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鸟语花香中的 “本土化”

Text 江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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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岭南进广东到羊城, 那是 “鸟语花香” 之地。

花城广州初春季节, 盛大花市近于尾声, 而花与果相连, 轮到佳果开花登场。常见三种: 荔枝、 龙眼、 芒果, 似乎也是一夜之间, 挂满枝头, 细碎淡白或淡黄,一瞥而过, 小花成簇, 不仔细看, 还以为是满树冠新发出­嫩叶———均是低调且朴素的花, 却酝酿着八月夏季绚烂­的丰收。 木棉花落尽, 枝干始发叶, 从喧闹到安静,倒愈发显示英雄树之伟­岸, 默默佇立, 等待明年的繁花。 此起彼伏, 岭南花市从不落幕。

与鲜花为伍的是岭南佳­果。 进入夏天,佳果登场。 除了名头响亮的荔枝、 龙眼、芒果之外, 小粒成串的黄皮味道特­别: 甜甜酸酸中裹挟一种异­香, 不是流行的味道,却带有几分特立独行的­风范。 剥开果皮,轻轻一挤, 果肉果汁一起入口, 丰满果肉包容着一颗果­核; 果肉晶莹, 果汁丰盈, 果核竟然如未琢玉石般­耐看。 成串黄皮挂在树上, 亦是婀娜多姿, 绿叶黄果, 随风飘拂, 潇洒自若。 岭南佳果中, 她属阴柔女子, 空灵飘逸一类; 每年产量似乎不大,却占有炎夏果品一席。 愈是奇异, 似乎愈加显示本土特色。

1990 年代到广州, 墙上广告赫赫然写着 “濑尿虾”, 看得惊心动魄, 为有何尿?询友人, 不甚了了, 百思不得其解。 2016年广州春节花­市, “香港撒尿牛肉丸” 极其抢眼为以。 何 “尿” 命名美食? 不禁微信朋友圈求教。 微友踊跃回应, 最后佛山学者文春梅回­答最佳香: 港叫 “濑尿牛丸”,当年随星爷电影风靡内­地名也, 字 就跟着国化语了。 牛丸即爽口弹牙的牛肉­丸自不必说, 濑尿却有双重讲究:一是性状要求,一口咬下去, 须有汁汤 喷射出来, 所谓“爆浆” 是也; 二是品质规定, 必得用濑尿虾取肉捶浆­速冻为馅, 才是真正 “濑尿牛丸”。 濑尿虾形体较大, 因其被捉时会从腹

部喷射无色液体, 故粤人呼为濑尿虾, 外省称之虾菇、 爬爬虾、 皮皮虾, 余以为皆不如 “濑尿虾” 形象生猛。 西江流域有一种米粉叫 “濑粉”, 在摊头当着食客的面现­榨米粉, 将新鲜米浆倒入竹筛, 用手拍打, “濑” 字即是形容米浆从筛孔­奔涌入沸腾汤锅的快乐­过程。 香港土生草根屎尿屁文­化,恰恰与港英政府时期正­统洋派高雅文化相映成­趣, 自认低贱却不甘沉沦, 既有童真百无禁忌的悦­乐, 又有青年冲撞规范的勇­敢。 麦兜故事里有一首 《屎, 我系一督屎》唱到我流泪。 也有北方微友回复: 一方一语, 在我的家乡, 濑尿是尿床, 而在西北东北, 尿的是炕。 边看边想, 不禁莞尔。本土特色, 就在日常。

“鸟语花香” 之后, 第三样就排到美食。 “食在广州”, 美食遍地。 去近郊黄埔古村, 不多见的咸酸, 与濑粉带着旧日时光; 常见的河粉、 艇仔粥、 云吞面、 萝卜糕、 萝卜牛杂一类是家常街­坊, 抬头不见低头见。 双皮奶有点贵妇人娇气, 现磨芝麻糊则是邻家女­孩, 亲切许多。 至于虾饺、猪脚姜则是早茶里的顶­点, 稍显庄重, 是街巷里的大院, 虽非深宅, 却是有钱的人家为。 何没有猪红汤? 飘着韭莱, 洒多胡椒, 配以小火煎过的芋头糕, 外脆内糯,一汤一糕, 相辅相成, 相得益彰, 虽然平常小吃, 却有至鲜回味, 乃吾挚爱。 食物日常, 人情浓郁。

粤人无鸡不成宴, 鹅亦吃得风生水起,尤其是广东潮汕。 鹅肥体大, 肉虽比不上鸡嫩, 但粗犷造型, 酱香透彻, 颇有食肆菜品大将之风, 尚存山村旷野气息。 羊城郊外乡村老店, 古法炮制, 更具风味。 肥沃大块, 嚼劲十足, 兼具烤制、 焖烧、 蜜 汁等多种风味, 各家不一, 均称本土特色。大盘上席, 规模宏伟, 我食半只, 价一百元, 亦是盘大肉实。 满口肉香, 食之难忘呵。 一瓢一食, 亦是本土。

美食之后, 可见民俗。 广东人节祭气祀, 较内地人突出且明显, 颇有章法, 坚持不懈亦, 成日常。 印中象 广东潮汕最重祭祀, 没料到粤西吴川亦不示­弱。 近去吴川,无意间进了市郊一村三­圣庙, 印象深刻。不但庙宇轩昂, 而且两进三层, 有人专管理香火, 供品丰富, 却也家常。 但令我诧异的是: 宗教民间, 普泛信仰, 包容群神共处, 和谐一室。 儒道佛三足鼎立, 民间神各得其所。 从前在清远北江边已感­受三元归一不, 仅儒道相携, 而与家近且佛亲 。 据说此为广东明清两朝­宗教合流故是缘 , 合乎岭民南 众祭拜多有神 求必应之心理呢? 还是地方性思潮浸淫民­风? 我询主持: 为何进门三神端坐, 赤面关公居中, 白发孔子于右, 手拿书本文昌公于左呢?主持答: 关公皇叔为尊。 我即言: 孔是子 历代皇帝封的圣人。 主听持了, 顾左右而言他。 我则大惑不解, 礼仪尺度何在? 看看三楼八仙供台, 四仙一排, 两排分坐, 其中却有孙悟空孙大圣­探头出来, 不免滑稽,仿佛正剧中插科打诨的­色角呢! 村中信众颇多, 似乎还做饭烧水, 有一男子席地而坐, 闭眼哭诉什么, 旁坐数人倾听, 是一种祈祷还是体集 安慰呢?居然还有扶乩画符, 开了眼界。 二楼有北帝妈祖, 三楼供送子观音, 看来村民有求必应, 各所取 需, 互不干涉, 抑或皆大欢喜, 均有衷心供奉, 以人至神同欢。 四季祭祀, 古不法 变, 广东本土文化底色之一。

吴川在江湛 , 名头不及雷州半岛那,里有石狗, 百越遗存已, 列入广东四大文

化之一, 但其方言独特, 民俗殊异, 似又独树一帜, 并非雷州文化统辖。 且自古海河码头, 三江汇流。 改革开放后, 以收废品起家, 涉足建筑, 多房地产老板。 风闻民风剽悍, 风俗古旧, 重经商, 轻读书,对读书人尊敬程度远低­于雷州半岛和高州。踏入吴川, 询问众人, 笑而不答。 引我拜访粤西唯一状元­林召棠故居, 广东文化开发较迟, 历史上只有九名状元, 比起占了鳖头的江浙———江苏 80 多人, 浙江 60 多,是为小户。 但道光吴川名声大振, 林召棠

38 岁殿试夺魁, 一举成名天下知。 林家不似雷州半岛土著, 乃闽南迁入。 据说六世祖钻研堪舆, 赴江西学习道法, 归乡按风水规划林氏村­居。 此后家族渐渐发达, 科举兴旺, 官宦功成者, 赐地买田, 范围遍及粤西, 远至高州, 每年秋收, 收租获粮,稻米满车, 聚集霞街, 可谓富甲一方。 有经济基础, 必有尖端人才, 代代积累, 世家发奋终, 有状元, 天下闻名。 不过, 林状元世评“三清”: 清秀、 清瘦、 清廉, 与林则徐清流一路, 官运不达, 最高正五品,与状元多至宰相, 相差甚远不。 过荣耀吴川, 振奋文风, 那是水到渠成。 但我感觉文风似乎如不 高州延续传统, 上世纪 80 年代后即以建筑地产老­板傲为 , 风气陡转,文脉中断。 其中历史缘故, 是否值得玩味追究呢? 可见俱在广东, 看似渊源同一,其不实 然。 何况本来百越南蛮之地, 偏偏有梅岭古道、 潮汕沿海、 客家南下三股移民力量­介入, 还有西江、 北江、 东江, 移民流徙客, 家南迁———又如何不碰撞, 不交汇不化, 变 呢? 正所谓历史风云际会,地域气象万千。

广东美食, 在北方菜衬托下, 更见细 腻精致。 今年天东夏 去 北, 遭遇长春地道东北菜。 粗犷豪放, 粗瓷大碗。 一笼蒸老豆腐, 铁制汤勺一瓢, 辅以豆瓣酱洋葱末即食, 豆香纯朴, 但稍显简单; 绿豆芽加点韭莱炒粉丝, 色相尚可; 血肠五花肉煮酸菜, 虽然肥而不腻, 用材方式粗放; 玉米成面 糕, 火锅焦煳成一尾翼, 分量实沉;完全不经刀工, 只用手扯杂菜: 叶呵葱呵豆芽呵, 长短间, 乱纷纷一盘———原态蔬菜, 豆酱凉拌; 弱在工艺粗糙, 或拌或煮。优在形态原初, 黄绿杂呈; 弱在食材味道少交了汇, 无有煎炒焗烹。 贵在老家农家、淳朴传统一, 个烀字近“” , 似大锅干炒闷熟。 远离 “疏影横斜水清浅”之雅致,亲近 “春到溪荠头 菜花”之清新。 上开菜餐前, 居然两位毛头小伙拱手­祝福, 用小小花轿抬来几瓶啤­酒, 且之声辅 锣 响亮,乡村气即氛 刻浓郁弥漫。 真是 “咱爸咱妈地头坑头”, 粗瓷大碗浓浓乡情。 这样气派, 我一想定让会 广东凤城厨子惊上一惊­吧?

日常感受之后, 也可以小小提升。 网上一个段子说: “北京把外国人成变中国­人, 上海把国中 人成变 外国人”。 同属一个级别 “北上广” 的广州呢, 我以为 “是一个所把 有人变成广州人的城市”。 也许, 你并不以为然———其实你懂不 广东人, 其实你懂不 广州人。 温水煮青蛙, 滚水泡浓茶;冬瓜薏米老煲 鸭, 汤汤水水做粤菜。 他们看似和随 包容, 看似低调争不 , 看似不排外, 其实骨子里有一份顽强, 有一份好说了是坚守, 说歹了是顽固的生活态­度———任你风吹雨打, 我自岿然不动。 这种态度基于日常生活­的 “闲庭信步”, 基于世俗人生中的点点­滴滴, 貌似不深刻, 貌似家很

常。 仔细体会, 广东的民风与大陆内地­迥然不同, 尤其是列入 “北上广” 的广州。注重日常生活, 注重感官享受, 注重休闲娱乐, 注重个体开心。 既保有传统生活方式的­浓重痕迹, 又带有西风熏陶的丝丝­缕缕。 且别小看这种街坊气氛、 街坊气场。风云际会, 历史机缘, 这样一种生活态度,每每影响天下, 镇定全局。 比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 由于吻合了整个时代的­民众心理, 暗合了一种在广东稀松­平常在内地却别开生面­的普遍情绪, 便成就了一场伟大且意­义深远的 “文化北伐”: 粤语、 粤菜、流行歌曲、 商业观念、 加之 “小女人散文”、张欣张梅的都市小说, 一道北上, 惠及全国。 无形中证实了一条经济­学的规律: “有需求, 就会有供应。”

张欣的都市小说, 从一开始就独树一帜。 因为她的目光始终盯着­都市———与乡村联系淡漠的都市­生活。 不似大多数大陆作家, 表面上写都市, 根子却在乡村。 张欣笔下, 都市的时尚, 活色生香; 都市的生活, 纠葛缠绕, 气象万千。 注重当下都市, 张欣独一份。 张梅小说始终浮现一个­形象: 羊城街坊行走的年轻女­子, 不一定有大理想的献身­精神, 却一定有着面对日常生­活小事的 “恍惚眼神”。 即便她的长篇小说 《破碎的情激 》, 也多是岭南阴柔的“小气象”, 而有意疏离时代历史的 “大格局”。 黄爱东西的随笔, 更是小“格局” 取胜, 来自日常的细微感受, 构随成 笔散文的 “生活质感” 和血肉肌理。 梁凤莲的长篇小说《西关小姐》 也充满了对于广州老街­的描写, 日常生活中流露的本土­热爱洋溢篇全 。 她文的们 字 阴柔委婉, 接续前辈作家欧阳山 《三家巷》 的地域传统, 与岭 南文化有着天然缘分。

文学之外, 还有艺术。 所谓广东艺术家比其, 较 他省份略有不同, 大致有三类:完全本土的; 青少年甚至童年迁徙来­的; 近三十年改革开放以后­进入的。 他们的创作又可以分为­三类: 完全本土生的长 ; 本土生长却向北方致敬­的; 外来入籍却一心向南方­致敬的不。 过, 虽然出处不同, 但广东的一个好处是: 英雄不问出处, 笑迎八方来客, 汇集各路英雄。 商场如此, 艺坛亦是。 第次一在广州市区公共­汽车亭广告栏看到许鸿­飞雕塑大幅图片, 十分震惊, 直觉与广东本土文化具­有天然亲切感: 务实低调, 注重日常生活, 专注感官体验。 不是纪念碑, 亦非民间艺术; 不是古典正统, 亦非底层草根不。由联想南宋名百山 《货郎图》, 但似又乎 非同类。 上个月去广东本土雕塑­家许鸿飞石磨坊艺术工­作室参加活动, 仔仔细细地将“肥女人” 系列赏观 一遍, 慢慢领悟其系列雕塑名­扬天下的缘由。 恰如家专 所言: 许鸿飞的 “肥女人” 不臃肿、 不累赘、 不丑陋,不但肥而不腻, 反而活十力 足, 有力量、 有质感有、 勃发生命力。 且在美学上突出一种与­肥胖臃肿相反的指向: 飞动、 快捷, 乃至轻盈。 这些特质又与雕塑人物­的天然幽默感、 日常喜气感交融汇合———深得大众百姓爱喜 , 是一种并不高高在上、 接地气、 重日常的艺术方式和艺­术风格。 这一点也暗合了广东本­土文化气息, 与本土生活态度与方式­如影随形。 许鸿飞石磨坊艺术工作­室里,展览著名画家黄永玉多­国幅 画书法作品,珍贵异常这。 位已逾 90 岁的艺术顽童, 笔墨放肆, 挥洒自若, 笔下生风, 趣味盎然。与 “肥女人”相映成趣。 什么趣? 谐趣。 发乎自然, 发乎天真。 亦可视作广东地域本“

土化” 底色之一。

今年遇到两位奇人: 一是止庵; 一是李淼。 奇人奇观, 余音袅袅, 回味悠长。比如, 读李淼的随笔, 有一种天空飞翔的感觉: 清冽得不无仙气、 空阔得不着边际。翻看简介, 居然是著名理论物理学­家。 幸好还有同时代读大学­经历, 可以揣测当年音乐学院­学生刘索拉小说一篇名­扬天下,

如何成为这位理科生跨­界文学的一个召唤。老实地说, 他笔下的宇宙暗物质, 我所知甚少。 好在他优雅的文笔, 以及文青气质,

使我们在诗意的向往上­有可能找到共同的兴趣。 尽管如此, 我依旧对他充满好奇。“弦与空气是这么简单。 光落在画布也很简单。” 读读这样的句子, 你不会觉得美丽中包含­着一种玄机吗? 在与他对谈的沙龙里,我时时感受他的诗意: 他毫不忌讳地坦白自己­本质上是一个诗人, 他谈如何受到北大校友­海子诗歌影响, 如何在日本俳句中找到­感知世界的路径。 读他的 《向往另一种生活》, 通篇溢满生命的感觉, 活跃、 明朗、 健康、 真挚, 毫不虚饰———

如果是冬天呢? 冬天一定是在广州过的, 即使十二月, 桂花依然生长和开放,

任何一个普通小区里都­可以闻到桂花香甜的味­道。 作为经已 退休、 全副精力将工作与生活­融为一体的人, 我并不会体会到晚年的­那种秋刀鱼之味。 写作之的后 饮食环节一定要在餐馆­中完成, 也许是下午茶吧?饮茶的馆子里坐了纪满 年 与我相仿的老人。 直现到 在我也说不上一句完整­的粤语, 这

不要紧, 广州向来是最包容的城­市。

我再次明确地铁定地喜­欢上了这种感觉———在弥散和跃动中, 能够不经意地一下子抓­事到 物的本质。 像只一 悠然游动的大章鱼, 触角四散。 随波逐流, 突然, 触角收拢, 抓住猎物一, 击而中。 止庵与李淼,都是跨界的文学人: 一个是执业十多年的医­生, 一个是著名物理学家。 他们摆脱了这六七十年­以来陆大 文学不少束缚与陋习———因为真挚面对世界, 所以忠诚一己内心, 保持这种与生俱来的感­觉。 我喜欢,由衷地喜欢。

我的 “本土化” 思索, 就是在这种既弥散又尖­锐的感觉中展开的。 我宁愿暂时抛开那些学­成术 规、 那些理论框架, 而用一己真挚真切的感­觉去接近事物的真相去,触摸本土文化的形态, 去感知她们的气质,而并非一开始就摊出精­神———这个稍嫌庄严庄重的招­牌。 招牌有可能很大、 很显眼,但也有可能遮蔽许多。 包括细节, 包括那些常日 生活点点滴滴。 行文此至 , 仿佛天定, 我读到新出报道: 刚刚获得世界安徒生奖­的大陆儿童文学作曹轩­家 文 , 在今年香港书展上的一­个讲话: “今天, 不再安于自己批评家的­角色, 而一个个争当思想家。 我们的文学批评进入了­有以史 来最好大喜功的时代”。 “精微的文本解读几乎没­有了”。 我颇有同感, 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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