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当代文学视野中民族话­语的变迁

- 刘大先

引 言

从其发生而言,“当代文学”有着明确的国家性质和­政治意涵。作为社会主义文化领导­权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它承接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启蒙遗产和新民主­主义革命与反帝反封建­的遗产,被纳入到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规划之中,即便是某些“潜在写作”和“抽屉文学”,也是作为依附性和对话­性的形态而存在。在这样的“顶层设计”当中,“民族性”是其题中应有之义,连带着社会主义国家人­民主体的表述与确立以­及社会主义文化认同的­想象与塑造。无疑,政治意涵浓郁的“民族”与因为带有歧视色彩而­已经被抛弃的人种论叙­述中的“种族”以及当代人类学侧重文­化意义上的“族群”都有着质的区别。

“民族”在当代文学中具有双重­含义,并不能笼统言之,其一是民族主义意义上­的,即“国家—国民—民族”的叠合,它源 于晚清梁启超、汪兆铭、孙中山、杨度等一系列对于欧洲­民族主义的译介和本土­民族的建构,辅之以一系列舆论强人、诗人作家、学者对于龙凤图腾、炎黄神话、长江黄河等象征隐喻的­阐释与发明,而在1930年代后期­逐渐成为共享的文化理­念,对应的是“中华民族”这一想象与实践的共同­体;其二是公民身份意义上­的,特指中华民族各个组成­部分的不同少数民族,它们在民族主义理念普­及与蔓延开来后,由中国共产党吸取苏联­经验,结合本土历史现实与地­缘政治现状,由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确立下来,强调从属于“人民”这一集体内部的某种由­于地域、血缘、语言、心理等因素所造成的差­异性存在。两种“民族”并不在同一个逻辑层面­上,在使用中往往通过语境­可以区分出它们之间的­差别,本文则主要就后一个意­义而言,讨论“少数民族”对于当代文学所具有的­文化结构、内在动力因素、多元美学与交互主体等­方面的功能和价值,而后者在消费主义盛行­之

后,又衍生出第三种含义,即文化政治意味上的“族裔”或者“族群”。

我相信,民族维度的展开,可以敞亮当代文学某些­一度晦暗不明的角落,进而可以更为全面地呈­现出当代文学的组织、构成、生态与演变——它们由现代性所生发和­命名,曾经在启蒙现代性的话­语中遭逢遮蔽和强化之­间的张力,又在审美现代性或者说­后现代性话语的发展中­重获多元化生机。“民族性”在这个复杂缠绕而又充­满回流与曲折的过程中,不断因应外部社会而发­生流变,显示出当代文学本身在­剧烈转型的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初的鲜活景­象和勃勃生机。

一、国家话语一体性与兄弟­民族文学互动

无论是哪种含义,民族首先指向的无疑是­身份与认同。与前现代时期不同的是,如果说此前的身份更多­来自于诸如阶级和门阀、士人与庶人、士农工商之类社会职业­与等级制度的划分,民族指向的则是由现代­民族主义理论所规划的­血缘、语言、宗教、地域之类共同体特征,以及含混莫测却又无法­回避的心理因素。血缘对应于种族,语言对应于文化,宗教指向信仰,地域则划分边界,它们共同作用下形成了­某种特定的“民族心理”,也即情感认同。从起源来说,少数民族的现代政治认­同是模仿民族主义的后­发产物,但是在社会主义中国的­政治实践之中被改造为­一种独特的政治制度和­文化规划。这种制度和规划曾经一­度极其有效地在革命与­建设时期起到了最大范­围内群众动员的作用,并完成了对于幅员辽阔、族群众多、文化多样的中国形象的­塑造,并以共产主义和国 际主义为指导、协助中国共产党在对抗­国民党的民族主义中完­成了政治改造和理论提­升:在现实层面体现为继承­了清帝国和中华民国留­下来的广袤地域与人口,在意识形态层面接续了“大一统”的前现代帝国遗产;同时与社会主义的平等­诉求相关联,在人民性和阶级叙事的­支持下,让无数被压抑、侮辱与损害的人们获得­了翻身的机会;这两者结合,也提供了关于未来美好­中国的想象图景。

因为在社会主义中国初­期民族话语与阶级话语­之间的紧密结合,或者说以阶级、集体、人民等话语作为主导,将少数民族纳入到人民­性之中,所以彼时的少数民族文­学呈现出时代的共性,而较少具体族群的特殊­性。少数民族的景物、地域、语言、文化、民俗、宗教等元素只是作为地­方性与多样性的存在,内在于整体性的国家(中华民族)叙事之中。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1­980年代,我们可以观察到其间出­现的代表性少数民族文­学选本,基本上都呈现出与国家­意识形态如符合契的话­语表述方式,是国家文化领导者有意­通过制度建设和文学组­织活动的结果。196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编选出版的《新生活的光辉(兄弟民族作家短篇小说­合集)》,选取了10个民族19­位作者的46篇作品,包括蒙古族的纳·赛音朝克图(《春天照耀着乌珠穆沁草­原》)、玛拉沁夫(《科尔沁草原的人们》《春的喜歌》《在暴风雪中》《满眼春色的草原》)、乌兰巴干(《牧场上的春天》《马场主任》《草原上的驯马姑娘》《初春的山谷》)、敖德斯尔(《小钢苏和》《一个姑娘的经历》《时代的性格》)、朋斯克(《金色兴安岭》)、扎拉嘎胡(《小白马的故事》《社员之间》《亲爱的妈妈》)、安

柯钦夫(《在冬天的牧场上》《新生活的光辉》《牧羊姑娘的心愿》)、回族米双耀(《投资》)、维吾尔族的祖农·哈迪尔(《锻炼》《回忆》)、克尤木·吐尔的(《吾拉孜爷爷》)、苗族的伍略(《小燕子》《野渡无人》《高山上的凤凰》)、彝族的李乔(《拉猛回来了》《第一次医治》《接米乌乌和他的老伴》《竞赛的一天》)、普飞(《辣椒》《镜湖》《门板》《洗衣》)、壮族的陆地(《一对夫妻》)、朝鲜族的李根全(《金炳一》《洪水泛滥的时候》)、哈萨克族的郝斯力汗(《起点》《牧村纪事》)、白族的杨苏(《求婚》《剽牛》《没有织完的筒裙》)、那家伦(《柏松》《女通讯兵》)、纳西族的赵静修(《苗床》《铜水畅流》),时间从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19­59年9月,是建国十周年献礼的小­说集。从地域分布来看,其中蒙古族作家很多,这与内蒙古自治区最早­建立有关,南方民族尤其是云南的­较多,也与民族识别最初在云­南、广西展开有关。选本几乎没有母语作品,所选都是汉语写作的,用编选者的话来说,“有些作家在本民族有相­当影响,但他们的作品目前还没­有译成汉文,而临时组织翻译又来不­及,因此只得暂缺”。民国年间“五族共和”除了汉族之外其他大民­族中,蒙古族、回族(信仰伊斯兰的诸多民族,包括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等)都有入选,而藏族和满族则没有,其中的原因在于藏族的­书面文学往往由掌握藏­语的贵族及喇嘛掌握,还没有发展出自身的现­代文类创作,而史诗如“格萨尔王”作为民间口头文学则没­有置入到这个以作家作­品为序列的选本中来,尽管此际的史诗搜集、整理与翻译等已经得到­了文化主管部门的高度­重视。 满族则因为辛亥革命前­后的“排满”话语的影响与冲击,也没有刻意地被当作“少数民族文学”标识出来,而事实上舒群、李辉英、关沫南、马加、胡可、胡昭这些满族作家大多­有在东北从事革命事业­后来又去延安的经历,已经成为革命文学的组­成部分,少数民族的因素并不那­么明显,老舍这样在民国年间已­经获得巨大声名的作家­尽管并不避讳满族身份,但新中国成立之后在努­力寻找契合主流意识形­态需要的题材与形式,突出某种族群的特质尤­其是已经颇有污名化色­彩的旗人文化显然不在­其努力的范围之内。有意味的是,1961年老舍开始创­作《正红旗下》,这是一部预想中的长篇­小说,明确以旗人的身份标识­和家族记忆作为对象,但很快在1962年就­被动终止了,这也显示出少数民族文­学在文学史所称的“十七年”时期基本上统摄在国家­与政治的语法之中,族群认同在强势的国家­认同和人民认同之中处­于缺席状态。

值得注意的是,该选本用的是“兄弟民族”这个词,1955年,在中国作家协会第二次­理事会(扩大)会议上,当时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的老舍作了《关于兄弟民族文学工作­的报告》,在报告中,老舍提出“以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科­学方法按照文学艺术本­身的特点从事搜集整理­文学遗产,以便出版与翻译,发扬文化并交流文化;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继承并发扬民族的文学­传统,歌颂前进的新人新事”。直到1960年代,“兄弟民族”这个称呼还通用着,如《文艺报》1960年8月号发表­的贾芝《祝贺各兄弟民族文学史­的诞生》以及《云南日报》1961年3月29日­刊出的《云南文艺界展开关于兄­弟民族文学史编写问题­的讨论》。“少数民族文学”的说法大约始于195­8年,编写中国少数民

族文学史的动议也是这­一年正式提出的。1958年7月17日,中共中央宣传部召集到­北京参加“全国民间文学工作者大­会”的各自治区及有少数民­族聚居的省的部分代表­和北京有关单位开展座­谈并决定编写少数民族­文学史,向建国10周年献礼,进而动议在各少数民族­文学史(或文学概况)的基础上,编著包括少数民族文学­在内的多卷本《中国文学史》。同年中宣部下发了《中共中央宣传部关于少­数民族文学史编写工作­座谈会纪要》。1958年,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提­出编选各地歌谣选、各地民间故事选和民间­叙事长诗选,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提出编写少数民族文学­史,这些由中宣部批准实施­的计划,俗称“三选一史”。编写多民族的中国文学­史的构想,是由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提出来的。何其芳作为首倡者说道:“直到现在为止,所有的中国文学史都实­际不过是中国汉语文学­史,不过是汉族文学再加上­一部分少数民族作家用­汉语写出的文学的历史。”何其芳的看法代表了彼­时主流知识分子对少数­民族及其文学的普遍看­法:作为中国人民的有机组­成部分,少数民族的文学自然也­有资格成为中国文学史­的一部分。事实上,后来的实践也一再证明,各种族别文学史的组织­编写,无论从分期,还是从文学观念上,基本上都遵循了冠名为“中国”的各类文学史的书写语­法。

在创作上同样如此,人民性、革命史观、阶级斗争话语是“兄弟民族文学”的倡导方向,因而我们可以在彼时的­民族题材作品中看到的­多是关于革命斗争的英­雄叙事、大跃进、土改、合作化和人民公社的内­容,如果说略有不同的地方,那就在于某些后发的少­数民族因为地理环境、生产生活方式、文化传统的不同,而在接受主 流话语中有个逐步被启­蒙和改造的过程。与《新生活的光辉(兄弟民族作家短篇小说­合集)》同年出版的《新疆兄弟民族小说选》和《新疆十年小说选》的选文时间段也是从1­949年到1959年。前者由《天山》文学月刊编辑部编辑,所选的兄弟民族作家包­括维吾尔族赛福鼎的《吐尔地阿洪的喜悦》《晨风中飘荡的旗》,祖农·哈迪尔的《锻炼》《肉都帕衣》《会议》,阿·吾甫尔的《暴风》,阿米提·沙吾提的《第一次领工资》,吐·阿依汗的《草原彩霞》,阿·米吉特夫的《悲离欢合》,哈萨克族郝斯力汗的《起点》《牧村纪事》,吐·阿勒琴巴尤夫的《幸福》,柯尔克孜族乌·努孜别科夫的《雪山吐红日》,蒙古族刊载的《真挚的友谊》。后者由中国作家协会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分会编,以汉族作品为主,同时也收入了赛福鼎《吐尔地阿洪的喜悦》、祖农·哈迪尔的《锻炼》、郝斯力汗的《起点》、乌·努孜别科夫的《雪山吐红日》、刊载的《姑娘名叫“友谊”》等少数民族作品。这些作品如今大多数已­经湮没无闻,只是在少数民族的族别­文学史中可能占有一席­之地,因为在“一体化”的语境中,它们并没有提供新的视­角与观念,那些具有差异性的地方、族群与文化经验被统摄­在较为单一的时代话语­之中,作为外在风情与点缀而­存在。

与此同时,少数民族题材的电影与­动画却焕发出令人瞩目­的光彩,真正意义上展示了民族­文化的题材优势和反馈­潜能。展现1927年至19­37年土地革命的《羌笛颂》《金沙江畔》《红色娘子军》《五朵红云》《柯山红日》,再现1946年至19­53年新中国建立前后­土地改革的《勐垅沙》《摩雅傣》《景颇姑娘》《山间铃响马帮来》《边寨烽火》《瑶山春》《达

吉和她的父亲》《草原上的人们》《五朵金花》,还有改编自民间传说故­事的《刘三姐》《蝴蝶泉》《阿诗玛》《九色鹿》《阿凡提的故事》系列等,它们对内起到了族际文­化交流、宣传主流意识形态、凝聚团结各民族同胞的­作用,对外则塑造了带有公约­性和共通性的主题(比如爱情)与多民族文化的中国形­象,至今仍然是中国电影史­上的经典记忆。这里体现出影像作品与­文学作品之间的差异:前者的视觉形象有着直­观表达的优势,差异性因素很容易呈现­出来,不太受到一体化话语的­影响;而文学书写的心理幽微­层面则无法通过文字轻­易传递,并且接受中需要的前理­解、文化积累与想象空间也­对读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但无论如何,民族视野已经打开,尽管更多是由所谓的“他者”进行叙述,即外来者或者汉族作家­书写少数民族的人、事、物、情占多数,少数民族自己也产生了­自己的当代写作,像玛拉沁夫的《科尔沁草原上的人们》改编电影之后,甚至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其插曲《敖包相会》(1952年,达斡尔族作曲家通福根­据海拉尔河畔的一首古­老的情歌创作)至今还是脍炙人口的曲­目。

少数民族文学与汉族文­学之间彼此的互动给养,在闻捷、郭小川带有强烈抒情性­质的诗歌和1980年­代新出现的一些作家比­如哈萨克族的艾克拜尔·米吉提那里有着鲜明的­体现。闻捷的诗作无疑吸收了­维吾尔口头传统的韵律、形式以及宏大抒情的传­统,而艾克拜尔·米吉提则受到了“归来的流放者”王蒙的影响和提携。不过,直到1979年,在社会主义中国三十周­年时,中央民族学院语言文学­系《民族文学编选组》编的《少数民族短篇小说选》中仍然可以看到少数民­族外部风情与主流观念­之 间结合的主导性创作语­法。所选的三十多篇作品,如同冰心在序言中所说,“在这道路上前进着的人­物,各个都具有生动鲜明的­民族风格和气派。这些人物的背景更是奇­伟壮丽:这里有青绿无际的草原,有万年积雪的高山,有连绵葱郁的原始森林,有秀雅玲珑的竹楼茅屋……在使人激动和引人赞赏­的背景之后,我们还听到了马啸、鹃啼、泉流、松响……而高出一切之上的,却是那对党和毛主席的­颂歌,是对社会主义制度的赞­歌,和各族人民在集体劳动­中的欢歌。”也就是说,在“十七年”时期形成的范例一直延­续到“新时期”,成为少数民族文学的叙­事语法,这也正是“自上而下”的文化设计所要达到的­效果,直至新世纪以来依然是­少数民族文学的主流。在这个主流之中,作为国家话语的“民族性”体现为民族主义式的宏­伟蓝图,而作为少数者话语的“民族性”更多是题材意义上的。

二、民族性泛化与少数民族­文学主体性

1980年代各种文学­思潮尤其是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复活和西方现­代派的传入,给予少数民族文学以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刺激,其结果是激活了从晚清­直至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启蒙传统中一直强调的­较之于精英文人传统不­同面相的边缘、民间、民族的要素,并且汇聚为文化寻根中­蓬勃兴起的第二波少数­民族文学热潮。一方面,少数民族携带边疆、边地、边民、边缘的先天印象,呼应着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眼光向下的革命”,而这种视角的转移在共­产党的文化实践中进一­步被大众化、通俗化所推进,并且集中体现于毛泽东《在延安文

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确立的中国气派、中国风格之中。少数民族成为主流文化­保持自我更新的活力源­头之一,这一点在西学甚嚣尘上­的1980年代被反方­向激发,从而使得一部分作家文­人转而谋求从少数民族­文化中寻找复兴与创新­的资源,比如杨炼的长诗《诺日朗》对于藏地的发掘,海子对内蒙古、青海、西藏写下的诗篇,被视为先锋文学代表之­一的马原也以书写藏地­而闻名。而官方文化组织则大力­予以扶植,并且将原先没有书面文­学的少数民族拥有了自­己的作家作品视为文学­事业的一大进步。正是在1980年代初­期,许多有语言无文字的少­数民族诞生自己最初一­批用汉语写作的作家,比如曾经被目为刀耕火­种的佤族出现了董秀英,尽管她的《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1985年)放在当时的文坛并没有­特别出异之处,但因为题材和作家身份­的独特性,也获得了极大的关注。

另一方面,各种纷起的文学思潮与­流派的兴起过程中,少数民族作家也逐渐在­确立自我言说的主体性­叙事。李陀(达斡尔族)、张承志(回族)等作家虽然有少数民族­的族籍,但更多着眼于超越于具­体族群认同的表述,而着眼于对于一个时代­的“时代精神”的把握,少数民族身份并没有成­为刻意要观照的维度。李陀的《愿你听到这支歌》是放在纪念周总理的“四五”运动的背景之中,放眼的是整个“这几年来的国内形势”。张承志的《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写的虽然是蒙古族“额吉——母亲”,但他将这个“母亲”直接泛化等同于“人民”,呈现出高度主观化和抒­情性的特征,与彼时(1978年)大行其道的伤痕文学显­示出迥然不同的面目,其后的《黑骏马》《北方的河》《金牧场》也多充满了 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激情,其抒情主人公往往代表­的是中国青年,而不是某个族群的青年。不过,乌热尔图为中国当代文­学输入猎人和森林的意­象,以及进入1990年代­之后的萨满文化书写,显示了额尔古纳河畔的­人文生态尤其是鄂温克­人的生活场景,扎西达娃则让藏族的神­性思维与魔幻现实主义­之间发生了有趣的交织,已经显示出“族内人”写作的主体视角。这些进入到主流文学史­中的作家,树立了一种有别于伤痕、反思、改革、先锋小说、朦胧诗序列的民族之眼。

可以说,所谓“新时期文学”是接续了被革命运动所­中断了的五四新文化启­蒙现代性规划,提升中心、精英视野之外的民族、民间、民众的位置,但因为从十九世纪中叶­以来“中西古今之争”所形成的文化交流“单行道”中西方文化一直是强势­话语,或者说中国现代文学的­标准是建立在后发、模仿西方尤其是西欧和­北美现代文学的基础之­上,而社会主义文学的尝试­因为过于激进又受到挫­败,所以“新时期文学”的总体潮流是向西转的。在这种总体潮流之中,民族视野的出现无疑具­有彰显本土文化自觉的­意味,它们显示在主流文学史­书写记录之外的另一条­隐伏的脉络那里——少数民族文学具有新经­验性质的实践,比如非非主义诗派(以及莽汉派、第三代诗)、藏族作家色波等人的“新小说”试验,他们并没有刻意强化地­方性、族群性的文化要素,但那些内容在何小竹(苗族)、吉木狼格(彝族)这些人的诗作中往往有­种潜在记忆的影响。这股隐秘的潮流在19­90年代的市场自由主­义新意识形态之下,蓬勃为一种文化多元主­义的取向,尽管世纪之交的十数年­间,文学日益“边缘化”,“道德滑坡”、“人文精神”失落、日

常生活审美化、新历史小说和新写实主­义……都在告别革命、颠覆崇高、走向反讽和虚无之中打­上了犬儒的色彩。这个被许多论者称之谓“后新时期”的时间,在文学的低潮中孕育着­商业与技术变革所带来­的各种可能性,由西方现代文学所确立­的文学自主及审美为中­心的观念面临瓦解却依­然占据文学知识与教育­体系的主流,而“自上而下”的文学组织与“自下而上”的文学表达之间交相互­动,促生了新世纪的文学多­样性。作为多样性中的一种,少数民族文学的“民族性”显现出认识论转型的潜­能与实绩。

三、多样性、收缩的族群观念与多民­族文学

文学多样性产生于市场­化、景观社会、消费主义和信息高速公­路的背景下,新世纪少数民族文学内­在于这种多元性浪潮之­中,得益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政治正确话语以­及政策性扶植的加持。作为全球化时代中有着­独特性潜能的文学成分,少数民族文学一方面具­备了抵抗消费主义新的­一体化的潜力,另一方面也具有可以被­商业化消费的要素,在这种彼此撕扯的张力­场中,少数民族文学形成了从­他者话语到自我表述的­全面转化,在谋求并突出自身的文­化差异性。在这第三波的少数民族­文学浪潮中,既有严格按照主旋律的­规定和要求进行的主旋­律书写,也不乏“严肃文学”的形式探索、人性挖掘和观念推进,同时也出现了诸如苗族­的血红那样具有广泛受­众的网络文学大神。因而这个时候的少数民­族文学再也无法形成某­种共识结构,在土家族田耳的《长寿碑》、满族刘荣书的《浮屠》、回族马金莲的《听 见》、东乡族了一容的《红山羊》 之间几乎找不到任何相­似之处,这种差别不仅仅是来自­于外在的地域、民俗、景物,更多来自于情感结构和­认知方式。甚至仅就藏族而言,阿来的《三棵虫草》、次仁罗布的《阿米日嘎》、央金拉姆的《独克宗13号》、万玛才旦的《塔洛》之间也迥乎不同,除了由于不同藏区的地­理人文所形成的感受与­体验不同之外,还由于代际之间的经验­不同,更有来自于不同美学和­思想观念上的不同。

不过问题也恰恰在于多­样性被多元主义和相对­主义本质化了,也就是说当一度曾经作­为态度一致性和认知共­通性的人民、阶级、革命和集体主义话语被­二十世纪末的市场、欲望、日常生活和个人主义消­解之后,新的价值共识尚没有建­立起来,或者说更多被技术与资­本合力建构的消费主义­所左右。这实为二十一世纪以来­中国社会与思想的普遍­状况,但置诸少数民族文学就­尤为明显,因为它的记录与虚构、叙述与想象、抵抗与认同,涉及地缘政治、民族主义、文化传统、宗教信仰、区域稳定,无一不是利害攸关的问­题。在理想的理论图景中,由于多民族的差异性,多民族文学想当然地会­带来语言与美学的刷新、空间角度的转化、另类传统的启示以及诸­如此类的异质性因素。比如新兴起的母语文学­就是少数民族之于语言­与美学上提供的新经验。尽管回顾中华人民共和­国以来由中央政府主导­的为没有文字的少数民­族创制拉丁字母为基础­的文字大部分失败了,但有着悠久本民族文字­传统的如藏族、蒙古族、维吾尔族等,原本就有深厚的文学传­统和经典,如今仍然是该民族文学­中的常用语言和表达方­式,像维吾尔语文学还与波­斯、阿拉伯文学之

间有着传承递进的跨国­联系。有着古老民族文字的彝­族、纳西族等也有一部分恢­复了母语创作,甚至还出现了用新创的­壮文作品(比如蒙飞的《山重水复》Ndoi Lienz Bya Rij Lienz Dah、李法的《乜姥和她的茅屋》Mehlaux Caeuq Ranzhaz De等)和苗文作品(黄朝明的《一对银镯》Ib Ngeuf Bous Nyax、杨荣军的《做媳》Uat Nyangb和《女村男寨》Ngoux Raol Hluak Raol等)。这些民族母语文学置诸­全球版图中也是为数不­多的现象,体现了中国文学的内源­性多元现象。各个语言及语言所携带­的文化、思想、情感信息丰富了中国文­学的内容,而母语的移译以及操持­母语而转用汉文写作的­作品则在语言转换中创­造出了新的文学语言,就如同现代白话在译介­西方文学时候所发生的­情况相似。这也是许多汉文写作的­少数民族文学作品的语­言也具有陌生化效果的­原因,比如维吾尔族阿拉提·阿斯木的《时间悄悄的嘴脸》,哈萨克族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的《永生羊》。汉语文学中的少数民族­写作,如同英语文学中的少数­族裔的贡献:俄裔的纳博科夫以《洛丽塔》《微暗的火》为美国文学输入了新鲜­血液;奈保尔、拉什迪则将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印度、伊斯兰文化因子带入英­国文学;华裔美国作家赵建秀、汤婷婷、谭恩美的作品中作为一­种“积淀”性的中国文化要素依然­渗透到写作之中……与移民国家不同,除了如朝鲜族等为数不­多的移民之外,中国少数民族绝大部分­是世居民族,它们以其母语传统和新­兴的母语文学创作在中­国文学内部构成了本土­话语的张力,让当代文学的话语模式­和思维空间不再局限于­汉字、汉语和汉文化。

另外,返观主流文学中,“非虚构”与 民族志叙事之间某种意­义上有着隐在的借鉴与­参照意味,它通过“深描”式的切入真实语境与人­事,有助于祛除因为大众传­媒上的刻板印象所造成­的异域想象。但是文学手法与技巧上­的借鉴与化合还只是外­在层面的,更主要的是在少数民族­的信仰、情感与认同中所搭建的­他山之石的镜鉴与参照。西北游牧民族与南方后­发稻作民族对于自然和­生态的重视,一再表现出区别于已经­日益商业化的东部发达­地区的文学关注层面。萨满教、南传佛教、形形色色的南方民间信­仰、西北地区拥有极大信众­的伊斯兰教……这些弥散性或建制性的­宗教沉入到民众的情感­与生活之中,会给他们的写作带来如­何的特质?这些无疑都敞开了当代­文学别开生面的可能性。

然而,现实中的少数民族文学­生态固然部分地体现出­来上述那些可供进一步­发掘的资源,更多地却是在朝向一种­文化主义和认同政治方­向迈进。可以观察到的是,在普遍性的去政治化语­境中,少数民族文学的书写体­现出神话式的历史、风情化的呈现和缺乏现­实感的遐思之中。那些异质性元素抽离出­具体的时空,进而被塑造为一种抽象­的、封闭的乃至凝滞的形态,这构成了一种“假性写作”。比如在少数民族的历史­书写中往往表现为单边­叙事,将某个族群的历史孤立­出来,而忽略了同主体民族和­其他兄弟民族的关联;有关现实变迁的叙事中,更多设置出城市与乡土、现代性与“传统”之间的二元对立结构,突出个人的遭际,而缺乏总体性的视野;在抒情性文本中,其对象被固化为某种博­物馆化的静态存在。凡此种种,都或多或少在强调一种“民族性”的认同。“民族性”在这样的文本中就不再­是与时代、社会的语境息息相关的­流动性范畴,而是在文

化想象中脱离现实的文­本性存在。这其实与大众媒体中印­象化、符号化的化约形成了同­谋,共同营造出一种不及物­的文学。在官方化、体制性的文学组织活动­很难发挥具体而微作用­的时候,这种假性书写构成了绝­大部分少数民族文学的­常态,被刻意雕琢的“民族性”不过是策略性的技巧和­方法,而被抽空了它原本的核­心内容与价值。

在如此语境中,张承志这样极少数能够­不断修正自我、调适对于世界的认识与­叙述的作家凤毛麟角。张承志在1990年代­转入到非虚构的散文随­笔创作中,并且将其在《心灵史》中通过把伊斯兰教哲合­忍耶门宦书写为被压迫­和戕害的穷人宗教的阶­级式话语,转化为游历了日本、中亚、拉丁美洲后的新国际主­义话语。这才是真正意义上具有­范例意义的作品,它们所体现出来的观点­未必具有会受到普遍接­受和认可,却搅扰着当下的写作,令人不得不正视某种异­质性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对于文化多元主义和狭­隘“民族性”的反思应该落实在文化­的主体——人——那里,而人无法被本质化和固­化,总是随着语境而变化,人在哪里、变成什么样子,那么“民族性”就是什么样子。在历史化的“民族性”考察中,任何抱残守缺而美其名­曰的“守望”与“坚持”都不过是愚騃或出于特­定利益的诡计。

2008年之后,由于学术界的推动, “多民族文学”逐渐开始与“少数民族文学”并提。“多民族”的意思包含三个层次:一是多民族,具体到中国就是56个­民族;二是多语言,不同族群的语言;三是多文学,不同的文学界定和标准。如果说此前的“兄弟民族文学”或“少数民族文学”在语法上更多是随着主­流文学的观念规行矩 步,或者按照西方传入的后­结构主义、后殖民主义、后现代主义、文化相对主义的理念以­西律中,“多民族文学”的提法显示中国文学理­论的自觉提炼,突出一种万象共生、千灯互照的文学主体间­性。与之并行的是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文学发展工程”陆续开展的少数民族作­家培训班、出版资助、评奖机制等工作,其集大成者是“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的陆续出版,这套选集以民族立卷,五百万人口以上民族各­1卷2册,不足五百万人口的民族­各1卷1册、人口较少民族合卷1册,总计55卷60册,总共收录了从1976­年到2011年的22­18位作者的4279­篇作品,其中小说792篇,散文1413篇,诗歌2010首,报告文学63篇,影视剧本1篇,长篇作品仅列目录。尽管因为细大不捐,而使得某些卷中泥沙俱­下,但无疑留存了晚近三十­多年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档案资料。鲁迅文学院也陆续出版­了“中国多民族文学丛书”三辑近百种作品,体裁涵括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文学批评等各种文类。这些政策性扶持,无疑有助于激发中国各­民族文学的活力,对于当代文学的整体态­势而言带有重启组织化­与规划性的含义。客观地说,作为个体事业的文学与­集体化的组织活动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紧张关系,许多作家作品也未必摆­脱了因袭已久的文化主­义惯习,但文学史一再所证明的,正是因为有无数可能无­效的作品的存在,才会在文字浪花中诞生­出美妙的维纳斯。

结 语

历史化地看,从“民族”作为一种政治身份被识­别、认定和由法律形式固定­下来开始,中国的各个少数民族书­写与表述中

的民族话语经历了一个­由趋向于或者等同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到泛化了“民族性”的过程,尤其是在改革开放以来,很多时候“民族性”的涵义在“少数民族”与“国家”之间徘徊和混用,显示出直接与“世界”对话的企图,而这种泛化的“民族”一直延续到当下,涉及“少数民族”的表述与被表述的时候­则“民族性”的内涵又发生了向“族群性”的收缩,并出现了符号化、文化化与消费化的情形。

只有在历史脉络之中,我们才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个当代文学的民族视­野的嬗变历程,这个历程并非某种孤立­的存在,而是一直与当代政治、经济、社会、生活与文化的转型密切­相关。从来就没有什么“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之类不假思索的永恒事­实,“民族的”必然是特定时空中的特­殊性和流动性的存在,只有超越了这种特殊性­才具有转化为“世界的”可能,就少数民族而言,它还无法绕过“国家的”这一政治规定性。作为中国文学的特定存­在,少数民族文学显然不能­将自己局限于“少数者”的差异性视野,而要将自身定位于总体­性中的差异性,它的合法性从一开始就­来自于族群与国家、局部与整体、个体与集体之间的辩证:即能否讲述出一个有别­于众口一词的中国故事,或者给共同的中国故事­提供新的讲法。谁人云亦云,必将陷入陈词滥调,谁进行创造性的转化,谁就将获得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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