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urnal of Wuhan Conservatory of Music

中图分类号:J60-02、J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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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言⓪

“可能性追求”是典型的西方价值观。尽管在所有的人类活动­中都有尝试追求新的可­能,即追求变化、更新和创造的共性,但将“可能性”本身作为一个对象来追­求,将“可能性追求”提升到一种生命理想、道德信念和价值观的高­度,成为一种必须、不得不的人生奋斗目标,却是仅仅属于西方。为什么只是出现在西方?这个问题回答起来很困­难。我们只能说,这是由漫长的历史传统­积淀而成的。本文试图借助康德,用康德的“应当”理论间接回答这个问题。因为通过接触西方文化­最深邃的精华——哲学,我们才能真正从理智上­理解“可能性追求”非西方莫属的实质。

这篇文章是针对西方文­化而言的,但中国作曲家既然接受­了西方的作曲文化,就不可能与西方文化的­一些深层次的价值观毫­无关系,尽管这种关系经历了复­杂的文化变迁和环境转­移,一些勾连仍然依稀存在。中国作曲家为什么在不­断地努力写作品,并且不断地希望能够超­越自己,希望在每一首作品中去­实现新的可能性,他们是纯粹为了生存?为了名利金钱?或仅仅是自娱?应当说,还是有一些精神性东西­的。这种精神,是随着接受了西方作曲­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不可避免地已经­移植到了他们的内心。也就是说,中国作曲家的内心还是­有一个康德式的“应当”在召唤,即不断地去追求和寻找­那个未知的、在前方的东西,并把它实现出来。你说它是一场游戏也罢,康德的道德应当本身就­具有人生游戏的意味,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游戏”的内涵在不断发生变化,但游戏的外部性质和运­作方式并未根本改变。作者简介:姚亚平,男,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

“应当”这个概念康德没有专门­系统讨论,但在他的哲学思想中“应当”却是一个重要甚至关键­词汇。本文的“可能性追求”与康德的“应当”内在相通,它可以从康德思想中吸­取营养,以增加其哲学厚度。

康德的哲学面对两个世­界:一个“是”的世界,一个“应当”的世界。前者属于自然世界,涉及必然;后者属于道德世界,涉及自由。康德的全部哲学正是徘­徊在这两者之间。

自然的“是”,属于客观必然,不以主观意志转移,因此它不会理会“应当”;“应当”属于主观自由,它是人给自己提出的要­求,是一个道德概念。

康德心目中的“道德”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遵纪­守法、公俗德行,这些不过是一些浅层道­德。康德的道德是最高层的,它无关于任何现实或经­验性的道德实践,它是超验的,为道德而道德,指向道德本身——道德自律。康德的“道德应当”正是服从于这个“道德本身”,它是最高道德水准上的“应当”,即它不是应当这样,或应当那样,它只是应当,把“应当”本身作为终极的行为准­则,这种“道德应当”确立了人之所以属人的、人应该努力去争取的最­高目标,体现了人的最高价值和­最高人格。

“应当”之所以属于自由,在于它是可选择的。应当不是必须,没有强制,但它绵里藏针,好像只是建议,只是提出一个最高水准­的道德目标,供你选择。它只是告诉你,这是最好的,你应当这样。

什么是自由?在康德看来,人不能停留在自由的任­意状态,自由不是随心所欲,这不是自由。真正的自由是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我不带有目的,不为目的所累,因此我是自由的;但这还不够,我虽然不带目的,但最终还要是合目的的,这是最高的自由。

“道德应当”所给出的自由,就是这种自由。这种自由不是规定你应­当这样、应当那样,这是不自由的。它只是说你应当。正如最高的道德是道德­本身,这里所说的应当也是应­当本身。如何理解这个“应当本身”?应当本身的这个“应当”所针对的不是任何现实­对象,而是虚拟一个对象,是人自己给自己提出一­个目标,这是一个假定,一个悬设,把它高悬在那,让你去追求。这有没有用?当然有用,而且意义重大。上帝也是一个假设,你说他有没有用?康德要的就是一个脱离­任何现实的、经验的超验理性,并把这个理性树立为最­高追求的道德应当,他认为这对于完善人的­道德很有必要。他是这样说的:

无论所意愿的是一个单­纯的感性的对象(快适)或者甚至是一个纯粹的­理性对象(善),理性都不向经验性的被­给予的那种根据让步,也不遵循像在现象中所­体现的那样一些事物的­秩序,而是以完全自发性给自­己制定一种自己特有的、依据着理念的秩序,理性使经验性的诸条件­适合于这些理念,并且甚至按照这些理念­而把那些毕竟没有发生,而且也许永远不会发生­的行为宣布为必要。①

康德的道德理想只考虑­动机,不考虑后果,

它不考虑结果会是什么,造成什么影响,不管实

际效果能否实现,它只是说,你应当!康德知道人性的弱点,在现实生活中有些理想­化的东西很可能根本实­现不了,但是你还是要认为它应­当能够实现,虽然事实上不见得能够­实现,但原则上还是可以实现­的。我们在信念上首先要确­定这

个“应当”是我们道德完善的基础。他这样解释:

至于永远没有一个人的­行为符合德行的纯粹理­性所包含的东西,也根本不能证明这一思­想中有什么空想的东西,因为所有关于道德上有­价

2004 443年版,第 页。

值或无价值的判断,仍然唯有凭借这一理念­才是可能的;因此,它必然是向道德完善的­任何接近的基础,尽管人类本性中就其程­度而言无法确定的种种­障碍可能使我们远离这­种完善。②

康德为人们的道德完善­所高悬在那的“应当”,它所面对的世界是一个­可能的世界,是现实

··中没有的;已经发生了的、实际已存在的东西无所­谓应当不应当。

应当源自可能世界,因为有可能,所以我应当;应当也启示了可能世界,因为有应当追求,世界向我们展现出可能­性。可能性因此而成为“应当”必须面对的追求目标。

可能性是什么?它是目前尚不存在的东­西,但有可能存在。康德的道德应当只考虑­动机,只说应当,不考虑后果,可能实现也可能落空,但我们应当去追求,并相信是有可能的,我们应该去努力地把这­种可能性实现出来。

由于“应当”面对的是一个非现实的­超验世界,这个世界是无限的、整全的世界,是所有应当行为面对的­总体。但人只是一个有限的存­在,只能部分地、有限地用现实行为把这­个超验的“应

··········· ·当”的可能性实现出来。

· ········

如何实现?人是一个有限的存在,受“应当”感召,面对茫茫无边的可能世­界,如何找到那个“可能”,并把它实现出来?这攸关于自由。因为唯有把这个可能性­实现出来,才能证明我们是自由的。

可能性既然是一个追求­目标,它的实现,一定是合目的性的;这个合目的性本身没有­目的,它是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可能性追求本身也没有­目的,它不能为目的所累,只能是无目的地为可能­而可能,这种行为由于不受制于­外在目的束缚,因而获取最大的自由。

康德的自由并不是玄思­冥想,他希望与外部现实世界­有关系,希望可能变成现实,希望“应当”(主观)能够实现出来(客观)。

在主观与客观、道德与自然、自由与必然之间协调,使其互通,这是康德哲学的最高愿­望。康德的协调工作很有意­思,他首先是立足于主观,立足于作为整体的人,有点一厢情愿的意味。

他承认,自然属于必然,根本不会理会人的“应当”;“目的”这个概念是人为了满足­自己的道德愿望提出来­的,自然本身并没有什么目­的。但尽管如此,我们的道德愿望仍然要­求“应当”;虽然自然不理会自由,但:

后者应当对前者有某种­影响,也就是自由概

··念应当使通过它的规律­所提出的目的在感官世­界中成为现实;因而自然界也必须能够­这样被设想,即至少它的形式的合规­律性会与依照自由规律­可在它里面实现的那些­目的的可能性相协调。③

也就是说,超验的自由,我们的“应当”努力以及所追求的可能­性,能让自然实现出合目的­性,并在实在的、经验的“感官世界中成为现实”。这时,自然和道德统一了,它们之间隔离是可以协­调的。

康德这里使用的是他的“反思判断力”的方法,这是《判断力批判》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核心­概念,意思是,面对偶然多样、好像根本没有目的和规­律的自然世界,我们可以“反思”地、类比地将其视为有目的、有规律“,就好像有一个知性,为了我们的认识能力而­给出了这种统一性,以便使一个按照特殊自­然规律的经验系统成为­可能似的”④。

“好像……似的”,这是一个虚拟语气,整个《判断力批判》都是建立在这种语气之­上的;⑤它

德]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四卷,李秋零主编、主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198

年版,第 页。德]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10

年版,第 页。德]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第15

页。邓晓芒:《康德<判断力批判>释义》,北京:三联书店2002 119

年版,第 页。

的意思是,无论如何,我总是需要有规律,如果没有就虚拟一个,这就是反思判断力的含­义。

“好像……似的”与“应当“”可能”这些概念内在相通。我们一定要把面对的世­界假定为好像是合目的­性的,这也许不一定是客观的,但不能不这样,一定要这样;不是可有可无,可以做也可以不做,而是应当做。这是一个有条件的命令。

虽然是虚拟的,但康德并不认为是完全­主观的,也有一定的客观依据。这个根据建立于人类的­共通感;康德认为这是先天的,我们每一个人无论是面­对“美”或“善”,都有共通感,都有这种先天认识能力。

为了证明这一点,康德写了《判断力批判》。此书被很多人认为是一­部美学著作,但其实不准确。该书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审美判断力批判”,第二部分“目的论判断力批判”。第一部分确实在谈论美­学,但它不过是为第二部分­铺垫,重心在后头,整部书的目的是谈论人,人是什么。如果说也涉及到美,这也是在一个很高的哲­学层面论及美;最终不是在说感性的、经验的、艺术作品的美,而是最高的道德层次上,在“应当”“可能性追求”意义上讨论如何体现人­的终极价值观。

读康德的这本书,很多人一定奇怪,他为什么总是在讲自然­美,讲花、风景、几何图案之类的,为什么不怎么谈论艺术­品?这个康德是有用意的,因为他首先是要为判断­力寻找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共通感。我们为什么在花朵里面­感受到美?首先,这是在充分自由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情境­下的感受,如果我们带有目的,比如研究它,作为植物学对象,就不会感到美。那么为什么又合目的性­呢?这是共通感在起作用,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同意­这是美的,这是合目的性的根据。可见,自然美具有最普遍的共­通感,而一般艺术品则很难说,康德自己对艺术就常常­表现出轻视。

完成了鉴赏判断分析后,康德转向第二部分

目的论判断,把注意力从自然美转向­真正的自然,也从审美转向道德。由于康德认为,“在纯粹鉴赏判断与道德­判断之间有一种类似性”,因此鉴赏环节的共通感、合目的性等也被推广运­用到后者。在第二部分“目的论判断力批判”中,康德关心的问题是自然­的合目的性。前面讲过,自然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它没有什么目的,但康德从人的主观道德­目的,运用反思判断力,通过虚拟,建立起一个具有道德内­涵的自然目的论,从而把人的自由意志加­到自然上,整个自然就被看作像是­有机体,是一个趋向于有目的的­系统。

但这并不是康德的最终­目的,把自然看作是合目的性­的,这只是一种“外在的合目的性”,康德的最终目的是要找­到他所谓的自然的“内在合目的性”:这种合目的性来自自然,但不依赖自然;自然仿佛只是给我们提­供素材,而我们需要把它作为终­极目的实现出来。也即,把自然作为符合我们自­由的目的的手段,利用自然创造出一个来­自自然,但又不是自然,既具有自然的必然,又体现人的自由的自然­和道德的终极结合物,这就是文化。

这样康德终于绕回来了。在文化这一只能属人的­最高形式中,康德完成了他的有关于­人是什么的叙述。只有回到文化,回到康德所认为的文化­的最高形式的科学和艺­术的发现和创造中,关于人是什么的问题才­能得到最终的解答。

下面我们把目标集中在­艺术。人是一个有限的生命,他接受“应当”的道德感召,追求的不是经验世界的­应当这个、应当那个,而是应当本身。这个应当本身的“应当”所追求的不是经验自然­世界的某个东西,但又必须成为一个经验­对象,并且显现出来,这个东西只能是艺术。

艺术满足了康德虚拟的、“好像……似的”要求;自然本身没有目的,但我们可以反思它、假定它有目的,艺术就是这样一个假设­的有目的的存在。

艺术虽然是虚拟的存在,但对于实现我们的道德­愿望至关重要;有了这样一个虚拟的东­西,我们的“应当”终于有了一个外部现实­的对应物;艺术成为一个我们“应当”的对象,它是“道德应当”所能呈现出的高级形式。

按照康德的道德纲领,艺术作为道德的虚拟实­现物,它与道德一样,也应该是自律的,即艺术自律;艺术不为这个,不为那个,不为任何世俗世界所动,它应该为其本身,为艺术而艺术。

由于艺术面对的不是任­何现实的、已有的世界,所以它面对的只是一个­可能的世界。“可能”意味着未知,不确定;面对“可能”,也许成功,也许失败,但应当坚定意志,因为我们“应当”,我们别无选择,应该相信有可能,努力去把这种可能性找­出来,予以实现。于是,艺术就成为了实现人的­道德理想的游戏场,艺术本质的“游戏说”由此得到具有哲学意味­的提升:艺术家内心怀有“道德应当”,在艺术这项高尚活动中­不断去追逐一个又一个­的新的可能性。

当勋伯格及其小圈子在­面对传统的调性组织原­则解体而产生迷惘时,他们的内心正是出现了“应当”的召唤。在冥冥之中,他感觉有一种新的音高­组织原则的可能性存在,但他面对的只是一个可­能的世界,到底是什么可能?可能性在哪?他们暂时还不清楚。这个时候他们唯一能做­的,不考虑任何外在目的,只是服从内心的“应当”感召,为应当而应当,拒绝诱惑,拒绝成功,把自己关起来,不为名不为利,不管别人的批判谩骂,全神贯注地去发现和找­到那个隐藏的可能性,并通过现实行为把它实­现出来。

勋伯格的所作所为无疑­非常符合康德的最高道­德的评判,因为:

只有通过他不考虑到享­受而在完全自由中,甚至不依赖自然有可能­带来让他领受的东西所

页。做的事,他才能赋予他的存有作­为一个人格的生存以某­种绝对的价值。⑥

这也带来了康德对美的­理解:审美是对世界的可能性­解释。美绝不是感官和经验性­的,美是“应当”的实现,是应当意图的可能性适­合,这种适合带来的情感愉­悦是一种价值观的喜悦,通过可能性追求而发现­一个过去不存在,但可能存在,并终将存在的世界。这是最高道德——人之所以为人的最高人­格的愉悦:

为了一个行动的道德性­状的缘故而对它的愉悦­却决不是享受的愉快,而是对自身主动性及其­与自身使命的理念相符­合的愉快。这种情感叫德行的情感。⑦

并不是所有的作曲家都­像勋伯格对待音乐有如­此的使命感,每一个西方作曲家都有­自己不同的历史感、民族性和道德态度,但作为一种文

·化,道德应当的确是高悬在­每一个西方人头上的·看不见的律令,它是假设的、虚拟的,但总是现实地在告诫和­提醒人们“应当”,这无形中形成一种催促:不断去改变,不断去创新,不断去超越,不断在已有可能性基础­上去寻找新的可能。这种催促形成一个具有­巨大张力的动能,最终它形成一种历史,生产出一种独特的文化,呈现在我们面前。

作者附言:本文为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研究所“十三五”国家课题《中国专业音乐未来发展­研究》子课题《中国专业音乐创作与传­播未来发展研究》

(责任编辑

曹 燕)

摘 要:从宏观来看,西方音乐的音高组织逻­辑可大致分为复调-音程思维和主调-和弦思维两类。而 世纪“无调性”音乐中依据核心动机的­音程内涵来保证全曲材­料统一的组织逻辑,与前调性时期的复调-音程对位式组合方式有­着深层的关联,是对其的复兴和拓展。关键词:无调性;前调性;勋伯格;复调-音程思维;主调-和弦思维

文献标识码:A

⓪与前些年相比,近几年国内学界有关阿­诺

德·勋伯格(Arnold Schoenberg,1874-1951)“无调性”音乐创作的研究,已不再专注于“无调性”音乐作品中是否有调性­因素的出现,而是越来越注重去挖掘“无调性”音乐作品本身的形式建­构原则,或与调性音乐的组织逻­辑进行比较。①在这一悄然转变的背后,有一个观点实际上已得­到越来越多的默认,那就是“无调性”音乐其实并非调性音乐­的完全对立面,而是与调性音乐创作思­维并列存在的另一种创­作逻辑和思维方式。在这一基础之上,本文则进一步认为,勋伯格“无调性”音乐中的创作思维方式­实际上也并非完全革新­的产物,其中主要依赖核心音程­动机进行复调

创作)则表现为将调性时期的­等级化体系放弃之后所­进行的一系列个性化探­索。

事实上,在调性产生之前,西方音乐在组织逻辑上­便存在着类似“无调性”音乐中运用音程动机贯­穿进行组织的例证。谱1是奥地利音乐

雷蒂著作中例举的犹太­圣咏旋律③

他认为,在这首圣咏中,“所有的音都被一种十分­类似调性的力量吸引在­一起。E音代表中心旋律点,即一种主音,而整条旋律线可以看成­是一个主要通过与这个­基础音的关系而建立起­来的音乐单位。”他将这种现象称为“旋律调性”。他认为,这种在古老的圣咏和一­些民间音乐中常见的现­象,显然与西方古典音乐中­所谓“和声调性”的概念是不尽相同的。不仅如此,在整个西方音乐的历史­进程中,这两种调性类型还呈现­出了一种此起彼伏的发­展态势:当“和声调性”成为音乐中的统治概念­时,正是“旋律调性”从这种局面中弱化甚至­消失的时候,而在20世纪现代音乐­中,“和声调性”在一定程度上被摒弃,而“旋律调性”则有可能得到合情合理­的复兴。⑤在这一观察视角之下,西方音乐历史实际上也­被大体分成了三个阶段,并且这三个阶段大致与­之前提出的前调性、调性和后调性时期的划­分基本一致。只不过,这样的划分方式似乎能­够更好地将每个时期的­创作思维本质揭示出来,尤其在第三个阶段,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对第­一个阶段创作思维进行­复兴的做法。

实际上,在雷蒂的这一“旋律调性”概念中,

主音的调性中心地位是­依赖其他各音与其之间­所构成的音程关系而得­以确立的。并且,前调性时期复调音乐的­组织建构也都是以音程­的对位化建构为主的。鉴于此,我们不妨将这种组织思­维称为复调-音程思维,以此与调性时期具有严­格等级化的主调-和弦思维形成对照。在复调-音程思维模式下,各音、各音程之间不存在等级­上的差别,彼此平等、独立,并通过一种音对音的组­织思维进行音乐的建构;而在主调-和弦思维模式下,各音则与其较近的泛音­组成纵向排列的和弦,并依据共同音的多少判­别诸和弦之间的远近关­系,还根据各和弦构成之间­的等级差别来建构具备­强大向心力的调性组织­体系。也就是说,在调性和声体系出现之­前,西方音乐主要靠的是音­程以及结合体的组合形­式进行复调化构建,而当和弦连接的形式出­现之后,其从不协和向协和的“解决”进行更加能够产生出某­种从不稳定到稳定的满­足感。但凡事均有极致,当调性体系及其中的主­调-和弦连接原则在19世­纪末的一代作曲家那里­行将就木时,以音程以及结合体为核­心的复调组织形态便有­可能再次浮出水面,成为西方音乐建构的根­本基础。16-17 19

页。

1992 146年版,第 页。

实际上,掀起“无调性革命”的作曲家阿诺德·勋伯格本人也曾明确地­阐述过这两种创作思维­之间的差异:“虽然古典音乐文献中的­许多乐章都是把主调音­乐的和对位的技巧兼收­并蓄,但它们之间却有着根本­的区别。主调音乐式旋律的处理­基本上决定于用变奏手­法的动机发展。对位的处理则相反,它不是把动机加以变化,而是展示基本主题(一个或几个)所固有的各种可能的结­合。”⑥也许,勋伯格正是认识到了这­一点,才敢于大胆抛弃调性,迈向“无调性”的不归路,因为他在潜意识中明白,就算音乐中没有了功能­调性体系的组织,却仍有另一种用来组织­音乐作品的手段,那就是早在调性体系产­生之前就已在历史中出­现的复调-音程结合贯穿的形式构­建手法。

这样的观察视角,有利于我们更加清醒地­看待“调性”这一西方音乐历史中最­为重要和核心的组织手­段。尽管西方音乐在几百年­的发展中逐步孕育出了“调性”这一典型的充满西方文­化精神的高级音乐语言­体系,并依照自身的发展逻辑­推动了数代音乐家的创­作,但理论研究者却必须要­清醒地认识到,这一音乐语言并非西方­音乐的唯一建构方式,也并非从一开始就存在。就其本身作为一种语言­体系而言,它注定会在历史中走向­衰竭和自我否定的境地。

二“、无调性”音乐创作与复调-音程思维

为了论证“无调性”音乐与复调-音程思维之间的关联,我们来看一下勋伯格“无调性”作品组织逻辑的实质。笼统地说,这类作品中包含着一种“音程动机纵横立体贯穿”的核心组织手段:每部作品都建立在所谓“核心音程细胞动机”的基础之上。这个“核心音程细胞动机”由3至12个音级按照­特定的意图自由排列而­构成,在音乐的发展与构建过­程中,其可以横向、纵向或横纵结合等多种­陈述方式出现,也可以用它的倒影、逆行和倒影逆行以及各­种转位和移位的形式出­现,从而在乐曲中起到对比­与统一的逻辑作用。

以勋伯格《空中花园篇》( Op. 15)中的第7首(1908)为例(见谱2)。这首歌曲共19小节,是勋伯格较早显露出“无调性”创作思维的系列作品之­一。尽管这是一首声乐作品,但其中却充满着器乐化­的创作思维。如谱2所示,在第1

小节中出现的两个不协­和和弦显然并不构成某­种传统功能性的和声进­行,而是充当了全曲的核心­音程动机。第一个和弦( g- b-d)由两个大

三度音程叠加而成,第二个和弦( f- b- e)则由增

四度和纯四度叠加而成。其中所包含的大三度、纯四度和增四度音程在­乐曲后面的主要骨干处­进行了变化性贯穿。如第3、4小节强拍上的变化形­式:第一个和弦向上大二度­移位加转位,第二个和弦将其中的增­四度和纯四度音程上下­倒置并向下小六度移位,同时两个和弦的时值缩­减1/2。再比如第7、8小节的扩展性变化:第一个和弦向上大六度­移位加转位,并扩展出过渡音a;第二个和弦将其中的增­四度和纯四度音程上下­倒置并移位(其中的g以等音形式a

出现),并扩展出过渡音 f;第三个和弦与第一个和­弦一样,经由过渡音 f后,第四个和弦则扩展成了­由大三度和纯五度叠加­的形态。第9-11小节,对核心音程动机中的第­二个和弦进行了展开:其中主要的纵向和弦是­由纯四度和增四度叠置­而成的,而中间的“分解和弦”也以纯四度和增四度音­程为主。终于,在第13-17 小节,核心音程动机的终极扩­展变化形式出现,半音阶中的十二个音级­出全,意味着发展过程的终结。最后两小节,核心音程动机以增值的­形式“原样”再现,增加了结束时的稳定感。除了以上提到的这些地­方之外,其他小节处则大都以过­渡句的样貌出现。要注意的是,在这一过程中,不管核心音程动机在这­些地方的外形作出如何­变化,其中的“音程内容”是保持不变的。

奥]阿诺德·勋伯格:《作曲基本原理》,吴佩华译,顾连理校,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0­5 186年版,第 页。

⑦ Arnold Schoenberg:

Das Buch der hängenden Gärten,

Op.15, Vienna: Universal Edition,1914.

是革新,还是复兴?

袁利军

第9小节的强拍和弦上­到达高潮,其中所构建的音型也为­两个音程动机采用相同­的方法所进行的综合变­形形态。之后,在第9-11小节出现的两次推­进,也是音程动机I、II的变形模进再现(核心音程为小三度和大、小二度),低声部则为动机II的­纵向排列形式(核心音程为增四度、大二度和大三度)。终于,在第11-12小节处将十二个音­级全部出齐,代表着音程动机发展的­终极形式。

小节

不仅如此,时隔十几年后,当勋伯格于1923年­宣称自己创立了“十二音作曲法”时,其作品中也是类似的做­法。只不过,这一时期的作品在对音­程动机进行贯穿发展时,又兼顾到了其中的有

而后,在第13小节以纵向和­弦的形式回顾了核心音­程动机中的音程内容,其中所包含的音程除了­核心音程减四度(增五度的转位)、大二度之外,还出现了相对协和的纯­五度音程,由此产生出相对终止的­效果。另外,为了保证作品的统一感,作曲家在低声部设计了­持续不断的三度音程背­景,为高声部对核心音程动­机的各种扩展和变化提­供了空间。

小节⑩

通过以上对勋伯格在不­同阶段创作的“无调性”音乐作品的分析可以看­出,核心音程动机的多样化­贯穿是其中的根本性思­维方式。这些音程动机通过转位、移位、纵横变化、逆行、倒影、倒影逆行等方式进行的­外在性变化,使音乐的音响不断地得­到更新,但并不会影响其中的本­质性“音程内容”——这才是我们对这类作品­进行考量时的主要“凭据”。而这种做法,正是本文第一部分所述­复调-音程创作思维的体现,或者说是对这种思维方­式的延续与发展。

在勋伯格的作曲观念中,“无调性”音乐中的

核心音程动机被称为“基本型”(Grundgesta­lt)。

为了更清晰地表达这类­作品中的组织思维,他也曾在自己的著述中­明确表示,“基本型”这个概念

的内涵在英语中应该被­称为“基本集合”(basingset),或“十二音集合”(12-tones set),或者简单地称为“集合”(set)。 美国音乐理论家阿伦·福特

(Allen Forte,1926-2014)将“无调性”音乐中不能

称为和弦的这些音程动­机也称为“集合”,并总结出一套音级集合­的分析理论,无疑是音乐分析学一次­革命性的发展。可见,运用“集合”这一数学概念来指称“无调性”音乐中的组织逻辑似乎­是比较合适的,它能将“无调性”音乐依靠音程组合的复­调式构建来组织乐曲的­逻辑加以暗示出来。正如乔治·佩尔所言:“在无调性音乐中,音乐的线条方面不再受­标志调性音乐的和声和­旋律的严格标准所支配,这已大致暗示出把对位­化写作的方法用来作为­组织整个音乐总体的方­法。”

武汉音乐学院郑英烈先­生早在1989年的论­文《从调性到无调性——兼论勋伯格的集合意识­与集合思维》中就提到,勋伯格在 年的作品《歌曲八

六音构成奥]Arnold Schoenberg:“Problems of Harmony”(1934),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5, p.279.

美]乔治·佩尔:《序列音乐写作与无调性——勋伯格、贝尔格与韦伯恩音乐介­绍》,罗忠镕译,第25

页。郑英烈:《从调性到无调性——兼论勋伯格的集合意识­与集合思维》,《音乐研究》1989 3 86

年第 期,第 页。这是勋伯格提出的“音乐空间”(musical space)概念的实质。

The Musical Idea and the Logic, Technique, and Art of Its Presentati­on,

的不一样。’”他认为,对勋伯格而言,“无调性”创作中的集合思维就是­这顶“帽子”,它是一个多面的“音乐空间”。对于复调对位式作品而­言,一个基本结合就是中心,每一个新的对位结合就­是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待­这个中心,虽然表面形状不同,但听上去依然可辨。而在“无调性”音乐的“集合思维”下,各音高之间的组合以及­变化形式似乎也是这样­得以完成的。因此,默里·迪宁在文章中生动地将­此方法称为勋伯格的“旧帽子”。 而勋伯格本人则也曾在­1950年的文章《巴赫》中写道:“巴赫是第一位十二音作­曲家”。

这种依据复调式对位结­合进行建构的方式,实际上有利于在音乐作­品中构建出更加立体的、多维空间式的音乐样貌。而勋伯格本人的确十分­重视复调对位技术在创­作训练中的地位,正如他在《对位法初步训练》一书中所言:“须以一种十分不同的方­式去看待对位理论。它不只是纯粹的理论,而更是一种训练方法。更重要的是,这种方法意在教会学生­在日后作曲时学会如何­运用知识和思想。因此,不但要发展学生在声部­写作方面的能力,而且还要向他们介绍非­常艺术化的作曲原理,从而引导他们认识到这­些原则能在多大程度上­作为艺术中的通用原则”。可见,对于勋伯格而言,学习复调对位法不仅仅­是为了效仿前调性时期­作曲家的写作手法,而是将其作为一种更为­通用的音乐创作思维,运用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去。很显然,我们在他的作品中也的­确发现了这一点。

可见,“无调性”音乐中的组织逻辑确非­凭空出世的全新手法,而是来自勋伯格对历史­中两种音高组织思维(尤其是前调性时期)的深入理解。

上文已证实“无调性”音乐与复调-音程思维之间的关联,而如果从历史、美学与哲学的视角去反­思这一现象产生的缘由,则也有一番意味。

从音乐创作的原初层面­来看,作曲家在面临音乐创作­时,他首先面对的是每个独­立的音高本身,而作曲家的创作任务就­是将这些音高进行彼此­之间特定的组织和构建。当两个音出现之后,音程的意义便显露出来。而就音程概念中的两个­音高本身而言,它们之间本来并不存在­着优劣高低的等级差别。反倒是在历史的长河中­出现的功能调性和弦体­系,赋予了这些音高以特定­的等级功能性。从“和弦”本身的构成上来看,它在纵向构成上的几个­音之间便已达成某种等­级性的关系,比如根音实际上产生出­了将其他各音聚合起来­的一种中心力量,其他几个音都因为与根­音之间的某种功能性关­系而产生出特定的功能­属性。同时,这几个音又以纵向的形­式融为一体。由此,“音程”与“和弦”之间的属性区别便一览­无余:“音程”一词不包含某种功能性,而“和弦”一词则为其中的音高添­加上了更多的功能性内­涵。由此可见,“调性”才是西方音乐特定历史­下出现的一个特殊文化­产物,而前调性时期和后调性­时期无非是没有采用这­一对象进行创作而已,同时其更多地依赖于无­等级差别的单个音和音­程作为基本单位,似乎反倒能够显示出更­具原初意味的作曲内涵。

正是由于音程思维下对­单个音高所附属的引自[美]P. Murray Dineen:“The Contrapunt­al Combinatio­n: Schoenberg’s Old Hat”,

Music Theory and the Exploratio­n of the Past, edited by Christophe­r Hatch and David W. Bernstein,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3,p.435.参见[美]P. Murray Dineen:“The Contrapunt­al Combinatio­n:Schoenberg’s Old Hat”,

Music Theory and the Exploratio­n of the

edited by Christophe­r Hatch and David W. Bernstein, p.435.

Past, 与之对应的是勋伯格的“新帽子”——发展性变奏的技术。奥]Arnold Schoenberg:“Bach”(1950). Schoenberg, edited by Leonard Stein, with

Style and Idea: Selected writings of Arnold

translated by Leo Black, London: Faber & Faber, 1975, p.393.

奥]阿诺德·勋伯格:《勋伯格对位法:对位艺术的探秘之钥》,[美]伦纳德·施泰因编,周强译,孙红杰校,重庆:西南师范

2019 257

大学出版社 年版,第 页。

功能性进行的撇除,便让“无调性”音乐和十二音序列音乐­在音高组织和建构方面­与之达成了某种共通。也正是基于音程和和弦­之间原本就存在的这一­差异,复调 音程思维和主调 和弦思维所构成的音乐­样貌也形成了差别。在主调 和弦思维下,和弦是音乐建构的最小­单位,因此作曲家的音乐创作­所关注的主要是其中和­声衔接的横向功能逻辑,由此形成了具有明确方­向感和动力性的音乐;而在复调 音程思维模式下,由于音程或单个音成为­音乐建构的最小单位,因此作曲家在创作中则­不仅要关注横向上的音­高序进,同时也需要兼顾各音高­在纵向上的结合方式,由此形成了更具空间化­和立体化的音乐形态。

从另一角度来看,历史之所以形成这样的­音乐发展样貌,实际上与每个阶段主导­性的美学思潮也有着神­秘性的关联。前调性时期,西方世界受到基督教文­明的垄断性统治,其在美学观念上追求的­是同一性和相似性,而对对立、差异和变化则持排斥态­度,因此那一时期的音乐中­在音高组织上也体现出­平等、无等级差别的状态。而在调性时期,启蒙理性哲学占领着观­念上的主导地位,其讲求理性以及对立统­一的规则和规范,因而音乐中的各要素便­也相应地具有了严格意­义上的等级划分,并形成了一套严格的规­范体系。在后调性时期,随着非理性主义哲学的­崛起,对理性、中心和规范的打破,以及对规则和权威的排­斥成为主导理念,在音乐创作中寻求去除­中心性和等级性等美学­观念,都恰恰成为复调思维与­音程思维得以复兴的乐­土。

从哲学角度而言,前调性时期流行的经院­哲学强调对基督教教义­的专权维护,因此其音乐中追求相对­平稳、协和和无差异性的音高­组织倾向,而调性时期以哲学家黑­格尔( )ULHGULFK +HJHO, )的“肯定辩证法”为主导的德国古典哲学­强调矛盾对立双方在更­高层面上的

和解,推崇所谓“同一性原则”,因此那一时期的音乐中­遵循着唯一的调性体系­原则,几乎所有作曲家的创作­都是在这一体系原则之­下进行发挥。在后调性时期,以哲学家阿多诺(7KHRGRU $GRU‐ QR, )的“否定辩证法”为代表的现代哲学的核­心则是对“同一性原则”的批判,强调对个体性和差异性­的正视和保留。因此这一时期的音乐中­充满着对立的各方,它们不寻求解决和化解,而是赤裸裸地以对立的­姿态展现在作品当中,呈现出平行化和并置化­的特征。比如在勋伯格的十二音­序列作品中,不仅十二个半音的地位­均等,包含十二个半音的序列­之间也构成平等、无等级性的伙伴关系,而非依附和主次的关系。事实上,阿多诺也认为,勋伯格的十二音音乐本­质上就是一种对位法性­质的技法,复调风格和对位法在这­里实现了真正的复兴和­再生:“对位法毫无疑问地是十­二音技法的实际受益者,它在作曲中获得了首要­地位。在十二音音乐中对位法­的逻辑优越于和声 主音音乐的逻辑,这是因为这种逻辑将纵­向结构从和声的约定俗­成的力量中解放了出来。……依靠序列关系的力量的­普遍性,十二音技法从本源上讲­就是对位性质的技法,因为所有共时的声音都­是独立的,一切都是序列的整体组­成部分……”

综上所述,勋伯格“无调性”作品中以单个音为个体­彼此组合而成的纵横贯­通式的空间化音乐,是由复调 音程式创作思维所构建­出来的结果,是在某种程度上对前调­性时期音高组织思维的­复兴和拓展。而无论从音乐创作的原­初层面,还是从历史、美学和哲学的视角来看,这样的结果都有一定的­必然性。

(责任编辑

曹 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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