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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抱徒师
丁老师在演出时教训我的方式固然欠妥，但她确实为我好，怕我吐字不清，在台上敷衍了事，日后不成器。这件事刻在我的脑子里，从此再也不敢唱无心戏，不敢含糊其词，特别注意吐字要清晰。通过唱赋子板和一字板我深有体会，如果吐字的基本功不过硬，唱到最快速度时，观众根本不知所云。幼功很重要，小时候马虎一点，日后就成了难以纠正的恶习。
旧社会学戏，往往要拜名演员为师，而名演员总是很忙，所以除老师之外，还要有抱徒师，拍戏（一句一句教）主要由抱徒师负责。当抱徒师的，未必在社会上出名，但必须肚里有真本事。那时，学艺者走上社会后，经常被内行们盘问： “抱徒师是啥人？ ”
我的抱徒师曹掌生老先生，是丁老师替我聘请的。曹老师原来演丑角，是个“戏包裹” ，他肚子里的曲牌特别多。他为人诙谐，很喜欢小孩子，我们虽然相处时间不长，有几件事却至今记忆犹新。记得我第一次上台前，他教我在“翼宿星君”面前默念： “老郎菩萨保佑我勿要吃田螺！ ”并且告诉我： “田螺比螺蛳大，侬头一趟上台，吃只小螺蛳勿要紧，勿要吃田螺就可以了。”我虽然从小绰号叫“老江湖” ，可是第一次上台仍不免很紧张，看见台下的人，心里吓丝丝，该我上场的时候，两条腿动不了啦！这时，曹老师手指观众，附在我耳边说： “当伊呒介事！ ”然后他冷不防把我推到台上。说来真奇怪，这一推，我的腿反倒不哆嗦了。在这种关键时刻，我多么需要有人助一臂之力呀！演员越是怯场的时候，别人越应该给予鼓劲。
沪剧的“卖头戏” ，都是一韵到底。《卖冬菜》是同中韵，曹老师教我这出对子戏时，特别强调“中”字该怎样发音： “中”字是比较难唱的，如果嘴巴闭得较紧， “中”字会钻到鼻子里出不来；要是嘴巴张得太大，又会走音， “中”就变成“妆”了。唱这个字，一开始就要咬准“中”字，中间嘴巴要放开一点，放得不大不小，要适中，把音量放出去，最后还要归到“中”字音上。这样，音就清楚，好听，送得远，有分量。这是他长期演唱的经验之谈。后来我演唱时比较注意字头字腹字尾，这和当初曹老师的教导分不开。
曹老师的拿手戏《剥僵尸》，是老本《庵堂相会》里的一折。戏里的金秀英是上吊而死的，《剥僵尸》描写的便是盗墓贼打开棺材偷死者金秀英衣服时的情景，剥一件衣服要唱一个曲牌。
这是丑角的唱功戏。旧社会演员之间经常在台上互相掂斤两，扮演女僵尸的旦角如果和扮演盗墓贼的丑角闹别扭，她就故意多穿几件衣服，以此来掂
量丑角肚子里的曲牌多不多。所以，凡是本事不大的丑角，不大敢唱这出戏。女演员一般也不肯扮这个僵尸，一则既没有唱腔和说白，且要直挺挺地在台上站好长时间，死人形象又难看；二则当时流氓很多，有时台上的盗墓贼已经剥到金秀英最后一套衣服，台下还要瞎起哄： “唱啊！剥啊！ ”
为此，曾经有个戏班在痛打流氓之后，就星夜兼程逃跑了。所以，青年女演员扮这个僵尸，有双重恐惧心理。那时，往往叫小孩子扮演僵尸。我也演过这个角色，就是跟曹老师演出的。他处处维护孩子，我并无后顾之忧，反正僵尸用不着动弹，可以在台上闭眼静听曹老师唱各种各样的曲牌，这倒成为我学唱曲牌的好机会。平时，曹老师有空亦教我唱〔进花园〕〔月月红〕〔四大景〕〔过关调〕〔夜夜游〕等曲牌。后来，我在唱腔上能有所发展，确曾得益于童年时曹老师所教的曲牌。
1933年初，我刚刚学艺的时候，我的老师丁婉娥组织的“婉社申曲”在上海南市城隍庙旁边的“小世界”演出。那时，地方戏在上海还没有进入正规剧场，大多在新世界、大世界、小世界、花花世界、大千世界等游乐场里演出。游乐场的特点是买一张门票后，就可以进去看各种戏曲、曲艺和杂耍，如大京班、文明戏、申曲（沪剧的前身）、苏滩、宁波滩簧、常锡文戏、独脚戏、魔术、杂技等等。游乐场里几乎每个角落都有小舞台，不同剧种的锣鼓声和唱腔，经常彼此干扰，甚至有时舞台与舞台之间也没有屏障，彼此看得见。站在这个台上敲板，可以看到那个台上在变戏法，观众更可以随时走来走去。尽管每个小舞台下面都有观众席，但是没有固定的观众，看客流动性很大，只要某个节目吸引人，观众就会像潮水一样地涌过去。有时同一台戏，前后上座率也很悬殊，如果“全才名旦”和“泰斗小生”出场，观众争先恐后地来抢位子，挤得水泄不通；名艺人不出场的时候，许多观众就跑到别处去看热闹了。老板唯利是图，只要看见某个戏班生意清淡，就要设法踢出去。所以，想在游乐场里站住脚，常常得千方百计地翻花样。
小世界虽然比大世界规模小，但它也是十里洋场上海滩的一个缩影。为了迎合那些“白相人”的低级趣味，戏班子要挖空心思地搞一些庸俗的噱头。我首次粉墨登场时，根本还没有学戏，就是因为戏班子要和周围的几个小舞台争夺观众，故意叫小孩子去扮演一个恶形恶状的角色，想用这个办法来招徕观众，取得廉价的笑声。
有一天，主角还没有上场，台下看客比较少。这时，传说小世界姓陆的大老板要来巡视各台的上座情况，为此，我们戏班里的几个爷叔、伯伯感到十分紧张。因为能不能和游乐场继续签订合同，老板首先要察看这个戏班子的观众多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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