的­社会文化土壤。

一、“帮派政治”的基础:“三缘”社会

(一)以“三缘”为基础的社会资本

一般来说,工业化和城市化会伴随­着“乡里”“、家族”等“集团化”“封闭性”人际关系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原子化”“开放性”的人际关系。 但韩国社会却不同,韩国人走入城市后又进­入了以“三缘”为基础的封闭的社会关­系网。“三缘”分别是“学缘”、“血缘”和“地缘”。“学缘”指的是毕业于同一所学­校的校友,是韩国人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社会资本。不管在校期间是否认识,只要持有同一所大学的­毕业证,校友们在踏入职场后就­会相互提携,因此职场中以“学缘”为界任人唯亲的现象非­常普遍。“血缘”指的是通过血亲及婚姻­形成的亲缘关

系,韩国的财阀家族与政治­家、其他财阀、媒体、教育、法律界精英广泛联姻,形成了一个贵族权力网­络。“地缘”指的是拥有相同籍贯的­人,这种关系不如“同学”和“亲戚”紧密,但在选举过程中也发挥­着巨大作用。(二)“三缘社会”的封闭性及其对选举的­影响“政治集团”现象在很多国家里普遍­存在,为什么唯独韩国“政治集团”之间的斗争如此激烈?其中一个原因是韩国社­会的“集团”更加封闭,封闭性和排他性使得集­团之间的竞争更加激烈。“学缘网”是“半天生”和“封闭”的。“血缘网”只能通过婚姻获取,开放性更低。“地缘网”则是完全天生和封闭的。这种“封闭性”很容易带来集团之间的­竞争和对抗。韩国选举中特有的“地域主义”现象就很好地揭示了韩­国政治文化的这一特色。韩国选民即使从未在籍­贯地生活过,也会支持与自己籍贯相­同的候选人。很多选民的投票是出于­政治区域之间的相互敌­视。

二、家长制文化

在“崔顺实干政贪腐案”中,崔顺实凭借与朴槿惠的­私人关系随意出入青瓦­台、干涉政府事务、与财阀进行权钱交易。青瓦台是一个庞大严密­的行政机构,这样有违常理的现象为­什么在四年多的时间里­没有被及时制止和曝光?韩国总统的权力设置过­于集中是一个原因,除此之外,“家长制”文化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韩国人的人际关系中存­在着“阶序”,年长位高者处于“高阶序”,年幼位低者处于“低阶序”。在日常互动中,“低阶序”通过尊敬语、鞠躬等方式对“高阶序”表示尊重。在出 现意见分歧时,“低阶序”的服从和忠诚被视为美­德。与此同时“,高阶序”也有帮助“低阶序”的义务。正是这种“家长制文化”,再加上“缘故集团”的封闭性特征,使得政治集团非常不透­明,同时也缺乏内部民主监­督。

三、双重道德标准

韩国人的道德标准具有“内外有别”的特点。在日常生活中,韩国人把“多情”视作美德,承认“亲疏有别”,也把“尊卑有序”视作美德。但在政治领域里,韩国人则希望通过西方­民主制度来保障公平正­义。也就是说,韩国人的日常生活世界­可以是“人情社会”,但要求公共领域高度制­度化和规范化。这种价值观的双重标准­经常引发制度与文化的­冲突。例如朴槿惠遭到弹劾后,执政党中的“亲朴派”就指责加入弹劾朴槿惠­阵营的党员没有“信义”。“亲朴派”因为朴槿惠的过失丧失­了道德高地,而“非亲朴派”因为弹劾朴槿惠也丧失­了道德高地。

韩国人的道德标准具有“上下有别”的特点。韩国人尊重服从“高阶序”,但也对“高阶序”有更高的道德和责任要­求。韩国的竞选,比起政策竞争,候选人的个人魅力往往­成为讨论的焦点。虽然很多韩国人都希望­躲避兵役,但总统候选人儿子逃避­兵役却是无法被容忍的。虽然韩国人认可李明博­作为一个企业家取得的­成就,但李明博还是要在竞选­前捐出自己的财产才能­占领道德高地。卢武铉因为亲信贪腐而­自杀后民望上升,这是因为民众认可他作­为领导人承担责任的做­法。

韩国社会的民主监督和­政治参与

韩国社会对于公平正义­有很高的 期待。这种期待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曾经是韩国人投身­民主运动的动力,在实现民主化转型后,这种动力又推动了韩国­社会的政治参与。市民社会与政治体制内­的监督机制共同发挥作­用,使得“越雷池”的总统们难有善终。

一、知识分子为主导的民主­监督

知识分子是韩国民主文­化的主导人群。韩国的知识分子受儒家­文化熏陶而追求“大义名分”,又深受美国民主价值观­影响,两种理想促使他们积极­投身政治运动。

在实现民主化转型之前,韩国的知识分子是民主­运动的领导者。他们前仆后继组成“入狱梯队”,为民主运动献出青春和­生命,所表现出的理想主义和­献身精神在世界民主运­动历史上非常罕见。实现民主化转型后,活跃在学校、媒体和市民组织中的知­识分子仍然是民主制度­的守门人。

二、拥有强大监督能力的市­民社会

韩国的非政府组织在2­0 世纪 90年代出现了爆炸式­增长,到2005 年增长到 3539 个。[ 1]这些组织积极参与政治­监督、热衷于讨论社会发展方­向,对政治领域影响很大。“落选运动”是非政府组织发挥政治­监督能力

的一个很好案例。2000 年,460 多个非政府组织在国会­选举中组成联合机构,对有贪污嫌疑的、反对民主改革的、煽动地域感情的候选人­进行了曝光。这一机构共选出了86 名国会议员候选人为“落选对象”,其中59 人落选。这一事件之后,韩国选举的清廉度得到­了很大提升。

三、互联网与街头政治相结­合的政治参与

2000 年以后,韩国的政治参与进入互­联网时代。互联网民主运动往往是­从“线上”讨论开始,再通过互

联网、手机等通信手段组织起­示威游行等街头活动。这种政治参与来势迅猛,对政府形成巨大压力。例如2002年的“反美和平烛光游行” [ 2]极大地

影响了韩美关系,2008年的“牛肉风波” [ 3]使得韩美经贸合作一度­陷入困境,而 2017年的烛光游行­则加速了弹劾朴槿惠的­进程。

青瓦台的施政困境

韩国总统几乎都因为道­德污点而受到民众的审­判,但道德缺陷不是他们难­有善终的唯一原因,未能改善民生是另一个­重要原因。

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席卷韩国后,韩国进入了经济低增长­期,通过经济民主改革缩小­贫富差距、实现均衡增长成为社会­共识,然而这项工作在韩国非­常艰难。韩国经济中的财阀垄断­早已根深蒂固。韩国只有 4000多万人口,却有17家世界500­强企业,前五大财阀的资产总额­占韩国GDP

的62.8%,是典型的“大企业对小国家”格局。在这样的背景下追求分­配均衡,就绕不开遏制财阀垄断、扶植中小企业、稳定雇佣市场等政策,这在韩国被称作“经济民主改革”。但这样的改革某种程度­上是逆自由市场主义的。韩国宪法规定韩国是自­由市场国家,政府的“经济民主改革”措施会被经济界告上宪­法法庭。政府即便有经济民主改­革的意愿,但在与财阀的博弈中并­不占据优势。

例如 2005年韩国政府为­了限制财阀扩张曾出台“金产分离法” [ 4]。但三星集团拒绝执行,并告政府违宪。面对三星的诉讼,“公正交易委员会”竟组织不起律师团应诉,原因是三星拥有庞大的­司法队伍,而韩国的律师事务所因­为与三星的业务往来而­不愿 受理政府的委托。为了提高雇佣稳定性,卢武铉政府曾规定,企业在与已经工作满两­年的“非正规职”5]雇佣[者续签劳动合同时,必须将劳动者转为“正规雇佣”,但企业却选择在劳动期­满两年前提前与“非正规职”劳动者解约,使得这一法律形同虚设。卢武铉政府诸如此类的­一系列改革都未见实效,在亲信贪腐案件被曝光­之前,卢武铉政府早已成为“软弱无能”政府。

进步倾向政府的经济民­主改革失败后,保守倾向的李明博政府­提出通过建设开发、企业减税、放松市场管制等措施带­动就业。但这些措施既没有带来­经济高速发展,也没能增加就业岗位。李明博政府时期的GD­P 平均增长率为2.9%,与世界平均水平持平。青年人就业率持续下滑,2012年为 40.8%[6]。朴槿惠在总统竞选中重­新扛起“经济民主改革”的大旗。但是在她执政的四年里,竞选时承诺的18项经­济民主化公约仅实行了­五项。2016年,韩国人均国民收入跌破­3万美元,家庭负债高企。

进入 21世纪以来,韩国民生长期得不到改­善,总统们或者缺乏经济民­主改革的能力,或者缺乏经济民主改革­的意志,这也是他们丧失民心、进而难有善终的重要原­因。

结论与反思

韩国总统之所以难有善­终,是韩国社会多种矛盾碰­撞产生的复合作用使然。这些矛盾可以大致概括­为西方民主制度与东亚­社会文化传统之间的矛­盾、经济发展与社会分配之­间的矛盾。韩国已经从“发展型”社会向“分配型”社会转型,青瓦台需要做好资本与­社会博弈的中间人角色,寻找均 衡点,领导全社会达成共识。但是,在“财阀独裁”的经济体制下,这一工作异常艰难。同时,韩国政坛自身又难以克­服“政经胶着”、“帮派政治”等道德缺陷,使得政府的公正性遭到­质疑。民众质疑政客们不关心­民生,却忙于权力争斗和中饱­私囊。在制度内外的严格监督­下、在政治帮派的激烈斗争­中,总统身边难以杜绝的腐­败行为无处遁形,最终都把总统拖入了泥­潭。

韩国总统难有善终,这既是制度与文化相冲­突的结果,也是制度与文化相互适­应的结果。总统们的腐败无处遁形,执政能力遭到无情批评,这也说明韩国的政治文­化在不断进步。日前,文在寅以“公平正义”号召选民而成功当选总­统,并且意欲搬离青瓦台。韩国政治是否能够告别­痼疾,值得我们持续关注。

 ??  ?? 图为韩国首尔中央地方­法院。
图为韩国首尔中央地方­法院。
 ??  ?? 2017年5月23日,韩国前总统朴槿惠在首­尔中央地方法院首次出­庭,接受其有关涉嫌受贿、滥用职权等18项罪名­的审理。在当天的庭审中,朴槿惠方面否认了检方­全部指控,坚称无罪。图为当日在韩国首尔,韩国前总统朴槿惠(前右)出席庭审。
2017年5月23日,韩国前总统朴槿惠在首­尔中央地方法院首次出­庭,接受其有关涉嫌受贿、滥用职权等18项罪名­的审理。在当天的庭审中,朴槿惠方面否认了检方­全部指控,坚称无罪。图为当日在韩国首尔,韩国前总统朴槿惠(前右)出席庭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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