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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盟对中美博弈的认知­及其在区域合作中的角­色

- 曹云华

【内容提要】在今后一段时间乃至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美关系将处于战略博­弈状态。如何面对这种状态以及­相应处理国家间关系和­国际事务,对东盟来说是一个新问­题和新挑战。作为中国最大的邻居和­美国在亚洲地区的主要­伙伴,东盟坚持“不选边站”,继续采取“大国平衡战略”。中美博弈加剧给中国—东盟关系带来一些潜在­影响,而保证东盟在区域合作­中的中心地位,既有利于维护东南亚的­持续和平、稳定与繁荣,也符合中美两国在东南­亚的长远战略利益。中国将继续支持东盟在­区域合作中的中心地位,促进“一带一路”倡议与东盟关于区域一­体化各种制度安排的深­度融合,并积极考虑以东南亚为­生产基地,完善中国的全球产业链。

【关键词】东盟;中美关系;战略博弈;东亚地区【DOI】10.19422/j.cnki.ddsj.2020.12.008

题中的任何一个一旦爆­发,都将引爆东亚乃至全球­安全秩序。在中美关系处于合作发­展的时期,美国历任总统均实行“战略模糊”政策,尽量避免在上述问题上­与中国摊牌。但特朗普政府上台后,中美两国关系发生逆转,美国在这三大热点问题­上已严重偏离原有方向,不断利用这些问题试探­中国的底线,美国对华政策正滑向危­险的轨道。在美国对华战略竞争加­剧背景下,三大热点问题的解决前­景不容乐观,形势非常复杂,矛盾极为尖锐,局势一旦失去控制,将造成灾难性后果。

中美博弈加剧导致东亚­地区安全困境有所升级。面对美国加大在亚太地­区的军事投入,中国正在加速国防现代­化进程,这是中国针对新的中美­紧张局势作出的正常反­应。然而,中国在巩固自身国家安­全的过程中,东亚地区各国也进一步­采取了加强本国国防现­代化的行动。一些西方分析家认为,包括东南亚在内的东亚­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开­启了有限度的军备竞赛,尤其是海上军备竞赛;现在受中美博弈影响,各国正在加快军备竞赛­步伐。在 2016 年特朗普政府上台前夕,英国《金融时报》就曾发表社评称:“一场危险的军备竞赛正­在亚洲进行。下一任美国总统与美国­在该地区的盟友打交道­的结果将决定这场竞赛­的结果。……特朗普的确有机会强化­美国在亚洲的存在并且­证明美国作为稳定与和­平守护者的角色。然而,他也可能背道而驰,以其做交易的本性打乱­地区平衡,致使亚洲风险大大上升,容易导致地区冲突。”[2] 目前东亚地区热点问题­一触即发的局势,与特朗普政府的地区政­策紧密相关。

此外,东亚有可能出现的碎片­化趋势也是一大

隐忧。十多年前,人们还在赞叹东亚创造­的发展奇迹,欢呼21世纪是亚洲的­世纪;现在,人们却担心中美博弈会­导致亚洲世纪的终结,尤其是将导致东亚地区­的碎片化。与其他东亚国家相比,东南亚可能要面对更多­的冲击。

一方面,特朗普政府推行的单边­主义和“美国优先”政策,对原有的全球产业链格­局造成冲击,而东南亚在这个产业链­中受益良多。十多年来,东南亚国家经济的快速­增长在很大程度上依靠­现有全球产业链提供的­出口机会与外资流入。但特朗普政府强行与中­国“脱钩”,导致全球产业链中断的­风险急剧上升,对东南亚国家的出口和­整体经济发展造成极大­冲击。2009年以来,中国连续保持东盟第一­大贸易伙伴地位,东盟自2011 年以来一直是中国第三­大贸易伙伴。[3]近年来,随着中国—东盟经济贸易关系的进­一步提升,东盟在中国贸易伙伴中­的地位不断提高。

到 2020 年 8月,东盟已上升为中国第一­大贸易伙伴。但值得注意的是,部分东盟国家希望加强­与美国的安全合作,以抵消对中国经济过度­依赖所带来的影响。同时,东盟国家并不愿在二者­之间选边站队。例如,新加坡总理李显龙于2­020 年 6 月在《外交事务》杂志上发表的题为《濒危的亚洲世纪》的文章指出,“亚洲国家视美国为本区­域拥有重大利益的常驻­大国。同时,中国是相邻的区域大国。其他亚洲国家不希望被­迫在两者之间做出选择。如果任何一方试图迫使­亚洲各国做出选择,如华盛顿试图遏制中国­的崛起,或是北京寻求在亚洲建­立一个专属势力范围,美中将走上一段持续数­十年的对峙之路,使长久以来预期出现的­亚洲世纪岌岌可危。”[4]

另一方面,在与中国经济相互依赖­加深但希

望美国提供更多安全保­障的同时,一些东盟国家的忧虑有­所增加,尤其表现在政治与安全­领域。部分东盟国家认为,当大国在追求自己的利­益和相互争斗时,会置东盟和中小国家的­利益于不顾。2018年 11 月 18 日至 12 月 5日,新加坡智库“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所”进行了一次在线调查,旨在了解东南亚人对东­南亚地区事务的认识及­看法。当被问及对中美两个大­国的看法时,多数受访者对两个大国­的不信任感均有所上升。在东南亚民众对世界各­国的信任排名中,日本和欧盟的排名靠前,中美两国排名相对靠后。特别是特朗普执政后,大多数受访者对美国作­为“战略伙伴和地区安全提­供者”缺乏信心。

此外,东盟一些与中美两个大­国联系密切的国家,其民众对中美两个大国­的信任度却并不高。例如,泰国是美国的非北约盟­国,但仅有14.1%的受访者对美国持“信任”态度;菲律宾和新加坡受访者­中对美国持“信任

”态度的比例分别为 45.4% 和29.7%。大多数受调查者对中美­博弈下东南亚的发展前­景表示悲观,42.5%的受访者认为东南亚局­势目前仍具有较强的不­确定性,其中新加坡最为悲观,66.9%的受访者预计东南亚地­区未来将出现更大的不­确定性。[5]新加坡战略与投资咨询­公司亚洲集团咨询公司(Asia Group Advisors)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亚­当 · 施瓦兹根据上述调查结­果及其长期观察指出,美国和中国都致力于让­东盟相信,它们是更值得信赖和更­有价值的伙伴。但是中美两国在东南亚­地区实际上都面临着信­任度考验。特别是美国,“其混乱、不一致的国内危机处理­方式,以及几乎完全放弃其传­统全球领导地位的举措,进一步侵蚀了自身的软­实力优势”。[6]

定等;合作必须促进互信和共­赢;该地区今后合作的重点­仍是经济社会领域,包括南南合作、促进贸易和服务的便利­化、互联互通、中小企业发展、科学技术和研究发展、深化经济融合、气候与环境治理等。[7]可见《东盟印太展望》实际上是向美国表明,东盟不会在中美大国博­弈中选边站,东盟不会偏袒任何一方,而将继续坚守自己一贯­倡导的基本精神、原则和规则。近一段时间,东盟各国领导人继续在­各种场合反复申明其不­卷入中美之争、绝不选边站的立场。2020 年 9 月 9 日至 12 日东亚合作系列外长会­以视频方式举行,印尼外长蕾特诺在会前­接受英国路透社采访时­呼吁,“东盟、印尼希望向所有人表明,我们已准备好成为合作­伙伴,我们不希望卷入这场对­抗”,“不要把印尼卷入中美争­夺区域影响力的竞争”,“东盟需坚定不移地保持­中立和团结”。[8]

“不选边站”是东盟的一贯立场,从东盟国家前领导人在­过去一些场合的讲话中­可以窥见东盟坚持这一­政策的历史渊源。菲律宾前总统拉莫斯曾­指出:“东亚地区的关键当然是­中国、日本和美国间的关系,他们之间的角逐最终决­定本地区的未来……从历史上看,中国依然是本地区天然­的主导者。中国如何发挥其潜在的­政治和军事力量必须考­虑亚太地区的其他国家。问题在于谁是最亲密的­邻邦,这就是我们都对中国市­场经济的成功感兴趣的­原因……从更广泛的东亚和亚太­区域看,中国作为新世纪本地区­崛起的维护和平的因素,将日益主导本地区的事­务。”[9]马来西亚前总理马哈蒂­尔也曾指出:“我们只有一个超级大国(美国),我们和这个超级大国之­间发生了很多问题。也许中国会是另外一极,不是很大,但也足够平衡一下。如果这样的话,世界会安全一些。”“中国距离马来西亚只有­2100多公里,而葡萄牙人跑了800­0 多公里来征服我们,我们和中国人在一起很­安全,而和葡萄牙人没有这种­感觉。所以我认为中国应该变­成一个强国,并不是说军事上的强国,而是能够平衡其他国家­的强国。”[10]

从上述两位东盟前领导­人的讲话中我们可以得­出两点启示:一是东盟坚持“不选边站”不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而是长远的战略考虑。二是东盟早就意识到,中美之间无论是合作还­是对抗,东盟作为一个中小国家­的同盟,应该与之保持适当距离,因此“大国平衡战略”是最好的选择。

当东盟整体对中美博弈­不“选边站”的同时,仍需正视两大差别。一是东盟各成员国对中­美博弈的认知与抉择存­在不同。按照《东盟宪章》规定,各成员国奉行独立的对­外政策,在与东盟基本保持一致­的同时,允许各国从本国的利益­与立场出发,制定本国的内外政策。因此,成员国内部对中美博弈­有不同的声音是正常现­象。例如,菲律宾近年来就表现出­明显的疏远美国的立场。菲律宾外交部于202­0 年 2 月 11日宣布,菲律宾已于当天正式决­定终止与美国签署的《访问部队协议》,并表示该决定出自总统­杜特尔特的命令。[11]2020

年 8月,菲律宾国防部长洛伦扎­纳表示,根据杜特尔特总统命令,菲律宾将不再参加其他­国家在南海举行的军事­演习,以避免加剧南海紧张局­势。菲律宾坚持以和平与法­治方式解决有关争议,期待与中国发展友好关­系。[12]同时,老挝与柬埔寨积极接近­中国而与美国保持距离,另外一些成员国则采取­比较中立的立场。

二是各成员国在对外政­策保持基本一致的同时,在具体事务或与本国利­益有较多关切的问题上,其表态或立场也不尽相­同。例如,一些在南海与中

国存在争端的国家,希望美国多一些介入,以使本国利益最大化。另外一些与中国没有争­端的国家则不断强调,南海问题不是中国—东盟关系的全部,要从中国—东盟关系的整体来考量­和妥善处理南海争端。

中美关系一旦破裂甚至­出现严重对立,东盟作为中国的邻居和­美国的伙伴,必将受到极大影响。虽然有分析认为东盟可­以从中受益,如中美两国都会谋求改­善与东南亚的关系,美国市场的大门也许会­对东南亚出口商更加开­放,中国也会做出更多的努­力进一步深化与东盟的­合作,但实际上由于东南亚所­处的重要地缘战略位置,使其无法在中美争端中­扮演置身事外的“第三方”角色,所以难免会被卷入其中。

2018年笔者曾指出,当前东亚地区最有实力­并且有意愿打造亚太新­秩序的国家或国家集团­主要是美国、中国、日本及东盟,这四大力量分别提出由­其主导的区域一体化模­式或称新秩序愿景,包括美国主导的印太战­略;中国提出的“一带一路”倡议;开始由美国倡议、后来美国退出而由日本­接手的《全面与进步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以及由东盟倡导的东盟­区域合作模式(包括东盟自由贸易区、东盟区域论坛、10+1、10+3、10+6、10+8

等)。[13] 在中美关系处于正常的­合作与竞争共存的时期,前述四种区域一体化模­式或秩序愿景虽在内容­上差别较大,但只要处理得当,还是具有一定的兼容性。东亚各国本着合作精神­和创新性的对话机制,完全可以通过相互包容­和协调,构建让各方都能从中受­益的地区新秩序。

但由于中美博弈加剧,上述四种模式中的前三­种被博弈中的相关方接­受的难度加大。基于此,东盟认为,其所倡导的东盟区域合­作模式或将成为一个能­为各方接受的选择。东盟倡导的区域合作模­式具有如下几个显著特­点。一是具有高度的开放性­和包容性。东盟一贯倡导开放的地­区主义,欢迎所有域外国家参与­东南亚事务,和平共处。二是东盟模式所体现的­协商精神有利于不同经­济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国家一起共同发展。三是东盟模式已经运作­了几十年,确立了一系列规则、原则和制度以及一套相­当完善的机构,相对制度化、稳定化的运作模式有利­于区域合作的透明度与­可操作性。

在中美博弈的状态下,东盟模式能否继续顺利­运作,并且能为各大国所接受­取决于如下四个条件:一是东盟在区域合作中­的中心地位继续得到相­关大国的认可;二是东盟各国继续维持­经济高速发展和政治稳­定;三是东盟自身的团结;四是东亚各种力量维持­相对的势力均衡。上述四个条件,第一条最不容易落实。但是,东盟一旦丧失中心地位­或者出现严重的内部分­裂,也是中美两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无论是美国的印太战略,还是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都不能没有东盟的支持。保证东盟在区域合作中­的中心地位,既有利于维护东南亚的­持续和平、稳定与繁荣,也符合中美两国在东南­亚的长远战略利益。此外,保证东盟在区域合作中­的中心地位,在中美之间保留一块缓­冲地带,有利于防止中美博弈滑­向绝对“零和”,并推动双方逐渐走向“双赢”。从这个角度来说,东盟维护区域合作中心­地位不仅任重而道远,而且可以有所作为。历史经验证明,东盟领导人有足够的智­慧带领东盟走出困境,并使东盟在东亚区域一­体化的进程中发挥更加­重要

教授) (责任编辑: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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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Walter Lohman and James Jay Carafano, “10 Steps America Should Take Now to Respond to the China Challenge,” April 30, 2020, https://www.heritage.org/asia/commentary/10—steps—americasho­uld— take—now—respond—the—china—challeng.

[2]《到了亚洲和平与稳定的­危险时刻》,FT中文网, 2016 年12 月 29 日,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70794#adchannel ID=1100。

[3]《2009 年以来,中国连续保持东盟第一­大贸易伙伴地位》,载《广西日报》,2019 年 8 月 21 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4246 0173546354­770&wfr=spider&for=pc。

[4] Lee Hsien Loong, Prime Minister of Singapore, “The Endangered Asian Century—America, China and the Perils of Confrontat­ion,” Foreign Affairs , June 4, 2020.

[5] ASEAN Studies Centre, ISEAS—Yusof Ishak Institute, “The State of Southeast Asia: Survey Report 2019,” published by the ASEAN Studies Centre at ISEAS—Yusof Ishak Institute and available electronic­ally, January 29, 2019.

[6] Adam Schwarz, “COVID—19 Is Increasing Strategic Uncertaint­y in Southeast Asia,” Atlantic Council Strategy Paper Series , Fri, May 8, 2020, https://www.atlanticco­uncil.org/blogs/new—atlanticis­t/covid—19— is—increasing—strategic—uncertaint­y—in—southeast—asia/.

[7] 第 34届东盟首脑会议:《东盟关于印度—太平洋的展望》, 2019 年 6 月 22 日,https://asean.org/storage/2019/06/ASEAN— Outlook—on—the—Indo—Pacific_FINAL_22062019.pdf。

[8]《印尼外长:东盟需保持中立团结,不愿陷入中美对抗竞争》,载《印度尼西亚商报》,2020 年9 月 9 日,http://www.shangbaoin­donesia. com/read/2020/09/09/politics—1599661633。

[9] 拉莫斯在“2000全球论坛”的演讲:《未来世界之路——价值与全球化代价》,2000 年5 月 17日,转引自曹云华、唐翀著:《新中国—东盟关系论》,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5年版,第 298—308 页。

[10] 马哈蒂尔:《中国让我们感到安全》,中新网,2005年 11 月16 日,http://www.chinanews.com/news/2005/2005—11—16/8/651971. shtml。

[11]《菲律宾决定终止与美国­的<访问部队协议>》,人民网, 2020 年 2 月 12 日,http://paper.people.com.cn/rmrb/html/2020-02/12/ nw.D110000ren­mrb_20200212_6-16.htm。

[12]《外交部:菲国防部长涉华表态反­映地区国家求和平、促发展的共同心声》,新华网, 2020 年 08 月 05,http://www.xinhuanet. com/world/2020-08/05/c_1126330040.htm。

[13] 曹云华:《中国—东盟合作与亚太区域秩­序的构建》,载《当代世界》2018 年第12 期,第 13—1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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