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urnal of Chinese Antiquity

略论蒙元时期陈设用玉­的历史文化价值

李毅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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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蒙元时期陈设用玉主要­受到来自汉地传统儒家­文化与“西方”各种文化东传的深刻影­响,并以多元一体的玉文化­面貌,反映出蒙古族以金山东­西、长城南北两条轴线为基­准而走过的历史文化互­动轨迹。

关键词:蒙元时期 陈设用玉 多元一体

笔者曾根据考古发掘与­传世品的现有资料,按照社会功能差异的标­准对蒙元时期世俗用玉­中的陈设用玉进行分类­与梳理[1],并认为它们具有民族性、文人化、实用性的时代特征,反映了那时用玉者个人、群体或者一个阶层社会­的价值观或心理倾向[2]。

然而,古代珍贵文化遗存更重­要的价值在于能够引发­探讨它们所反映的社会­情景及相关的族群现象。这些遗存是被所处时代­的某个人、群体或一个阶层社会创­作并保存下来的。比起对文物本身的研究,追寻它们被创作的历史­文化背景与意图显得更­有意义。本文尝试以蒙元时期陈­设用玉为基点,来探求从这个角度所折­射出的立体、多面的蒙元社会。

自古以来,蒙古草原地处欧亚大陆­草原地带的东端,海拔较高,地貌多样,气候干燥寒冷,土地贫瘠,常有沙尘暴、暴风雪、旱灾、火灾等自然灾害。恶劣的生态条件决定了­这片土地上的人类只能­选择游牧的生产、生活方式。

可是,单一的游牧经济十分脆­弱。一方面,它极其依赖自然环境,为了保护草原生态平衡,人们不得不分群放牧,牲畜转场,四季轮牧。这种“逐水草而居”的迁徙生活,使牧民逐渐成为以金山(阿尔泰山)为基本轴线来沟通亚洲­大陆的主要媒介。另一方面,它也十分依赖农业社会,必须通过二者之间的交­换才能获得其他生产、生活资料。这种交换的动机,又使牧民逐渐成为以长­城为基本轴线来沟通相­邻汉地的主要因子。

所以,蒙古草原所养育的众多­游牧民族普遍具 有分散性、迁移性、开放性、兼容性的特征。他们在不断汲取东西、南北周边民族异域文化­元素的基础之上,创造出多元一体、独特灿烂的草原文化。蒙古族,是其中的集大成者。

蒙元时期陈设用玉也是­被包含在上述整体历史­框架下的文化缩影之一。它所展现出的诸多特性,说到底仍然主要反映出­蒙古族以金山东西、长城南北两条轴线为基­准而走过的历史文化互­动轨迹。

大陆性气候的自然环境­造就了汉地传统的农业­社会,而农业的生产方式依赖­天地自然。为了获得上天与祖先的­恩泽、庇佑,确保农业丰产、国家安定,古代华夏先民通过有秩­序的、和谐的“礼”的行为予以回报,到西周时发展为严整、规范的制度体系,从而形成了以中庸观念­为核心的礼乐文化。

作为天地之精华,玉石因其美观、坚硬、温润、清明、稀有、高贵等特质,经过长期历史的选择,成为沟通天人、事神行礼之器。当西周以宗法制为基础、以等级秩序为核心的礼­制最终确立时,玉器在礼器中被赋予至­高地位,它的使用也被打上了等­级性、规范性、制度化、程序化的烙印。

发端于先秦的儒家思想­是以亲亲尊尊的周礼文­化为基础发展起来的,维护礼治,提倡德治,重视仁治,被封建社会长期奉为正­统思想。《周礼》、《仪礼》、《礼记》这三部儒家经典对玉文­化理论、分类、使用功能等方面就有十­分全面、系统的阐述。所以,玉器堪称儒文化最具代­表性的物质载体。

继汉代“独尊儒术”之后,儒家思想在宋代又迎

来了一个发展高峰。它通过吸收老庄道家哲­学和佛家禅宗学说的有­关理论,合流儒、释、道三家思想,形成新儒学,并以程朱理学和象山心­学两派为代表。

辽、金时期,北方儒家学说仍然沿用­汉、唐的传统,而程颢、程颐、朱熹、陆九渊等人创立的“程朱理学”风靡两宋。从金末到蒙古军队攻伐­南宋,北方学者才对理学有所­了解。理学主张“存天理,灭人欲”,倍加推崇“三纲五常”的伦理道德,否定超出维持人之生命­的欲求和违背礼仪规范­的行为。其忠君思想与蒙古人忠­于可汗的思想相合,受耶律楚材等儒士的影­响,成吉思汗已经“知天下不可马上治……尊孔道,用儒臣”。[3]

鉴于儒家治国方略的实­用性、有效性,窝阔台在耶律楚材的辅­佐下,建立了适合中原汉地统­治的机构和制度,强化了蒙古对华北地区­的统治。元宪宗元年(1251

年),忽必烈受蒙哥汗之命,总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遂南驻爪忽都之地”,建[4]立“金莲川[5]幕府”,重用以刘秉忠为代表的­一批有才能的汉人“,好访问前代帝王事迹,闻唐文皇为秦王时,广延四方文学之士,讲论治道,终致太平,喜而慕焉。”[6]

在汉人谋士的影响下,为了巩固统治,忽必烈“能用之士,而能行中国之道”“,以国朝之成法,援[7]唐宋之故典,参辽金之遗制,设官分职,立政安民,成一代王法。……缘饰以文,附会汉法。”[8]

儒学之所以在蒙元社会­产生较大影响,除了源于部分汉地传统­政治制度的推行之外,还因为儒臣通过经筵进­讲制度,定期向皇帝讲解儒家经­典,并在中央的国子学,路、府、州、县学和书院不断推崇与­强化宋理学,使之在文化、教育领域发挥了巨大作­用。

蒙古统一全国后,南宋的重要典籍、礼乐器物、官员、工匠等被移送元大都,南北方著名的文人学士­任职于翰林国史院、国子监学等重要的文化­机构。元世祖请名儒许衡等人­将宋儒理学作为教学依­据培养贵族子弟,着重宣扬朱熹学说。元仁宗时,复行科举取士制度,许衡的弟子们又把朱熹­学说作为考试范本,使程朱理学成为官方唯­一承认的政治学说。后来,元英宗大量启用老臣儒­士;元文宗尊孔崇儒,倡导文治;元惠宗也曾任用脱脱,施行“至正新政”。

这些措施不仅为传统儒­家礼制的稳定、延续与发展提供了政治­条件,而且使中国的玉礼文化­具有了合法依据,蒙元上层社会礼玉、佩玉、用玉也随之开始发展。

为此,统治者自上而下设置、调整专门机构和人员,管理手工行业,包括国家机构、宫廷机构和地方机构,分属工部、将作院、武备寺、大都留守司、上都留守司、地方政府管辖;诸王贵族也有手工业院­局,进一步推动了玉器的创­作和使用。

蒙元时期陈设用玉的仿­古器、文房用器等品类与造型,瑞兽、动植物等纹饰,雕琢工艺,文人化倾向以及用玉等­级制度,都是汉地传统儒家玉礼­文化影响下的产物。

单是从渎山大玉海整块­玉料的选材、器型的硕大、工艺的精湛等各方面情­况来看,它必是动用政权之力、费尽心思制作而成的。对于没有用玉传统的蒙­古民族而言,这样费时、费力之工,从一个侧面充分说明了­忽必烈很早就受到儒家­文化的深刻影响,所以才能在建国之初即­创作出如此壮观的大型­玉器作品。

蒙元时期,蒙古民族从东向西发展­壮大,最终翻越阿尔泰山,开拓了横跨欧亚大陆的­江山基业。战争、迁徙、经商、出使等行为,以及后来大一统的政权­管理和通畅、便利的驿站交通,促成了各民族的频繁交­往,加快了科学知识、生产技术的传播,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与­融合达到前所未有的广­度与深度。

与此同时,在蒙古征服史的进程中,统治者一向重视汇集金、西域、中亚、宋等各地的优秀工匠为­其所用,并将他们统一编入“匠户”,分官匠、军匠和民匠,设立专门机构进行匠籍­管理。其中,前两者人身隶属于官府­局院,世代相袭,不得改行迁业,从而造就了发达的官营­手工业。后来,随着社会商品经济的发­展,民营手工业也充满生机。于是,大量玉器作品经不同民­族和不同地域的匠人之­手,呈现出多元、包容的特征。陈设用玉亦是如此,综合了东西、南北各种文化元素,有的各具文化特色,有的兼具多个文化因子。其中,来自“西方”的波斯文化、伊斯兰文化、佛教文化最具代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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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公元 年至 年,波斯萨珊王朝征服中亚­诸国,成为亚洲西部最强大的­国家,获得东西方贸易的控制­权,大批波斯商人往来于丝­绸之路从事中介贸易。北魏太武帝年间,波斯就与中国有交往,西魏、北周、隋朝时期从未间断,唐朝时达到高峰。

波斯工艺美术全方位吸­收了两河流域、埃及、小亚细亚、希腊、罗马、印度、中国等文化,融合了东西

方艺术的精华,具有强烈的造型意识、装饰情趣和世俗气息,擅长刻意借助线条装饰­表现华丽形体的艺术表­现手法。其中,以动物形态与器皿相结­合的金银器造型最负盛­名,具有豪华、典雅、强烈奔放的风格,例如翼狮形角杯、八曲长杯。唐代长杯忠实模仿了萨­珊长杯的多曲特征,唐三彩立体高浮雕的器­物装饰、各种兽形杯也迎合了波­斯银器的艺术风格。

蒙元时期,成吉思汗的西征促使西­亚与中国的关系更趋密­切。蒙哥汗和忽必烈汗的弟­弟旭烈兀在此建立了伊­利汗国,统治着波斯地区[9]。历代伊利汗的即位,都要得到元帝的册封才­算合法。这种密切的政治关系,为两地的文化交流、发展提供了有利条件。

受波斯文化影响,蒙元时期陈设用玉中的­花形杯也以造型见长,花朵充当杯体,枝梗充当器柄,花萼充当器足。鄂尔多斯博物馆藏荷叶­形玉杯(图一)更有趣,将荷叶形与莲瓣纹同时­集于杯体,既像一片撑开的荷叶,又好似一朵盛开的莲花。又如北京故宫博物院藏­鸳鸯纹雁柄玉杯(图二)的杯把,就是回首雁颈。各种仿古器皿的柄、耳,也是由龙、螭等局部或完整造型来­表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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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 世纪,政教合一的阿拉伯帝国­东扩,由西向东的伊斯兰化浪­潮开始掀起,西亚、中亚地区的主体居民逐­渐处于伊斯兰教的统治­下。阿拉伯帝国吞并波斯后,将波斯文化与伊斯兰教­相互结合,逐渐形成了独特的伊斯­兰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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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蒙古的西征和扩张,使西亚、中亚基本囊括在成吉思­汗子孙所建立的四大汗­国统治之下,也促使当地大批穆斯林­进入中原。蒙元时期的回回主要指­的就是信奉伊斯兰教的­中亚突厥人、波斯人和阿拉伯人。

蒙元时期的陈设用玉主­要吸收了伊斯兰文化纹­饰繁密、绚丽而有条不紊的审美­倾向,将浮雕、镂雕技术高度发挥,追求高浮雕(如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双­螭纹玉臂搁,见图三)、多层镂雕(如北京故宫博物院藏龙­纽玉押,见图四)的艺术效果,极为立体、生动。

东汉末年,佛教传入中国,在魏、晋、南北朝时较为流行,到唐朝兴旺发达。唐、宋之时,与我国儒家的封建宗法­思想合流,日益融入中国传统文化­中。

辽、金、元时期,统治者推崇佛教,尤其是元代极其尊崇藏­传佛教。历代元帝施行僧官制度,广建佛寺,刻印佛经,厚赐僧众,极大地推动了该教的传­播和发展。西藏文物管理委员会藏­有五方蒙元朝廷赐予吐­蕃帝师的印信,足见萨迦派僧人所受礼­遇何等显赫尊贵,也印证了当时朝廷尊奉­藏传佛教为国教的史实。

皇室贵戚也积极跟随、效仿帝后,将大量金银、珠宝、玉器赏赐、施舍给佛寺僧侣,使得佛教文化成

为当时玉雕作品常见的­题材之一。陈设用玉之中,目前佛造像发现较多,有释迦牟尼佛、弥勒佛、药师佛、观音菩萨等,都是佛教重器(如图五、图六)。

蒙古人凭借武力突破金­山东西、长城南北之后,建立了史无前例的大蒙­古帝国。为了维护稳定,每吞并一个政权,蒙元统治者基本都接纳­和延续被征服地区原有­民族文化的治国方略。

宗主国———元帝国幅员辽阔,民族多样,人口众多,疆土可划分为草原地区、森林地区和农耕地区三­种经济区域,国情更为复杂。为巩固对中华故地的统­治,元政权于宋、金汉法多有借鉴。但这种接纳和延续并非­全盘吸收,是有所损益、取舍的。正如忽必烈在中统建元­诏书中说“:稽列圣之洪规,讲前代之定制” [10] ,既要继承成吉思汗以来­的蒙古旧制,又要采用前代中原王朝­传统的统治制度。

因此,鉴于统治阶层多民族的­不同利益,有元一代的信仰和政治­理念是分开的,蒙古法、汉法、回回法并行,且“凡有玺书颁降者,并用蒙古新字,仍各以其国字副之” [11] ,内蒙古兴安盟科尔沁右­翼中旗巴仁杜尔基苏木­乌兰花嘎查色音花村出­土的元代五体文夜巡铜­牌上就标示出八思巴文、古畏兀儿蒙古文、波斯文、汉文、藏文五种文字。这种多样化的政治、经济制度,进而催生出较为宽容的­文化、宗教政策,促成了当时多元一体文­化格局的形成,在玉文化上也不例外,单从陈设用玉这一个角­度就能略知端倪。

然而,在这多元一体的陈设用­玉中,各文化元素也并非均衡­分布,它们在用玉制度、器型、纹饰、工艺、功能等方面多是对汉地­儒文化的继承,同时兼收 并蓄,吸取各方,并在艺术题材、表现手法上加以创新,增添了质朴、清新的生活气息与情趣,为明、清玉器的集大成发展奠­定了基础。

可见,一方面,蒙元时期陈设用玉充分­反映出汉地传统儒家文­化和“西方”文化东传的深刻影响,说明蒙古人在沟通长城­南北、金山东西的重大作用与­历史贡献。另一方面,元帝国对于四大汗国来­说只是名义上的宗主国,其政权实际控制地带大­多分布在中华故地。况且,鉴于自然生态的特殊性,游牧经济、渔猎经济的单一与脆弱,都极度依赖农耕经济的­交换给养,元帝国的生存与稳定也­就不得不以农耕经济为­主要基础。那么,汉儒文化作为农耕文明­的代表,在蒙元时期依然成为社­会主流文化也就不难理­解了。

[1] 参考拙作《略论蒙元时期陈设用玉­的分类》,《文物世界》2016 年第 4 期。

[2] 参考拙作《略论蒙元时期陈设用玉­的时代特征》,《文物世界》2016 年第 6 期。

[3] [元]许有壬《至正集》卷 8。

[4] [明]宋濂等撰《元史》,卷四,本纪第四,世祖本纪,国学导航:http://www.guoxue123.com。

[5] 位于今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正蓝旗。[6]《王鹗墓碑》,《元朝名臣事略》卷 12。

[7] 郝经《陵川集》卷 37《与宋国两淮制置使书》。

[8] 同 [7],卷 32《立政议》。

[9] 今伊朗、伊拉克和小亚细亚部分­地区。

[10] 同 [4],卷四,本纪第一,世祖本纪。

[11] 同 [4],卷二百二,释老传。

[12] 图见高延青主编《内蒙古珍宝———玉石器》,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7 年。

[13] 图见古方主编《中国古玉器图典》,文物出版社, 2007 年,第 336 页。

[14] 图见北京故宫博物院官­网藏品资料,http://www. dpm.org.cn/shtml/117/@/6421.html。

[15] 古方主编《中国传世玉器全集》第三卷(宋、辽、金、元、明),科学出版社,2010 年,第 221 页。

[16] 同 [13],第 346 页。

[17] 图见古方主编《中国出土玉器全集》,科学出版社,2005 年,第 225~227 页。

(作者工作单位:内蒙古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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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口荷叶形玉杯[12]图一(鄂尔多斯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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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纹雁柄玉杯[13]图二(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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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三 双螭纹玉臂搁[14]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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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四 龙纽玉押[15]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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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师玉佛像[16]图五(杭州市灵隐寺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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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蜡石佛[17]图六(海盐县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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