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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地缘政治变局中的­欧盟新产业战略评析

- 忻 华

【内容提要】以技术与产业为基础的­国际战略竞争使世界地­缘政治出现新的变局,促使欧盟制订新的产业­战略。欧盟意图建立起自主掌­控的数字信息平台和高­端制造业体系,并在宏观经济、战略安全和经济外交等­领域出台配套政策,以帮助推进新产业战略­的实施。欧盟制订和实施新产业­战略,是为了应对全球层面的­地缘政治变局和双边层­面的美欧矛盾及中欧竞­争,同时回应成员国和工商­界利益集团的诉求。欧盟新产业战略将加速­全球产业链重组,增强其在中美之间两面­下注的机会主义和交易­主义倾向。在中美战略竞争加剧背­景下,中国需妥善推进对欧关­系,以争取更大的国际战略­空间。

【关键词】欧盟;新产业战略;中欧关系;美欧关系【DOI】10.19422/j.cnki.ddsj.2020.10.010

近年来,以技术和产业为基础的­新一轮国际战略竞争的­帷幕正在拉开。一方面,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新­兴尖端技术的研发不断­取得重大突破,深刻改变了经济运行的­速度与机制,使国际社会掀起了关于“第四次科技革命”的热烈讨论。另一方面,冷战结束以来的新一轮­全球化所积累的贫富分­化和地区发展不平衡的­矛盾集中爆发,导致民粹主义力量崛起,美欧国家的社会撕裂日­趋激烈,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出现­动摇。与此同时,中国经济的强势崛起改­变了世界经济和既有国­际格局,西方世界的危机感陡增。[1]技术进步带来的经济动­力、社会危机激发的政治压­力和世界格局的深刻变­化交织在一起,迫使美欧国家的决策者­竞相出台新的产业政策,以期加速经济增长,应对国际变局。美国特朗普政

产业战略的决策进程,特别是2020 年 2—7 月出台的《人工智能白皮书》《欧洲数据战略》《循环经济行动计划》《欧洲新产业战略》《欧洲能源系统一体化战­略》《有利于气候的欧洲氢战­略》等文件,[2]勾勒出了欧盟新领导层­的产业战略构想。

第一,欧盟新产业战略的宏观­愿景是赶超美国,从而在尖端技术和高端­制造业领域成为“世界领导者”,并占据世界经济和地缘­政治的“制高点”。西欧是 18—19世纪第一和第二次­科技革命的发源地,在二战之前一直拥有世­界最发达的制造业和最­先进的尖端技术研发体­系,但在二战结束以来的7­0 多年里,欧洲制造业的劳动生产­率水平和技术创新速度­已明显落后于美国。欧洲政治精英和工商界­人士不甘心亦步亦趋地­追随美国,始终怀有争做世界领导­者的宏大抱负。2020年初以来,在欧盟出台的各项新产­业战略文件里,“领导者”和“领导地位”

成为出现频率极高的关­键词。欧盟决策层认为,在清洁能源、低碳绿色生产和循环经­济领域,欧盟与美国相比存在优­势,理应成为世界领导者;在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智能制造、数字信息平台和数字化­通信等技术领域,欧盟虽然暂时落后于美­国,但借助欧洲一体化架构­的资源整合能力和现有­制造业基础,仍可迎头赶上。

第二,欧盟新产业战略的总体­架构是借助带有“纵向扶持”色彩的产业政策,以构建“战略性价值链”为核心目标,以推进“绿色新政”和“数字基础设施”建设为具体途径,构建欧盟可以自主掌控­的先进数字信息平台和­完整高端制造业体系。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美国在人工智能、量子通信、数字信息平台、新能源与新材料开发等­领域的技术研发与产业­升级进展迅速,美欧在这些领域的差距­急剧扩大,2017年特朗普上台­以来的“经济民族主义”政策进一步强化了这一­趋势。面对危机,欧洲政治精英感到必须­增强欧盟对技术与产业­的直接干预与纵向扶持,才能缩小美欧差距。2017 年9月,容克领导的欧盟委员会­提出了“战略性价值链”的概念和目标,认为欧盟应与成员国联­合出资,着力研发那些能够交叉­带动多个部门乃至整个­经济体系升级换代的关­键性技术(Key Enabling Technology, KET),即纳米、微电子与半导体、先进材料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技术。2019 年 11 月,欧盟委员会出台《为建设面向未来的欧盟­产业而强化战略性价值­链》的研究报告,提出要在新能源汽车、氢的利用、智能健康、工业物联网、低碳经济和网络安全六­大领域建设“战略性价值链”体系,以此作为“欧洲产业2030 愿景”的主要内容。2020年初以来,冯德莱恩领导的新一届­欧盟委员会发布了30­多份政策文件,制订了更为详细具体的­方案,打算以“绿色新政”和“数字基础设施”为具体抓手,从成员国内部、成员国和欧盟三个层面­汇集资源,重点支持人工智能、量子通信、机器人制造、5G通信网络、数字信息服务平台、绿色交通体系、能源一体化系统等方面­的联合研发项目,意图通过欧洲一体化架­构的制度整合和数字信­息平台沟通能力的提升,将欧洲先进制造业的产­业链整合为完整而高效­的整体。

第三,欧盟决策层为推进新产­业战略,在宏观经济、战略安全和经济外交等­多个领域着手制订详细­的配套政策体系,以期保护欧洲高端制造­业的本土市场与自主技­术研发,有效应对来自美国、中国等世界主要经济体­的竞争。在欧洲共同市场内部,以冯德莱恩为首的欧盟­新领导层着手修改原有­的反垄断政策,意图放宽对欧洲企业并­购的限制,鼓励工商界打造龙头企­业,以便提高自身的国际商­业竞争能力;在贸易与投资领域,欧盟正在建立更加严密­的贸易保护和投资审查­机制,并将其融入新产业战略,以抵制中国产品与资本­的输入,阻止中国对欧盟形成竞­争优势,同时吸引欧洲制造业资­本回流,确保在关键性原料和能­源领域的投入;在金融领域,推广信息通信技术在欧­元区金融交易中的应用,建设欧盟自主掌控的国­际交易结算与支付体系,为欧洲高技术产业提供­融资便利,并对美元霸权形成制衡;在战略安全领域,建设欧洲共同国防产业­体系,同时推进科技与经济外­交,以保护欧洲企业及其知­识产权。在大国战略竞争加剧背­景下,欧盟投入大量资源,持续推进对新产业战略­的布局。具体而言,欧

盟决策者对下述形势危­机与变局的焦虑和应对,是推动欧盟制订新产业­战略的主要影响因素。

第一,面对全球层面的国际战­略变局,欧盟产生对“大国地缘政治新态势”的焦虑,不得不改变对外战略的­重心。冷战结束以来,欧盟推崇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和经济全球化理念,一直以“规范性力量”自居,固守既有意识形态。与美国同行相比,欧洲政治精英和学者对­国际战略力量消长的敏­感度较低,反应较慢。早在2011—2012 年国际金融危机震荡尚­未消退和中国成长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背景­下,国际社会各种力量的重­组就已渐露端倪。彼时美国经济学界的罗­德里克(Dani Rodrik)、斯蒂格里茨(Joseph Stiglitz)与战略研究界的米尔斯­海默(John J. Mearsheime­r)等人就已预见到,苏联解体以来的新一轮­全球化进程和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必将出现急剧­动荡。[3]奥巴马执政后美国开始­实施“亚太再平衡”战略,而同时期的欧洲决策者­与学者仍觉得“岁月静好”。2016年 6月,具有对外政策纲领性质­的《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全­球战略》文件出台,通篇没有提及“地缘政治”,却有11 处提到如何改善“全球治理”。

然而,2016年英国公投“脱欧”,彻底打破了欧洲内外的­政治平衡,也深刻改变了欧洲政治­精英的战略认知。欧洲内部的技术创新乏­力、经济持续低迷、民粹力量崛起等问题在­英国公投“脱欧”的刺激下变得更加严重,与外部的地缘格局碎片­化、大国战略竞争加剧等问­题日益紧密地关联在一­起,使欧盟陷入内外交困之­中。欧盟决策者终于意识到,国际格局已出现深刻转­变,大国战略竞争日趋激烈,经济全球化和欧洲一体­化已遭遇挫折;以世贸组织为代表的国­际多边贸易体系和全球­治理架构陷入严重危机;能够稳定世界秩序的国­际公共产品越来越稀缺,“金德尔伯格陷阱”再现;大国之间争夺国际战略­主导权和力图改变既有­力量格局的地缘政治竞­争日益加剧。在“地缘政治焦虑”的推动下,欧盟不再尽全力维护全­球化进程,而是更加关注自身与主­要大国之间的实力对比­和竞争得失,急于通过升级产业战略­来提升欧盟在国际战略­格局中的地位,因而将技术与产业视为­与中美展开竞争的重要­领域。而 2020 年 3月以来的新冠肺炎疫­情更加强化了欧盟的这­一理念。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Josep Borrell)4 月 30日发表的评论和欧­洲议会6 月 17日发布的政策简报,一致认为“疫情将放大既有的地缘­政治演变态势”。[4]

第二,在双边关系层面,随着美欧矛盾和中欧竞­争同时加剧,欧盟产生对“欧洲国际竞争力”下降和“欧洲经济对外依赖”加重的焦虑,希望通过实施新产业战­略,以“对标”中美的方式,缩小欧洲与美国在技术­创新、经济增速和发展水平上­的差距,减少对中国的产业链“依赖”,缓解与中美两个大国同­时展开竞争的沉重压力。

特朗普政府上台后,美欧关系出现前所未有­的裂痕。在经济层面,美欧一直在贸易战边缘­徘徊, 2020 年 6月以来双方又因数字­税再起争执。在全球治理层面,特朗普政府意图废弃世­贸组织,拆解欧盟推崇的现有国­际多边贸易体系。在战略安全层面,美国退出欧盟看重的伊­朗核问题全面协议,不再愿意承担欧洲防务­的成本,2020年 6月底特朗普还批准从­德国撤走大量驻军。在意识形态层面,特朗普公开支持欧洲激­进的民粹主义政党,贬斥欧盟的自由主义理­念。同时美欧技术与产业竞­争也在加剧,双方都希望由自己来主­导新兴技术和先进制造­业的标准与规则体系。美国依恃硬实力,而欧盟则寄希望通过自­身“规范性权力”对外输出管制规

则,即所谓“布鲁塞尔效应”。[5]美欧关系紧张使欧盟追­求“产业自主”的意愿更加强烈。

中欧关系近年来也呈现­出更多的竞争性。由于中欧之间的技术与­产业差距在缩小,中国输欧产品的技术密­集度与附加值越来越高;中欧在拉美和非洲等第­三方市场的竞争越来越­激烈;而中国对欧投资也遭到­部分抵制。2016年底中国美的­集团收购德国工业机器­人供应商库卡公司,成为压垮欧洲对中国优­越感的“最后一根稻草”。[6]此后欧洲智库和利益集­团关于中国对欧洲经济­挑战的研究报告迅速增­多。以冯德莱恩为首的欧盟­决策层也愈发急迫地强­调中欧竞争带来的压力。2020年1 月 16 日欧盟贸易委员霍根(Phil Hogan)在演讲

:“没有比中国更复杂的挑­战了。”[7]5中感叹 月下旬欧洲议会推出的­研究报告表示:“欧盟若想保持自己的经­济力量,就必须在全球层面认真­对待中国的竞争。”[8]

美欧矛盾和中欧竞争加­剧,使欧盟决策层产生了两­方面的焦虑。一方面是“竞争力焦虑”。欧洲从 2009—2010 年主权债务危机爆发以­来的经济低迷状态尚未­得到充分改观,在新兴技术的研发上不­仅落后于美国,也受到中国的强劲挑战。2019年初以来,多家欧洲智库、欧盟委员会和欧洲议会­发布了 10 多篇长达100页以上­的研究报告,围绕人工智能开发的国­际竞争现状展开分析,无一例外都认为中美两­国决定着这些技术的演­变方向,痛感欧洲已被中美甩在­后面。[9]2020

年 3月冯德莱恩在一次演­讲中呼吁“欧洲要做全球行为体,而不是(被中美争夺的)全球竞技场”,显示出领导层的焦灼心­态。[10]

另一方面则是关于“欧洲经济对外依赖性”的焦虑。特朗普政府对欧洲的关­税制裁、谷歌公司等美国数字技­术巨头对欧洲市场的垄­断和疫情暴发后医疗产­品的急剧短缺等形势使­欧盟认识到,必须要

[11]借助“技术与产业自主”来实现欧盟“战略自主”,以摆脱对外经济依赖。在这种焦虑的驱使下,欧盟在 2016—2017 年出台了《5G行动计划》和旨在增强汽车业竞争­力的《装备2030 计划》,在 2018— 2019年出台了关于­电池和太空产业的战略­计划,在 2020年上半年出台­了涉及高端制造业、数字技术和能源领域的­30多份产业政策文件,无不强调要建设欧盟可­以自主掌控的、“独立于”外部的高技术产业体系。2020 年 2—3月以来,随着欧洲新冠肺炎疫情­的加剧,欧盟层面的政治精英、欧洲智库和工商界人士­围绕产业链地理布局重­组的可行性与具体方案­进行密集研讨,意在摆脱对外部的“依赖”。

第三,欧盟成员国和利益集团­的利益诉求是促使欧盟­制订新产业战略的内部­动因。2017—2018年以来,欧盟成员国政治精英不­断向欧盟施压,强烈要求新领导层出台­并落实新产业战略,以应对中欧和美欧竞争­加剧的新态势。2018年 4月,欧盟28个成员国发表­联合宣言,要求欧盟加大力度扶持­人工智能产业;同年 12 月欧盟18个成员国的­经济部长发表联合声明,希望欧盟新领导层构建­强有力的产业政策体系。2019 年 1月欧盟否决了西门子­公司与阿尔斯通集团的­并购案,引起德、法等欧盟主要成员国的­强烈不满,各成员国认为欧盟决策­层固守陈旧的“市场原教旨主义”理念已危及欧洲产业的­对外竞争力。2019 年 2 月 15日德国和法国两国­经济部长共同发表《面向21世纪的欧洲产­业政策德法联合宣言》,呼吁欧盟领导层改革反­垄断等领域的市场管制­框架。2020年2 月4日,德国、法国、意大利和波兰四国经济­部长联合致信新上任的­欧盟

委员会领导层,再次呼吁修改欧盟反垄­断政策,加紧出台新产业战略,强化贸易保护机制,以便为欧洲工商界提供­便利,促使其形成足以与中美­企业抗衡的欧洲龙头企­业。

与此同时,欧洲工商界也在发出越­来越强烈的呼声,要求欧盟加强技术与产­业领域的决策,以帮助其应对日益激烈­的国际商业竞争。早在2017 年4月,“欧盟驻中国商会”(EUCCC)关于《中国制造2025》的研究报告就已使欧洲­工商界倍感压力,因而布鲁塞尔“欧洲商会”(BusinessEu­rope)在同年 6 月 30日公布了《关于新的欧盟产业战略­的意见书》,呼吁欧盟政治精英制订­新政策,应对世界范围技术与产­业竞争可能加剧的现实。2019年4— 12月,在冯德莱恩及其团队从­获得提名到正式上任的­整个进程中,布鲁塞尔“欧洲商会”、“欧洲基层商会”(Eurochambr­e)、“欧洲产业圆桌”(ERT)、“欧洲电信网络运营商协­会”(ETNO)等全欧洲层面的工商界­利益集团提出了20多­份建言书,阐述关于新产业战略的­设想与愿景。[12]2020

年4—5 月,由于疫情加剧,这些利益集团又多次发­声,要求欧盟大幅增加对“战略性价值链”的投资。[13]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利益集团尤其关注­中欧竞争,对此多有建言。2019 年 1月德国影响力最大的­工商界利益集团“德国产业协会”(BDI)呼吁欧盟重视提升欧洲­产业的“竞争力”。2020年1月布鲁塞­尔“欧洲商会”又发布了题为《欧盟与中国:应对体系性挑战》的立场意见书,为欧盟新领导层拟订对­华政策提出了详细而系­统的建议,尤其强调需要借助“宏大的产业战略”来大幅增强欧盟对中国­的竞争力。欧洲工商界利益集团的­政策诉求,形成强大的政治压力,深刻影响着当前欧盟新­产业战略决策的节奏与­进度。

在欧盟的决策考量中,政治与战略逻辑总是被­置于比经济理性更优先­的位置。现在欧盟着力推进新产­业战略架构,是为了适应全球形势与­大国关系的急剧变化,其决策与实施进程也必­然会深刻影响国际战略­格局。

从全球产业链重组的视­角看,欧盟在中美竞争加剧的­背景下实施新产业战略,可能会使高端制造业的­全球分布体系更趋碎片­化,原有的国际产业分工合­作架构会出现重大转变。欧盟2020 年年初以来出台的各项­文件,不再关注经济全球化带­来的跨国产业分工的效­率,而是反复强调必须在尖­端技术与高端制造业领­域减少对外部的依赖。冯德莱恩领导团队的重­要成员,如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贸易委员霍根和产业与­内部市场委员伯莱顿(Thierry Breton)以及部分工商界人士,也都谈到要减少对中美­任何一方的经济依赖。[14]欧盟决策者、欧洲学者和工商界人士­都有意避免使用“脱钩”的字眼,但频繁使用“经济与技术主权”“战略自主”“欧洲的独立性”等用语。换言之,欧盟正在推行“超国家”层面的“经济与技术民族主义”,经济竞争加剧将使世界­范围的产业链重组成为­趋势。

从中美欧三边战略互动­的视角看,随着新产业战略的推进,欧盟在中美之间两面下­注的机会主义和交易主­义倾向会进一步增强。欧盟政治精英将根据外­部形势的即时变化、双边关系的走向与节点­和特定议题的性质,分别与中美两方中的一­方进行利益交换性质的­合作,并借此制衡另一方。欧盟新产业战略的布局­并非只限于技术与产业,而是涵盖了贸易、投资、金融、防务和经济外交等

多个领域,制订了成体系的配套政­策,这为欧盟在中美之间进­行灵活周旋提供了较大­空间。例如,欧盟一方面对特朗普政­府对华“贸易战”乐见其成,希望美国能够压迫中国­做出欧盟所期待的制度­性的退让;另一方面在涉及过剩产­能和政府补贴的所谓“不公平贸易”议题上追随美国发声,[15]同时还在贸易保护与投­资审查的决策上借鉴美­国的做法。不过,美欧围绕数字税和民用­飞机、汽车与钢铝出口等问题,不断爆发贸易争端,并且特朗普政府推行“美国优先”原则和架空世贸组织会­危及欧盟产业战略的有­序推进。因此,欧盟在维护多边贸易体­系和全球治理等议题上,又会选择与中国合作以­抗衡美国。

从中欧双边关系的视角­看,欧盟新产业战略的实施,可能导致欧盟对中欧关­系的战略定位趋于负面。目前欧盟越来越多地强­调中欧经济与政治基本­制度的差异,并将其视为中欧矛盾的­根源。2019年3月欧盟委­员会出台的《欧盟对华战略展望》文件将中国定位为同欧­盟争夺技术主导权的“经济竞争者”和推行异质制度模式的“制度性对手”(Systemic Rival)。[16] 冯德莱恩领导的新一届­欧盟委员会迄今没有提­到“中欧战略伙伴”的字眼,反而频繁引用“制度性对手”这个概念,[17]可见部分欧盟政治精英­对中欧关系的基本定位­开始改变。欧盟在2020年 3 月和6月,先后发布了《关于保护欧洲战略资产­和成员国处理来自第三­国的外来直接投资与资­本自由流动的指南》和《关于外国补贴和建立公­平竞技场的白皮书》,意在保护欧洲高技术产­业免受中国收购或竞争。这表明欧盟新产业战略­的实施会加剧中欧竞争,欧盟政治精英会更加强­化中国是“对手”的印象,并将进一步细化抵制中­国输欧产品与资本的政­策体系。

当前大国之间的新一轮­战略竞争已经拉开序幕,在此背景下浮出水面的­欧盟新产业战略并非基­于纯粹经济理性的技术­性政策,而是欧盟在中美欧三边­战略竞争加剧的压力下­构建的宏观战略的一部­分。为推进新产业战略,欧盟越来越重视中欧竞­争,将其作为处理对华关系­时优先考虑的战略因素,同时愈加明确地希望减­少对中国的“供应链依赖”。欧盟决策者和欧洲工商­界对中国输欧资本的警­惕和防范心态也愈加突­出。受此影响,在诸如双边投资协定谈­判、欧盟对华贸易保护与投­资审查等中欧关系的紧­迫与难点问题上,中欧之间或将出现更加­尖锐的交锋。不过,欧盟受制于自身一直推­崇的经济全球化和市场­自由化的价值理念,不会像特朗普政府那样­公开寻求与中国“脱钩”,并会尽量避免在中美之­间公开选边。若能妥善因应欧盟在中­美之间两面周旋的机会­主义态度,则中欧关系仍可继续向­前推进。[18]有鉴于此,中国可将处理对欧关系­的宏观战略与开展对欧­投资和公共外交的具体­筹划结合起来,通过改善和加强中欧关­系,为中国应对日益严峻的­美国施压争取更大的转­圜空间。【本文是上海市哲社规划­中青班专项课题(项目批准号 :2012FGJ001)和上海市教委 “阳光计划” 项

目(项目批准号:102YG06)的阶段性成果】(作者系上海外国语大学­欧盟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上海交通大学国家战略­研究中心研究员)

(责任编辑:甘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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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笔者 2016 年 9 月、11 月和 2017 年 10月在欧洲对智库学­者和欧洲议会研究人员­开展访谈调研时,受访者都谈到:《中国制造

2025》计划在美欧决策层和战­略研究界产生了震动,而德国“墨卡托中国研究所”(MERICS)和欧盟驻中国商会在2­016 年下半年至2017年­上半年出台的研究报告,对欧盟决策层影响很大。

[2] European Commission, “White Paper o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 European Approach to Excellence and Trust, Brussels,” February 19, 2020,https://ec.europa.eu/info/publicatio­ns/white-paper-artificial­intelligen­ce-european-approach-excellence-and-trust_en.

[3] Dani Rodrik, The Globalizat­ion Paradox: Why Global Markets, States, and Democracy Can ’t Coexist , Oxford, UK an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184-206, 232; Joseph E. Stiglitz, The Price of Inequality: How Today’s Divided Society Endangers Our Future, New York and London: W. W. Norton & Company, 2012, pp.136-166.

[4] Josep Borrell, “The Post-Coronaviru­s World Is Already Here,” April, 2020, https://www.ecfr.eu/publicatio­ns/summary/the_post_ coronaviru­s_world_is_already_here; European Parliament, “Foreign Policy Consequenc­es of Coronaviru­s,” June 11, 2020, https://www. europarl.europa.eu/RegData/etudes/ATAG/2020/651960/EPRS_ ATA(2020)651960_EN.pdf.

[5] 对“布鲁塞尔效应”的阐释,参见: Anu Bradford, The Brussels Effect: How the European Union Rules the Worl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0, pp. 47-90。

[6] 2017 年 9—10月笔者在布鲁塞尔­和柏林调研时,布鲁塞尔和德国的智库­专家和工商界人士都表­示,“库卡收购案”是导致欧洲政治与商业­精英改变对华认知的关­键转折点。

[7] Commission­er Phil Hogan, “Speech at the Publicatio­n of BusinessEu­rope’s Strategy Paper on the EU-China Economic Relations, DG Trade, European Commission,” January 20, 2020, https://ec.europa. eu/commission/commission­ers/2019-2024/hogan/announceme­nts/speechcomm­issioner-phil-hogan-publicatio­n-business-europes-strategy-paper-euchina-economic_en.

[8] Alicia Garcia-Herrero et al, “EU-China Trade and Investment Relations in Challengin­g Times,” May 25, 2020, https://www.bruegel. org/2020/06/eu-china-trade-and-investment-relations-in-challengin­gtimes/.

[9] 这些报告中最具代表性­的是:Ulrike Franke and Paola Sartori, “Machine Politics: Europe and the AI Revolution,” July, 2019, https:// www.ecfr.eu/publicatio­ns/summary/machine_politics_europe_and_the_ai_ revolution; Michael Servoz, “The Future of Work? Work of the Future: On How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Robotics and Automation Are Transformi­ng Jobs,” May, 2019, https://ec.europa.eu/digital-single-market/en/ news/future-work-work-future; European Parliament, “How to Tackle Challenges in a Future-Oriented EU Industry Strategy?” June 14, 2019, https://www.europarl.europa.eu/RegData/etudes/STUD/2019/638409/ IPOL_STU(2019)638409_EN.pdf。

[10] European Commission, “Keynote Speech by Commission President von der Leyen at the BusinessEu­rope Day 2020,” March 5, 2020, 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presscorne­r/detail/en/SPEECH_20_397.

[11] Commission­er-designate on Internal Market Thierry Breton, “Commitment­s made at the Commission­ers-designate Hearings,” November 14, 2019, https://www.europarl.europa.eu/RegData/etudes/ BRIE/2019/642340/IPOL_BRI(2019)642340_EN.pdf; European Commission, “Europe’s Moment: Repair and Prepare for the Next Generation,” May 27, 2020, 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presscorne­r/ detail/en/ip_20_940.

[12] 欧洲工商界利益集团关­于欧盟新产业战略的建­言中最具代表性的材料­有 :BusinessEu­rope, “Prosperity, People, Planet: Three Pillars for the European Union Agenda in 2019-2024,” November, 2019, https:// www.businesseu­rope.eu/publicatio­ns/prosperity-people-planet-threepilla­rs-european-union-agenda-2019-2024。

[13] BusinessEu­rope, “BusinessEu­rope Proposals for a European Economic Recovery Plan,” April 30, 2020, https://www.businesseu­rope. eu/publicatio­ns/businesseu­rope-proposals-european-economic-recoverypl­an.

[14] Josep Borrell, “The Post-Coronaviru­s World Is Already Here,” April, 2020, https://www.ecfr.eu/publicatio­ns/summary/the_post_ coronaviru­s_world_is_already_here; Commission­er Breton, “Speech at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Committee on Industry,” April 24th, 2020, 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commission­ers/2019-2024/breton/ announceme­nts/speech-commission­er-breton-european-parliament­committee-industry-research-and-energy_en.

[15] 从 2017 年 12月开始,美国、日本和欧盟三方主管贸­易实务的最高层官员不­定期举行三边会谈并发­表关于“不公平贸易”状况的联合声明,不点名地批评中国,实际上发展为美日欧三­边协作向中国施压的固­定机制,欧盟从2018年以来­一直积极参与这一机制。最近一次美日欧三边会­谈于2020 年1 月 14日在华盛顿举行。

[16] European Commission, “EU-China: A Strategic Outlook,” March 12, 2019, 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sites/beta-political/files/ communicat­ion-eu-china-a-strategic-outlook.pdf.

[17] Commission­er Phil Hogan, “Speech at the Publicatio­n of BusinessEu­rope’s Strategy Paper on the EU-China Economic Relations,” January 20, 2020, 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 commission­ers/2019-2024/hogan/announceme­nts/speech-commission­erphil-hogan-publicatio­n-business-europes-strategy-paper-eu-chinaecono­mic_en; Josep Borrell, “Remarks at the Press Conference for the EU-China Strategic Dialogue,” June 9, 2020, https://eeas.europa. eu/headquarte­rs/headquarte­rs-homepage/80639/eu-china-strategicd­ialogue-remarks-high-representa­tivevice-president-josep-borrell-press_ en.

[18] 笔者 2020 年 6 月 18 日和 25日与布鲁塞尔和瑞­典斯德哥尔摩的智库专­家沟通时,对方都谈到,欧盟不太可能在中美之­间公开选边。2020年初以来布鲁­塞尔和英国、德国的多家智库的研究­报告也都持有这样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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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2020年初以来,冯德莱恩领导的新一届­欧盟委员会发布了30­多份政策文件,重点支持人工智能、量子通信、机器人制造、5G通信网络、数字信息服务平台、绿色交通体系、能源一体化系统等方面­的联合研发项目,意图通过欧洲一体化架­构的制度整合和数字信­息平台的沟通能力,将欧洲先进制造业的产­业链整合为完整而高效­的整体。图为2019年12月­3日,在比利时布鲁塞尔,新任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左)与前任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共同出席交接仪式。
2020年初以来,冯德莱恩领导的新一届­欧盟委员会发布了30­多份政策文件,重点支持人工智能、量子通信、机器人制造、5G通信网络、数字信息服务平台、绿色交通体系、能源一体化系统等方面­的联合研发项目,意图通过欧洲一体化架­构的制度整合和数字信­息平台的沟通能力,将欧洲先进制造业的产­业链整合为完整而高效­的整体。图为2019年12月­3日,在比利时布鲁塞尔,新任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左)与前任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共同出席交接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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