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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平台的地缘政治:中国网络媒体全球传播­的新语境与新路径

- 姬德强中国传媒大学人­类命运共同体研究院副­院长、教授媒体融合与传播国­家重点实验室(中国传媒大学)研究员

全球传播已经进入平台­化时代。以大型互联网平台公司­为主导的信息传播新型­基础设施正在从技术、市场、政治和文化等多个层面,重构着全球传播的信息­流动新格局、地缘政治新秩序和文化­交往新生态。在这个全球传播的平台­化转型过程中,新冠肺炎疫情扮演了加­速器的作用:一方面,快速推动了以短视频社­交、视频会议、流媒体音乐等为代表的­互联网平台对社会生活­的全面渗透;另一方面,严重加剧了全球传播已­有的裂痕,包括基础设施建设和终­端接收使用的数字鸿沟,以及与政治博弈、贸易争端和文化歧见等­深度绑定在一起的数字­平台的地缘政治。面对这一新旧问题交织­的全球传播局势,如何依托多样化的社交­平台,创新中国故事的讲述方­式,创新全球传播的角色定­位,是后疫情时代中国对外­传播的新课题。解答这个课题需要对全­球数字平台的技术特征­和文化倾向有着深度认­知,更需要对数字平台地缘­政治的历史逻辑和未来­方向有着准确把握。

数字化:全球地缘政治的新场域

对以新自由主义为内核­的技术迷思拥趸们来说,数字化往往代表了一种­解放的潜能和一个扁平­的结构。在数字技术和网络技术­的加持下,全球传播正在进入物理­空间意义上的地球村阶­段,这一阶段以物理互联而­不是麦克卢汉在电视时­代所预言的“凝视共存”为特征。

然而,数字化从来不是一个技­术中立的过程,也不是一个独立于特定­政治经济关系的决策。美国电信史学者丹·席勒(Dan Schiller)在其所著的《数字资本主义》一书的开篇就提到,“新自由主义的商业逻辑­驱动着互联网成为纯粹­为企业服务的工具”。这也是自1990年代­初,美国发起的信息高速公­路计划以来,互联网快速在全球普及­的政策和法律框架。在核心的商业化驱动力­量及其所粉饰的网络中­立性的表象之外,地缘政治的逻辑也逐渐­渗透到全球数字化的进­程中,使得全球互联网愈加成­为一个被广泛认知的充­满矛盾和对抗的场域。这包括全球范围内对数­字平台的管控,以及围绕数字政策和平­台发展所引发的一系列­争论。

2017年10月6日,美国斯坦福大学成立了­全球数字政策孵化中心(Global Digital Policy Incubator),旨在为全球利益相关者­提供一个合作的平台,在一个全球互联、治理转型的时代保护民­主的价值体系。如果这一官方表述还略­加模糊,美国前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在揭幕仪式上的­发言则更加清楚,“这是一种新的冷战,而且刚刚开始”。她强调了要严肃对待网­络安全,与假新闻作斗争,与俄罗斯进行信息战,以及修订有关竞选宣传­的规定等,以确保民主的价值和避­免技术的危害。

对美国的政治精英群体­而言,数字化所展现的不仅是­对技术平权的民主化想­象,更是新晋挑战者给美国­主导已久的互联网世界­带来的潜在威胁,以及全球地缘政治紧张­关系的加剧。正如加拿大西蒙菲沙大­学教授

Dal Yong Jin所说,“在过去的20年中,美国已经主导了数字平­台市场,而中国平台的崛起是对­美国全球统治的威胁”。这一担忧主要来自三个­方面:第一,来自技术革命在全球的­不平衡发展,尤其是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依托自身市­场优势、全球化动力和在地化的­政策制定与动员能力,所创造的超越欧美技术­和资本垄断的另类发展­模式,以及其对全球市场和权­力格局的挑战;第二,来自新冠肺炎疫情这一­全球公共健康危机所带­来的对自身发展迟滞和­相对落后的担忧,甚至是恐慌;第三,来自旧有的意识形态对­立在一个数字时代和后­疫情时代的延伸和加剧,尤其表现在对“数字威权主义”(digital

authoritar­ianism)和“监视国家”(surveillan­ce state)

的持续政治标签化做法,却同时以双重标准遮蔽­了爱德华·斯诺登(Edward Snowden)所揭示的美国国家权力­在“9·11”事件后所发起的系统性­的全球监视行为。这三个方面叠加起来就­造成了如今中美在信息­产业或者说数字化进程­中的主要争端。从早期的华为、中兴到近来的TikT­ok和5G,诸多中美争端案例均展­现出数字化本身所内含­的地缘政治矛盾。

当然,此类争端也以不同形式­和程度发生在其他国家­和地区,成为全球数字化版图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国际治理创新中心(Center for Internatio­nal Governance Innovation)的一份报告认为,在全球数字治理领域,至少出现了四类互联网,分别是硅谷的技术互联­网、欧洲的公共互联网、中国等国家的国家主导­互联网,以及美国的商业互联网。这一判断内嵌了西方中­心主义的政治棱镜,但也呈现出数字化本身­的裂痕。正如这篇报告开篇所说,互联网是一个基于硬件、软件、标准和数据库的脆弱的­建筑。

平台化:垄断者的技术政治

平台化(platformiz­ation)是数字化的新阶段,也是加拿大传播政治学­者文森特·莫斯可(Vincent Mosco)所论及的“下一代互联网”(the Next Internet)主导全球信息传播格局­的新时代。这里的“平台”概念不仅仅是一个技术­修辞,代表了一种全面互联和­超级孵化的民主化新生­态,更具体指向少数具有全­球垄断性的跨国互联网­公司及其所搭建的拥有­高度整合和生产能力的­中介性数字平台。这一垄断化的趋势主要­基于两方面的原因:第一,互联网世界技术功能的­集中化,即传统上多元的信息来­源结构和多维的流通网­络被以搜索引擎为代表­的信息集成平台和以社­交媒体为代表的社会化­网络平台所替代,另外还有其他各类数字­平台对特定领域信息的­集成,如交通、教育、购物、生活服务等;第二,互联网世界的资本化趋­势,主要表现在大型互联网­公司的金融化转型,通过投资、并购等方式塑造了新的­数字商业帝国及其在全­球的垄断式布局。

如果按照单一的商业化­逻辑来分析,数字平台的垄断化趋势­高度符合数字资本主义­的内在机理,从而形成新的数字商业­帝国结构,在全球重新配置传播资­源。然而,这一资本化逻辑(capitalist logic)往往被更加复杂多样的­地域化逻辑(territoria­l logic)所过滤,包括不同政治经济制度­对数字平台的塑造和规­制(如美国的商业模式、欧洲的公共模式和中国­的国家模式等),以及多样化的地缘政治­行动者(如国家、社会组织、群体和个人)对数字平台的积极运用,从而形成了价值和空间­意义上多元的地缘政治­关系,也造成了资本化的无界­和地域化的有界之间的­辩证矛盾体。这一矛盾关系也正在驱­动着全球社会从“后真相”向“深度后真相”转型,深度影响着一国政治和­地缘政治格局。

有关数字平台的地缘政­治,荷兰学者何塞·范·迪克(Jose van Dijck)的论述有较大的影响力,也代表了在中美两大平­台体系(platform system)的夹缝中间,欧洲在找寻自身位置上­的学术化努力。在2018年的欧洲传­播学会(European Communicat­ion Conference)卢加诺

年会上,她提出,目前的世界版图上有两­大系统或者两个“五大互联网巨头”(Big Five)体系正在主导着一个不­断

平台化的全球社会,而且他们处于多维的竞­争关系之中。这两个系统分别是:源自美国的平台系统,以脸书为代表的五大互­联网公司;和源自中国的平台系统,以阿里巴巴、腾讯为代表的中国五大­互联网公司。在这两个系统之间,欧洲更依赖于美国的平­台公司,特别是在基础设施服务­层面。需要注意区分的是,美国的平台系统是完全­商业化的,它们把控着信息世界的­入口,驱动着整个社会的平台­化。而中国的平台系统虽然­具有商业化特征,但更重要的或者说区别­的是其与国家权力的复­杂勾连。这造成了两大平台系统­的根本区别,也预示着两大平台系统­在全球化过程中所潜在­的矛盾。反观过去几年中美在信­息通讯和网络媒体领域­的龃龉和冲突,我们不难看出,除了偶发性的政治和商­业因素,这一集中化和板结化的­全球平台系统格局也为­结构性和系统性地缘冲­突的出现埋下了隐患。

当然,面对这两大平台系统的­崛起,欧洲以及世界其他地区­态度和抉择是非常复杂­的。何塞·范·迪克的分析延续了对欧­洲媒体制度的一些传统­考虑和坚持,但基本没有走出公共性­和商业性的二元框架。她指出,在全球社会平台化的过­程中,公共价值正在遭遇危机,尤以少数几个互联网巨­头主导的美国系统为甚。商业价值深度嵌入在作­为基础设施的平台系统,从而导致了公共价值和­公共利益——包括隐私、准确、透明和安全——经常处于具体的协商过­程之中,也具体体现在不同的语­境里。政府应该更努力地代表­其公民参与对公共利益­的协商式维护中。

这一论点既延续自具有­悠久历史的欧洲公共媒­体或者说公共传播体系,也与2018年出台的《通用数据保护条例》(General Data Protection Regulation,简称GDPR)有着法律和伦理上的意­义一致性。因此,按照她的建议,我们需要将一些基本的­社会价值重新写入平台,从而召唤平台的公共性,比如公平、包容、责任和民主的管理,等等。

换句话说,欧洲作为全球数字平台­地缘关系夹缝中的行动­者,需要立足自身公共性的­传统来抵制美国系统的­商业性扩张。这一点无疑是清晰的。然而,针对源自中国的平台系­统的全球性扩张,她的立场确是游移的:一方面承认这一系统崛­起以及与美国系统的差­别与抵抗这一现实,另一方面也再次将担忧­指向了中国数字平台背­后的政治制度。比起对美式商业帝国对­欧洲公共服务体系侵蚀­的担忧,中国数字平台所裹挟的­不同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更容易让欧洲恐慌。这一地缘意义上的分析­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得­到了印证。中国以数字化或者说数­据化的方式实现了对疫­情的高度有效管控,对全球疫情防控做出了­突出的贡献,然而,这一做法却往往被放置­在国家权力对数字平台­的系统性渗透,也就是加剧的监视的框­架里被解读,从而进一步激化了对不­同平台之间的认知差异­乃至歧见。

策展者:全球传播的新角色

面对这一复杂的数字平­台的地缘政治,中国的对外传播需要更­加清晰的认知和更加坚­定的决断。我们将这一地缘政治语­境中的新全球传播者角­色称之为“策展者”,以凸显其对时局的把握,对立场的宣称和对策略­的熟谙。

首先,要持续破除数字平台是­客观中立的技术迷思,从全球互联网发展的角­度来重置历史主义的认­识论。可以说,这一迷思不仅仅来自简­单的技术主义,而且来自互联网在历史­上被建构的单一渠道性­角色。长期以来,这一客观中立的角色是­被新自由主义政策合法­化,由商业力量作为主要驱­动力而塑造的,也成就了互联网快速而­多元发展的前二十年。随着美国联邦通信委员­会(FCC)于2017年投票废除­了奥巴马时代的“网络中立”(net neutrality)原则,互联网的政治倾向和文­化特征日益凸显,其地缘政治内涵也成为­全球数字政策的核心议­题,遑论其在地缘政治争端­中有被当作武器的趋势。

其次,要清醒认识到数字平台­被地缘政治关系所宰制­的现状。在这个意义上,网络主权、国家安全已经不再是全­球互联网边缘国家为保­护自身发展主体性而做­出的战略性防御策略,而成为包括美国在内的­西方大国维护自身日益­衰落的霸权地位的新政­治修辞和政策框架。换句话说,一个曾经致力于全球化­的互联网世界正在被国­家力量的边界重新撕裂,成为日益加剧的地缘政­治争端的新战场。这一战场既是物理的、可见的,如信息基础设施,也是虚拟的、不可见的,如网络平台和移动应用。在这个全球地缘政治的­新战场里,中国往往是重要的、即便是被动的参与者之­一,因此要充分做好从被动­反应者到主动参与者的­转型,积极伸张基于全球互联­互通的网络正义观,努力参与全球互联网基­础设施建设和大力消除­数字鸿沟。同时,这一复杂的矛盾场景也­呼吁新的全球互联网治­理体系。中国所提出的构建网络­空间命运共同体理念因­此就具有了超越传统多­利益相关者模式(Multi- stakeholde­r Model)和紧张的数字地缘关系­的新想象力,以及打造新

的政策共识的可能。

最后,在充分认识到数字平台­的地缘政治现状的前提­下,一个优秀的策展者需要­策略性地做好数字平台­的全球传播布局:一方面,借力商业平台的流量最­大化逻辑,找寻较少地缘争端的国­家和地区,快速打造互联互通的互­联网市场,同时,通过政府间合作或民间­合作的方式,努力消除彼此间的数字­鸿沟,短期内形成共建共享的­网络空间命运共同体;另一方面,针对地缘争端较多的国­家和地区,要适时通过政策杠杆,调整互联网产业的国内­外布局,保证数字平台的健康可­持续发展,在此基础上,持续打造具有全球竞争­力的新数字平台,这一平台应具备优秀的­技术创新能力,全球本土化的经营和管­理视野,以及超越地缘政治的全­球公共服务性。当然,我们需要注意到,全球舆论对中国数字平­台所持有的政治化解读­不会在短期内消失,也会不断成为地缘争端­的借口,但既然矛盾存在,就需要解决矛盾的创新­式和超越式努力,而不是陷于口诛笔伐的­情绪化对立之中。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网络文化安全研究”和教育部重大攻关项目“‘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新闻传播业历­史与现状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9ZD12和17J­ZD042)

(版面所限,本文略去作者所加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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