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urnal of Wuhan Conservatory of Music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田青学术研究评述/姚慧

——田青学术研究评述

- 姚慧

摘 要:笔者在系统阅读与全面­梳理田青30多年的学­术成果基础之上,纵观田青的多领域研究,从“敢于突破:对学术研究‘定格'的开启”、“整体性研究与实践观:从‘中国佛教音乐'研究到‘非遗'保护”“、直面现实:多维学术研究时空中的­圆融互通”“、传统文人的‘不忘初心'与社会转型中的‘和而不同'”四个层面对田青学术成­果进行了深入研究。带着学术研究应该为谁­而作、为何而做的思考,总结田青30多年来的­研究成果所呈现出的特­点,给予田青学术研究以相­对客观的评价,从而认为在现代化和全­球化的进程中,文化拥有者在多元文化­并置格局中的自我认知­决定着在本国文化受到­外来文化冲击与挑战时,一个学者所坚持的文化­态度与文化选择。关键词:田青;学术成果;研究特点;学者研究中图分类号: J605、J603 文献标识码: A DOI: 10.3969/j.issn1003-7721.2017.03.016

两年前的一个午后,温暖的阳光照进田青的­办公室,荷兰音乐学家高文厚坐­在田青的对面,手持摄像机,表情严肃地抛出了一个­显然困惑了他许久的问­题,他认为,学者的责任只是以客观­冷静的态度、以局外人的身份与视角­对研究对象和社会现象­进行理性的分析研究,他不理解田青为什么要­参与到民间歌手与艺人­在民间社会的实际表演、生活与工作中去,为什么要用学者的意志­去改变他们的观念与生­活,为什么为了他们及其身­上传承着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去想方设法地游说­地方政府官员、为他们争取更多的生存、发展与保护的空间。事实上,只是以局外人的客观态­度理性地做“不插手”的学问,不仅是外国学者所坚持­的,同时也是当今很多接受­了西方现代学术与学科­教育的中国学者所认同­与实践的。

在音乐学界,田青是一位不可复制的­学者,不仅在音乐史、宗教音乐、传统音乐、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音乐评论等多领域颇有­建树,而且他所做之事,总是特立独行、与众不同。随着自媒体时代的来临,原来被封存在学术期刊­储备库里、少有人问津的学术论文,通过“田青思想馆”微信公众平台的推送与­传播,田青的一些精彩论文单­篇阅读量突破一万大关。其中,除了专业领域内的同行­与学者外,更多的读者则是来自专­业领域之外、热爱中国传统文化、积极关注中国传统文化­兴衰命运的普通民众。自媒体的传播打破了身­份与专业领域划定的鸿­沟,为我们搭建起了一座走­出书斋,直通老百姓内心的桥梁。

翻看微信平台的“读者留言”记录,“传统文化坚定的捍卫者”、“民族传统文化传承发扬­光大

的提倡者、推动者”,“民族文化的栋梁、智者和勇者”等字眼常映入眼帘。这样的评价表述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作为学者的­田青在普通民众心中的­位置。那么,从专业领域的角度,又该如何看待田青的学­术研究?从1979年公开发表­第一篇学术文章开始,田青30年来的研究成­果呈现出怎样的特点?他的与众不同因何而起?乃至通过对他学术研究­的梳理,我们是否需要进一步思­考学问应该为谁而做,为何而做?

一、敢于突破:对学术研究“定格”的开启

在我看来,以敢为天下先的胆识与­勇气突破固有思维定势,重新认识特定历史时期­中的人与物是田青学术­研究的特点之一,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敢于率先突破宗教音乐­研究禁区。20世纪80年代初,有些不了解情况的人认­为“十年浩劫”已荡尽了宗教音乐和产­生、流通宗教音乐的土壤、场合,并怀疑在中国大陆不允­许对宗教音乐的研究或­不具备研究宗教音乐的­条件。1961年,杨荫浏曾写就《如何对待我国的宗教音­乐》一文,对当时处于研究禁区的­宗教音乐予以关注。作为关门弟子,田青承继了老师杨荫浏­在特定历史时期不回避、直面宗教音乐的学术研­究态度,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敢于以敏锐的判断突破­研究“禁区”。

在禁锢思想稍有松动的­20世纪80年代初,田青就率先在《中国音乐与宗教》一文中指出: “这是一个过去被理论界­长期忽视的问题。虽然建国后某些理论家­如杨荫浏先生、潘怀素先生接触了宗教­音乐的问题,某些音乐工作者也收集­了一些宗教音乐, 但基本上仅仅停留在采­风阶段, 没有深入研究。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左倾’思想的禁锢,这是客观原因;一是缺少宗教方面的知­识,这是主观原因。”他清醒地认识到20世­纪80年代宗教音乐研­究领域的空白以及前人­对宗教音乐乃至宗教文­化在认识上的误解与偏­差,并在此基础上,田青对杨荫浏“如何对待我国的宗教音­乐”的问题做出了明确回应。对于为什么要研究宗教­音乐,他认为:宗教是意识形态之一,是人类整体文化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对宗教的认识,过去颇有偏差;中国传统音乐,从总体上看,是由民间音乐、宫廷音乐、宗教音乐、文人音乐四大部分构成,缺少对宗教音乐的研究,便无法得出对中国传统­音乐的总体认识;现存的宗教音乐, 是一个急待开发抢救的­宝藏。

如果对当今学术热点有­所关注的人,会发现,田青在1986年对宗­教文化与音乐的认识,今天看来,不但不觉得过时,反而不会有陌生感。对于宗教是人类整体文­化中重要组成部分,他提到:“一部文明史,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成­是一部宗教史。凡有一点欧洲艺术修养­的人都知道, 二十世纪之前, 无论是欧洲音乐史还是­欧洲美术史,基本上是宗教音乐史或­宗教美术史。中国文化受宗教(主要是佛教、道教)的影响也很大。王荆公曰:‘成周三代之际, 圣人多生儒中, 两汉以下,圣人多生佛中’尤其是禅宗兴起之后, , 中国文人,鲜有不谈禅者。”而对于宗教的偏差认识,田青当即认为:“对马克思‘宗教鸦片’说, 是片面理解的例子。实际上, 宗教的产生, 一方面是人类在自然面­前感到‘恼人的软弱无力’的结果, 一方面,也是人类想象力的空前­发明, 是人类正确认识到自然­规律与人类生活有着某­种必然关联之后希图驾­驭自然的一种勇敢而幼­稚的愿望(如‘呼风唤雨’、‘驱邪镶灾’之类)。宗教产生之初,(当然是自然宗教)在很大程度上,可视为生

产力的一部分,是一种特殊的生产手段。”历经三十载,这些观点依然是目前学­术界需要面对与认真思­考的理论问题。在目前依然没有完全开­放的研究禁区,田青在改革开放之初的­果敢直言更需要直面问­题的敏锐判断与执着勇­气,他的突破开启了改革开­放初期宗教音乐研究的­新认知。

其二,敢于给予特定人与物以­正面评价。今天,在全社会崇尚学习西方­文化的社会思潮下,田青给人的印象多是“保守派”的形象,强调保护文化遗产,守望中国的文化传统。在“文革”中,音乐家青主主张“向西方乞灵”的理论曾遭到批判,而在文革后不久的19­83年,田青却是敢于以《浸在音乐中的灵魂——兼评青主的美学观》为题第一个站出来肯定­青主之人,主张打开窗户,向世界一切先进文明学­习。他指出:“导师们没有错,青主也没有错,错的是那个时代……”;田青的《音乐史中的唐明皇》《梁武帝与音乐》两文,发表在那个只能讴歌“工农兵”,把所有“统治者”都当成批判对象的特定­历史时期。在20世纪80年代初,田青率先肯定梁武帝对­中国佛教音乐的发展所­做出的巨大贡献,指出他不仅创造了中国­佛教音乐的第一个高潮,而且对后世中国佛教音­乐的发展功不可没。在1985年,梳理一个帝王的文化行­为、为一位封建统治者寻找­客观评价的学理依据,是需要一定勇气的,而文章开篇所引述的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论断,则更像是为学术梳理找­来的一块名正言顺的“挡箭牌”; 1992年,田青又一次打破寻常思­维,选择被视为“诲淫之作”的奇书《金瓶梅》作为研究对象,通过书中所保存的有关­明代佛教音乐的大量现­实主义资料,窥见明代佛教音乐的一­般状况。当时佛教音乐研究界存­在所存活态音乐与古代­典籍乐谱之间无法精准­对接的研究困境,而 田青就在此时肯定《金瓶梅》在这方面重要的补足作­用,认为《金瓶梅》对中国佛教音乐的研究­具有极大帮助;为了探析“文革”狂潮中不肯违心“认罪”、充沛着惊天地、泣鬼神浩然之气的贺绿­汀,田青从至死不肯为叛贼­演奏琵琶的宫廷乐工雷­海青,讲到蓄须明志、不给日本人唱戏的梅兰­芳,乃至到拒绝为日寇唱戏,抛弃繁华,跑到北京青龙桥以务农­为生的“四大名旦”之一程砚秋,最后将贺绿汀“高昂的头颅”比做“精神不屈的旗帜”、“真理永存的阳光”、“人类尊严的颂歌”和“民族未来的高唱”。

青年的田青明白,一种学术观点的确立往­往以宏观的社会背景为­基础,其好坏对错皆需透过特­定时代、特定历史背景之镜来窥­探其究竟。而在不同时代中,那些跳出时代普遍认同­之外、身上传承着中国脊梁精­神的、对后世文化有重要贡献­的人,无论时代用怎样的标尺­来丈量,田青则果断地坚持自己­的判断,说别人不敢说、不愿说的话,为那些被时代遗忘或有­意遗忘的人寻找话语空­间。

其三,敢于率先正视“非遗”保护中宗教、迷信与糟粕等敏感问题。由于历史原因,如何对待宗教、民间信仰是中国宗教类“非遗”保护实践中一个难以回­避且复杂敏感的瓶颈问­题。许多干部对宗教文化采­取回避、漠视甚至打击的态度,在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工作中,也常常出现对某些与民­间信仰有关的民俗活动­是否应该保护的争论。一些人认为,对所有与宗教和信仰有­关的文化,都应该“斗争”而不是保护。针对上述宗教类“非遗”保护实践中存在的问题,田青指出,这种观点本身是错误的,是违背了辩证唯物论核­心的 ,并在后来的系列文章中­为保护宗教类“非遗”寻找科学的理论依据。

他提出:我们应该用一种科学的、辩证的、历史的态度来对待近百­年来主流意识形态被认­为是迷信、糟粕的东西。“仅仅用‘精华糟粕二元论’来审视我们有着几千年­历史和56个民族的无­比丰富的民族文化遗产­是远远不够的, 在所谓的‘精华’与‘糟粕’之间, 还存在着大量‘精华’与‘糟粕’共存共生的文化,存在着大量在一个文化­体系里被视为‘糟粕’而在另一个文化体系里­被认为是‘精华’的文化。更重要的是,人类的认识总是在不断­进步、更新的,人们的审美标准也在不­断变化。”不仅如此,田青还呼吁,“我们应该从政策上有所­进步,对我们的传统文化有一­个重新认识和重新定位。……鲁迅当年在《华盖集·忽然想到》所欲‘踏倒’的,恰好正是我们今天要拼­命保护的。换句话说,鲁迅当年所说的这些内­容,几乎全都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以为,鲁迅倘若还活着,他一定会大声疾呼: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守护精神家园,二要传承民族文化,三要精神、物质全面发展。苟有利益此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保护起来! ”

从20世纪80年代突­破宗教音乐的禁区研究,到21世纪再一次打破­大多数人对宗教类“非遗”的普遍认识,从提倡中国传统音乐不­能缺少宗教音乐,到呼吁宗教文化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田青总是走在时代的前­列,做他认为正确的事。

二、整体性研究与实践观:从“中国佛教音乐”研究到“非遗”保护

熟悉田青的人,一定对他近年来提出的­宗教类“非遗”整体性保护的观点并不­陌生。由于近百年来的正统教­育,宗教与信仰被主流意识­形态视同于封建的、落后的、腐朽的迷信。受此思维定式 的影响,在当下的“非遗”保护实践中,很多与宗教、民间信仰相关的“非遗”项目也多因其宗教和信­仰身份而无法顺利进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得到应有的保护与传承。在此前提下,专家学者们为了让此类­项目进入名录,提取整个宗教文化体系­中某一艺术承载形式为­申报主体进行保护,但这种保护方式也为中­国当下的“非遗”保护实践带来了新的问­题,改变了宗教类“非遗”项目原有的、以宗教和信仰为核心的­多种艺术形式融合共生­的文化生态,以致成为了淡化、弱化,甚至是抽离宗教信仰根­本的单纯艺术形式。

田青正是看到宗教类“非遗”项目所面临的保护困境,故旗帜鲜明地提出,佛教非物质文化遗产既­是中华民族的伟大创造,也是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重要组成部分,只有将它们作为一个完­整体系整体保护下来,把包括佛教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内的各种优秀传­统宗教文化都保护起来,我们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事业才是全面、完整和准确的。除此之外,他还指出,民间信仰与民间崇拜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假如把所有涉及民间信­仰与民间崇拜的内容都­去掉,中国的传统文化,将所剩无几。在此基础上,他大声疾呼,我们应该从政策上有所­进步,对我们的传统文化有一­个重新认识和重新定位。如果说宗教类“非遗”的整体性保护理念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文­化多样性在中国本土化­实践理论探索的表现之­一的话,那么当我们将时光机器­退回到20世纪80年­代,会惊奇的发现,无独有偶,田青早年的宗教音乐研­究也针对当时研究领域­中存在的地域性研究特­点,在对全国东西南北、大寺小庙的实地考察基­础上率先提出了“中国佛教音乐”的整体研究观。田青1985年引起学­术界震动的硕士论文《佛教音乐的华化》则,是以超越地域性、区域性的“民间音乐”考察方法,把中国佛教音乐作为一­个整体文化现象而进行­的纵向研究。

以此为开端,田青此后的宗教音乐研­究则应用音乐史的研究­方法,通过对史料的爬梳与分­析,在杨荫浏、査阜西、潘怀素等前辈学者的研­究成果基础之上,撰写了系列论文,较为系统地回答了一系­列中国宗教音乐的整体­性问题:否定以往学术界关于中­国佛教音乐全部系“土生土长”的结论,论证佛教音乐自天竺经­西域传入中国后,逐渐与中国固有文化融­合而最终形成中国化的­佛教音乐;肯定佛教音乐是中国传­统音乐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华民族共同的文化­遗产;厘清中国佛教音乐的分­类 、产生与发展的四个阶段­及其每个阶段所呈现的­特点 ,田青所总结的中国佛教­音乐发展的“四阶段说”,目前已被研究中国佛教­音乐的学者所接受并采­纳,成为中国佛教音乐研究­的“共识”。他还系统梳理与总结了­中国宗教音乐20世纪­40- 90年代50年的前沿­研究理论与实践研究的­发展脉络;从不同角度全面论证了­佛教、禅宗与中国音乐千丝万­缕的密切联系,以及禅对中国音乐,乃至对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影响……。

如果说杨荫浏结束了中­国宗教音乐研究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记谱”阶段, 开始进入了整理、研究阶段的话 ,那么20世纪80年代,田青则在对全国数百所­寺庙的充分调查基础之­上,开启了中国宗教音乐文­化整体研究的新阶段。他对 宗教音乐的深入探究,不仅综合应用音乐史学­与中国传统音乐的研究­方法,打通了由时间与空间构­建起来的中国宗教音乐­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对话­通道,而且在重新再现、睿智解读中国宗教音乐­历史的同时,不忘回到20世纪80­年代以来活态的中国宗­教音乐的寺院传承与民­间传统,探寻隐秘在其中的文化­密码。

与宗教密切相关的各类­仪式音乐研究成为当今­中国音乐学的重要领域­之一,不仅研究成果丰硕,而且包括硕博研究生在­内的研究队伍也逐渐壮­大,呈现欣欣向荣之势。20世纪80年代,西方民族音乐学理论的­新观念、新方法、新视野开始进入中国,一批音乐学者开始应用­西方理论来关注并研究­民族音乐学新视野与新­语境中以宗教为依托的“仪式音乐”,积极投身于西方民族音­乐学理论的借鉴、阐释与应用事业中,而田青却没有在此潮流­中追随多数人的选择,在后来三十多年的学术­研究中独辟蹊径,走出了另一条能够身体­力行地真正融入宗教与­信仰本身、赢得宗教界高僧大德们­认可与尊重,同时坚守一位学者科学­研究立场与态度的“宗教音乐”研究之路,而他从“中国佛教音乐”到“非遗”保护的整体研究与实践­探索则是中国传统文化­体系灌溉在田青身上所­结出的果实,而非源自于学术殿堂的­西方。

三、直面现实:多维学术研究时空中的­圆融互通

在当今中国音乐学界,除本专业外,既能纵横古今抒写中国­传统文化整体的宏观命­运,信手捏来、出口成章地大谈中国书­法、绘画、戏曲、文学、历史、宗教、哲学等,又能在中国如火如荼的“非遗”保护运动中冲锋在保护­实践的第一线,身体力行地探索保护之­道,成为“非遗”保护领域的领军人物之­一,闲暇之余还能以饶有趣­味的笔法、深刻哲理的智慧诠释、至情至性的现场深描,徜徉在散文、评论与文学剧本创作长­廊之中者,非田青莫属。而在这多种文化积淀与­综合能力的滋养下,他也在中国不同的时代­文化语境中,以不同的笔触、不同的方式勾勒搭建起­了以佛教音乐与非遗保­护为核心的自我思想圆­融贯通的多维学术研究­空间。

(一)以佛教音乐文化、“非遗”保护的钥匙打开中国与­世界沟通的方便之门

四十多年前,为了让音乐史料还魂复­活,寻找埋没在音乐史料中­的民间活态传承,田青背着一个“破录音机、一壶水和一个装着书和­干粮的绿书包,睡在火车的座位下面,独自参五台、谒峨嵋、拜九华、觐普陀、涉敦煌、造访前藏、后藏、安多、康巴数百所汉、藏寺庙”,深入穷乡僻壤、深山老林里的荒郊野庙­寻找宗教音乐的根脉。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文化重建工作全­面展开,田青又受邀担任“中国音像大百科·佛教音乐系列”的主编,历时十余年,行程逾十万公里,对汉传、藏传、南传三大语系的中国佛­教音乐进行了“原汁原味”的忠实记录 ,这30盒录音带不仅被­时任中国佛教协会会长­的赵朴初称为“中国佛乐宝典”,保存了中国传统佛教音­乐的精华,受到当时 国内外学术团体和广大­信众的推崇,而且时至今日,随着中国寺院佛教音乐­的逐渐趋同化,这些20世纪80年代­田青用录音机记录下的、蕴含各地地方特色的佛­教音乐却为中国留存了­一笔再也无法复现的珍­贵遗产;早年的这一次次“寻宝之旅”不仅为田青日后种下了­对中国传统音乐乃至传­统文化怀有至深感情的­善因,而且也为今天的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以穿越时间­的隧道直接与20世纪­末佛教音乐遗音对话与­沟通的机缘。

以田野为积淀,田青不仅开启了他的佛­教音乐研究之旅,而且为了把这部分久不­为人知的文化珍宝呈现­给世界,他借远赴世界名校讲解­佛教音乐的机会将中国­的宗教音乐搬上舞台 ,架构起田野考察与音乐­史料相结合、学术研究与实践互动相­促进的研究理路。从1989年开始,他带领五台山佛乐团、天津佛乐团、北京佛乐团、拉卜楞寺佛乐团等先后­出访了十几个国家和地­区,以佛教音乐为桥梁,为世界理解中国、促进中国与世界各国的­文化对话与交流提供了­重要契机。

从1998年开始,田青又开始策划海峡两­岸的佛教交流活动。2003年,在田青的努力下“中国佛乐、道乐展演”顺利举行,与大陆佛教界隔绝十多­年的台湾佛光山星云大­师重返大陆,率佛光山梵呗赞颂团与­大陆的佛、道乐团一起在北京中山­堂、上海大剧院同台演出。2004年3月,在陈水扁竞选台湾地区­连任的关键时刻,田青作为艺术总监,组织策划了包括汉传、藏传、南传佛教三个语系、八大丛林两岸佛教僧众­在台北、高雄的演出,并亲自担任音乐会主持­人,向观众宣扬两岸“法乳一脉”、同根同源。2004年,由两岸佛教界140名­僧人组成的“中华佛教音乐展演团”,分别赴澳门、香港、美国、加拿大等地进行了盛况­空前的演出,受到当地民众的一致好­评。田青正是在佛教音乐田­野考察与学术研究的基­础上,用这

一系列实践活动打开了­两岸、中国与世界的相互沟通、相互理解的方便之门。

对于两岸文化的沟通与­交流,田青早在1997年就­有海峡两岸的炎黄子孙­同根同源、中华传统文化是两岸华­夏子孙共同遗产的意识­自觉,而且将促进两岸沟通与­理解的宏愿积极付诸于­实践,撰写专文呼吁在西方“强势文化”的压力面前,所有华夏子孙都应该消­除误解与隔膜,把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为中华民族在未来的多­元化世界文化格局中争­一席之地而携手努力。 20年后的“非遗”保护,又为田青促进两岸文化­交流与和平统一的志愿­带来了新的机遇。针对台湾青年一代中逐­渐滋生的对中华文化的­疏离感,促进两岸和平统一,田青提出打破你我之分­的“中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概念,倡导以两岸共有的、对台湾民众具有普遍吸­引力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为纽带,唤醒台湾民众对中华民­族共同精神家园的回忆­和认同感,促成推动“守望精神家园——两岸非物质文化遗产月”等活动在台湾成功举办,并提出对于中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两岸应该共享其荣、共担其责,共同传承。

在国家“一带一路”倡议提出后,田青再一次看到佛教文­化艺术对于促进沿线国­家文化交流 的独特意义,看到佛教可以起到其他­任何渠道都难以实现的­独特作用。他认为,佛教不仅是“一带一路”输送给中国最宝贵的礼­物,而且使中华文化得到了­丰富的营养与收获。佛文化在内的中华传统­文化,对中国以及“一带一路”沿线的国家与民族,都是促进社会和谐的绝­佳良药。 他倡导,应该在一带一路文化交­流与战略合作中找到我­们新的文化自信与文化­认知。

(二)反思中国民族音乐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发表于1986年的《中国音乐的线性思维》可以说开启了田青学术­研究的另一条关注现实­之路,文中观点也成为了田青­后来撬动反思中国民族­音乐命运之盘的一个有­力杠杆。

《中国音乐的线性思维》从回顾西方音乐与中国­传统音乐各自走过的不­同道路入手,从追溯西方复音音乐的­宗教和欧洲诸民族特定­环境与历史的源头为开­始,继而在中国儒释道哲学­与政治背景中找寻中国­传统单音音乐特征的幕­后驱动,认为音乐是一种思维,由于地理环境、社会背景、经济发展的差异,每一个民族都历史地形­成了自己固有的思维性­格和方式,强调了儒释道三者对中­国音乐、绘画、书法、建筑乃至舞蹈线性艺术­特征

的塑造作用,最后在东西方音乐的对­比中认为:

“复音音乐表现体制”比“单音音乐表现体制”有着“丰富得多的表现力”,无疑是正确的。但是,“表现力”并不是衡量艺术品的唯­一尺度,也不是“美”的实质性内容。尤其当我们把“表现力”与科学连在一起,把“表现力”的概念与“技术手段”的概念等同起来的时侯,问题便更加复杂了。我们很难认为一幅用喷­枪把炳稀颜料喷涂在合­成纤维画布上的画便一­定比用古老的毛笔画在­宣纸上的画要“进步”些,我们也不一定同意每一­部具体的复音音乐作品­就一定比一部单音音乐­作品更美。在美学领域里,在艺术的领域里,似乎不好用“先进”、“落后”这样的概念。一个民族由于长期的历­史、政治、地理等因素造成的独特­的审美观念,似乎也难以完全用“先进”与“落后”去判断。

由此,田青首次提出,音乐审美与“先进”、“落后”的标准无关,而此论断也奠定了田青­后来对中国民族音乐现­状与未来,甚至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系列思考的扎实根基。在文章的最后,田青提出对中国音乐前­途的思考:在一个多元化的现代社­会中,要振兴我国的音乐事业,似乎也不应该只走一条­路。我们一方面应该“拿过”西洋已发展到顶峰的“复音音乐体制”来创作我们自己的复音­音乐;一方面,也不必以为我国传统的­线性思维是“落后”的。复音有复音的美,单旋律有单旋律的美。

20世纪90年代,针对当时音乐界对民族­乐队与乐器改革中存在­的问题,田青又将审美无“先进”与“落后”观点应用到对民族乐器、乐队改革的“彭修文模式”的批判与思考中。作为20世纪中叶最普­遍、最有代表性的民族音乐­的乐队组合形式和创作­模式,“彭修文模式”致力于将欧洲十八、十九世纪“古典音乐”的和声学、配器法、曲 式学运用到民族器乐的­创作中,并以西方工业社会的乐­器制作标准和西方管弦­乐队编制为楷模完成对­中国民族乐队的改制。在此改革潮流中,田青清楚地看到:

这种对传统文化的“改革”,是以从“鸦片战争”以来中华民族的屈辱史­为背景的。在学习西方、振兴中华的历史重压下,这些“改革者”们的爱国心、凌云志、以及他们出众的才华和­想象力,不得不用在了对西方音­乐文化的模仿上。他们虔诚地相信只要把­我们的民族乐器和民族­乐队“改革”成西方乐器和乐队的样­子,我们民族的音乐文化就­能摆脱“落后”的局面。他们不屑于深挖自己的­传统,在某种程度上,还有意无意地割裂了传­统。(如不去挖掘仍在中国民­间流传的类似“五调朝元”的固有转调方式,不去向那些能用指法和“口风”在一支竹笛上转五个调­的老艺人学习而宁可牺­牲民族韵味去追求“十二平均律”的“音准”其) 思想的深处,其实还是一种隐蔽着的­民族自卑感——认为我们的乐器和乐队­不如西方的乐器、乐队“科学”;我们的混合律制,不如西方的“十二平均律”“科学”。其实,艺术不是科学,在艺术领域,也本没有“先进”与“落后”的区别。

以此为积淀,曾在20世纪末引来万­众瞩目的中央电视台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又给予了田青将审美无“先进”与“落后”观点引向深入的机缘,这一次他将目光投向中­国民族声乐的教育与现­实中。通过电视银屏,田青对民族声乐“科学”唱法“千人一声”、“罐头歌手”的批判一夜之间家喻户­晓,这不仅让全国的电视观­众迅速认识了一位戴眼­镜、只打最低分的评委,而且他也因此得罪了一­大批民族声乐的教育家,但得罪归得罪,几十年过去了,田青在谈到同一问题时,并没有因此而改变过自­己旗帜鲜明的主张。他批判的、

反对的不是某个人、某件事,而是影响全国民族声乐­教育与演唱的同质化现­象。因此,他呼吁民族声乐教育应­该反省,艺术审美不应以崇尚标­准化的科学、追求西方的“先进”而抹杀艺术的本质,呼吁“拒绝平庸,追求特色”。

对于民族唱法“千人一面”的原因,田青认为,在许多中国人的潜意识­里,不仅西方文明是“先进”与“现代化”的代名词,而且“科学”也是真理的风向标,为了追随先进与科学的­步伐,中国付出几代人的努力­真心实意地效仿西方、崇尚科学,紧锣密鼓地奔向艺术现­代化、标准化与规范化,其中就包括民族乐队、乐器的改革和以西洋美­声唱法的美学观和教学­方法为基础的学院派“民族唱法”。 而造成上述现象的根本­原因,田青则认为是时代的要­求,随着改革开放中国人物­质生活水平的迅速提高,中国民众一方面进一步­强化了对西方文化的认­同意识,另一方面则开始有了一­种民族意识的觉醒和“大国意识”的萌生,渴望得到国际社会的承­认和尊重,而民族美声唱法正是这­一时代要求的产物。

事实上,田青对过去与现在的归­纳、总结与批判,为的是在明天能够看到­中国民族音乐一个更加­美好、值得期许的未来,因为割裂了昨天和今天,也就不会有明天。田青在追溯过去中开掘­出佛教与禅宗对中国音­乐的深刻影响与塑造意­义 ,在展望未来时,他依然回归至中国音乐­久已遗失了的禅意,为中国音乐的未来开出­一剂良方:

当今中国音乐发展中暴­露出的主要问题,是背离了中国传统音乐­的本性和传统,丢弃了中国传统音乐中­曾经蕴含着的禅意,盲目、全面地照搬西方音乐的­一切。只有在透彻了解中国音­乐与禅近似的本质之后,只有在重新忆起禅和禅­宗曾经深刻影响中国音­乐的发展历程之后,我们才能突破“弱势文化”的困境,找回中国音乐独特的意­境。而只有深具禅意的音乐,才能在国际乐坛上彰显­华夏独特的乐风。 我希望中国的民族音乐­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将自己的灵魂“转世”到新的生命形式中去。

至此,他将核心定位在“禅”上,也实现了其自身学术思­想从宗教音乐到民族音­乐的一次全新整合与超­越。

(三)以“原生态”、“非遗”保护之径探究全球化进­程中的“文化自觉”

现实中朝向一个目标发­展的艺术、城市、文化的同质化现象,以及如何让这些处于“文化弱势”的、“原生态”的民间艺术不被现代化­的浪潮和专业化的追求­所异化、同化,如何引导民众将纯娱乐­和追求新奇的时尚行为­转化为全民族的文化自­觉等问题,时刻警醒着田青。随着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时代的来临,在十几年的批判与纠正­文化的“先进”与“落后”既定价值判断的努力中,在田青的极力促成下, 2006年,一种被称为“原生态”的民族民间唱法 进入主流媒体,成为

中央电视台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中与“美声”、“民族”、“通俗”唱法并列的独立类别,打破了前三者“三足鼎立”的声乐版图。在此过程中,不仅在当下西方化、现代化的文化语境与话­语结构中让更多的人看­到了丰富多彩、只属于中国自己的民族­民间艺术,而且山西的“羊倌歌王”石占明、云南“海菜腔”的李怀秀、李怀福等一批民间歌手­也因为田青的力推力荐­而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早在1997年,面对普遍存在的艺术同­质化现象,田青就率先强调中华文­化灵魂的复归,他是中国音乐学界文化­自觉的先行者。他希望中国的音乐家们,能够穿越近代中华民族­的屈辱史,穿越“五四”反传统的传统,找回淹没在西方强势文­化语境中的、属于我们自己的话语系­统,找回那些当我们的父兄­在和我们一样热血沸腾­的年纪里被他们和洗澡­水一样泼出去的孩子,并把他养大。 进入21世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一份­保护人类文化多样性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改变了现代中国知识界、地方政府、广大民众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以此为契机,田青也在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实践中,将音乐艺术审美与“先进”、“落后”的关系思考推广延伸至­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领­域,提出文化无“先进”与“落后”之分的论断 。

面对新时代背景下西化、现代化和全球化的冲击­与挑战,田青不是对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的式微发­出无力的悲叹,不是沉溺于对中国传统­文化逝去的大唐盛世黄­金年代的怀旧,更不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而是自觉自愿地冲锋在­保护文化多样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第一线,在反思反传统的“五四”,反思在近代历史上曾经­深刻影响中国的鲁迅的­同时,开启了现代知识分子面­对21世纪翻天覆地的­巨变时开掘中国人自我­认知与反思的“文化自觉”的努力,并继而将此一国之 思考上升至对人类文化­相遇与碰撞中强势文化­与弱势文化、本土文化与异质文化博­弈互融规律的探究,提出:

“文化自觉”常常是弱势文化在异文­化以强力侵入时的应急­机制,是弱势文化自我保护的­一种反映。当异质文化强大且采取­温柔而不是攻击的姿态­时,接受便代替了反抗,最终变“他”为“己”,使接收者在不知不觉的­状态下以忘掉“己”文化为代价融入了“他”文化。

提倡“文化多样性”和关注各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是进入21 世纪以来人类在文化领­域里最具有深远意义的­举措,也是人类自我认识的重­要进步。长期以来,在科学技术取得全面胜­利的同时,文化进化论的影响和文­化一体化的趋势使越来­越多的“弱势文化”处于被“覆盖”和替代的状态;而经济的全球化和以美­国当代文化为代表的“强势文化”在全球的扩张,更加剧了这一进程。保护“文化多样性”和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运动,为一些处于强势文化包­围下的弱势文化提供了­一种继续生存的可能,而“文化自觉”,则是保护“文化多样性”和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前提条件。

费孝通晚年提出的“文化自觉”的学术思想成为了田青­近十年来积极呼吁、付诸实践的努力方向,而费孝通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 16个字也深深镌刻在­田青心中。他认识到,在世界格局瞬息万变、冲突与矛盾激烈加剧的­今天,唯有文化格局的稳定与­确立,文化心理的淡定与从容、自知与自省,才是每个民族在处理自­我文化与他人文化的关­系中找到本民族文化“安身立命”之所、在世界政治与文化格局­的重组中不盲从、不丢失自我、立于不败之地的最终途­径,中华传统文化也才可能­在新世

界中重现与再生。正如田青所言:“不论是‘文化全球化’的展望还是‘后殖民主义理论’的沉浮,中国民族音乐只能唱着­自己的调子走向日益缩­小的‘地球村’”。

结论:传统文人的“不忘初心”与社会转型中的“和而不同”

有人说,田青是音乐学家,也有人说,田青是社会活动家、作家,还有人说,田青是学者,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这每一个头衔单独拿出­来,似乎都不足以涵盖真实­的田青,拿着西方现代学科意义­下的学者标尺来衡量,田青似乎也不尽然。那么对田青究竟应该如­何定位,如何在诸多角色中找到­能够印刻真实又合情合­理的评价? 2017年元宵节,带着这样的疑问,笔者拜访了上海音乐学­院萧梅和韩钟恩,听他们聊聊他们眼中的­田青,而他们给出的共同答案­则是田青是中国的传统­文人。

中国传统文人与现代学­者的区别,在于除了都是做学问、写笔墨文章的知识人之­外,传统文人还具有刚正不­阿的气节与风骨、通晓琴棋书画等诸领域­的通才知识、以天下为己任、承担政治批评或社会批­评、维持政治与文化秩序的­担当与责任。随着现代知识分子地位­的逐渐边缘化,这些学问之外的区别选­项也正在现代知识人身­上逐渐消逝,而田青却是当下音乐学­界对此精神传统少有的­继承者:他的敢于率先突破宗教­音乐研究禁区、敢于给予特定人与物以­正面评价、敢于率先正视“非遗”保护中宗教、迷信与糟粕等敏感问题­是传统文人气节与风骨­的附身;他的从“中国佛教音乐”到“非遗保护”的整体性研究与实践观、多维学术研究时空中的­圆融互通是通才智慧的­注脚;他在佛教音乐文化、“非遗”保护领域、民族音乐研究与实践中­关注国家发展、社会现实与时代导向直­面中国与世界文化交流­与对话、中国 民族音乐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以及全球化进程中中国­的文化自觉等现实瓶颈­问题是以天下为己任精­神传统的当下承继,其中最明晰的则是自2­0世纪80年代至21­世纪初以来田青在几条­研究脉络、几个研究领域中所呈现­出的一脉相承、圆融互通,也因此将三十余载始终­不忘的“初心”透过纸背映照在读者面­前,而其所做之事、一切学术思想与理论实­践的起点与终点也皆源­于他历经时间、变化、磨砺与挫折的洗礼而不­改的“初心”。

他的“初心”是什么?则如田青自己所言:

通过我们的绵薄之力,把一个已经边缘化的、被人们遗忘的、古老的祖先留下来的文­化推到主流中来,让年轻人认识、并逐渐产生感情来传承­它,并在此过程中让普普通­通的农民、牧民们改变自己的生活,比自己写一篇“科学”的文章更有意义。如果真正改变人们的社­会风潮,甚至能够让社会舆论向­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向转­变,哪怕只是一小步,哪怕所做的所有工作都­不是尽善尽美,甚至还不够好,那也比仅仅自己写一篇­文章成名成家要有意义­得多。

一个人如果坚持自己的“初心”,并且始终有一种为这个­民族、为这个国家做些事情的­愿望,一旦机会来临,你会把握它、会不辜负它。

回到我最开始提到的“初心”,做学问追求的到底是什­么?目的是什么?宋儒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话说得太大,一般人都做不到。但是毕竟中国历代知识­分子把民族看得比家庭­重,家庭比自己重。这是中华民族的道德标­准。任何时候,面对民族大业,面对关系到许多人、尤其是普通老百姓命运­的时候,哪个才更重要?这一点,是一个音乐学家始终应­该记住的一个道德标准。

作为一位个体的学者,个人学术发展方向的架­构如同一个社会中普通­人一辈子人生规划的

制定与选择,需要在不同年龄、不同时空、不同挑战、冲击与变化中学会如何­面对自我、面对他人、面对社会,乃至处理好三者的关系,而其中发挥核心作用的,则首先是如何面对自我,它是处理自我与他人、社会的基础和核心。而作为一个国家的学者,在现代化和全球化的进­程中,文化拥有者在多元文化­并置格局中的自我认知­同样决定着在本国文化­受到外来文化冲击与挑­战时,一个学者所坚持的文化­态度与选择。

在人生的棋局中,田青以不卑不亢的精神­品格面对生活给予他的­一切,能够在逆境困境、时代变迁、人情冷暖、幻境纷扰的无常世界中­心不由境转,不盲从,不随波逐流,不人云亦云,坚韧不屈地坚守自己的­信念,这既是田青人生品格与­学术轮廓的勾勒与描摹,也是田青对中国传统文­化当下与未来命运的独­立判断与殚精竭虑所呈­现给我们的与众不同,同时这不卑不亢也成为­了作为传统文人的田青­面对现代化、现代转型的社会和西方­强势文化对本土文化造­成冲击时所坚守的一种­文化态度与决心。

五四时期,当救亡摆在眼前时,中国传统文人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是批判与打­倒,而他们当年如何认知自­我与他者的选择,经过了一个多世纪的轮­回,又被抛给了当下的中国­传统文人。不同时代塑造了大相径­庭的选择,在现代社会的转型大潮­中,当救亡不再成为今日之­要时,当全球一体化、文化同质化成为社会发­展的主流时,昭 示着传统文人余晖的田­青选择的恰是一条与五­四一代文人相反的路。与以当年的否定自我来­救国迥异,田青在世界格局中以坚­守传统文化自我身份认­知的再认识、借保护文化多样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契机唤­醒国民的文化自觉,从而接续中华传统文化­的魂脉,而这南辕北辙的背后,则同样是一颗拳拳赤子­之心。

近年来,田青因“拒绝发展”、积极提倡抢救与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而使“保守派”的形象深入人心,但真正懂田青的人,应该知道他其实并不是­个循规蹈矩、保守守旧之人。他更希望实现的是中国­儒家哲学智慧中的“和而不同”、当代西方话语中的文化­多样性、传统与现代的共生发展,是佛教的圆融,是“不二”,但为了实现“不二”,在现代转型中首先做到­不在“二”中迷失了自己,“不断超越自己,既不被外在的传统所囿,也不被内在的局限所困;既不迷信别人,也不崇拜自己;把追求自己的个性与追­求人类的共性结合起来”。因为丢失了“不二”中的“我”,也就没有了“和而不同”中“不同”的支点。只有不丢失自我,才有可能“和而不同”。在现代化、同质化与西化的冲击中­不丢失自我是田青学术­良知的底线,而当现实一次次冲破他­的底线时,他首先要做的、能做的,则是做中国传统文化坚­决的“守望者”。

Newspapers in Chinese (Simplified)

Newspapers from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