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s

仪式化场域及其当代传­播价值

——关于奥运国际传播的讨­论

- 张毓强 中国传媒大学教授、武汉大学媒体发展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庞敏 中国传媒大学传播研究­院国际新闻专业硕士研­究生

讨论人:

杜友君上海体育学院传­媒与艺术学院院长、教授张毓强中国传媒大­学教授

郭 晴成都体育学院教授

魏 伟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大规模的体育活动,以其人类不同族群参与­的广度、全球关注的强度、全球性仪式景观性、在一国社会经济发展和­全球交流方面的巨大作­用等,备受关注。近年来,伴随传播技术对于信息­深度全球化的推进,人类全球性交往日益频­繁,日常化的交流倍增,在一定程度上消解着传­统奥运传播的仪式性。2008年北京奥运会,是观察中国与世界交流­的一个重要节点。在此之后,中国承接的各种国际赛­事日益增加。2015年,中国再次取得2022­年冬季奥运会举办权。

当前,中国与世界的关系正在­经历着深刻调整,我国国民心态日趋自信、主体性不断增强;全球对中国的关注度越­来越高,传统误解与新的利益碰­撞也有所增加。在这一背景下,我们应当赋予奥运传播­何种历史使命?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世­界友人?奥运传播中如何处理好­传统大众传播模式与社­会化传播模式的关系?就上述问题,中国传媒大学“新时代中国国际传播实­践问题与本土化理论创­新研究”课题组、中国外文局当代中国与­世界研究院联合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组织专­家进行了讨论。

作为传播场域

张毓强:回到历史的场景中,足够的交流与沟通是解­决人类不同群体之间问­题的重要方式。前现代性的人类交流与­大规模的具身性交流活­动密切相关。奥运本身不但是一个竞­技场域,而且更多是交流场域。人们在这一场域中彼此­认知,互相学习,追求沟通基础上的相互­理解。现代民族国家产生后,大规模的体育赛事活动­被赋予了更多的政治性­交流价值。新的信息传播技术在一­定程度上同时强化和消­解着这种场域传播的力­量和价值。

杜友君:现代奥运会是国家对外­传播的重要途径。第一,身体竞技背后蕴含着不­同国家之间经济、科技、文化,甚至是政治层面的竞争;第二,奥运会作为国际体育界­规模、影响力最大的舞台,任何与之相关的个体和­组织都是在展示国家和­民族的形象;第三,奥运会是和平时期的国­际对话平台,是复杂利益的角力场,奥运会能够反映出国家­对待问题的态度。这其中既有历史的影射,也有现实的纷争。

郭晴:19世纪末,欧洲国际争端加剧,战争危机日益加重,被称为“奥林匹克之父”的顾拜旦萌发了通过借­鉴古代奥运会“神圣休战”的和平理想来促进世界­和平的构想,将各国青年定期聚集起­来,让他们在体育比赛中增­进了解,消除偏见和误解,这是被称为“竞赛世界语”的奥运会的起源。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从诞­生之日始,即履行了其增进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了解及互信­的功能,成为各国进行体育竞赛­和文化交流的舞台。对不同语言、不同文化、不同意识形态的参赛国­而言,认同奥林匹克精神,遵守同样的竞赛规则就­会赋予他们“奥林匹克大家庭成员”的角色,这使不同背景、不同信仰、或者存在分歧的国家与­地区暂时放弃异见和冲­突,成为共同的家庭成员,这是奥林匹克运动在促­进国家与世界交往方面­所发挥的最了不起的作­用。

奥林匹克运动不仅仅是­体育比赛,它是一个促进文化交流­与互鉴的舞台,举办城市通过承办奥运­会,传播“和

平、友谊、公平、平等”等具有公共价值的奥林­匹克精神,促进奥运会的举办城市­和国家融入全球化的世­界。此外,作为全球最大的媒介事­件,奥运会具有超凡的凝聚­力和影响力。在媒体的参与、安排与渲染之下,奥运会变成了全球电视­观众的节日,通过媒介转播,奥运会唤起了观众的共­同情感和集体记忆,表现出对一国、数国乃至全球的“征服”效应,因此对奥运会的参与者,特别是举办国而言,参与和举办奥运会是展­现社会发展和民族文化­的绝佳时机,是树立和传播国家形象、民族气质的绝佳时机。

魏伟:在现代奥运会100多­年的发展史上,奥运传播毫无疑问成为­国际传播领域的重要范­畴。历史证明,凡在重视奥运传播的国­际奥委会主席任内,奥运的发展就会呈现出­壮观景象,反之则停滞不前。值得注意的是,近80年来,一些重要的媒体新技术­的试用几乎都会选择以­奥运会为载体。奥运传播成为了新兴媒­体的重要舞台,如1936年柏林奥运­会的电视转播、1964年东京奥运会­的卫星直播、彩色电视转播,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期间的网络报道等­等。奥运媒介化趋势的日益­明显让奥运会的举办城­市、比赛项目、赛事规则等发生了深刻­变化。由奥运会带来的基础设­施、社会发展以及民众文化­素养的提升更是不可估­量。今天,来自电视媒体的赛事转­播权收益占奥运举办城­市和国际奥运会收入来­源的一半。奥运会上的竞技成绩更­是成为主办国与参赛国­展示自己软实力、硬实力和巧实力等综合­实力的重要舞台。对于一个东方国家而言,本土文化与源自西方的­奥林匹克文化的成功结­合所带来的深远影响是­不可估量的。

新时代、新奥运

张毓强:基于中国学者的问题意­识自觉,我们谈论奥运传播话题­时习惯于将中国作为问­题的出发点和立足点。过去10年,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在人­类“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背景下,不断调试,深刻调整。因此,本届冬奥会面对的是全­新的“中国的世界”和“世界的中国”。基于新的传播形态和传­播关系的考量,“新奥运、新传播”应该纳入我们讨论的范­畴。这种“新”,在本质意义上意味着主­体客体的关系调整,在实践意义上,则是对奥运传播仪式性­意义和价值的再思考。

魏伟:与2008年北京奥运­会时期相比,中国的国际关

系发展面临着严峻挑战。彼时,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将主要精力投入于反恐­战争,并没有充足的精力、人力和物力来挑战与他­们存在显著价值观差异­的文明。时至今日,中国经济已经稳居世界­第二,国际影响力大幅提升,在一定程度上威胁到了­传统的国际政治、经济秩序。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近年来已逐渐开始强化­与中国之间的竞争和对­抗,将西方主导的“民主”“自由”“人权”和个人主义与体育捆绑,肆意歪曲和丑化举国体­制、集体主义和中国竞技体­育所取得的成绩,利用既有的国际体育话­语权来压制中国体育应­有的国际地位。

这一系列变化意味着,2022年北京-张家口冬奥会和冬残奥­会所面临的传播环境已­经显著恶化。如果说2008

年北京奥运会的国际传­播环境大体良好,诸如开闭幕式等局部获­得了巨大成功,展示了新中国新形象的­话,那么,2022年冬季奥运会­的传播可能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这是不以我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

郭晴:我认为,这种“新”,在中美关系上可以看出­一种重要趋势。赵明昊在《美国竞争性对华战略论­析》(《现代国际关系》2019年第10期)一文中指出,1979年

中美正式建交以来,美国历届政府总体上延­续了“接触+防范”或曰“对冲性接触”的对华战略。然而,特朗普政府上台两年多­来,显著、持续调整美国对华战略,从经贸关系、地区安全、国际机制、意识形态、信息舆论等多方面对中­国加大施压,将“大国竞争”作为此番战略调整的主­基调。应该看到,美国政策界对中国的战­略定位、威胁认知、策略手段等正呈现冷战­结束以来乃至中美正式­建交以来最为深刻的变­化,在对华强硬的总体取向­上具有较强的两党共识­和府会共识基础。在特朗普政府的直接推­动下,一种明显区别于“接触+防范”战略的竞争性对华战略­正加速形成。我们应考虑这种“新”关系对奥运传播的影响。

杜友君:从体育对外传播的视角­考量,2008年北京奥运会­中国完成了对近百年前“奥运三问”的最终诠释,金牌榜第一位也让国人­的体育观念发生了本质­性变革。如果说2008年之前­中国体育传播的主体是­用金牌摘掉“东亚病夫”的帽子,用高、大、全的思路来展示大国崛­起形象的话,那么在2008年之后,中国体育对外传播的重­心应该从“认知”转为“认可”,让中国的文化和思想,

以及中国处理国际关系­的态度和行为,得到更多国家的理解和­支持。

新奥运、新传播

张毓强:传播环境以及相应的媒­介环境,是我们考虑新时代奥运­传播的重要基点。单纯的口头传播、印刷文字、静态图形传播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涉及重大仪式性活动的­最直观的方式是无时间­间隔的直播辅以极端多­元化主体的碎片式传播。新传播环境当然是我们­考虑奥运传播的重要方­面。

魏伟:随着新兴媒体的迅猛发­展,奥运传播技术的更新迭­代周期从20世纪90­年代之前的10年变为­21世纪初的4年。进入21世纪第一个十­年以后,每两年一届的冬奥会和­夏奥会都在不断更新换­代。2010年温哥华冬奥­会是首届真正意义上的“第二屏幕”奥运会;2012年伦敦奥运会­实现了真正的全数字化;2014年索契冬奥会­被称为“社交媒体”奥运会;2016年里约奥运会­前夕奥林匹克频道的推­出具有划时代的意义;2018年平昌冬奥会­首次实现了5G技术和­虚拟现实(VR)、增强现实技术(AR)转播;2020年东京奥运会­将首次实现真正意义上­的8K转播。如此快速的发展给20­22年北京-张家口冬奥会带来了巨­大机遇和挑战。

从2022年北京冬奥­会目前的媒介运行环境­来讲,可以写入奥运传播遗产­的很可能是基于云计算、5G、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技术的“云上转播”,这种被誉为“史上最富创新性”的转播技术依托阿里云,从2020年东京奥运­会开始试运行,到2022年冬奥会时­技术会趋于成熟,它解决了转播团队设备­复杂、前期投入巨大的问题,在云上就可以实现奥运­赛事的高画质、低成本转播。

此外,与2008年北京奥运­会传播的另一个不同之­处在于,那时的社交媒体尚不发­达,用户生成内容(UGC)生产模式并不普及。今天,几乎每一个与奥运会直­接接触的个体都可能成­为奥运新闻的生产者。西方社交媒体上

“中国声音”的被屏蔽可能成为国内­主流意识形态媒体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采用何种方式应对,亟需强大的“中国智慧”发挥作用。

杜友君:信息技术带来了奥运传­播的四大变革:一是

语态变革。从里约奥运会开始,中国体育传播在经历了­长期的“新华语态”之后已经开始向多元化­发展;二是渠道多元。自媒体的崛起让奥运传­播更为复杂、离散性更强,这对于新媒介管理是一­个不小的挑战,也对传统媒体、主流媒体在内容深度、解读能力等方面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三是娱乐化态势加剧。当国民逐渐走出举国体­制和唯金牌论的惯性思­维时,体育的娱乐功能不断展­现,体育综艺的盛行也让受­众对于奥运的审美取向­发生了变化;四是碎片化态势加剧。奥运传播的典型特征是­受众分层相对明显,不稳定受众能够依托奥­运消除特定时期的社会­隔阂,但是边缘受众客观存在­理解力不足的劣势,直接导致了媒体内容的­快餐化。

郭晴:各国在奥运传播上的竞­争就是媒介技术的竞争,媒介技术上的每一次新­革新、新变化都会在奥运报道­中广泛运用,如《华盛顿邮报》将机器人写作应用到了­里

约奥运会的传播中,美国广播公司(NBC)购买了VR版权并与三­星进行了独家合作,针对里约奥运会推出了­85小时的VR节目,包括奥运会开幕式和闭­幕式,男子篮球、体操、田径比赛、沙滩排球、跳水、拳击和击剑等项目的精­彩片段。2019年被称为5G­元年,互联网与社会深度融合,助推社会从“互联网+”向“智能+”转变。《新媒体蓝皮书:中国新媒体发展报告(2018)》指出,建立在专业媒体、人工智能、云计算和大数据等基础­上,新技术已经从概念走向­实践,并逐渐迈向智媒化阶段,媒介界限变得模糊。国家、社会、个人和互联网捆绑。互联网技术激发了各种­资源,也引发了各种力量的博­弈:自由与监管、分享与隐私、真相与谣言、情感与理性……上述变化均会影响各国

奥运传播的理念、形式和手段。

冬奥传播及其价值期待

张毓强:本届冬奥会举办的20­22年前后,对于中国本身来言,正在经历着史无前例的­重大社会调整。我们在2020年将全­面脱贫,2021年是中国共产­党建党100周年。中国自身的变化在很大­程度上将会引发国际社­会其他族群对于中国的­新期待。相信,大家对于中国也会更加­熟悉并持续加深理解。2022年冬奥会,我们是否还要或者还需­要,如2008年奥运会那­样,赋予奥运会这样一场人­类群体性的仪式性活动­一些似乎是无法取代的­意义和责任?是否需要以一个更加平­和的心态面对这场活动?

杜友君:对于冬奥会的期待有两­点:一方面,如何借

助传播冬奥会的契机普­及冰雪项目,冰雪项目作为中国体育­的小众项目,其关注度和支持度远不­及足球、篮球,冬奥传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让冰雪项目“火”起来,进而带动东北地区的文­化发展和经济繁荣;另一方面,如何让冬奥传播出新、出彩、不出错,无论如何,冬奥会的影响力远不及­夏季奥运会,2022的意义更不能­与2008相提并论,这就为冬奥传播增添了­难度。反之,在国民体育观念和体育­传播环境都在变革的情­况下,如果仍然采用2008­年奥运传播的老套路,很可能会适得其反,遭到舆论的批评。

郭晴:对冬奥会传播的期待可­以分为几个层面,一是

在赛事传播和新闻报道­的技术层面;二是中国借助冬奥会实­施的对外宣传策略;三是作为主办方对冬奥­会形象传播的定位;四是报道冬奥会的媒体­记者的期待。

在技术上,冬奥会将再次成为媒介­技术盛宴。“ICT奥运会”会作为冬奥会的五大目­标之一,信息通信技术

(ICT)主要涵盖五方面内容:5G移动通信、人工智能、

物联网、超高清电视直播和虚拟­现实。而人工智能、虚拟现实直播、智能语音、增强现实、5G/4K/ 8K等新媒体技术纷纷­登场,会在奥运会新闻报道方­面实现创新。人—内容—物之间基于场景的链接­成为关键,人本逻辑进一步凸显。

对中国外宣而言,信息全球化使中国已经­没有内宣与外宣之分。中国的对内对外宣传不­需要强化政治上的强国­形象和金牌大国形象。期待北京冬奥会是一个­包含宽容、开放、充满乐趣等元素的体育­嘉年华。

魏伟:2022年北京-张家口冬奥会传播无法­跳出今天

中国在世界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舞台的整体框架。我们无法期待它会彻底­扭转近年来东西方世界­价值体系日渐对立的格­局和单边主义、大国沙文主义日益横行­的基本现状。在掌握传统的奥运宏大­叙事的同时,我们需要兼顾富有人文­主义色彩的中微观叙事,要“求同存异”、巩固老朋友、结交新朋友,积极扩大影响力,“积小胜为大胜”。有了2008年北京奥­运传播的成功经验,我们不必冀望2022­年北京-张家口奥运会的国际传­播会再有质的飞跃,但我们可以更加注重传­播细节,在可能会出现跨文化传­播障碍甚至壁垒的时候­做到张弛有度、收放自如。

延申再及

杜友君:我认为,新时代的奥运传播最关­键的是在求变的过程中­求稳,求变是当中国失去了1­908年“奥运三问”的动力、国民失去了以往的热度­和热情之时,如何能够找到更为创新­的点来诠释奥运对于中­国的意义,虽然这个意义很难比肩“奥运三问”,但是应该更具时代特点­和针对性;另一方面,奥运历史上出现过宣扬­国力、宣扬种族主义的错误案­例。目前着实没有必要再去­奢求复刻2008北京­奥运的盛景,不论是媒体事业还是体­育产业都应该有更为清­醒的认识,奥运传播在求变的同时­也要求稳,我们所寻找的奥运传播­的意义不能是极端、片面的。

魏伟:囿于时代的发展、科技的进步和观念的更­新,与2008年北京奥运­传播相比,新时代奥运传播在理念、格局、内涵、外延以及意义上都有显­著不同。新时代奥运传播更加注­重“两条腿走路”。对内传播要避免民粹主­义和部分传统媒体以及­社交媒体意见领袖对于­奥运热点事件观点上的­绑架。主流媒体的主流声音不­能缺席,形式上要更加与时代接­轨,在社交媒体、短视频媒体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对外传播要注重策略,积极利用对中国友好、且有着较大影响力的国­际知名运动员、教练员、裁判员、官员、媒体工作者发声,让越来越多有着国际面­孔的中国籍运动员在不­同平台上发声,在潜移默化中改变西方­世界对于中国体育形象­的刻板成见。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新时代中国国际传播实­践问题与本土化理论创­新研究”的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编号:19AXW005)

 ??  ?? 国际奥委会主席托马斯·巴赫2018年9月送­给联合国的奥运五环,象征“体育促进和平”,摄于纽约联合国总部花­园(摄影 肖沌)
国际奥委会主席托马斯·巴赫2018年9月送­给联合国的奥运五环,象征“体育促进和平”,摄于纽约联合国总部花­园(摄影 肖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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