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比大海温柔, 比闪电激烈

———诗集 《谁跑得比闪电还快》 的生态力量

- Text 梅真

我与生态诗歌同行将近­十年了, 从我还做学生的时候起, 从我认识黄礼孩诗兄的­时候起。 在这样一个浮躁世俗的、 欲壑难填的时代之中, 我们的交往简单、 自然、投缘, 志同道合。 见面可能还不到六次,却对彼此的文字、 创作、 个性、 思想了如指掌。 赞同、 欣赏、 佩服都不足以形容我有­这样好的榜样、 朋友、 同志的幸运感、自豪感。 然而作为一个研究者、 批评者,我要尽量客观、 专业地去评价他的诗歌­创作, 如果带有半点情感上的­偏颇, 那也是因为某些诗句让­我思想共鸣, 感性爆发。

当我在香港收到礼孩的­新诗集 《谁跑得比闪电还快》 时, 首先要批评的就是它的­装帧。 封面太简单, 做了多年编辑出版的他, 给我的书设计得丰富多­彩的, 但他自己的诗集, 明明可以靠颜值, 却偏偏只靠右下方非中­心的一排小字中英文标­题吸引读者, 小到不如畅销书 《李嘉诚致富之路》 作者名字那么大。 很明显礼孩是不想 致富的, 否则不会自掏腰包坚持­办那么多诗歌活动。

米黄色的封面, 除了 “谁跑得比闪电还快的” 疑问吸引我们走进他的­书里面, 就没有么什 花哨的东西了。 只有翻开来看, 才发现原来里面是 “低调的奢华”, 和他主办的诗歌奖一样, 品位和艺术感不输国际­大奖。书内有多幅黄色滤镜的­旧相片插图, 有艺术品一般纹理纸的­装插 。 令人惊叹的是那纹理里­面有着细碎的树叶, 像是标本, 又像是告诉我们这本诗­集就是大自然的树叶做­的。

我看穿了礼孩的小把戏, 这展示纸质的原材料目­的就是一语双关、 一石二鸟的不。仅纸张取材于大自然, 他诗歌的灵感也是来源­于大自然。 他的诗句, 就是用树叶、 海水、 闪电、 风暴、 大地、 土壤、 花草的意象编织成而 的, 是最自然的编织但, 不是简单的编织。

没有人说他这本诗集是­生态诗集, 我也

不说。 我不是玩弄文字小把戏, 而是经过这么多年的生­态诗研究, 越来越发现, “生态诗歌” 只是一个定义和概念, 不可把每位诗人的创作­限定在是或不是生态诗­的框框里。 因为我更加肯定的是, 好的诗人都是具有生态­思想的, 都是崇敬自然、 向往自然的, 绝不会赞美破坏生态的­行为,绝不会喜欢工业化的有­危害的事物, 而且对人类的欲望、 行为都看得很透彻。 礼孩的诗, 不是每一首都是特意用­生态诗的角度和主题来­写, 而是潜意识当中深层的­生态思想影响了他很多­的创作, 是像血液流动一样的融­合, 不是头脑中的主观故意。

“闪电” 的张力

相比美国生态诗人比如­罗宾孙·杰弗斯, 对美国社会赤裸裸的批­判、 大胆的揭露, 礼孩显得温柔和隐忍得­多, 但是力量绝不亚于 “闪电”, 反而还符合人们的审美­与情感接受方式, 在情感与力量之间形成­一种张力。 小说创作需要戏剧的张­力, 诗歌创作需要情感的张­力。 对人类的批判和对自然­的热爱, 是礼孩诗歌基本的张力。

《谁跑得比闪电还快》 是诗集的代表作之一, 其中的张力也具有代表­性:

河流像我的血液她知道­我的渴在迁徙的路上

我要活出贫穷时代的丛­林就要绿了是什么沾湿­了我的衣襟 丛林在飞我的心在疲倦­中晃动人生像闪电一样­短我还没有来得及悲伤­生活又催促我去奔跑

“渴” 与解渴———“河流像我的血液……她知道我的渴” 就是一种张力; “我要活出贫穷” 和 “时代的丛林就要绿了”之间也是一种对抗; “人生像闪电一样短”和 “我还没有来得及悲伤” 又是一种矛盾。有人在阿尔卑斯山路旁­竖起了路牌, 写着“慢慢走! 欣赏啊!” 人生何尝不是应该欣赏­沿途美景, 实际上却被生活驱赶着、 催促着。 这可以是现代人生活和­共同命运的缩影, 也是人类发展缩的 影。 历史的车轮已经变成经­济的巨轮, 变成了极速列车, 人类盲目追求发展, 被金钱名利的欲望驱赶­着前进, 早已忘了生活的本质。 觉得 “疲倦” 和 “渴” 的人已经开始清醒, 宁愿 “活得贫穷”, 也不要被 “时代的丛林” 沾湿,但无奈还是被催促着奔­跑。

诗歌 《被抵押的日子》 中, 诗人也批判了 “微信上耽溺于幻想的人”, “低族头 ”和 “网迷” 是现代生活中最普遍的­人群,礼孩说他们 “早已遗失了过去游的 戏和四处长生 的生活”, 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虚­拟的网络, 可怕的是 “湿地消失, 教堂被毁”,没有了自然的本来之美, 没有了精神信仰,生活变成了 “一条没有归途的路”, 他们把原本美好的生活 “抵押” 给了时间, 其实是浪费了光阴, “那些被抵押的日子充满­了敌意”, 张力就在这 “敌意” 之中。 因为有意敌 , 所以生活 “正向我们追赶而来”,这是一种强制性的追赶, 就算虚度光阴,

这些人群也有 “被爱的需要”, 总有一天要过正常的生­活, 需要阳光的滋润, 需要生活的动力, 不能再做行尸走肉, 直到 “隐身的暮色, 爬上他人生的山坡”。 黄礼孩不是单纯批判这­些人群, 而是看到他们内在的需­要, 想要唤醒他们内心的爱。

在诗歌 《花园突然升高》 中, 人类就像 “久居看不到喜剧的房间” 之中的 “寂灭的脸”, 生活是孤独的 “互不相爱的人”,诗人鼓励着、 呼唤着人们 “卸下空洞的言辞”, “必须忽略手机微信上脆­弱的风景/冲下楼去, 你身后隐秘的花园突然­升高”, 这升高的隐密花园, 就是人类原本与大自然­的联系, 生活本质的美好与生动。

“爱没有遗忘这一点, 它学习着把心灵还给自­然” (《蓝花楹》)。 爱和信仰, 是人最宝贵的东西, 否则人有什么资格自认­为是高等动物? 甚至凌驾于万物之上呢? 在《黄昏, 入光孝寺》 中, 诗人在一个神圣的宗教­场所回忆着人原本的信­仰和精神的美好: “在从前, 我们信仰不可见的事物/相信影子和影子的影子, 相信光”, 而现在呢? “此刻, 就要收拢的光线为你说­出一切”, 科技的发达自认为可以­解释一切自然现象, 把自然万物都 “祛魅” 了。 科学的理性太过自信, 而大自然总有一些神秘“暗潮的影子难于触及”, 是人类的局限性无法掌­握的。 人类应该谦虚, 祈祷, 尊重自然, 有精神信仰, 不可盲目自大, 以自我为中心。

因为是诗, 有时候思想比较朦胧难­懂也无可厚非。 比如 《条纹衬衫》, 诗精句彩如凭“什么去揭开生活的纽扣/疑问是条纹衬衫、 穿在身上, 像一个从污水之和里/上岸的人, 淌水着 ”。 从生态学的角度亦可以 解释被异化和污染了的­生活、 人生。 张力在于对 “阳光猛烈地折射生活” 的渴望,现实却是 “阴晴不的定 游戏、 为躲开谜底而涂黑这个­世界”。

隐忍不等于不敢于揭露­和批判现实的真相, 温柔不等于懦弱。 在 《最后时刻》一诗中, 诗人塑造了一个 “敢于冒犯的人”的象有形 , 反抗冒险精神的 “他”, 是诗人的另一个自己, 也是很多敢冒人类、 世俗之大不韪的生态诗­人的写照:

他跨过禁忌的门槛与命­运那条黑狗周旋有风乱­卷, 飞沙走石依靠内心的隐­身之火他吓跑那团黑退­回黑暗之门

我说的没错吧, 礼孩已经多次用到“隐身” 一次作, 为隐忍但蓄力反抗的一­种内心的状态, 绝不冲动, 但有内在力, 感性之中带有成熟的理­性, 只有这样才有稳定的力­量, 厚积薄发, 又如 “一不的滴死海水, 它有扑不灭的火焰” (《庇山耶音乐会》) 这般持的 久力、 爆发力。

厚积薄发的力量只有在­一个人能够独照、 内省时才能积累。 《独自一个人》 的诗句里更加贴近诗人­自己平凡的日常生活,像一篇随笔。 写了天上某 早 , 或者是一每个早上, 就像华海诗句里 “今天的黎明,就是所有的黎明” 一样, 礼孩白描式的生活是这­样的:

今天早上, 我没有草木可以修剪不­存在的花园, 在梦里也找不到门

今天早上, 我去赶地铁, 不断地接近生活, 在生存的深处

今天早上, 像一个遥远国家的地图­蓝天上的云朵多么陌生

一路上, 没有人与我谈起天气在­一滴水里, 我独自一人被天空照见

这里的 “我”, 清醒地分出梦境与现实, 理想与生活, “我” 的独自内向型的思考, 才更加接近生活的本质、 生存的意义。 “赶地铁” 的生活是异化的现代化­生活, 才会给人以 “遥远” “陌生” 之感。 而恢复生活的本来面貌, 回归简单自然的生活, 才是诗人所向往的。

“早晨, 不需要一只公鸡来提醒­阳光”已经打破了文学惯有的­模式, 在 《与扎加耶夫斯基共进早­餐》 的过程中, 一切都是自然、 闲适的, 表达 “我热爱草木寻找自由呼­吸的国度” 的愿望。 生活应该是美的,值得欣赏和享受的, 有 “无数的珍宝埋在生活的­某处……寂寞之物或失意之事都­是漏网之鱼” (《庇山耶音乐会》), 生活的美好不应成为 “他生命的滴漏”。 诗人批判的“他” 因为四处行走奔忙, “网罗鸦片、 网罗美色、 网罗王阳明” 各种欲望的追逐并不能­让人满足, “他” 还是 “与此岸游离不决”, 错过了真正美好的、 “愉快的事物”, 永生遗憾。

回不去的故乡

礼孩常常给朋友写诗, 交流唱答。在送给诗人安石榴的诗­歌 《从故乡射 出去的箭》 中, 他首先赞扬了 “安石榴” 这个笔名: “以石榴村命名时, 村庄仿佛刚出生/一切怀着自然秘密的生­命/都在叫喊,为这一意外的美名”, 因为这名字代表故乡, 代表自然的秘密和生命­之美。 而朋友安石榴的命运却, 是 “搭上命的运 火车”背井离乡, “没有石岩 可靠, 没有马匹可养”, 离开故乡的安石榴在现­代化都市的“异乡” 中, 常常是感到无法融入和 “不安”的: “写一本不安之书”, “不安, 提醒着你去遗忘现实的­惶恐”。 礼孩看到安石榴的内心­深处, 看到他夜宿故乡时的 “整夜无眠”, 看到他 “夜起观天象, 如一场梦的追寻/他要在星空里寻找自己­不存在的故乡”。

为什么故乡还在那里, 却像华海曾经说过的一­样: “故乡回不去了” 呢? 这是一种复杂的感情, 不是简单的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那样的思乡之情了, 而是因为故乡已经物是­人非, 今非昔比, 已经变化得让人不敢相­认了。 河流、空气、 树木, 都已经被污染、 破坏。 在故乡, 已经没有存在感, 人失去了根源一般。这种感情中不仅有思念, 还有无奈、 自责、痛心。 礼孩观察到的安石榴, 从表情到内心都有着微­妙的复的、 杂 情绪:

你从酒中醒来, 转过身, 奇异地微笑石榴村之于­你, 即便眼睛被蒙上纱布顺­着风嬉戏着送来的石榴­之香呼吸着空气里飘荡­的记忆和神灵你也能长­驱直入, 回到童年的故乡去

可见 “童年的故乡” 是熟悉的, 对于现在酒醉夜宿的故­乡, 却是陌生的、 “黑暗”的、 “不存在” 的。 因为这个村庄已经异

化, 不再是纯朴自然、 美丽洁净的故土了,现实之故乡已非记忆之­故乡了。

巧合的是, 在写给诗友梦亦非的 《在甲乙村》 的那首诗中, 诗人们遭遇了同样的返­乡的尴尬, 原本 “早年的布衣之乡,它是你的咏物之诗/一片已知和未知的土地/交织风雨雷电, 也交迭着命运/在黎明到来之前, 被你一遍遍说出/这是一开始就存在的苍­凉归途”, 但是多年后与众诗人还­乡之时, 梦亦非却 “眼睛漂浮出群山, 忧郁之云像地图的影子”, 而没有返乡的快乐与熟­悉感, 正如诗人 “梦亦非” 的名字一样,故乡非梦中之原生态的­故乡了。 这种叫人痛苦的陌生感­依然从诗歌字里行间里­透露出来:

并没有唱片上的唱针磨­着山水去理解树根与岩­石恒常的对话夜色压低­了嗓音, 夜色是一壶浊酒尚未到­来的世界在外面闪耀深­夜, 我们围着炉火交谈出奇­地喝出了门外的闪电

不得不说 “磨着山水” “夜色压低了嗓音” “喝出了闪电” 的陌生化手法太富有修­辞文采, 当应该再熟悉不过的故­乡变成了 “尚未到来的世界” 那么陌生的时候,配上陌生化的新奇诗句, 确实与传统的思乡恋乡­之诗大为不同。 没有温情, 只有“闪电” ———那种无法预测的、 稍纵即逝的、 激烈的恐惧感。

故乡回不去了, 异乡更加使人不安。在 《阿尔卑斯山》 中, 诗人写道:

生活不需要精心的设计, 来到阿尔卑 斯山用它的空气、 水和食物暂时摆脱些什­么借来的异乡, 半心半意, 难有安心之处

身在异乡为异客, 是什么让人思念故乡呢? 这种异乡不安全感, 却让人暂时摆脱了故乡­的陌生感, 不是对故乡异化的一种­讽刺么? 在最后几句诗行之中, 竟然在异乡找到了故乡­的感觉看, 到了原本故乡的样子:

在白皙闪光的晨气到来­之前进入她自然伟大的­神邸在那里, 借助万物的坦诚乡愁如­身上的波浪由于思念而­颤动

“故乡在别处”, 与其说是对故乡已异化­的讽刺, 不如说是一种爱之深责­之的切惆怅。 有谁现在回到故乡, 特别是乡村,还能真心地觉得所有的­变化都好是 的? 农民离开土地, 连带人 地一起卷入城市化进程, 不再为那些生机勃勃的­粮食蔬菜而骄傲豪自 , 而是为房车子 子现代化而亦步亦趋若。 是没有一种对失去故乡、 失去乡村、原野的忧患意识, 那就等待着被科技、 工业的巨轮碾压成碎吧­片 。

童年与故乡一样, 应该带有最美好的回忆。 即使那是 “一段又穷又冷的光阴” (《童年是一块糖》), 但诗人向来不怕贫穷,贫穷之人才有 “甜美的愿望”, 才会为一糖样美妙事的 物而激动不已。 儿童还没有被金钱、 欲望所异化, 有的只是更亲近自然的­和心 简单的、 特别容易满足的物质精­和神需求, 只有要 “小月亮” “小兔子” “大白兔奶糖”, 就是个 “欢喜的淘气鬼” 了。就像 “勤奋的小蚂蚁 它搬运着比体身 还大

的物体/唯一的奖赏是一块糖”, 诗人以不灭的童心, 表达 “我敬佩这小而美的蚂蚁/它拒绝不劳而获的庇护”。 而随着人的逐渐长大, 世界的不断变化, 只能感叹: “这世上有许多美妙的事­物/仪式里的影子已经在树­下长眠/花朵, 蚂蚁, 糖衣/它们都成为童年的遗物”。 诗人用了一个很重的、 常遭到避讳的词———“遗物”, 可见其对美好事物、纯真心灵不复存在的感­叹、 痛心。

纯粹的生态心

如果以为在诗中歌颂大­海之广阔, 赞扬一下花草之美, 用些拟人比喻, 堆砌些华丽的辞藻就是­生态诗, 那就大错特错了。只有纯粹的生态心, 才能写出真正生态的生­态诗。

生态诗不会把自然当作­一个客体或者比喻的对­象, 不会把人当主体而凌驾­于自然之上, 也不会故意谄媚自然, 以标榜自己是热爱自然­的。 纯粹的生态心, 是与自然融合的、 平等的, 不分彼此的。 在 《给飞鸟喂食彩虹》 中, 礼孩说: “我并非想恭维牧场般的­地中海”, 他也承认 “没有谁可以免于时间水­纹带来的印痕”。 只有 “推开迷途, 试着给飞鸟喂食内心的­彩虹” 这种方式, 人的内心才真正与大自­然联系起来, 融合在一起, 才会使 “一个人携带的地中海, 越来越辽阔”, 不再孤独存在于异化的­城市中。

作为人类的一员, 诗人批判人类, 不断自省却, 以一颗谦卑之心, 去崇敬自然,以自然物为偶像。 比如崇拜树叶: “树叶在飞扬/在散发着的新 气息/我不能飞扬/我对命运所知甚少/常常忘掉一切”, 多么谦虚的 自卑感, 与那些把自然当作万物、 狂妄自大、 凌驾于自然之上的人类­截然相反, 多么客观、 非人本义主 的生态之心, 也是一颗自省知自 之心。

他常常赞美小动物与小­昆虫, 并不把它们当作比人类­低级的动物来看。 在 《飞鸟和昆虫》 的里字 行间之中, 我们看到诗人发自内心­的崇敬:

我知道飞得再高的鸟也­要回到低矮的树枝上……我知道再小的昆虫也有­高高在上的快乐

在诗人的内心, 已经不把人类置于世界­的中心, 人与万物平等, 自然秩序不再由人来规­定高等等低 , 无论飞得再高的鸟还是­再小的昆虫, 都和人一样有其生存的­价值、 地位和重要性。 如果没有纯粹的生态心———生态整体主义思想, 非人本主义思想其是, 实很难跳出人类中心主­义思模的 维 式。 而黄礼孩跳出来了, 清醒明白人类真正的地­位和价值, 就是应该尊敬自然、 保护生态, 只是大自然当中和万物­一样平等的一员。

对 “再小的昆虫” 的崇拜常常在礼孩诗句­中出现, 除了辛勤搬运的蚂蚁, 他竟还然崇拜小得不起­眼的、 慢吞吞的蜗牛, 不再是儿歌里唱的那样­被, 作为 “黄鹂鸟而” 高高在上的人类所嘲笑, 在礼孩的诗歌 《它在摆脱速度带来的繁­华》 一诗里, 蜗牛的象形 颠覆了:

避开火辣的阳光, 躲过耀眼的事物它有一­颗冷酷的心, 喜爱密林深处

鸟道绝人迹的寂静生活­与卑微生命为陪伴并非­出于弱小或物以类聚而­是上帝自有其安排和效­力再小的事物也有千山­万水的缩影就像未结成­的水滴躲在高高的云天­它伸出来的触角够得着­天使的脸庞

礼孩也很狡猾, 他对蜗牛的崇拜在常人­看来很荒诞, 但实际上是以对比的方­式来批判人类, 给狂妄自大的人类一个­新的角度来反省自己, 就是从自然界小生命身­上谦卑地学习, 学习蜗牛那种能够海陆­两栖的 “烈焰般的生活” “冒险家的乐趣” “螺旋般的演变”, 还有更多的品质:

时间是一门耐心的艺术­教会它与世俗保持距离, 与火光保持距离远离一­切急于求成的事物蜗牛­学习着, 用生命的黏液控制着欲­望

它不妒忌那些看起来高­大的幻影一生都在摆脱­速度带来的繁华

他崇拜蜗牛, 高度赞美它 “拥有更少才是极致/慢到与内在节奏吻合就­比从前更美/把理想的光引向内里, 万物沉默… …”我们常用 “禽兽不如” 来形容某些道德败坏之­人, 这首诗的观点是隐藏的 “蜗牛不如”, 这不就是站在蜗牛的角­度, 给自认为高等动物的人­类, 充满着妒忌心和欲望的­人类, 急于求成、 盲目追求发展速度、 制造繁华、 拥有各种物质资产的人­类, 狠狠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吗?

诗人的批判从不带粗言, 总是那么温柔却一针见­血。 《生活的警句仅是一朵花》中他批判着: “人们却不断在反向中出­发/一切看起来合乎真理, 生活的警句仅是一朵花/在理想国被关闭之处, 浪漫主义的余晖在普照”, 即使一朵花不足以警醒­反向出发、 逆天而行、 在破坏家园的路上渐行­渐远的人类, 理想国的失败和浪漫主­义的影响也会继续, 因为 “无人愿意在此等美妙的­歪曲响起”, 没有人会愿意走向毁灭­之路只, 是还有很多人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尚未清醒。 而 “怀乡者” 就是开始清醒者的代表, 因为怀念往日生活和纯­净故土,才懂得忧患, 才愿意改变, “像一朵带来自然复苏的­花/被遗忘在权利之外”, 遗忘权利, 回归自然, 用纯粹的生态之心, 才能带来复苏。

在自然界中的存在, 万物都是有互相交流的, 不过这一点只有纯粹的­生态眼之才能看到。 在 《两只蝴蝶在交谈》 中诗,人就发现了这一点, “一朵云呼唤另一朵云”, 并提醒人们注意到万物­的交流, “人们在此愉快畅谈, 没有人想起/两棵树之间是否躲着幽­暗的密探”。 万物的关系是神秘的, 千丝万缕的, 人与万物, 人与人之间,也是如此, 如 “所未见 见的玫瑰, 绽放人性的欢笑/半梦半醒里跨距间的倾­听/就心像灵之内有一个对­话的他者”。 这是主体与主体之的间 交流, 不是主客体之间, 几乎是互相理解、 相互交融的, 没有距离和等级的。 这是纯粹的生态眼之 才能看到的, 而且此对 , 诗人是深信不的疑 : “这个相互允诺的时刻/两只蝴蝶之的间 交谈/不存在被隔开的空白”。

同样, 《夜气》 里, 诗人也鼓励我们

去 “凝视每一样深不可测的­事物/直至它在内心变得简约­起来”, 也在夜深人静时听到“一个生灵呼唤着另一个­生灵/每一个都在相互倾听, 带着看不见的气”。 这些隐秘的交流, 不是世俗之眼轻易能看­到, 不是世俗之心轻易能感­受到的。

生态之心能感受到自然­物之间隐秘的交流, 也能感受到 “世界潜藏在细微的变化­里”。 在 《一切事物被重新安排》 中, 诗人保持着敏感的感官, 从嗅觉 (咖啡香味)、 视觉 (巢房里射出的霞光)、 触觉(凌晨的潮气) 到听觉 (细碎的脚步声) 等各种感觉当中体会到­世界的细微的变化,就是自然变化的规律。 “他写信回国/在自己的梦里”, 看似是思乡或爱国之情, 但看到最后一句, 其实不然: “海洋遗忘, 冰山坍塌/就在此时, 他所珍爱的事物, 被重新安排”。 生态诗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特别是这样的抒情, 在梦里写信回国,而不是现实中, 有着刺痛人心的 “遗忘”和 “坍塌” 的情感: 故国的所珍爱的一切,已经变了, 被破坏, 或将再生, 或被重新安排, 但已不是记忆中的秩序­和样子了。

诗人清楚地看到, 在人类的行为破坏之下, 许多事物在一一失去, 比如草原,比如珍稀动物, 比如干净的河流、 空气。在 《许多事物在失去》 中, 礼孩写道: “鸟失去鸟巢/草原失去狮子/光在黑暗中消失/它们头上飘着乌云”, “它们在劫后追逐/自己的绝路” 是多么具有悲剧色彩的­结局令, 人感伤、 悲愤! 最终大无遮“地一蔽/我停留在那里/我将在那里失去”, 这结局, 比 《红楼梦》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的结局更为绝望、 悲惨大: 地上一无所有, 只有地球上最后一个人, 孤独地 死去, 一切消失归零。

很多时候, 诗人对人类的世界是失­望的甚至绝望的, 但对于自然还是抱有希­望的在被。 《 命运温柔看见》 一诗中, 他一开头便说: “一些事物已消失, 因为光的缘故又活过来/春天和草叶经了的历 火 徒劳/泉水重新湿润了出口… …” 他对人类没有信心, 却对自然的循环再生、 万象更新有着信心, 因为自然的生命力顽强、 永恒。 就像生态整体主义思想­人为的那样, 自然先于人类而存在, 如果人类破坏它, 人类也会自取灭亡, 而在人类灭亡之后, 自然靠其神秘的力量和­顽强的生命力又会再生,依然长久存在下去。 如同在 《坎布拉》 中诉说的一般:

在到来之前, 多种动物植物已空缺我­的到来并不多出什么, 也没少什么

……

鼎沸的人气哈在自然的­镜面万物的面影也模糊­了

……

风吹着世间的子虚乌有, 吹着一条受阻的路

在坎布拉, 失去狼的山, 波光的涌动多么寂寞

……

“人” 在这首诗里对自然界来­说可是 有可无的在存 , 让万物模糊的在是子存 , “虚乌有” 的。 诗人对 “鼎沸的人气” 嗤以之鼻, 他的态度和做法是在“繁花盛开、 人声鼎沸之前, 我将自独 离开” (《在禾木村》)。可见诗人对人类的失望­对, 人类在大自然中扮演角­色、 应该有的自我认知、 地的位

重新反省和思考。 另一首 《喀纳斯》 也表达了对人类的失望­和对自然的希望:

生活常出现时差, 动物与我素昧平生,各自呼吸

但临终的植物充满诱惑, 它们有最后的秩序和美

……

所有的事物, 幸存下来的, 配得上它的苦难

它不欠命运什么, 也不反抗时间, 它安静地存在着我们不­需要把别处的东西带给­喀纳斯它是苍穹和沃土, 包括眼前这一片死寂的­雪原

它是自己的太阳, 没有义务等待谁才升起

诗人并没有与动物故意­套近乎, 他笔下的自然就是最真­实客观的 “素昧平生”的自然, 有着 “各自呼吸” 的最自然的“秩序和美”。 很多美国的生态诗人, 特别是罗宾孙·杰弗斯, 预言着自己的霸权国家­灭亡, 因为对大自然也有霸权, 而礼孩虽然没有如此大­胆的诅咒, 但他也预言了只有 “安静存在” 的大自然, 不亏欠、 不反抗、 没有义务等待谁, 即使经历人类发展带来­的苦难, 也会 “幸存下来”, 值得永恒存在。

礼孩笔下的 《香水师》 与奢侈的名牌香水无关, 只与自然内在奇妙的、 有着神秘规律的 “秩序和美” 有关。 他也许是将大自然比作­为培育花草的香水师。 更重要的在于这些植物­的香味怎样相互融合成­美妙的 “香水” 的: 草木荟集缓慢的光线它­们一遍一遍地潜入纹路­时间为万物所纠缠, 那是欲望的缘故含香的­植物, 腹部保持着摸不着的烟­它们的呼吸远比想象中­的舒缓把纹理的形状伸­展到阳光下

这些诗句内在的美好正­如他的诗集内页的装帧, 将草木花叶纹理的纸张­嵌入写草木纹理的诗歌­之中, 相得益彰。 “它们混合在一起, 内在的秩序/需要你从光的角度来厘­清/甚至从输送绿色津液的­茎管/听见钟摆有节奏的声音”, 这种美和香气, 来自于那神奇的 “内在秩序”, 那和谐美妙的“混合”, 甚至那种生机勃勃的 “输送”。 诗人将这个过程描绘得­新鲜灵动, 充满意味。他赞颂这样奇妙的融合:

从未见过的事物它们危­险却又暗藏生机就像森­林底部的灰尘吹去十重­苦味后, 彼此便得以相见

冥想吧, 光已停在你的睫毛上轻­灵战栗的泪水, 向每一个生灵致意香水­的答案, 不止于水

对于 “香水的答案” 的生态诗学解的释除, 了礼孩, 可能找不到第二个。 这个答案 “不止于水”, 而是种种植物按照内在­秩序相互融合的, 是 “暗藏生机” 的, 是“吹去十重苦味” 后, 才能够得其真味的。

更有趣的是, 除了植物的内在秩序之­外, 像一则笑话一样的诗作 《人与家禽》还讨论了现时代人与动­物的自然秩序的

“充满非逻辑的荒诞”: 狗拿耗子, 猫却袖手旁观; “为何猫是宠物而猪是食­物”; “叫农庄的地方不一定鸡­犬相闻”; “名曰花园之处未曾有花­香” ……对比起来, 只有在乡下, “人吃五谷杂粮, 养鸡犬成群”, 才是简单生活的享受, 才是顺其自然、 “一切理所当然” 的, “从来不探讨狗是宠物的­问题”。 这首诗对现代都市里供­城市人吃喝玩乐的 “农庄”、 昂贵高档的“花园” 有着非常切合实际的诙­谐的讽刺,这个角度的思考和批判­不愧是一种有意思的创­新。

在 《青海湖》 中, 诗人批判了 “汽车房子 游乐设施” 都是 “人们手中欲望的钉子/横七竖八地钉入沙滩/又叮叮咚咚钉入湖水”, 人类的行为让自然害怕, “小小的玫瑰回避人的抚­养”, “鸟兽虫鱼的争鸣” 也“如枯叶逝去”。 结局是凄惨无望的:

没有什么是可以庇护的­哀悼之诗已随民歌沉入­湖底文明被移开, 湖光暗淡下来星星在这­个夜晚它的命运被钉入­深渊

一个 “钉” 的动作, 已经具有刺痛、 深入的破坏力。 这个动词准确、 生动却赤裸裸地揭露了­人类对自然 (包括对人类自己同胞) 的残忍。 “钉” 不仅有切肤之痛,更直插心脏, 危及生态整体生命。 而这个“钉”, 平时被人们美其名曰 “建设” “创造”, 实际上最终会变成可持­续发展的毁灭因, 为是不可扼制的欲望在 “钉”。

与充满欲望的都市生活­相反, 乡下人的生活才是诗人­所崇尚的, 《飘香的饭菜 不需要多余的技艺》 也勾起了人们对简单自­然生活的热爱和向往。 闲暇时诗人最喜欢从 “腐朽的风吹过的拥挤的­街道” 回到南端乡下,在旧房间里看风景, 而如今看到的却是 “耕牛在减少, 金黄草垛也在消失”, 他只下剩 孤独感, 只有在 “平凡的花草” 中才能重获童年, 他建议人们去拥抱和聆­听自然, 向 “被忽略之美” 致歉。 他渴望保留的生活方式­是 “与父亲说一些向暖而生­的话语” “星星是一位可人的厨娘,后院亮起了温暖的灯”, 而回归自然的美好生活, 其实就是 “一种遗忘了的味道重新­升起, 飘香的饭菜不需要多余­的技艺”, 其实越简单、 越自然、 越保持初心的生活越温­暖、 越踏实、 越幸福。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控制­自己的欲望,甘心过淳朴的生活, 吃最简单的饭菜。《没有人把放大鱼 回 海》 一诗中, 看看现实的人们为了满­足限无 的食欲, 露出什么样的嘴脸:

失去腥味的海潮围过来­疆域越来越小, 吃客越来越多影子鱼在­下着死亡的卵游走在美­食者的肠胃里像一尾尾­黑暗, 思想已无力诞生

告别吧, 先生过于盛大的晚宴已­早早收场这不幸的、 海盐的味道并非是群星­睡在大海银色的梦已经­晚了, 先生休渔的行动未能改­写疯狂的过错

好吧, 就让时间再信赖一次觉­悟的旗

相信吃客在心底升起忏­悔的祭坛祈祷吧, 需要一个永恒深茫的大­海洗涤一切世界的陈迹

读完这首诗, 礼孩的诗集已接近尾声­了。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竟评不下去了。礼孩啊, 在 “黑暗” “思想无力诞生” 之 时, 你对于 “先生” (人类) 的态度到底是失望、 绝望还是仍然抱有希望? 是 “告别吧” “已经晚了” “不幸” “收场” “未能改写疯狂的过错” 的绝望? 还是 “就让时间再信赖一次觉­悟的旗帜/相信吃客在心底升起忏­悔的祭坛” 的最后一线希望?

我们心里都是复杂的, 除了写诗, 除了祈祷, 我们还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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