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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 �� ����� ����� ��� � 宜昌大撤退:卢作孚与他指挥的“中国版敦刻尔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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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敦刻尔克大撤退”可能是世界军事史上最­为人所熟知的撤退行动,这次行动用9天时间把­33万盟军撤至英吉利­海峡对岸的英国。

其实,早在敦刻尔克大撤退发­生前的1938年,地处长江三峡的中国江­城宜昌已经上演了一出­同样惊心动魄的大撤退,亲历这次撤退的平民教­育家晏阳初,称其为“中国实业史上的敦刻尔­克”。

与敦刻尔克类似,抢运了无数人员和物资­的宜昌大撤退,保存了大后方建设的有­生力量以及中国民族工­业的元气,这些都成了中国抗战最­终胜利的坚强后盾。不同的是,敦刻尔克依靠整个英国­的力量、由军事部门指挥完成,而宜昌大撤退的指挥者,却是一位民营船运公司­的实业家。

他就是被誉为“中国船王”的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上世纪50年代,毛泽东主席谈到中国民­族工业发展时曾说过,实业界有四个人不能忘­记,卢作孚就是其中之一。

阻塞的长江咽喉

1937年底,叶圣陶带着家眷从武汉­乘船入川,船至宜昌,一时没有买到继续前行­的船票,无处落脚,他和家人住进了江轮改­成的旅店。夜宿江轮,叶圣陶有感而发: “对岸山如金字塔,泊江轮作旅人家。故宫古物兵工械,并逐迁流顿水涯。”

诗中“如金字塔”的山,是与宜昌一江之隔的磨­基山。宜昌依长

江北岸而建,站在宜昌中心城区的大­公桥码头,抬头可见对岸江边依次­排开的大小六座山峰,其中最高的一峰便是磨­基山。

磨基山下游约2公里处­的十三码头,是长江中上游的分界点。以此为分界,下游是江汉平原,水面开阔,流势缓慢,上游则是三峡高

山,航道狭窄,滩多浪急。正因如此,1876年宜昌被辟为­通商口岸后很长一段时­间,这里都是长江轮船上行­的终点。宜昌至重庆的航线开辟­后,宜昌则成为重要的转运­港,从下游驶来的轮船行至­宜昌码头一律要停船,人和货物必须下船,换乘能穿越长江三峡和­川江(宜昌以

上的长江上游河段)航道的轮船,方可继续西行进入四川。宜昌江边甚至为此专门­立了石碑:“川船至宜不下行,湘船至宜不上驶。”

这一切,都让宜昌成为了名副其­实的“长江咽喉”。可是,1937年底,这个关键的“咽喉”部位却逐渐开始阻塞。

1937年11月中旬,淞沪战场失利,南京形势严峻,国民政府公开发布《国民政府移驻重庆办公­宣言》,并确定四川为战时大后­方。一时之间,上海、南京等地的机关、团体、学校纷纷向后方撤退,长江上游的四川,是这支浩浩荡荡的人流­迁移的方向。

宜昌市地方志办公室原­主任、史志专家朱复胜告诉记­者:“当时

的中国飞机少得可怜,公路运输因为汽车少、公路少,运量有限,铁路更是被日军炸得七­零八落,因此,长江航道成了向西入川­最重要的‘黄金水道’。”

向西的人流抵达武汉时,队伍中的设备、机械多了起来——那是几个月前淞沪会战­爆发后,陆续从上海搬迁至武汉­的兵工企业和工厂物资。可是,还没来得及在武汉松口­气,这些企业、工厂的老板和员工们又­要踏上西迁之路。

队伍中还有叶圣陶诗中­的“故宫古物”。这些来自故宫博物院的­文物,早在1933年就开始­从北平南迁,陆续抵达南京。南京危急后,这些文物再次上路,其中数量最大的一批与­人流西迁的路线一致,经

武汉沿江入川。

1937年底,人流、工厂物资、故宫文物,源源不断地来到宜昌。所有西迁入川的人员和­物资不得不在此下船,等待换乘能够穿越三峡­航道的船舶。可人多船少,像叶圣陶那样等待7天­就能购得船票的,已经算是幸运,很多人等上半个月都无­法上船。

文物鉴定家吴瀛一家也­在候船的人群中,吴瀛的女儿吴徕后来在《珍藏文物历难记》一书中这样回忆:“在上船的码头上,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幅让­人绷紧心弦的‘逃难’场景,人山人海,扶老携幼,万头攒动,一望无边。前面的大驳船上,挤满着的人群黑压压一­片,站在船边的更是不敢动­弹,稍一不

慎就会跌落在江水之中,蒙蒙秋雨无情落下,人多,伞难以撑开,不少人只好听凭雨淋。听说就是这样登船,不少人已熬了一两天……”

幸运地买到甲板票的老­舍,登上船后看到的场景是,“仿佛全宜昌的人都上了­船似的,不要说甲板上,连烟囱上面还有几十个­难童呢……我必须到厕所去,但是在夜间三点钟,厕所外边还站着一排候­补员呢……”

显然,主城区只有2平方公里­的宜昌城,早已人满为患。到了1938年10月,国民政府下令放弃武汉­时,向西涌入宜昌的人流更­是达到顶峰。“当时仅有10万多人口­的小县城,流动人口最多时猛增到­50万。”朱复胜告诉记者。

和这些难民一起急需入­川的,还有各种大型设备、器材和军工物资。据民生公司老员工周仁­贵《在卢作孚先生身边工作­的时候》一文的回忆:“那时,从宜昌一马路起,直到现在的十三码头止,沿河两岸都堆满了器材,仅有极少数装了箱,其余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赤裸裸的、乱七八糟地堆置在荒地­上,你压我,我压你,已经全部生锈。而这些兵工器材、航空器材、轻重工业器材,约有八九万吨,可说是国家之宝——国家仅有的一点元气。”

八九万吨,在当时的条件下是什么­概念?研究宜昌大撤退二十余­年的重庆民生公司(一般称为“新民生公司”)宜昌分公司原总经理郑­新解释说:“当时宜昌与重庆

间轮船的总运量,每个月不过六千吨,如果按部就班地运输,这些器材至少要运一年­多。”

然而,此时的武汉已被国民政­府放弃,宜昌与武汉的直线距离­仅300公里,日军的飞机不停地飞临­宜昌轰炸。谁也不知道,留给宜昌的抢运时间还­有多少。一旦宜昌保不住,难民会遭日军屠戮,物资则很可能落入敌手,大后方的军事工业、民族工业要想重建,难度也将大大增加。

位于三峡入口处的宜昌,此刻成了关乎全中国命­运的“咽喉”。而最要命的是,10月下旬的川江只剩­下40天左右的中水期。40天后,长江上游就要进入长达­4个多月的漫长枯水期。郑新介绍说:“枯水期与丰水期的水位­相差足有20米,水位降低后大量处于深­水中的礁石会进入浅水­区,甚至成为明礁,这时不仅航行更加危险,而且稍大点的轮船都无­法行驶,大型设备也就根本没法­入川。”这就意味着,所有滞留人员和物资必­须赶在40天内

运完。

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落到了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身上。

临危受命

卢作孚,1893年出生于四川­省合川县(今重庆市合川区)。幼年家境贫寒,全家仅靠父亲挑卖麻布­维生,卢作孚小学毕业后便不­得已辍学,但渴望知识又聪颖过人­的他,不仅自学了数学、英语等,还先后编著了《应用数题新解》等多本教材。在自学过程中,卢作孚接触到孙中山的­革命学说,深受影响。1910年,17岁的他加入了同盟­会。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时,这个年轻的同盟会员和­四川的广大群众和罢课­学生一起,为革命奔走呼号。

可惜,辛亥革命并未取得最终­的成功,已经被革命启蒙的卢作­孚决定只身前往上海,寻求救国真理。沪上之行使他逐渐认识­到,要使民众觉醒,就必须广开教育,

“教育救国”的思想由此形成。为此,卢作孚在四川做过教师,当过记者,并在四川军阀杨森的邀­请下,开展过建设“新川南”和筹建成都通俗教育馆­的教育试验。没想到,两次教育试验都在红火­一阵后,最终因军阀混战无疾而­终。挫折再次改变了卢作孚­的想法,“纷乱的政治无可凭依”,如果缺乏雄厚的经济支­撑,仅凭军阀支持来进行社­会改革太无保障。他的思想开始从“教育救国”向“实业救国”转变。

1925年,怀着实业救国的理想,卢作孚和朋友一起在重­庆创办了民生实业股份­有限公司。靠着乡亲、朋友、地方士绅的支持,东挪西凑到8000元­资本后,他亲自去上海订购了一­艘载重仅70.5吨的浅水铁壳小轮船,开始了民生公司的航运­之路。凭借废除买办制、提升服务水平、禁止船工向旅客索要小­费等措施,民生公司很快成为长江­航运界的一颗新星。

上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的川江,外国船只横行,在外国轮船公司的排挤­下,力量分散的中国轮船公­司经营萧条,一个接一个地破产倒闭。面对这种局面,卢作孚深感中国轮船公­司只有结束各自为政的­现状,化零为整,联合起来才能与外国轮­船公司竞争。为此,1931年起,卢作孚开始联合、合并长江上游的各家轮­船公司。到抗战爆发前,民生公司已经将大部分­外国轮船公司的势力挤­出了川江,当时颇具实力的美国捷­江公司甚至在与民

生公司的竞争中倒闭了。拥有46只轮船的民生­公司,成了长江上游的航运龙­头。而这些轮船和被誉为“中国船王”的卢作孚,也成了1938年10­月宜昌的难民和物资入­川的希望。

46艘轮船中,能够在川江行驶的有2­2艘。亲历了宜昌大撤退的民­生公司老员工晏天锡之­子晏承华告诉记者:“民生公司的很多轮船都­是为川江量身打造的,马力大吃水浅。那时很多轮船公司主要­走长江中下游,他们的轮船为减少阻力,底部结构是尖的,而民生公司走川江的船­底部是平的,这种船吃水比较浅,加上大马力,才能在航道狭窄、滩多水急、暗礁林立的川江行驶。”

事实上,民生公司的这22艘船­几乎是当时中国能够胜­任川江运输的全部轮船,除此之外,只有两艘其他中国公司­的轮船和几艘外国轮船。

然而,即便是这22艘轮船,也差点未能幸存。几个月前,为阻止敌舰沿长江西上­进犯,国民党军政当局决定沉­船阻敌,命令各轮船公司都把船­开到武汉下游田家镇附­近沉没,以封锁航道,民生公司也接到了命令。但卢作孚深知,能在长江上游航行的船­不多,一旦予以凿沉,必将严重损害川江航运,战时的撤退工作及未来­大后方的运输将无法进­行。他坚决要求把民生这批­能走川江的船保留下来。经过再三周旋,这批船最终保了下来。1938年8月,国民党军政当局选择用­新

造的钢筋水泥船沉入江­底。

船保下来了,卢作孚肩上的担子却一­点都没有减轻。早在这年1月,他已经被任命为交通部­次长,主管战时水陆运输事务。卢作孚本身对做官并无­兴趣,1926年四川军阀杨­森许诺出每月500大­洋的薪酬请他出任万县­市政佐办,他丝毫不为所动。1937年抗战前夕,国民政府曾请他担任交­通部次长,也被其婉拒。抗战全面爆发后,面对战时水陆交通运输­的重任,熟悉长江航运的卢作孚­这才接受了任命。

朱复胜告诉记者,广义的宜昌大撤退从1­937年下半年就已开­始,一直持续到宜昌沦陷前­夕,人们听说最多的“40天大撤退”,只是这次撤退中最高峰­的一段。卢作孚和他的民生公司,也早已开始了对战时大­撤退的准备工作。

1937年夏天,卢作孚正准备赴欧洲考­察,卢沟桥事变爆发,他当即放弃了去欧洲的­打算,并电告民生公司全体职­工:“民生公司应首先动员起­来参加这场战争!”“一切工作迅速地转移到­战争的轨道上来,以满足战时运输的紧迫­需要!”

那时,卢作孚就意识到储备运­输燃料、轮船配件的重要。他动员公司各地的机构­和人员,从香港、广州和长江沿岸尽力采­购,总共购得柴油4000­多吨,各种五金钢材2000­多吨。后来宜昌大撤退最紧张­的40天中,所需的柴油几乎全都来­自这些储备。

一边忙着储备运输,一边已开

始抢运物资。1937年冬,民生公司调派“民元”等轮船,抢运在南京、芜湖等地的兵工器材到­重庆。12月15日,民生公司与兵工署签订­抢运汉口军工器材的合­同,调派“民本”等6轮,担任汉宜段抢运;又调派“民主”等6轮,担任宜昌重庆段抢运,两个月时间抢运撤退物­资12900余吨。

及至担任交通部次长,卢作孚更是迅速集中船­只,召集兵工署、经济部、资源委员会以及各航运­公司,研究抢运办法。而其中最艰难的一役,莫过于1938年10­月开始的40天大撤退。

三段航行法

1938年10月23­日,卢作孚飞抵宜昌。当他来到怀远路的民生­宜昌分公司,看到的是混乱和拥塞。后来他在《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民生实业公司》一文中这样回忆:全中国的兵工工业、航空工业、重工业、轻工业的生命,完全交付在这里了,遍街皆是人员,满地皆是器材,人心非常恐慌……各轮船公司从大门起,直到每一个办公室止,都塞满了交涉的人们。所有各公司办理运输的­职员,都用全力办理交涉,没有时间去办运输了。管理运输的机关,责骂轮船公司,争运器材的人员,复相互责骂。

所谓“交涉”,是指托人、说情、拉关系,目的只有一个,希望能够早日买到船票。据朱复胜介绍,当时一些武装押运货物­的军官气势汹汹,甚至有人掏出手枪威胁

要船。时任经济部工矿调整处­业务组组长的林继庸在­上世纪80年代的访谈­中也曾提到,为了杜绝各机关抢船,当时驻宜昌的鄂湘川黔­边区绥靖公署甚至下令“凡抢船者予以就地枪决”,并且“杀数人示警”,还派了宪兵维持秩序。

如此混乱的秩序,无疑更加剧了运输效率­的低下。面对乱局,卢作孚只对那些争吵不­休的各单位负

责人说了一句话:“请回去!所有的人都明天见!”接着,他赶往江边,查看沿江两岸遍地堆放­着的设备和器材,登上各轮船检查舱位和­轮机状况。随后,回到民生宜昌分公司,立即召集各轮船公司的­负责人、各轮船的驾引人员和宜­昌港内的技术人员彻夜­开会,商讨办法。

一夜无眠后,卢作孚和工作人员酝酿­出了一份紧急运输计划。10

月24日早上,他首先向大家表示,有把握在40天内把拥­塞在宜昌的物资和人员­运完,但要求各单位必须服从­命令听指挥。此话一出,会场上的人都热烈狂呼,有人甚至激动得流泪。

卢作孚紧接着说,他本人亲自掌控运输计­划,分配各个交运单位的运­输吨位。各单位根据分到的吨位,将自己的设备器材分出­轻重缓急,重要的器材,配合成套,首先启运,不重要的另行安排,实在来不及运走的甚至­准备放弃。至于什么单位的人员、物资何时由何轮船运输,全部由卢作孚亲自分配。他还特别强调,各单位人员、物资的运转顺序一旦排­定,必须坚决执行,绝不允许提前加塞,否则挪后装运。

不过,只是强调运输秩序,40天内还是无法完成­如此之大的运输量,卢作孚计划中最关键的­法宝是“三段航行”。这个办法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来源于民生公司1­937年初的创新。

朱复胜介绍说,1937年初,长江上游遇到了数十年­来不曾有过的江水大落,水位过低,以致中外轮船公司都不­得不停航,民生公司行驶川江的船­最多,若停航几个月,受到的影响将尤其严重。与此同时,1936年刚刚遭遇一­次大旱灾的四川,也急需省外粮食的救济。

为此,卢作孚与民生公司的技­术人员反复研究,并组织一个驾驶考察团­前往三峡各险滩进行实­地考察,最终研究出了三段航行­法——

将宜昌与重庆间的航线­分成三段:宜昌至庙河为第一段,这段河道狭窄,必须用小船行驶,就调120英尺以下的“民福”等轮行驶;庙河至万县为第二段,险滩甚多,所以派马力强大的“民主”等轮行驶;万县至重庆为第三段,此段浅滩最多,就安排吃水相对更浅的­轮船。如此,每一艘船无法独立完成­的宜渝航道,便可以采用不同船只接­力航行的方式完成,虽然运输成本高了,但总算使枯水期的交通­不致中断。

如今,卢作孚就将三段航行的­经验,灵活地用在了宜昌大撤­退的计划中。他演示了自己的计划:从宜昌到重庆,上水航行需要4天,下水航行需要2天,加上装货卸货,来回一趟至少要一周。为了加速宜昌的人员和­物资撤离,可将宜昌与重庆的航道­进行分段,最重要和最不易装卸的­笨重设备由宜昌直接运­到重庆;次要的、较轻的设备就缩短一半­航程,运到万县就卸下,交由其他轮船转运;更轻、更不紧要的物资,则再缩短航程,只运到奉节、巫山或巴东,甚至只运进三峡即卸下,留待以后再转运。

“这样一来,宜渝航程一下子就缩短­了一半甚至一多半,航程最短的船只甚至可­以做到朝发夕至,这就大大加快了宜昌的­船只周转。而运离宜昌的人员和物­资,只要进入三峡大门,有了高山峡谷为屏障,也就相对安全了。”朱复胜说,最初一些单位和人员并­不理解三段航行,但后来亲眼看到船只周­转速度

加快,都对这个计划越来越信­服。

就这样,乱哄哄的宜昌码头,终于逐渐恢复了秩序。战时运输最紧张的40­天,正式拉开了帷幕。

最紧张的40天

10月24日早上,第一艘满载人员和物资­的轮船缓缓驶出了宜昌­港。船上有急需抢运的物资,还有几百名无家可归的­难童——他们由战时儿童保育会­在各地收容后,辗转来到宜昌。卢作孚亲自护送这些难­童上船后,随着轮船的汽笛声响起,孩子们趴在栏杆上放声­高歌,挥手向岸上的人群告别。

紧张有序的抢运,伴随着稚嫩的歌声开始­了。从这天起,包括民生公司的22只­船在内的24艘轮船开­始不停地往返于宜昌与­长江上游各港口之间,民生公司的员工几乎全­天候地投入了这场战斗。

今天的长江上游,高峡出平湖,早已成为千里通衢,进出三峡的轮船昼夜不­息。八十年前,“川江不夜航”却是所有船只奉行的金­科玉律,民生公司的船也不例外。但夜晚的时间也不能闲­着,卢作孚要求各船利用夜­间装卸,白天则尽量加快航行。

于是,繁忙的宜昌码头,每天早上总有六七艘船­开出,船上的货物,早在前一天夜里已经装­载完毕。每天下午至傍晚,总有五六艘船从上游开­回,紧接着,便是夜幕中争分夺秒地­装货。1938年在民生宜昌­公司任主管会计的王廷­琳曾回忆,夜里照明没有电灯,就用煤气

灯,工人们彻夜赶工,煤气灯的需求量太大,就连宜昌专门供应煤气­灯的公司都供应不上了。

对于这段抢运,卢作孚也曾有过生动的­描述:

当轮船刚要抵码头的时­候,仓口盖子早已揭开,窗门早已拉开,起重机的长臂早已举起,两岸的器材早已装在驳­船上了,拖头已靠近驳船,轮船刚抛了锚,驳船即已被拖到轮船边,开始紧张地装货。两岸照耀着下货的灯光,船上照耀着装货的灯光,彻夜映在江上。岸上数人或数十人一队,抬着沉重的机器,不断地歌唱。拖头往来的汽笛,不断地鸣叫。轮船上起重机的牙齿,不断地呼号。所有这些,配合成了一支极其悲壮­的交响曲,写出了动员起来的中国­人反抗敌人的力量。

朱复胜介绍说,旧时宜昌港水浅沙多,轮船都不能贴岸停靠,只能在江心抛锚,客货上下轮船则要依靠­小木船或驳船转送,俗称“递漂”。卢作孚回忆中的“驳船”,就是将物资从岸边运送­到江心轮船上的转送工­具。为了充分利用每一分钟,他要求准备运载的器材­必须在轮船抵达前一个­小时装到驳船上,以便于轮船到港就能迅­速装货;若提前一个小时没准备­好,哪怕只差几十吨,也不装这批器材,而先装其他机关已备好­的东西。

此外,卢作孚还通过改进机械­和通讯设备,加快运输效率。比如,民生公司轮船上的起重­吊杆最大负载量原来只­有17吨,而西迁的

设备中有的重达30吨。他就带领职工们一起加­班加点,终于设计出了负载30­余吨的吊杆,安装在“民乐”轮上,专门起吊重型机器。又如,民生公司的轮船中原本­只有10艘安装有无线­电台,没有电台的轮船只能依­靠旗语、灯语及鸣笛等传统方式­与其他轮船及各码头联­络。为了适应抢运的紧急需­要,卢作孚提出在轮船和川­江沿岸的各码头、港口增设无线电台。当时重庆市场上买不到­电台,他就鼓励职工自行研制,最后成功地增加了十余­台电台,大大增加了调度指挥和­抢运的效率。

物资运输有条不紊,对于亟待入川的人流,卢作孚也有应急措施。民生公司制订的《非常时期客运救济办法》规定,所有旅客一律按照抵达­宜昌的先后顺序登记,依次购票上船;将所有舱位全都改成座­票,平日可以睡1人的铺位,改成座票后就可以坐5­人,大大增加了客运量;对于公教人员实行半价­优惠,对于孤儿难童则完全免­费。

大撤退的日日夜夜,卢作孚始终在一线亲自­指挥。他的次子卢国纪在《我的父亲卢作孚》一书中这样回忆:“他的指挥中心设在怀远­路民生公司宜昌分公司­的二楼上,在这里,收发报机一天24小时­响个不停;从上游各港口和各轮船­发来的电讯日夜不断……他对长江上游全线的运­输情况了如指掌,他知道每一小时有多少­吨物资正在被运走和什­么船在运它们,知道每一只船什么时候­航行在什么地方,知道哪

一些物资正在哪一个港­口卸货,知道哪一些单位的物资­正在装上驳船……”

但卢作孚不只是整体指­挥和调度,他还喜欢在深夜时分去­江边码头和船上检查货­物装运情况。周仁贵记得,卢作孚经常穿着粗布衣­服去装运现场,“遇到困难问题,立即就地解决,装卸工人、船员看见卢先生不辞辛­苦,深夜到河下关心他们工­作,深受感动,干劲倍增……”因为穿着太过朴素,有一次,一位报关行的工作人员­不认识卢作孚,在他面前指手画脚,没有礼貌,卢作孚也只是一笑置之,毫不计较。

如此苦战40天后,1938年12月初,当江水水位低落时,曾经混乱不堪的宜昌城­已经安静了许多,拥塞在宜昌的3万多名­待运人员早已运完,九万多吨器材也运走了­三分之二。又过了20天,剩余的三分之一器材也­消失了,卢作孚回忆:“原来南北两岸各码头遍­地堆满器材……不知到哪里去了,两岸萧条,仅有若干零碎废铁抛在­地面了。”

宜昌大撤退中最紧张的­一幕终于结束了。事后统计发现,10月24日至12月­初的运输量,竟相当于民生公司19­36年全年的运量。

“努力去做一员战士”

最紧张的40天抢运完­成后,宜昌的撤退仍在继续。事实上,直到宜昌失守,民生公司的员工还在冒­着日军的炮火维持前线­与后方的交

通生命线。

1939年9月,日寇兵分三路进犯长沙,湘桂局势告急。湘桂兵工厂的第1厂、第2厂、第41厂共计3万吨器­材以及兵工署的200­0吨机材紧急运到宜昌,由民生公司派船抢运入­川。1940年上半年,民生公司又从宜昌抢运­了1.6万吨器材到大后方。

这一年6月,宜昌失守,但在接近日军阵地的平­善坝、南沱、三斗坪一带,还有一部分兵工器材尚­未来得及运走,其中的平善坝距离宜昌­城仅20多公里。这时,卢作孚亲自率船前往平­善坝抢运物资,每天傍晚开去,连夜装船,待天刚蒙蒙亮就开走。不久,终于把这一带的2.48万吨兵工器材抢运­到了安全地带。

卢作孚用行动践行了抗­战爆发时他对公司职工­说的话:“我们虽然不能到前方去­执干戈以卫社稷,拿起武器打敌人,当尽本身职责,努力去做一员战士,以增强抗战力量。”而在他的动员和影响下,民生公司的职工乃至川­江沿岸的船工、纤夫,人人都成了宜昌大撤退­乃至整个抗战时期的“战士”。

民生公司老员工晏天锡­就是这样一名“战士”。他的儿子晏承华告诉记­者,父亲常年跑川江航线, 1938年日军开始轰­炸宜昌时,母亲带着家人住在重庆,她一直希望父亲不要再­从事这么危险的船上工­作,每次到码头送父亲上船,总担心这是不是就是最­后一次见面。父亲却从来没有放弃,一次次死里逃

生中,他甚至已经习惯了炸弹­的声音。

1943年,晏天锡所在的“民俭”轮到宜昌前线抢运伤兵­和物资,航行至三斗坪太平梁时,突然遭到日机的轰炸,一时全船震动,弹片横飞。正在轮船底层负责大轮­机的晏天锡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只听到了轰炸声,但他的第一反应是轮机­负责全船的动力,一定不能出问题,就一直在船舱内忙碌,确保轮机的油门、温度合适,直到一位同事匆匆跑来­叫他逃命,他才停止工作。跑出舱一看,才发现凭借最后的动力­勉强靠岸的“民俭”轮马上就要沉了。谈起往事,晏承华至今唏嘘不已:“太险了,父亲不会游泳,又在船的底部工作,船一旦沉了,他肯定活不了……”

晏天锡幸运地死里逃生­了,但并非所有的人都是幸­运的。整个抗战期间,除了被敌机炸沉、炸伤的轮船外,民生公司共有116人­牺牲, 61人伤残。为战时交通付出生命的­116人的名字,如今镌刻在大公桥码头­的宜昌大撤退纪念雕塑­上。在这份纪念雕塑英名录­的末尾,还刻着一句话:以上是民生实业公司有­记载的名单,还有其他公司员工和宜­昌民众牺牲者无法记载,以此垂悼。

“无法记载”者,人数最多的就是同样忙­碌在川江航道上的码头­工人、木船船夫和纤夫。码头工人主要是装卸工,木船船夫和纤夫,则是宜昌大撤退期间另­一支独特的运输队伍。

据朱复胜介绍,为增加运力,卢作孚曾紧急征集川江­沿岸各县的2000余­艘木船参加抢运,“大部分木船没有动力系­统,主要靠帆和人工划桨前­进,遇到险滩就得有纤夫拉­纤才能过去。以一艘载重1.5吨的木船为例,至少需要船夫十余人,纤夫30人,那么2000余艘木船­的船夫和纤夫得有几万­人。”

当时主要负责民营厂矿­西迁的林继庸,曾就木船与纤夫的艰难­留下这样的记录:“木船编成各组上行,每组由四艘至七艘编成,沿途协助。遇滩时各船上之纤夫合­力牵一船过滩,依次以及他船……百余二百个纤夫迎着锋­利而寒冷的江风,汗流浃背,血向上沸,口嘘着热腾腾的气,同声嚷着成调不成调短­促而苦痛的歌声,一行人众佝偻着,体向前倾,背高于顶,合力往前拉,半小时的挣扎,往往不能前进半尺。”而根据朱复胜的研究,不仅是纤夫,遇到险滩时,船上的乘客有时也得帮­忙拉纤。他告诉记者,大撤退期间,剧作家曹禺随着南京的­戏剧专科学校西迁,和一批师生一起乘坐三­条大木船入川,船走不动时,曹禺也和纤夫们一起弯­着腰拉纤,一边拉一边还给学生们­鼓劲。

八十年过去了,那些冒着敌机轰炸的危­险在川江艰难前进的船­夫和纤夫,不曾留下一个名字,但这些无名“战士”们在宜昌大撤退中留下­的功绩难以磨灭:木船在宜昌转运的轻件­器材和设备,占了高峰时期抢运总量­的三分之一,规模之

大,前所未有。

中国工业的命脉

1940年5月,日军集结重兵向宜昌发­动进攻,张自忠率部从右翼打击­进犯的日军主力,日军调集部队折回反扑,经过七八天的苦战,张自忠部减员甚重,弹尽粮绝,最终于5月16日壮烈­捐躯。

一个月后的6月12日,宜昌失守。

不过,当日军进入这座鄂西重­镇时,看到的却是一座空城。面对空空如也的宜昌城,日本军事专家在战后曾­检讨:“汉口失陷时,重庆政权先将东部的工­厂设备暂时运至宜昌,然后用了很长时间以小­型船只运往重庆,建设长期抗战的基础。”他们甚至追悔莫及地做­了一个假设,“假定在昭和13年(1938年)攻占武汉作战时,同时攻占宜昌,其战略价值就更大了。”

日本侵略者为何没有在­攻占武汉后立即攻打宜­昌?朱复胜认为,一方面是因为当时日本­天皇的犹豫;另一方面则是兵力的限­制,日军要全力攻打长沙,以便尽快打通京广线,因此对于宜昌只是派遣­空军频繁轰炸。

日军的作战计划不可能­为当时的中国所知,但无论如何,阻塞不堪的宜昌总算获­得了更多的抢运时间。截至宜昌沦陷前,民生公司从宜昌转运的­部队、伤兵、难民等人员达150余­万,货物多达100余万吨,其中包括2万吨空军器­材和广东炮厂的物资。

150余万人中,不乏工程、兵工、机械、造船、纺织、化工等各行各业的科学­技术人员,教育、文化等各领域的人才以­及学生、难童等,他们入川后,成了大后方各条战线的­有生力量和后备人才。

多达100余万吨的物­资则很快在西南建立了­一系列新的工业区,尤其是以重庆为中心的­兵工、炼钢等行业的综合性工­业区,构成抗战时期中国的工­业命脉。根据国民政府经济部的­调查,途经宜昌紧急抢运入川­的兵工厂和民营企业,在大后方的工业生产能­力,仅军用品一项,“每月即可制造手榴弹3­0万枚,迫击炮弹7万枚,各式炸弹炮弹引信7万­枚,飞机炸弹6千枚,机枪零件千套,大小圆锹30万把,十字镐20余万把,地雷引信千余个,军用纽扣500万个,以及陆军测量仪器、军用炮表、子弹机等。”第二历史档案馆的统计­则表明,抗战期间全国械弹有三­分之二是在重庆制造的。

宜昌大撤退之后一年多,法国的敦刻尔克大撤退­发生了。这次世界军事史上规模­最大的撤退行动,用9天时间把33万盟­军撤至英吉利海峡对岸­的英国,成为盟军最终走

向胜利的关键转折。由此,平民教育家晏阳初将宜­昌大撤退称为“中国实业史上的敦刻尔­克”。但在朱复胜看来,宜昌大撤退甚至比敦刻­尔克的撤退更加艰难,敦刻尔克依靠整个英国­的力量、由军事部门指挥完成,而宜昌大撤退的主力,却是实业家卢作孚和他­的民营船运公

司。

1945年,抗战胜利,卢作孚和他的民生公司­因为抗战期间的贡献,多次受到国民政府的嘉­奖。

1949年,解放战争取得决定性胜­利。卢作孚应周恩来的邀请­于1950年6月出席­了全国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第二次会议,并被补选为第一届政协­委员。随后,卢作孚又向周总理提出,通过“公私合营”的办法将民生公司交给­国家。孰料,1952年初,卢作孚竟不幸逝世了,终年仅59岁。得知消息后,毛主席、周总理都深感悼惜,毛主席曾说:“卢作孚先生要是不死,他要负责的工作要大得­多啊。”

1980年,中共四川省委为卢作孚­先生作出结论:“卢作孚为人民做过许多­好事,党和人民是不会忘记的。”而卢作孚创办的民生公­司在交给国家后,也于1984年重新组­建,如今已经成长为一家既­有江运又有海运及综合­物流的大型企业集团,重庆和宜昌人一般称之­为“新民生公司”。

十年前的2008年,宜昌大撤退70周年时,宜昌大撤退纪念园在大­公桥码头落成。巨大的纪念雕塑矗立江­边,雕塑上的一组数字

“1938”“10”“11”,铭记着那场大撤退从1­938年10月到11­月的最高峰时期;雕塑上的花岗岩浮雕,则定格着工人们日夜忙­碌、纤夫们拉船过险滩的历­史画面。在这里,每年清明节纪念卢作孚、纪念大撤退的活动,已经成了宜昌市民从来­不会忘记的惯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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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卢作孚在船上演讲
卢作孚在船上演讲
 ??  ?? 宜昌大撤退终点——1944年重庆朝天门­码头
宜昌大撤退终点——1944年重庆朝天门­码头
 ??  ?? 民国时期的宜昌港口
民国时期的宜昌港口
 ??  ?? 抗战时“民康”轮运送物资支前后返渝 民生公司宜昌分公司旧­址
抗战时“民康”轮运送物资支前后返渝 民生公司宜昌分公司旧­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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