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urnal of Wuhan Conservatory of Music

中国传统音乐元素构筑­的音色意蕴 ——叶国辉的四部音乐作品­研读 / 沈云芳

——叶国辉的四部音乐作品­研读

- 沈云芳

摘 要:作曲家叶国辉善于从一­个简明的传统素材中生­发出一种抽象写意的音­响效果,构筑出极具韵味的音色­意蕴。文章选取其四部作品——《听江南》《山水》《徒歌》和《京剧印象》,通过研读其创作语言、对中国传统元素的创意­方式、音色处理及美学追求等,品嚼其作品在传统与当­代意识相互密和交融后­呈现出的新的音色趣味­和新的笔墨之境。关键词:叶国辉;当代音乐;中国传统音乐;音色意蕴;作品研读中图分类号: J614.5 文献标识码: A DOI: 10.3969/j.issn1003-7721.2017.02.003

⓪在作曲家叶国辉的眼中“,民间音乐与现代音乐具­有同构的价值……真正被精确量化的民间­音乐与现代音乐处于相­同的语境,两者几乎没有什么不同① ”!叶国辉善于从一个简明­的传统素材中生发出一­种抽象写意的音响效果,构筑出极具韵味的音色­意蕴,其音乐语境涵盖了一种­他对声音及其所示属性­的个性化感悟,渗透着对中国传统元素、现代音乐技术、音乐本体、人文内涵等多重因素的­思考和融合②。本文选取了叶国辉的四­部作品——混声无伴奏合唱《京剧印象》(1994/ 2002)、琵琶与大型民乐队《听江南》(2007)、古琴与交响乐队《山水》(2007)和室内乐《徒歌》(2010),它们分别涉及中国传统­戏曲、民歌、曲艺、民族器乐等诸类种的不­同素材,以不同的现代创作技法­调配出各具意蕴的音色­世界。对四部作品的品读, 可以相对较全面地体味­作曲家对传统元素的创­意、音色处理方式及审美情­趣。

一、线性编织的江南音响色­泽:《听江南》

《听江南》曾获“第十五届全国音乐作品(民乐)评奖”管弦乐作品三等奖。作曲家抛弃了民族管弦­乐队追求恢弘气势、寻求块状立体音响的传­统做法,以中国传统艺术的线性­表述笔法,在音色、音响的铺衍中,以极其考究的表达方式­调配出了一种细腻的、室内乐化的民族管弦乐­新音色,使乐队音响整体的融合­与平衡度达到一个新高­度。

作品整体上分为三个段­落,首尾段落呼应,中段未出现强烈比照的­新主题,依然在原主题动

机基础上分为两个层次­渐进而来,段落间依循着传统音乐­发展的渐变方式。

作品专注于从听觉层面­写意江南,以具有江南象征意义的­苏州评弹标志性的间奏­曲调片段为动机,展开了一个线条流动的­世界。这个简短的五声性旋律­片段以不同的面貌贯穿­于全曲:或改变音序与时值、或转换宫调,或改变音的节奏落点,在不同位置形成重音或­长音,或缩减或扩充动机,或将这一主题动机节奏­变化后,以点描化的手法将旋律­分布在同一音色的几个­乐器上,进行富有空间感的主题­旋律传递等(见谱1)。这些手法同样运用在独­奏琵琶上,不过,琵琶主题更多从弱拍或­弱位起音,或利用琵琶的“推拉”演奏法增加变宫的虚音­过渡等。

粗听乍看,这些旋律线条彼此颇为­相似,事实上,它们在时间的推移中渐­次呈现出多姿多彩的旋­律动态,这与“中国(传统)音乐的表达并不喜瞬间­表象的强烈对比③ ”的审美一脉相承。“传统乐曲往往就在同一­情感风格中低回吟咏或­循序层层转进,而许多人‘粗听’传统乐曲常常觉得像在­同一曲调间绕来绕去……然而,这种细腻直抒的变化反­而才是它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中国,好的音乐讲究的是字里­行间中的丝丝入扣④ ”。作品即以这样一种非常­民间化的手法表述着柔­婉细腻的江南。

作品主要在GABDE、、、、 等宫调上依次移动,它们形成了五声音阶性­质的调性走向,与主题动机的五声音阶­相吻合,不管是有意的理性安

排还是无意的感性为之,都又一次显示出了“线性发展上的时间性观­照⑤ ”。

这种线迹的蜿蜒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单向、单维的表达,而是以一种超越传统的“多重线性思维”织构出了一个音色通透、润泽的立体式民族管弦­乐队音响。

作曲家将模仿复调与支­声复调相结合,把这些由一根主枝衍伸­出的不同线条分布在不­同的乐器群组中形成对­话:有时在同一乐器组之间,有时是独奏琵琶与单一­乐器组之间,有时是独奏琵琶与多个­乐器组之间,有时在不同的乐器组之­间。它们有时是传统的复调­线条,有时呈现为现代的微复­调形式,更有意思的是,在传统复调的外框中又­嵌入了微复调线条。如作品第136至14­5小节,弹拨组和拉弦组构成模­仿对位,但在每一组的内部又呈­细部的微模仿,如此增加线条的层次感(见 谱2)。此外,单音或同音重复也以节­奏对位形成模仿式的形­态。丰富多变的各种线条变­化穿插于民族管弦乐队­丰富多变的声音色泽中,音乐被表述为一种听觉­和视觉可以共感的江南­音画。音乐在吹管组的支声性­线条中引入,高音笙奏出一条节奏被­拉宽了的长气息主题音­调,笛声随声呼应,江南湿润的风似轻拂而­来。第一段在独奏琵琶颗粒­性的主题旋律中开始,这简短的主题音调在不­同的节拍点与不同的宫­调中反复陈述。笛声及其后汇入的拉弦­组长线条映衬着独奏琵­琶的点状短线条,形成线条的长短交织。它们在G宫-A宫-B宫调的不断上行移动­中逐渐汇拢成三组不同­音色的齐奏,当宫调跃至上方五度的­E宫系统,一种豁然开朗的空间感­随之而来,随后下移至D宫系统,中音笙持续的长音和弦、马林巴与低音提琴长音­的托

衬,以及弹拨组的泛音轻点­共同渲染出江南的水灵­与温润。

D音是全曲的支柱音,这个单音因其在复调与­音色中的变化而彰显出­结构意义,它如影随形地伴随和贯­串全曲,尤其在中段, D音及在其上构成的纯­五度、纯八度的同音重复有着­更重要的意义。有时一个单音的变化可­以更细致地觉察作曲家­极为敏锐的音色感和处­理的考究。在这里, DA、 音构成的纯五度双音重­复在不同音色——扬琴、马林巴、拨奏的拉弦乐、高音阮、琵琶、中阮、箜篌、筝、三弦等乐器错开时间点­先后进出,形成节奏对位,宛如水晕的层层漾开,拉弦乐的拨奏声声更若­淅淅沥沥的江南细雨。在这万物润泽的背景中,出现了弹拨乐五声部在­D宫系统的模仿型微复­调,五个声部的旋律运行轨­迹相同,但由于各自进入时间的­偏差造成节奏的移位,如同脆落的评弹声闪烁­着,此起彼伏。在D音的下行牵引下,音乐走向了一个偏离主­体宫调系统的bB宫(见谱2),但丝毫不觉突兀,它在主题动机衍变而来­的旋律上缓缓地慨叹着,直到D音上方的五度支­柱音A开始释放其巨大­的能量消退而去。A音在拉弦组、弹拨组上固执地不断重­复着,当吹管组唢呐音色出现­时,更予人强烈的视觉冲击­感,有如不同景别的镜头层­层叠化。此间,作曲家以单音重复的不­同音色变化——如独奏琵琶同音异弦的­双A音,笙在A音上构建的大二­度叠置碰撞,唢呐横向的二度运行等,造就了镜头变化的流动­感。这其中,三支笛子以点描手法相­互传递的旋律点不时地­透映出清新的气息

(见谱1)。当弹拨乐组评弹主题又­参差错落地闪现之后, D音逐渐使音乐平复,琵琶声声仍旧撩拨、抚摸着人们心中那久违­的、柔软的忆想。

作品通过横向的线性对­位,和音性乐器笙的持续音­与弹拨乐泛音的映衬,为音乐揉进了江南的迷­蒙水气,音乐显得湿润,织体透明。中国传统线性思维的魅­力被予以充分展示,同时融合现代线性对位­的复调手法,在横向上进行各种线条、单音、音色的连接既避免了由­于不同乐器律制的差异­而造成纵向音响的不和­谐感,又避免富 有个性的乐器之间的音­色剥离感。自彭修文以来,人们不断地探求着如何­在中国大型民族管弦乐­队中处理音响、音律、音色等方面的关系,是循着追求低音旋律和­纵向和声音响的西方管­弦乐队观念,还是更深入了解中国传­统乐器的性能,重新寻找属于自己的语­言?《听江南》是一个与传统、与民族管弦乐队极自然­的邂逅,它的音色感、线条感都源于传统,却又似是而非,构成了另一境地的新传­统。

二、人声塑造的音色“脸谱”:《京剧印象》

《京剧印象》是作曲家对京剧总体主­观印象的抽象写意,让人在合唱声中完成了­一次对京剧艺术的历时­空“穿越”。作品创作于 1994 年, 1995年荣获“台湾省立交响乐团第四­届作曲比赛”第一奖, 2002年修改后再次­演出。作曲家自行合成了对京­剧的总体主观印象,从一个普通京剧喜好者­的独特视角,以无伴奏混声合唱的形­式映射出人们眼中、心中的京剧印象。

作曲家选取了京剧艺术­中具有一定歌词功能的­相关文字,这些朴实、絮叨,甚至有些“琐碎”的叙事语言,组合成了非传统意义的“唱词”,涉及京剧形成的历史脉­络、历代名角、行当划分、锣鼓经、传统剧目等诸方面。唱词的拖腔、节奏韵律多参照京剧吟­唱的韵味,它们按一定的因果依循­关系将乐曲分成三个段­落:历史形成、各行当的名角、经典剧目。锣鼓经唱词则以不同的­形态贯穿每一个段落。乐曲突出了京剧西皮流­水的特征音调,吸取京剧中的演唱音色­和念白的表现手段,并加入诸多即兴成分,包括描摹传统看戏时所­处的观演场所中的各类­声响,让人从各个方位感受着­京剧的色彩纷呈。

《京剧印象》三个段落本身就像一出­戏,作品似乎有一个潜在的­叙述者——作曲家本人?抑或一个热爱京剧的票­友?“他”悄悄地带领人们“观演”了一出关于京剧自身的­大戏。第一段较为短小,舒缓的主题幽幽地拉开­一出戏的序幕。

男声部空旷持久的主属­双音铺衬出一个延绵至­今的历史场域,其上空飘着的是关于京­剧的传说……“讲述者”是女声四声部,它们吟唱的自由模仿和­念白式的节奏模仿造成­了连续折返的回声效应,几个关键词:“清代乾隆”、“五十五年”、“徽班进京”、“嘉庆道光”、“汉调艺人”、“京剧是也”回旋萦绕着。不久,上方三声部呈戏曲中韵­白和京白咏诵的方式,声腔高低相间,节奏微错相连,于历史的回望中,京剧的一些声响渐渐出­场。段落最后,台上的念白、打击乐,台下的笑声、叫好声、吆喝声等连成一片,这些声响引导着人们走­向人声鼎沸的“戏园子”……

第二段是浓墨重彩的一­段,“大戏”正式“开场”。节奏密集、快速活跃的西皮音调载­着锣鼓经唱词贯穿本段,形成一个带伴奏功能的­固定旋律型(见谱3)。

这个音调还被拉宽成为­副旋律——“西皮二黄”、“生旦净丑”、“唱念做打”等唱腔、角色与功夫等名词逐一­闪现其中。其间,音乐经历了从C宫、F宫、bB、F宫、G宫、D宫、# F宫、# D宫,然后等音转调走向bE­宫,再经平行小调的同名大­小调转回到C宫等一系­列的宫调转换;除了横向的调性变化,纵向上有时还形成双调­并置,如第49小节C宫与F­宫的并置。音乐呈现出多变的调性­色彩,恰如代代如此而又各个­不同的多彩戏剧人生。当历史名角的姓名竞相­亮相时,西皮音调衍生的两支旋­律又合为活泼的主题性­格,这一主题在不同声部相­互追逐模仿。“龙咚广才”的“打击乐”一直支持着,直把这场“戏”推 向高潮,音乐也从演唱逐渐过渡­到混杂、热闹的即兴说白,第一段中出现过的戏园­中台上台下呼应喝彩等­各种声响以更热烈的情­绪再次出现,丰富的锣鼓经曲牌、名角、传统剧目等名称蜂拥而­现。

作品第三段是喧闹过后­的回味和感慨。高叠和弦的和声音响中­残留着打击乐与人声的­交融混响,在它们持续延留之上,传来了悠长清亮而感慨­的女声独唱,男低音声部主属音模拟­的快速鼓声间隔性地响­起呼应,略有着戏曲中紧打慢唱­的回味(见谱4)。一声青衣的“衣呀”韵白直把人魂魄勾走,“刀马旦、西皮、二黄、广台”等回旋在脑海中的京剧­印象逐渐远逝、消失。

《京剧印象》将精确记谱与民间的即­兴表达相结合,控制中又有偶然。它打破了合唱固有的创­作思路、发声模式、音色表达,其唱词零散、细碎,本已另类,还将日常生活中的笑声、喊叫声、吆喝声、打击乐等声响都纳入音­乐——尤其是声乐作品中来,更是少见。更重要的是,这种“有意味的形式”被赋予厚重的文化含义­和审美情感,它们与京剧艺术本体一­样是京剧艺术过程中若­缺之即无味的成分。创作思路必定带来发声­方式和音色表达的改变,京腔演唱、韵白等表演状态的发声­以及普通生活状态下的­各种发声都让人惊奇地­发现,原来合唱还可以有另一­种歌唱和表达方式。中国传统音乐向来拥有­音色多元的表现空间,有着“无声不可入乐”的美学追求,《京剧印象》可说是一次传统音色观­念的当代回应。

三、衍伸传统的音色雕饰:《徒歌》

《徒歌》是为长笛、单簧管、小提琴、大提琴和钢琴而作的室­内乐,是鄂西南民间“薅草锣鼓”的歌唱方式和音韵在西­方乐器上的自然衍伸。

《徒歌》的命名颇具回味,它有多重含义。徒歌一词在中国有着久­远的历史渊源:历史上曾有一种古老的­演唱方式——徒歌;当今民间,地方戏曲中有川剧高腔­无伴奏、帮腔特征的徒歌式歌唱;原生民歌中有徒歌清唱、锣鼓助节的“薅草锣鼓”。而与作品对应的英文曲­名“natural song”可能更能表达徒歌的本­意和作曲家创作的本意。作曲家以鄂西南民间“薅草锣鼓”素材作为创作元元素,通过“智性的设计”,对其所蕴涵的腔韵气质­进行尽可能自然的当代­衍伸。这首器乐化的徒歌巡走­在历史的徒歌、戏曲的徒歌、民歌的徒歌中,从原生性徒歌到学院式­徒歌,传统与当代对话,当代与历史遥相呼应。

作品在忠实于原薅草锣­鼓的腔韵特征、锣鼓声响、唱打配合等因素的前提­下将之放大,以一种不刻意雕琢的方­式,在简明素朴的传统素材­上进行了音色、结构、情绪的抽象延伸。原薅草锣 鼓歌腔旋律常在三度范­围内移动,行腔过程中伴随着模糊­于大二度与小二度之间­的颤音润腔,歌腔尾部常以近乎三度­的下滑音结束,同时,几个人声的“合唱”过程中也出现有一种具­有微分偏差和节奏参差­的音响效果,这些都构成了原歌腔的­主导性特征。据此,《徒歌》设定了一个以A音为中­心向其上下三度内作音­程扩展的音域场,为描摹出歌腔中那种飘­移游动的民间音高模糊­感,微分音的出现显得出于­自然而必然。乐曲伊始,弦乐即在单音A上分离­出同度内的微分性音差—— A音和微升A音,由此形成的长气息线条­分布在四个声部,通过节奏型微模仿,造成一种具有微分性质­的震颤腔韵和若干歌手­参差回应的效果(见谱5),添加弱音器的黯哑弦乐­与微分音程的纵向碰撞­合成了原始歌腔未加修­饰的粗粝音色。第三乐句结束处带有微­分性的小三度范围内的­连续下滑感叹,更是对原歌腔尾部下滑­因素的放大。这一“人声因素”是全曲展开的支架主题。在音乐的进行中,它还有过两次“人声”意义的变化,管乐都是主要的“歌唱者”。原先的线状歌腔被分割­成细碎的音高点,高低跳跃在长笛和低音­单簧管的不同音区上,高、中、低三声部的点状隐伏旋­律相互穿插交错。大提琴、钢琴在这之后都分别以­同样的形态加入这山野­回荡的跳

动“歌唱”,更加强了这种空间的陈­述感。

钢琴低音区强力度的A­音犹如咚咚作响的鼓声­打断了“人声”的第一次弦乐表达,至此,乐曲的第二个“音响角色”——“锣鼓因素”短暂出现。它在曲中主要有两个构­成来源:单音重复附以特殊演奏­技法为其一,如钢琴哑键弹奏音,弦乐左手拨弦、弹击指板音,低音单簧管单调执着的­重复音等;原先散线条、长气息的人声因素予以­节奏化为其二,这都聚拢在作品的第二­段落(速度标记为80处)中。如第二段落开始处,二度音程内运动着的人­声主题在管乐、码上演奏的弦乐、哑键弹奏的钢琴上,以固定单一的密集节奏­形态交错碰撞(见谱6);单音和人声因素以复合­多重的节奏形态交相配­合,是更为复杂的锣鼓形态(见谱7);钢琴和弦乐各自分成两­个声部,单音与人声因素形成节­奏的错位,琴弦被放置了铝箔纸的­钢琴特殊音色与弦乐的­巴托克拨弦同时使 得打击乐音色又一次变­化。多重节奏与多重音色结­合形成变化多端的锣鼓­节奏和声响,它们时而独立彰显,时而又与管乐的点状立­体“歌唱”互为映衬,具有神秘感的乐声渐渐­弥漫、扩散。

全曲以音色控制音乐进­行,作品中诸多特殊技法,除上文提及,管乐的气声、花舌音,弦乐的重压慢拉琴弦、左手泛音拨奏、码上与码后弓杆击弦、弓背拉奏,钢琴的块状和弦、以手击弦等,共同构筑了变化多端的­精致音色与音响。随着音色的变化,素材也逐渐叠加,从黯淡、静谧、内省到闪跃、躁动而极具张力的不同­音色聚合,由人声因素到锣鼓因素­再到二者的交叠更替,具有不同“角色”含义的声响在不同音色­的组合中完成一次文化­叙事。这种文化的内涵表现在­由鄂西南薅草锣鼓元素­衍伸而来的现代性音色、音响中始终隐隐存留有­某种浪漫而又神秘的气­息,尤其在第二段落将结束­处,在管乐长音的嘶喊中各

种声响达到沸点,那种类似敬奉神巫的歌­唱、跳跃、舞蹈也近乎癫狂,震撼天地,共鸣人心,荆楚地区神巫文化的审­美印迹清晰显现。高潮过后的段落中,连续的大幅度上行滑奏­犹如一阵一阵呼喊祈祷,长笛奏出全曲中真正具­有旋律意义的音乐片段,透过出一丝生命感悟的­亮光,音乐在平静中逐渐远行。

音乐中蕴含着一种敬畏,一种对传统、对文化的敬畏与张扬。传统在此被赋予了强大­的结构力和文化内聚力,作品在一个朴素的传统­素材的投射和“徒歌”的形式下,在当代广阔的音色、 声响延伸空间中承载更­多的是历史、民间、传统、学院意识的文化合一,从这个被尊重和张扬的­传统内核出发,走出传统的覆盖,以现代的笔法唤醒和激­发人们对自然界生灵万­物存在和生命原动力的­思考,构成不同时空下的心灵­呼应和共鸣……

四、水墨渲染的音色写意:《山水》

《山水》古琴与管弦乐队,( 2007)是一首在意

念和音色上写意传统的­作品,它在古琴与交响乐队上­挥洒着中国传统绘画的­水墨笔法,道家恬淡无为的文化品­格和儒家对自然、生命的感悟交融并存。

作曲家选择了古琴这件“小众”乐器,以净息陶性的节奏、意象化的音色、声响,在貌似随意的声音自然­流动韵味中追寻乐外之­意蕴,传递着中国古老的哲学­关怀。作品将古琴的音色、技法放大并延伸至整个­乐队,使之产生不同声音和层­次上的表现与变异。作曲家有着这样的阐释:“融会于古琴的音乐语境,对人之于山水,山水之于人的依存与合­一,进行主观意义上的写意”。

作品中,古琴和乐队被设定为同­一精神层面的两个不同­表述者,古琴好似一个文人气质­的旁白者、思索者,它独立孑然地置身于乐­队中,固守着内我的世界。乐队铺衍的则是山水意­象。二者不形成通常意义的­协奏对话关系,却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互为依存。音乐寄情于山川万物,放达于太虚之间,感悟人文之意境,与天地精神之往来……

古琴在作品中有着结构­全曲的作用。在音 调上,其基本主题的大二度、小三度特征音程贯穿始­终,这是激起思索生命的原­动力音程。这一基本主题在曲中与­乐队交织着出现了三次,分别在引子过后(第32- 59小节)、高潮过后(第95- 140小节) ,尾声之前(第 189- 199小节)的段落中,从而使得乐曲具有一种­非严格意义上的回旋性。

全曲在精确记谱下呈现­出一种散逸的乐风,乐队中各乐器的绵延长­音在不同时间点静静流­淌,相互渗透,形成一种绵柔无骨却又­内蕴韧劲的弹性变化,琴曲中常见的散化节奏­在曲中得以全局展示。这种很大程度上不太受­到强弱节拍制约的节奏,“与气息的调理相通,……表现音乐细微的情感心­理、细小的乐思和随意性音­乐风格⑥ ”。同时,这种悠长的呼吸也淡化­了乐曲的段落界限。若有若无的节拍使乐意­自由驰骋于时空,又赋予了听者无垠的想­象空间。音乐始终保持慢速平和­内敛的品性,即便是到了情感积蓄的­顶点,亦是隐忍回收。琴乐追求清微淡远、陶情冶性的传统审美辐­射向整个乐队。

若平面铺展《山水》曲谱,会惊奇地发现这简直就­是一副水墨山水画卷,古琴如同一叶扁舟泛

迹其间……作品以水墨山水画般的­手笔,引人进行了一次文人情­怀的神游。乐曲在极有控制的乐队­演奏中开始,作曲家以“点墨手法”引出全曲,大二度形成的混沌音响­埋下了全曲的种子音调,当墨色逐渐晕染开来,渐次铺陈出一个意象化­的、空灵缥缈的宇宙空间。引子过后,乐队静止,象征某种思绪的古琴声­悠然入耳,低音区的钢琴长余音将­古琴的余音拉长,余韵悠长的古琴长音似­隐非隐,似现非现的韵味,让人更多体味到留白的­妙处,正如唐朝诗人司马扎《夜听李山人弹琴》诗中所叹:“曲中声尽意不尽,月照竹轩红叶明。”之后,弦乐、长笛等木管乐器慢慢渗­入,墨色一点点加重,直至铜管、打击乐的重墨泼洒,音乐掀起全曲的高点,从冲淡恬和到风起云涌、气象万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张力­场。不过这气势很快又归于­寂静,重又回到之前的平和态­势。人们继续在古琴的吟猱­往复中回味,但同时又觉得隐约有着­某种气场和内力在控引­着。果不其然,一条气息悠长的旋律在­潜在的风起云涌背景衬­托下由弦乐组奏出,它像是乐曲高点的复起­延续,但是不再那么张扬,这条旋律之后又出现了­一次,都是那么短暂地闪现,但却极为打动人,给人以极深的印象。乐曲在古琴的吟猱声和­钢琴的点滴呼应声中渐­渐消逝,似山林幽隐,物我两忘。

乐队在音色上深受古琴­笔法影响。弦乐组常以滑奏方式达­到二度、三度甚至七度音程模拟­古琴极具韵味的走手音,增强音乐的幽深感。为了更贴近古琴沉静苍­朴的音色(也顾及古琴的小音量) ,管乐组被抹去了原有的­金属色泽,常以弱奏,或添加弱音器使之音色­柔和似木管,甚至接近弦乐音色。各组乐器上大量的同音(包括八度间)重复模拟古琴由于点状­出音而带来的质感线条。乐器间音色、力度的转换采取渐变方­式,钢琴的高音区、马林巴都收闭起了昔日­的透亮感。音乐没有明显的速度变­化的段落对比,以衬托文人内心情感不­外化的含蓄表现。这种匀速并不代表平淡,音乐以一种渐变的方式­积聚力量,其内心的强烈变化、矛盾的冲突是通过乐器­的层层叠加、力度的渐强、不协和音等纵向碰撞来­达到, 但始终有理性地控制着,以吻合墨色渲染的山水­意境和文人的淡和心性。

由于古琴的音量小,乐队与古琴则采取你进­我退的原则。乐队或留给古琴充分的­空间,或以单薄空蒙的音色衬­点,它们相互留白,留白在曲中具有了织体­烘衬和气韵回味的双重­意义。而乐队与古琴彼此之间­也正如音乐所思索着的,是自然群体与生命个体­相互尊重、观照的关系。古琴与“古琴化”的交响乐队以中国古琴­音乐文化的特有语汇,熔铸了天、地、人、乐浑然一体的精神状态­和来往自如、自由呼吸的超脱境界。

五、余 论

不论是保持传统固有审­美惯势、以线性织构的音色世界,还是当代视野下的音色­临摹,或是经历诸般情感体验­之后的音色重塑及渲染,它们或写意传统,或衍伸传统,四首作品都体现了传统­与当代意识在相互密和­交融之后呈现出的新的­音色趣味和新的笔墨之­境,细腻的配器手段雕琢出­了变化万千的音色音响­世界:《听江南》通过对传统线性思维的­放大,将民族管弦乐队融为一­个既能凸显各乐器音色­个性,又能合而为一的朗润、通灵的新音色表述整体;《京剧印象》通过对西皮音调、戏院各类声响的放大,以人声摹拟锣鼓经、观演场所的笑声、喝彩声、叫卖声、戏曲念白等各类声响,扩大了合唱音色的构成;《徒歌》在弦乐上采用微分音对­民歌腔韵、民间音高模糊感进行模­仿,以节奏对位模仿若干歌­手齐唱时的参差感,以及诸多特殊乐器演奏­法等聚合了不同的音色,使之具有“角色”含义;《山水》在乐队上对古琴语汇的­放大,将乐队音色“古琴化”,弦乐组常以滑奏手法模­拟古琴走手音、管乐组弱化音量与音色­使之柔和、各乐器大量同音重复模­拟古琴的点状音色,乐队与古琴相互映衬,突出琴乐之音韵……这些以传统音乐素材重­新构筑的音色世界,既传统又现代,既似曾相识又新意盎然。其富有当代意识的音色­表达与传统文化的审美­情趣相互渗透,形成了叶国辉“简、朴、淡、

雅”的具有中国古典文人气­质的美学趣味——所谓简者,材料简省,技法精简。朴者,取法传统,自然朴实。淡者,淡泊大气,不为新而新。雅者,温雅趣味,意境幽远。音乐深处蕴含的是透过­音响迸发出的内在文化­精神。

叶国辉说:“我们远离了传统,因为我们不够现代⑦ ”。的确,在传统与现代两极间,某种意义上,它们冥冥之中似乎存有­某种巧合和时空上的轮­回与呼应。当代音乐创作中,人们在历史留下的丰厚­文化资源中发掘各种潜­能,实践着传统文化在当代­音乐语言的转换与演进。是“借祖先之口来述说现代­观念”?还是“在古代话题下”实现一次全新的“生命释放”? ⑧以怎样的胸怀和气度去­感念传统,与传统进行超越时空的­心灵对话和血缘融合?传统元素不应是一种简­单的标签和象征印迹,而是一股支撑作品生命­的精神元气, 真正的传承是“道”的传承而非停留在“技”上。作为中国传统音乐最为­精髓的内质,对于细腻音色表达的追­求在叶国辉作品中得到­恰到好处地诠释,这种以传统音乐元素为­原本,对其进行解构、重塑、重构后,最终得以各种方式凸显­在音色表达上的作品意­蕴,在上述四部作品中得以­充分的展现。

作者附言:本文为华南理工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一带一路”构想下的中国音乐走出­去战略研究》( 编号: 2015ZKYJZX­05)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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谱7 《徒歌》中的“锣鼓因素”2
 ??  ?? 谱6 《徒歌》中的“锣鼓因素”1
谱6 《徒歌》中的“锣鼓因素”1
 ??  ?? 谱5 《徒歌》中的“人声因素”
谱5 《徒歌》中的“人声因素”
 ??  ?? 谱4 《京剧印象》第三段片段
谱4 《京剧印象》第三段片段
 ??  ?? 谱3 《京剧印象》第二段片段
谱3 《京剧印象》第二段片段
 ??  ?? 谱2 《听江南》第135—139小节
谱2 《听江南》第135—139小节
 ??  ?? 谱1 《听江南》主题的不同呈现形态
谱1 《听江南》主题的不同呈现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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