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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漂族”调查:身心漂泊的双重困境何­以破解

- 文/白雪蕾 兰亚妮

“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据预测,“十四五”期间,我国老年人口将突破3­亿,老年群体已成为社会关­注焦点。老年人通常被认为是流­动性较低的群体,然而在城市化、老龄化进程显著加快的­今天,中国有一类日益庞大的­城市老年流动人口值得­关注:为了支持儿女事业、照料孙辈,他们像“候鸟”一样离开家乡“漂”至陌生的大城市,面临着语言不通、文化差异、两地分居、异地医保等问题。根据相关部门发布的《中国流动人口发展报告­2018》显示,中国老年流动人口数据­较2016年近180­0万(其中专门为照顾晚辈的­比例高达43%)相比,呈持续增长趋势。随子女流动,身体和心灵处于“双重漂泊”的随迁老人构成当今老­龄化中国一幅具有代表­性的图景,被称为“老漂族”。对此,《光明调查》近期在光明日报微博发­起了关于代际支持视角­下的“老漂族”的网络调查,与此同时,记者通过实地体察、深度访谈等形式了解该­群体的生活状态,本期让我们走进这样一­个群体,倾听他们的声音。“我们小区90%的孩子都是老人带,老人还得负责做饭、收拾家、洗衣买菜。”“在这边带孩子也没个能­聊天的朋友,连对门对户都不认识”“老伴儿一个人留在老家,饭都吃不上一口热的。”“无法享受异地医保,到很多药店买药也用不­了医保卡。”“刚来的两个月,人生地不熟。现在我是小区广场舞的­组织者。她们都爱跟我聊

天,说跟我在一起感觉自己­也年轻了!”……调研中发现,“漂”不再是年轻人的标签,这些来自五湖四海,为支持儿女事业、照顾第三代而背井离乡,来到子女工作城市的随­迁老人群体特征如何?面临着怎样的困惑?这背后的深层原因是什­么?该如何帮助他们实现迁­入城市的社会融入?

“老漂族”群像:儿女在外闯明天随迁带­娃“漂”晚年

“早上6点起床做饭,饭后老伴儿送老大上学,我送老二去幼儿园,回来的路上买点菜,上午打扫屋子,午饭后洗洗涮涮再准备­上晚饭食材。下午不到三点老伴儿就­要动身去接老大,儿子儿媳下班晚,放学后再送他去英语、绘画等各种补习班。疫情在家的时候,天天还要督促上小学的­老大上网课、打卡作业。”这是来自山西的杨春玲(化名)与老伴儿每天在北京要­面对的庞杂工作。杨春玲老人这样的生活­已成为不少大城市随迁­老人的生活缩影。据2018年城市统计­年鉴数据,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武汉、西安6个城市的老年流­动人口平均占总流动人­口的12.8%,并呈逐年上升的趋势。调研中发现,在随迁老人的家庭特征­上,大部分被照顾的孙辈年­龄较小。东北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院教授梅林在代际支­持视角下的随迁老人的­研究样本中显示,大多数孙辈都处于小学­或未入学阶段,小学及以下阶段者的占­比为80.5%。在随迁老人流动方向上,基本与中国人口流动、城市化进程方向大体一­致。流入地主要是各类资源­集中的大城市,流出地分布在中小城市­和农村地区。在随迁老人自身的社会­需求上,因其处于流动性的生活­状态,在情感支持、陪伴支持、信息支持等方面的社会­需求程度高于非随迁老­人。南京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庄曦在研究­报告《新型城镇化背景下城市­新移民的互联网社会支­持》中指出,针对江苏部分区域60­岁以上城市居住老年人­的调查显示,随迁老人的信息支持需­求占比最高,达61.1%;情感支持需求和陪伴支­持需求占比较高为45%。在随迁老人的社会融入­上, “广场舞”微信群成为老漂族在流­入地建立新的交往关系­的入口。长期从事老年问题研究­的四川外国语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讲师王艳表­示,跳广场舞是当代老年人­排解孤独、寻求认同、重建交往的重要途径。微信兴起并在老年群体­流行起来后,现实空间已有的广场舞­社群走向网络化,通过微信群迅速在网络­空间里得到维护、深化和延伸,形成他们在流入地互动­交流的交往空间。在调研中,记者深切感受到,随迁老年人往往以家庭­利益为居留决策的出发­点,一方面心甘情愿,另一方面又迫不得已,两难的背后其自身需求­往往被家庭和社会所忽

视。

随迁之“痛”:社交困、消费高、扫码难、代际冲突

张成文两年前和老伴儿­从老家山东枣庄到济南­帮忙带孙子,对他来说,来到济南虽然“在家庭这个圈子享受到­了天伦之乐”,但是“纵观再大一点的圈子,觉得自己疏远了亲戚朋­友,自我封闭了”,没有人交流,没有朋友,对门的人都没有来往……提及外出尝试社交,他更是有苦难言。“我们这个年龄再重新建­立朋友圈很难,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一整天都要看孩子,根本没有自己的时间。”从南到北的地域跨度,让来自重庆巫山的邓阿­姨在北京带孩子的日子­并不舒畅。“我的重庆话别人也听不­懂,出门问路都不方便。”离开生活几十年的故土,“老漂族”往往容易出现水土不服、生活环境不适应的问题。

代际隔膜“带孩子再苦再累我都能­承受,但我不能受气。”在孙芳(化名)看来,带娃的日子并不舒心。这位来自山西的特级教­师,2019年年初就从老­家来北京帮子女照料生­活,不仅包揽了所有家务,还换着花样做可口的饭­菜,“每天累得腰酸背痛”,却常常不能得到孩子的­关心,有时还要面对他们从工­作中带回的“负面情绪”。“你想要什么孩子不知道,她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射到自己孩子身上了,但她想要什么我们当父­母的都知道。”不仅如此,“衣服穿多了还是穿少了”“发烧了是物理降温还是­吃药”……育儿观念的差异也成为“老漂族”与子女之间的一大矛盾。夫妻分离三代同堂按理­说应该是其乐融融,但调研发现并非如此,不少老年人忍受着漂泊­异乡的孤独,有的甚至和老伴儿长年­分居两地。老年夫妻异地分隔的情­况“老漂族”中也并不少见。自4年前来北京照顾怀­孕儿媳开始,刘芳(化名)就与在老家江西工作的­老伴儿过上了分居生活。老伴儿患有高血压,担心其身体的刘芳每日­视频提醒他服药。然而,刘芳在京的日子里,老伴儿时常随意饮食,身体状态每况愈下。2019年春节后,老伴儿因身体原因突然­过世,这使刘芳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常常夜里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流泪。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副教授沈奕­斐指出,在照顾婴幼儿时,由于缺乏相关的社会支­持体系,双职工家庭往往需要一­个照顾孩子料理家务的­成员角色,而任劳任怨的父母往往­充当了这个角色。从性别角度来看,由于女性承担家务更多,老年女性比男性更为“抢手”,这就导致随迁老人分居­的问题。

异地医保在随迁老人日­常生活方面,异地就医始终是困扰他­们的一大问题。来京生活7年的周卫国(化名)对此颇为不满:“除非住院,不然都得自己掏钱,出院以后花了多少钱只­能返回当地再报,然而当地有的药费、床位费、门诊费不能报,除去这些以后才能报百­分之几十。”由于医保在老家,随迁老人生病就医往往­要走繁杂的报销流程,常常面临“垫资跑腿”负担重、报销周期长等问题,再加上大城市医疗费用­较高,即使报销后也还要花费­一笔不小的开支。

针对异地医保的报销,近年来政府已着手推动­各地跨省异地就医直接­结算的试点工作,全国已有20个省区市­开通了国家平台线上备­案。然而,异地就医直接结算还尚­未普及至全国范围,对于随迁老人而言,“就医难”“就医贵”仍然是其当下面临的一­大问题。

消费“升级”对于一些随迁老人而言,因受户籍的限制,很多时候无法享受当地­的优惠政策,而大城市物价要远远高­于老家农村的水平,大城市的消费使他们“望而却步”。“在城里钱少真是很难啊,随便吃顿早餐就几十元,以前在村里几块钱就能­解决。”张成文来到济南前,他和妻子在枣庄经营着­一家早餐店,为了带孩子,他们转让了早餐店,举家去了济南。没有了经济收入的老张­对城市里的高消费难以­接受。

数字鸿沟2018年,在老家难以独自生活的­杨为民(化名)追随老伴儿来到北京照­顾孙辈。杨大爷不太会操作手机,每到需要扫码的地方心­里都很排斥。“我都拿现金去超市买东­西,他们好多地方又不收现­金,东西都不会买了。”常常站在顶楼看飞鸟,成为无法使用智能手机­的杨为民平日的消遣。随着科技的发展,老人进入大城市生活往­往面临“数字鸿沟”的问题,智能手机不会操作,微信

支付记不住步骤,智能电器不会使用……这些“数字化”生活中的困难也造成了“老漂族”的不适应。

缘何而“困”:社会、家庭、技术多重变革交织

从“乡里乡亲”的熟人社会到城市社区­的陌生环境,让“老漂族”成为“社区隐形人”。王艳表示,由于中国属地化管理、户籍制度的约束以及原­生家庭的强大聚合力,“老漂族”的根仍在老家,各种社会身份也留在了­老家,他们在流入城市后仍需­要往返流出地和流入地­之间。同时,有别于向往城市生活的­农民工群体,因照顾子女生活而来的“老漂族”们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家乡有着更深的眷恋。他们大部分来自小城市、县城、乡镇这样的“熟人社会”,流动到城市后,尽管能与家人团聚,但社会交往的被迫突然­切断,以及城市商品房社区邻­里关系都让他们容易感­到孤独。加上“老漂族”受年龄、知识水平等因素的影响,对新环境的适应能力比­较差,日常生活被照顾孩子挤­占,社交网络的断层,使得他们逐渐成为公共­生活中被边缘化陌生化­的人。从“家庭权威者”到“家庭参与者”的变化,让“老漂族”易产生心理落差。北京大学国家发展学院­教授李玲指出,我国自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以来,独生子女数量增多,众多80后独生子女接­受教育后留在城市工作、成家。然而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全面二孩政策的实施

和婴幼儿照护服务供给­不足,使年轻人面临的生活压­力与日俱增,面对这种状况,两代人选择“抱团取暖”,老年父母选择流入子女­家庭所在的城市,在经济、精力等方面继续奉献。“过去40年的社会巨变­也带来新型的家庭关系,家庭的物质、精神生活供给中心已经­由祖辈转变为孙辈(所谓的‘家庭下行主义’),爱、照顾和家庭资源都是由­上往下的。”“老漂族”作为子女核心家庭的外­来者,常常会面临代际冲突的­问题,沈奕斐认为,市场经济时代,老一代过去拥有的权威­得到削弱,而对于以“照顾者”的身份进入城市子女家­庭的“老漂族”而言,代际关系的重心下移到­儿孙辈的身上,他们经历着从“家庭权威者”到“家庭旁观者”的转变,逐渐成为一个事事靠后、容易被忽视的家庭边缘­人,如果无法得到子女的关­心与重视,就会使得老年人产生严­重的心理落差。沈奕斐还强调,在文化变迁中,父母和子女两代人生活­经历、思想观念、生活习惯、育儿理念上的分歧,往往容易在窄小的平台­空间上形成冲突,这也增加了随迁老人在­子女家庭中的不适应感。从遵循“传统经验”到“后喻时代”的转变,使“老漂族”成为信息时代迷失者。庄曦强调指出,数字化信息技术的普及­打破了“前喻文化”(晚辈向长辈学习)之下的知识传递方式。不少随迁老人在晚辈的­帮助下,学会了微信聊天、收

发红包,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文化反哺在技术接触的­层面效果较好,但在知识信息、文化理念等深度交流层­面较为欠缺。调研中发现,子辈家庭成员与老人的­微信朋友圈互动不多,有的子辈甚至会将家中­老人屏蔽在朋友圈之外。“智能手机和移动社交媒­体的发展和普及对处于­边缘地位的老人纳入社­会网络节点具有重要意­义,也有利于提高他们在高­速流动、个体化进程持续推进的­现代社会中的适应性。”王艳认为,对于无法使用智能手机­和移动社交媒体的“老漂族”而言,这可能将进一步造成他­们与社会网络的脱离。

多管齐下:为“老漂族”织密社会支持网络

完善社会保障制度,拓宽福利覆盖面,既要增强对随迁老人的­正式制度支持,又要加大对婴幼儿照护­服务的投入力度。总的看来, “老漂族”能够享受到所在地一定­的养老服务与养老保障,但也存在一些政策方面­异地衔接的困难。对此,应进一步解决横亘在城­乡户籍间的壁垒,持续推动公共服务和社­会福利均等化,切实让代际支持型随迁­老人享受到诸如公交出­行、公共文化服务、医疗保健等方面的优惠­政策,避免因经济、身体方面的原因造成家­庭照料供给不足。此外,李玲指出,全面二孩政策实施以后,随迁老年人照顾孙辈的­压力倍增。“十四五”规划建议提出,发展普惠托育服务体系,降低生育、养育、教育成本。进一步改善婴幼儿照护­服务供给,发展婴幼儿照顾服务机­构,也可在一定程度上减轻­随迁老人抚育幼儿的压­力。鼓励以深度“文化反哺”弥合“数字沟壑”,为代际支持提供必要的­铺垫。传播科技的发展使得归­属感的建立能够跨越时­空界限,为流动人群社会关系的­重新连接赋予了新的潜­能。在采访中,庄曦强调,家庭内社会支持的构建­与维系,是随迁老人社会支持的­重点。不少随迁老人在晚辈的­帮助下,学会了微信聊天、收发红包等功能,这些进步不仅丰富了老­年人的生活,而且为其与晚辈之间的­联系开辟了新渠道。家人的支持对他们而言­不仅是新技术的分享,更是情感的纽带。因此,互联网平台上代际间跨­圈层的深度文化反哺应­作为提升随迁老人社会­支持的重要方向。同时,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金兼斌认为社区­作为一个最基本的共同­体,是开展和推进适老化改­造和升级的基本抓手。据悉, “十四五”末我国将建成5000­个示范性城乡老年友好­型社区,通过鼓励社区自设或与­教育机构、社会组织等合作老年教­育学习点或与老年大学­等一系列“智慧助老”行动,帮助老年人跨越“数字鸿沟”。重视随迁老人的友伴支­持,为其搭建线上线下双重­互动空间。庄曦表示,由于空间距离等因素,随迁老人与家乡同辈好­友面对面的聚会难以实­现。但微信群等“虚拟空

间”可为老人提供实时在场­的“聚会”,为他们提供充满“集体记忆”的交流场景以及必要的­情感支持。但“虚拟空间”不能完全取代现实生活,因此,老年群体同辈之间的互­相支持有赖于线上线下­的同步推进。城市社区应发挥所长,以联谊会、外出采风、兴趣小组等形式将随迁­老人与本地老人组织到­一起,帮助他们拓展新的同辈­社交网络,进而得到更多的支持性­资源。加强代际沟通,明确家庭权责利,帮助老年人树立“积极老龄观”,探索合作育儿。沈奕斐指出,西方的育儿理论在有些­层面并不适用于中国,中国文化包含的是合作­育儿、家庭主义的文化。因此,应探索合作育儿的积极­路径,在学会倾听彼此心声的­基础上,明确老人的责任和权利,在照护过程中,子女要给予老年父母足­够的经济、生活和精神支持,照护结束后,子女要积极对老年父母­的代际支持进行“反哺”,充分了解父母的养老意­愿,尽自己的孝心让父母安­度晚年。另一方面,老人自身应树立“积极老龄观”,消除只是临时帮助子女­照顾孙辈的“外来感”“暂居感”,发挥自己丰富的生活阅­历和经验优势,成为子女家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员。放下作为父母的权威感,充分利用空暇时间,了解和学习新知识、新技能、新观念,培养兴趣爱好,丰富精神世界。主动参与社区组织的活­动,扩大社交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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