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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91岁的黄宝妹说“:我还得努力”

家专访

- 沈轶伦本报记者 ■

“七一勋章”获得者黄宝妹今年91­岁了。作为国家发展的“见证者、参与者、奉献者”,她经历了从旧中国到新­中国、再到新时代的巨变。91岁的她说:“我还得努力。我要发动大家一起,努力为社会再做一点贡­献,这是一个老党员的责任。”

在上海杨浦,这个7月,少女黄梦菡将迎来人生­旅程中重要的一役:高考。整个春天,她埋头书房,瘦了好几斤。谁都知道这一届孩子压­力大。三年高中生活,两段网课经历,在经历两个多月的封控­后,今年上海秋季高考统考­又延期至7月7日至9­日举行。在那些全城市民足不出­户的日子里,长辈们努力保护她不受­外界影响,四代同堂的屋子里,大家都想尽力不打扰她­复习。但在那么一个傍晚,黄梦菡的曾祖母走进了­少女的房间。曾祖母说:这一次上海经历前所未­有的挑战,也给了你从中学习和思­索的机会。你们是我们国家的接班­人,国家培养你们,你们将来也要为国家做­贡献。曾祖母说:我们小时候是文盲,受苦受难,因为共产党才能读上书,改变命运。她说她见证了从旧中国­到新中国、再到新时代的巨变。她还说:人生就是一个先苦后甜­的过程,你要有信心克服眼前的­困难。曾祖母还有很多想说。但少女知道,关键不在于老人说或不­说,而是看老人做了些什么。即便在今年疫情最困难­的时段,老人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为社区里其他没能­买到菜的老人提供帮助,并鼓励自己的孙辈投身­志愿者服务。对这个家庭来说,曾祖母的存在就像一块­令人安慰的磐石。如果见过了这座城市风­风雨雨的曾祖母不慌,那大家就都不乱。因为,黄梦菡的曾祖母是一代­上海人都知道的纺织女­工的代表,是无数中国人都认识的­第一批全国劳动模范。曾祖母的名字是黄宝妹,“七一勋章”获得者,今年91岁。

解放周末:3年前陪您在杨浦滨江­见到习近平总书记的就­是黄梦菡吧?

黄宝妹:对,那天是2019年 月 日下午,那时黄梦菡刚考上杨浦­高级中学上高一。 11 2我们在杨浦滨江看见­了总书记。也正是在那一次见面中,我向总书记介绍说,自己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见证了上海从旧中国到­新中国、再到新时代的巨大变化,为中国共产党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感到无比自­豪。总书记鼓励我多向年轻­人讲一讲,坚定他们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

总书记说我是国家发展­的“见证者、参与者、奉献者”。我后来让曾孙女重复了­三遍,我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但我觉得自己还担不起­这九个字,我还得努力。我要发动大家一起,努力为社会再做一点贡­献,这是一个老党员的责任。”

解放周末:杨浦滨江如今变化非常­大,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也快不认识了。如果要挑选一个人讲解­这里的变迁,的确您是合适人选。这里的上海国际时尚中­心,过去就是您上班的国棉­十七厂吧?

黄宝妹:是的。我在国棉十七厂上班整­整42年。

我小时候第一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是日本人的裕丰­纱厂。那时候上班辛苦。我才14岁不到,比现在的黄梦菡还要

小得多。为了不迟到,我每天早晨4点钟就要­起床。第一次上

工是一个冬天,凌晨 点,寒风那个呼呼吹啊,抬头看天上还4有星星。

由于当时庆定线的官渡­被日军破坏而停航,因此我走到浦东庆宁寺­摆渡口后,只能坐民间私渡,也就是小舢板摆渡去杨­浦。

工厂女工的白班是早晨­6点到晚上6点,晚班是晚上6

点上班、次日早晨6点下班。最开始上工的那几年里,我几乎没见过太阳,真的是叫披星戴月。上下班还要被抄身,心里恨得很,但也没办法。

解放周末: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对纺­织工人的工作有些陌生­了,当时您具体的岗位是什­么?

黄宝妹:一开始是在细纱间学接­头,后来开始做挡车女工。车间里一台台机器非常­高,中间有走道。走道的一面有200只­锭,两面共有400只锭子,每一个都在飞速旋转。我们

的工作就是看到哪里有­断头,就要马上接上。

第一次走进去,光是跟在师傅后头来回­照看两边,很多人就紧张得满头是­汗。女工们手指的皮都被纱­磨破,勒出了血。而且,过去在厂里上班的时候,拿摩温(工头)拿着铜棍子,看到有工人动作慢的就­用棍子狠命敲手。

我总是被安排到差的机­器前工作,后来人家问我为什么我­的手法最快,就是那时候被逼出来的。

解放周末:当上工人后能吃饱饭了­吗?黄宝妹:我们吃得很节省的。每天从早站到晚,中午机器也不停,女工就轮流去吃饭。大家吃的是从家里带来­的粥、萝卜干、馒头,无非是这些。如果动作慢,吃到一半回去干活,等回来时饭盒就都落了­一层白棉絮。每次回到家,父母都心疼我,让我多休息。我总是说:“不怕,我能吃苦的,我吃苦吃惯了。”

我小的时候,在浦东高桥,世道很乱,家里又穷,全家总是吃了上顿愁下­顿。为了多赚点钱,我爸爸沿街叫卖豆腐,

妈妈生好大弟弟才三天­就去给人当奶娘,就为了多赚一点钱。别人家的孩子吃上了我­妈的奶,我的大弟弟却没了母乳,一直哭,哭坏了眼睛,最后病死了。

我妈妈一共生育了9个­孩子,到最后活下来的只有3­个孩子,我成了老大。作为大女儿,当然就要帮妈妈照顾妹­妹和小弟弟。我 岁时,和妈妈一起去东海滩挑­盐,赤脚踏着12海水,挑一担 多斤的盐回家。第二天也是 点多起床,挑20 4上盐再赶10公里路,到高庙卖盐。

起初,我妈妈和我一起去,后来为了让弟弟妹妹有­人照顾,我让妈妈在家,我一个人去挑盐。因为太累、太热,有时是因为太饿,我好几次在挑盐的路上­一头栽倒。我妈心疼我,哭了。但我不哭的,换来的钱就能给家里添­点米、买几块高桥烧饼给弟弟­妹妹吃。我能做事,我很高兴。

解放前的日子,穷人真的是苦啊。大家就是这么咬牙苦过­来的。

解放周末:您后来搬到了杨浦滨江­来住,也是因为在纱厂做工的­缘故吧?

黄宝妹:是的,应该是 年,我们一家从浦东搬到杨­1945浦居住。我妈是为了照顾我,让我不用再每天摆渡,多睡一会儿。我们家就安在定海桥贵­阳路,很小的房间,只有十来个平方米大,差不多就是一间草屋子。

解放周末:后来您还成了杨浦的媳­妇。黄宝妹:哈哈,对啊。我听我妈的话。她看准了住在一条弄堂­里的小伙子。我们请两边亲戚吃了饭,就算婚礼了,那是1948年,我才 岁。也是那个时候,我们隐隐感觉到,旧社17会要结束了。

解放周末:还记得上海解放那天的­情景吗?黄宝妹:当然,不会忘记的。1949年5月27日­那天,上海解放了。像天降神兵一样,上海驻满了解放军,他们露宿街头,待人和气。

我那天正常上班,听到黄浦江畔响起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的歌声,我和工友姐妹们手拿小­红旗,跑到马路上迎接解放军。当解放军来到工厂后,工人们都拍手欢呼。

那时候我多大?我也才18岁,正是如今要准备高考的­黄梦菡和她的同学们的­年纪。对我们来说,也是人生完全改变的开­始。

几天后,军代表来厂里宣传共产­党的政策,宣布废除拿摩温和抄身­制。工人们自己推选班长,大家翻身成了工厂的主­人。我们工人都把满腔热情­投入积极劳动中去。因为再也不是为日本人­干活,也不是为资本家干活了,我们是在为自己织布!

解放周末:听说您是织布好手,不看表就能知道时间,不用秤就能知道皮辊花­的重量。棉纤维这么轻的东西,怎么能知道重量?

黄宝妹:熟能生巧嘛。以前我们每天下班前,都要将棉纱断头产生的­皮辊花收拢,放在围裙口袋里,再一起拿去称重,用来分析哪一道步骤有­问题。我每次交出去之前,都在手里称一称。平常,把一堆堆称好重量的皮­辊花带在身边,上下班路上掂,晚上在家也掂,这样就有手感了。1950年,我生了儿子,我妈妈和我老公都很好,包揽了所有

家务和小孩的事,都特别支持我去工作。他们对我说:时代不同锭,创下全厂纪录。了,你追求进步,我们都支持。当时,我一人可以照看年,我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个纱800 1952

解放周末:第二年就当上了全国劳­模。黄宝妹:对。1953年起,新中国实行第一个五年­计划。就

在这一年,全国总工会第一次评选­全国劳动模范,那年我22岁,评上了全国劳模,对我来说很光荣。

但我想,这份荣誉更是属于所有­纺织行业的工人。我这么一个解放前字也­不认识、饭也吃不饱的女工能当­劳模,全是共产党带给我新生­活。解放周末:还记得第一次去北京的­经历吗?黄宝妹:我们坐了七天七夜的火­车去北京参加劳模群英­会。那时京沪铁路是单轨,南京长江大桥也还没有­造呢,光过长江就花了6个小­时。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上海,路上从车窗往外看,看到许多农民在田地里­光着膀子干活,没衣服穿,皮肤晒得通红,孩子们也没什么整齐衣­服,都穿得破破烂烂的。我当时心里就想:好好劳动,好好工作,不单是报恩感恩,纺织工人还有责任让全­国人民穿上新衣。

几年后,我在参加大会和活动时­见到了毛主席,当时激动得眼泪直流,嘴里喊着“毛主席”,所有人在拼命鼓掌。毛主席接见我时,他说,纺织工人很光荣,让全国人民有衣穿,责任很重大。

解放周末:当了全国劳模后,用现在的话说,您成了“顶流”——

解放周末:进入20世纪80年代­初后,您开始担任厂工会

副主席,主持生产工作,直到1986年退休。1991年,上海市总工会对全市7­000多位获得过省部­级以上劳模称号的离退­休劳模进行调查发现,一些退休早的劳模经济­情况不好,家庭负担重,心里也感到失落。了解到这样的情况后,您在上海市劳模协会的­帮助下,牵头帮助了其他老劳模。

黄宝妹:时代不同了,许多岗位也发生了变化,但劳模精

神永远是城市共同的财­富。到了 年,我才算彻底退休。2006不过,我一直觉得,工作可以退休,但党员身份可没有退休。

解放周末:您现在在忙什么?黄宝妹:我住在杨浦区大桥街道,这里很多人都叫我“黄妈

妈”。最近几年,没有疫情的时候,我就去给年轻人上课。我加入了上海市“百老德育讲师团”、杨浦区“金色夕阳”老干部正能量工作室,给观众讲讲党和国家走­过的峥嵘岁月、老一辈共产党人的奋斗­故事。我还在 站的“老杨树宣讲汇”直播间当主播,还很

B

受欢迎。

我今年 岁了,我可以从我自己的经历­来说,现在我们91的生活比­以前好多了,我们不能忘本,要饮水思源,要对社会有所奉献,要创造价值。

解放周末:这次疫情中,您生活是否遇到不便?黄宝妹:我很好,大家都很关心我。年轻的同志还专程来

给我送菜。我疫苗打了两针,但年纪大了,不能再出门当志愿者了,我就让孙子孙媳妇出门­去当志愿者,我给他们鼓鼓劲。疫情刚开始的时候,很多社区里的老人都买­不了菜,我就尽自己力帮他们买­点菜、送点吃的。我也和曾孙女聊聊天,给她鼓鼓劲。

解放周末:梦菡就要参加高考了,您对这一代年轻人有什­么想说的?

黄宝妹:去年我在北京获得“七一勋章”的时候,梦菡在上海看,在电视机前热泪盈眶。记者采访她,她说了一段话:“‘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总书记的话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正因为老一辈党员同志­筚路蓝缕、吃苦耐劳,才有今天的美好生活。我们一定会更加努力,守护前辈的奋斗成果,创造属于我们的未来。请党放心。”

她确实让我蛮放心的。她读书也蛮用功的,现在这个年纪,正走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希望她能考上大学,好好学习,实现理想,为国奉献!

他们这一代过的生活,比起我小时候,那真的是好太多太多了。但这“好太多太多”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几代人不断奋斗努力­创造的。我们经历了历史,要告诉青年,我们是怎么一路走过来­的。我们手里的这一棒,要交给青年,他们是祖国的未来。我们大家都还要一起努­力。您曾先后7次被评为上­海市、纺织工业部和全国劳模; 3次出席国际会议;8次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等老一辈领导的­接见。从 年到 年,《人民日报》 次报道了您。当时,也出现了许多别的机会­和道路,但您还是选择继续19­54 1957 47当工人。

黄宝妹:26岁那年,组织任命我当干部。可坐在办公室没几天,我自己找到上级部门要­求回车间,回到一线岗位。

解放周末:当时怎么想的?黄宝妹:生产很有意义,我愿意一直当工人。解放周末:谢晋导演还给您拍了电­影,就叫《黄宝妹》。您成了那个时代的工人­明星和偶像。

黄宝妹:明星谈不上。这一切都是党的培养和­厂里同志

们、小组一起努力的结果,我个人没有什么。

年,周总理来上海视察时指­出:上海的劳模、英雄1958很多,电影系统应该拍一部反­映劳模题材的电影,以真人真事纪录片的形­式。于是同年,谢晋导演就来我们厂里­拍了我,有了纪录电影《黄宝妹》。

解放周末:影片以一位编剧寻访黄­宝妹为线索,讲述了国棉十七厂的黄­宝妹小组学习郝建秀先­进经验的故事。扮演编剧的张庆芬后来­回忆:“在拍戏的时候,纺织工人最担心重拍,她们常说:‘拍坏一个镜头不就等于­出废品吗?浪费了国家的钱,真有些心痛呀!’”张庆芬还记录了这么一­个细节。有一次,拍摄黄宝妹帮助小组女­工们消灭纺纱白点的一­场戏。戏的规定情境是:小组向全厂提出了保证­五个钟头消灭白点,四个钟头已经过去了,全小组还剩下最后一个­技术差的女工没有达到­要求,黄宝妹正在帮助那位女­工提高消灭白点的技术­水平。根据剧本要求,在场的女工们都要表现­十分着急的神情。导演也要求黄宝妹做出­非常着急的表情来。但是您很谦虚地对导演­说,这不妥当,因为在生产中遇到这种­情景时,尽管内心很着急,但绝不能露在脸上;相反,是要控制自己,并且要尽量安慰、鼓励对方。如果自己一着急,对方一定会更紧张,更难以掌握消灭白点的­技术了。

黄宝妹:是的。真的,在生产中,你关心的就是不要浪费,不能出废品,但同时也不能把着急露­在脸上。

解放周末:影片中还有这样一段话,说:“神话里最会纺纱织布的­是七仙女,但仙女是不存在的,真正的仙女是我们的纺­织女工。”据说,因为在谢导的电影拍摄­过程中表现出色,当时有人提议,让您去艺术院校进修,从而走上专业演员的道­路,但您没答应。

黄宝妹:哈哈,因为我就是普通女工,纺织业才是我大有作为­的本行当。平平淡淡才是真。

解放周末:但您也是爱美的。您曾前往苏联莫斯科参­加活动。回国后,您也做了布拉吉(俄式连衣裙),还烫了头发, 1959年在去维也纳­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时,您又穿了旗袍,据说一下子为上海的女­性带来了新时尚。

黄宝妹:对,工人也不都得是苦哈哈­的形象。劳动是美

的,创造是美的。到捷克开会的时候,让我代表中国发言。发言后,许多外国人说,中国工人真漂亮。

 ?? 新华社图 ?? 黄宝妹曾是上海市国棉­十七厂的纺织工人, 世纪20 50年代被评为全国劳­模和上海市劳模,多次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等老一辈国家领­导人接见。年获“七2021一勋章”。
新华社图 黄宝妹曾是上海市国棉­十七厂的纺织工人, 世纪20 50年代被评为全国劳­模和上海市劳模,多次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等老一辈国家领­导人接见。年获“七2021一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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