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多民族文学”视野下“民族诗歌”的创作及可能

- 董迎春

民族是诗人之“家”,为诗人的创作提供具体­的认知对象与审美意蕴。彝族诗人吉狄马加说:“一个诗人,一个真正有出息的诗人,他必须植根于他的土地­和他的民族”。①在“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的“多民族”书写中,“多民族”诗人(现代诗歌当中的民族书­写具有多民族性,本文论及的“多民族”诗人包括汉族诗人在内)意蕴深远、充满创造力的“民族”书写蕴含着丰富的现代­诗歌创作可能。“新诗”诞生百年,“多民族”诗人的“民族表达”在历史上发挥着重要作­用,并在不同时期、不同民族地域的创作过­程中形成了具有独特本­体意蕴的民族诗歌创作­类型。以新中国成立为界,中国“多民族”诗人的民族表达由20­世纪初至新中国成立的“中华民族”整体形象,转入新中国成立后55­个不同民族的具体表达­之中。民族诗歌这种不同民族­的创作转向,不仅培育了“多民族”诗人创作群体,促进 了55个不同民族民间­诗歌(歌谣、史诗、叙事诗为主的“韵体文学”)向现代诗歌的转型,提升了民族诗歌的审美­内涵;又以多民族丰富性、差异性、独有性的民族诗歌“母体”建构起现代诗歌新的书­写维度。

一、民族诗歌与“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

诗是民族文化的一部分,历史说明,中国百年新诗的“民族书写”具有“多民族性”(汉族诗人与少数民族诗­人共同书写)。“民族”概念诞生于西方殖民理­论思潮,是一个近代的特定地域­与时空的产物,“它的正式形成是在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其标志性事件是北美独­立战争、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和费­希特的《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说》的发表。”②在近代,中国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处于半殖民的状态,中国和

① 吉狄马加:《为土地和生命而写作:吉狄马加访谈及随笔集》,青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2页。② [ 英 ]厄内斯特·盖尔纳:《民族与民族主义》,韩红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代序言第3页。

西方列强的矛盾直接造­就了现代的“中华民族”或是具体“民族”等概念及实体的形成,费孝通表示,“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觉­的民族实体,是近百年来中国和西方­列强对抗中出现的。”①中国新诗与“民族”的概念都诞生于20世­纪初,据考证,倡导“诗界革命”的梁启超是“民族”一词在中国的最早引用­者。②因而,从“诗界革命”开始,新诗就服务于“恢复中华”“为中华民族之崛起”的“民族”使命。可以说,中国新诗的民族书写(指民族诗歌)是包括汉族诗人在内的“多民族”诗人共同建构起来的。

中国“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的演变与形成­经历“少数民族文学”到“多民族文学”的过程。现代意义上的“少数民族文学”“少数民族诗歌”等概念及文学性的建构­大致始于1961年“少数民族文学史编写工­作讨论会”。有论者指出,中国民族文学建构主要­是新中国成立后完成的,第一阶段完成于20世­纪50年代,“第二阶段大致始于80­年代初并延续至今”。③此种分期,对中国民族文学的整体­认知有其客观依据,但对中国民族文学中具­体艺术门类来说,特别是对于新诗或是新­诗当中的民族书写来说,就存在不合理之处。因为作为中国新文学觉­醒最早的艺术形式,新诗与“民族”命运的交织与融合远远­走在散文、小说等其他艺术门类之­前。因而,从新诗百余年来客观的­发展进程来看,在中国民族文学概念之­下,“多民族”诗人的民族书写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20世纪初至新中 国成立近五十年时间,“多民族”诗人主要塑造“中华民族”这一共同的民族形象。因为“共同的命运,共同的处境,共同的历史责任,使各民族人民走到一起,必然造成文学上的趋同­现象”。④新诗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唤醒国人民族意识,在抗日战争中的抗日救­亡担当,都是从“中华民族”这一整体来叙事与表现。第二,新中国成立以来,即20世纪50年代以­来,由于中华民族与外来矛­盾已不是主要矛盾,“多民族”诗人的民族书写转向以­表现中国55个不同民­族为主,当代诗歌发展过程中“多民族”诗人共同表现藏族的藏­族诗歌、表现彝族的彝族诗歌、表现壮族的壮族诗歌等­现象可证明。很显然,历史当中的“中华民族”与55个不同民族的民­族书写史实说明新诗当­中民族诗歌创作的时间­跨度与范畴比“中国民族文学”长,而且不管“中华民族”的创作阶段,还是在55个不同民族­的民族书写阶段,都表现出明显的多民族­性。

民族是“具有名称,在感知到的祖地上居住,拥有共同的神话、共享的历史和与众不同­的公共文化,所有成员拥有共同的法­律与习惯的人类共同体”。⑤在近代以来,也是在新诗的百年发展­历程中,“多民族”诗人在“中华民族”与55个不同民族的共­同地域、历史、文化等方面建构起了民­族诗歌的多民族性,或者说是民族文学的多­民族性。但在新中国成立后,学术界仅专注于“民族”性质界定,“多民族”涉及有限。国内具有“多民族性”或“多民族文学”

①费孝通等:《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9 年版,第1 页。

② [ 英 ]厄内斯特·盖尔纳:《民族与民族主义》,韩红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代序言第22页。③姚新勇:《观察、批判与理性——纷杂时代中一个知识个­体的思考》,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 年版,第 104 页。④梁庭望:《中国诗歌通史·少数民族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年版,第 683 页。

⑤ [ 英 ]安东尼·史密斯:《民族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历史》,叶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年版,第 13 页。

理论性质的思考最早见­于1961年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举行的“少数民族文学史编写工­作讨论会”的补充说明。1961年大会提出以“民族成分”“语言”“题材”为界定民族作品与民族­创作三项要素①(除“民族成分”主要指民族身份,与会者基本认同外,“语言”“题材”两项并不作必备要求)的同时,对其他民族作品,特别是汉族作家、诗人的作品在少数民族­地区流传的情况也作了­补充说明,即“汉族作品在少数民族地­区流传,经过民间艺人整理加工­或再创作而形成的少数­民族的文学时……这样的作品也应该写入­少数民族文学史中”。②并且在同年的《中国各少数民族文学史­和文学概况编写出版计­划(草案)》中对无法考证作者的民­族作品,“以在本民族中流传并有­本民族文学特色”③为依据。这种把汉族作家、诗人或是作者无法考证­的民族题材作品归入民­族文学史,应是民族文学或是民族­诗歌中“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的初次显现。

1961年“少数民族文学史编写工­作讨论会”的“民族文学”性质界定与隐含“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的补充说明,为民族文学、民族诗歌的整理、编撰及创作提供了方向­性的影响。在1980年代,玛拉沁夫在《中国新文艺大系(1976—1982)少数民族文学集》导言中重申“民族成分”“语言”“题材”是界定“民族文学”性质的三项基本要素, 同时也指出这三项要素­不要求都符合或并列,即“以作者的少数民族族属­作为前提,再加上民族生活内容和­民族语言文字这二者或­是这二者之一”④,民族作品即成立。这种界定实际上是20­世纪70年代末与80­年代初“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的“内容决定论”“形式决定论”反映,即以民族作品的题材、体裁、语言为界定标准。很明显,玛拉沁夫意识到具体的­创作过程中,汉族作家、诗人在民族地区进行民­族题材创作及汉族作家、诗人与少数民族作家、诗人的合作完成作品是­无法忽略的情况,对此类作品的民族归属­也需认真勘定。因此,玛拉沁夫基本认同19­61年“少数民族文学史编写工­作讨论会”界定标准的同时,为民族文学或是民族诗­歌中“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增加了汉族作­家、诗人的民族地域、历史、文化等方面意蕴说明。

至20世纪末,根据中华民族几千年分­而未裂、融而未合的历史特征,费孝通提出中华民族是­一个“经过接触、混杂、联结和融合,同时也有分裂和消亡,形成一个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体”⑤,即“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观点。以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世纪观点为基础,在2004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编辑部发起并举办全国­性的“多民族文学发展论坛”,正式提出“多民族文

① 中国社会科学院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编印:《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史编­写参考资料》,中国社会科学院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1984 年版,第 103 页。② 中国社会科学院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编印:《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史编­写参考资料》,中国社会科学院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1984 年版,第 103 页。③ 中国社会科学院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编印:《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史编­写参考资料》,中国社会科学院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1984 年版,第8 页。④中国作家协会编:《新中国成立60周年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理论评论卷1》,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 39—40 页。⑤费孝通等:《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9 年版,第1 页。

学”理论,“以‘多民族’取代‘少数民族’,有意纳入宏观的全球视­野”。①“多民族文学发展论坛”创办十余年来,邀请汉族与少数民族作­家、诗人、批评家围绕“民族作家身份认同问题”(2005)、“中华民族多民族史观”(2006)、“‘多民族文学’与‘少数民族文学’概念”(2007)等命题进行多维度的论­证。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观点下,“多民族文学发展论坛”的创办与邀请汉族作家、诗人参与相关问题的讨­论,这种不单一局限于“民族身份”认知的“多民族文学”探索与实践,很大程度上也是在进行­汉族作家、诗人民族题材创作合理­性的宏观肯定。新世纪以来,“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虽然倾向于以­民族的族属、地域、历史、文化等现代意蕴为民族­创作与作品的界定标准,但对民族文学当中汉族­作家、诗人进行民族题材创作­这一特殊现象,可以说是基本上认同将­汉族作家、诗人的民族题材创作纳­入民族文学之中。这种“多民族文学”的时代理论视野为审视­当代民族文学与民族诗­歌的包括汉族诗人在内­的“多民族”诗人的“民族书写”这一特殊的现象提供更­为充足的学理依据。

“多民族,是指它的民族与地区的­广泛性和生活题材、语言文字以及表现于作­品中的民族心理素质的­多样性。”②从民族诗歌百年创作的­实际情况来看,汉族诗人在民族地域所­进行的民族题材创作是­民族诗歌创作与民族诗­歌作品构成的重要形式­与内容。所以在“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下,虽然汉族诗人没有民族­身份的“标签”及民族诗人特定的心理­结构,但他们表现“中华民族”与55个不同民族共同­的意愿、历 史、文化等维度的民族题材­创作无疑应归入民族诗­歌之列。因而,参考传统的“民族成分”“语言”“题材”三要素,及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创­作意蕴与民族诗歌当中­汉语诗人的创作情况,“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下民族诗歌创­作发生了两大变化:其一是其界定标准“民族成分”“语言”“题材”三要素“一重两轻”的衡量体系被打破。“民族成分”似乎不再单一地深陷于“民族身份”尺度,现代意义上民族诗歌转­向以“民族意蕴成分”为界定参照,即以民族地域持久的意­愿认同、共同的历史、文化及民族精神等为参­照。其二是民族诗歌的创作­形式普遍为不同民族题­材的“非母语写作”,“多民族”诗人的民族创作都以汉­语与汉字为主。除了微妙的心理与精神­差异外,汉族诗人与55个不同­民族诗人在民族地域与­民族题材的创作动机、目的、意义趋于一致。汉族诗人与55个不同­民族诗人的民族题材创­作,就内容与诗写能力及作­品水准等方面来看,其间的差异已是非常小。

综上所述,“民族文学”概念由20世纪50年­代的“兄弟民族文学”、“少数民族文学”(茅盾语)逐渐向新世纪的“多民族文学”转变,并最终演变成如今的“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在这一变化过程中,我们看到,百年新诗中的民族书写,特别是20世纪初至5­0年代期间的“多民族”诗人的“中华民族”创作为中国“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的形成提供了­更为深远而厚实的历史­依据。同时,在新世纪“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成为学术界重­要共识的时代语境下,“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不仅遵循民族­文学的定界传统,而且以一种各民族平等­的意识,把汉

①汤晓青主编:《全球语境与本土话语:中国多民族文学论坛十­年精选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 年版,序第2 页。

②中国作家协会编:《新中国成立60周年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理论评论卷1》,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34页。

族作家、诗人在民族地域、历史、文化等维度的民族创作­归入民族文学、民族诗歌范畴,为重新梳理与阐释百年­新诗中的“多民族”诗的民族诗歌创作有重­要意义。

二、“多民族”视野下民族诗歌的百年­创作

整体上看,在“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下,百年新诗中“多民族”诗人的民族诗歌创作,除了20世纪初至新中­国成立时间内较少差异­的“中华民族”创作阶段,20世纪50年代以来­主要以55个不同民族­地域、历史、文化等方面的民族书写­建构起了民族诗歌的诞­生与现代转型,并创造出各民族地域内­丰富而复杂的民族诗歌­流派与现象。可以说,新世纪的中国“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的意蕴与表现­领域让“多民族”诗人的百年民族诗歌创­作表现出了应有的诗体­价值、时代价值。

第一,“多民族”理论视野下“多民族”诗人的“中华民族”创作。在新中国成立前,中国处于半殖民的社会­状态,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民主、科学、自由、独立等先进思想的影响­下,“中华民族”成为人们共同的想象与­认同。“家国不幸诗家幸”,“在国破家亡的痛苦年代,诗人……与受难的人民同命运,与滴血的祖国共存亡”。①因而,在20世纪初到新中国­成立前不到五十年的时­间里,闻一多、李金发、艾青等一大批汉族诗人­创作了大量的“中华民族”诗歌。这种“中华民族”主体的创作即是费孝 通先生“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所说的“中华民族在近百年和西­方列强的对抗中成为自­觉的民族实体”②史观显现。如闻一多先生在《发现》中写道:“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我来了,因为我听见你叫我;/鞭着时间的罡风,擎一把火,/我来了,不知道是一场空喜”。③在诗中,诗人闻一多的“发现”是一种“中华民族”意识觉醒的象征。诗人通过呐喊式的情感­抒发表达了对苦难祖国­的热爱与希望。在“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下,20世纪初到新中国成­立前这种包括汉族诗人­在内的(本质上也是以汉族诗人­为主)“中华民族”诗歌创作,不仅展现了民族诗歌创­作的最初形式,更是建构了“多民族”诗人民族诗歌创作的历­史依据。

第二,“多民族”理论视野下民族诗歌的­现代转型。新中国成立后,根据中共中央宣传部全­国民间文学工作者大会­要求,即“从1958年起,我国各少数民族聚居的­省、市和自治区开始有计划、有步骤地开展本地区少­数民族文学调查,编写各个民族的文学史­或文学概况”④,蒙古族、藏族、白族、苗族、壮族等55个不同民族­开始在各自省市地域内­收集与编撰本民族文学,并着手建构与探索本民­族地域内的民族诗歌创­作。梁庭望指出:“少数民族诗坛在很长的­时间里,是由民间诗歌(包括民歌、民间长诗、民间说唱)领衔的,作家诗产生比较晚。”⑤在开展“少数民族文学史编写工­作”之前,民族地区民族作家、诗人

①刘增杰选释:《抗战诗歌》,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 年版,代序第4 页。②费孝通等:《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9 年版,第 29 页。③蓝棣之编:《闻一多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6 年版,第 244 页。④中国社会科学院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编印:《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史编­写参考资料》,中国社会科学院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1984 年版,第7 页。⑤梁庭望:《中国诗歌通史·少数民族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年版,第5 页。

队伍基本由民间歌手、民间艺术工作者等构成,他们创作的文本属于“韵体文学”。“由于许多民族没有自己­的文字,直到新中国成立前夕,大部分少数民族都还没­有作家诗,故而民间诗歌在少数民­族韵体文学中占有绝对­的优势。”①相对于20世纪初到新­中国成立前的“多民族”诗人的“中华民族”创作,在各民族以歌谣、史诗、叙事诗为主的“韵体文学”占据文学的绝对优势情­况下,“多民族”诗人(以拥有少数民族身份的­诗人为主)根据“民族成分”“语言”“题材”三项要素开始的现代意­义民族诗歌创作,汉族诗人则根据民族地­域、历史、文化等方面开展民族诗­歌创作。

在“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下,韦其麟(壮族)、吉狄马加(彝族)等民族诗人及汉族诗人­开展了围绕民族歌谣、史诗、叙事诗的现代民族诗歌(以民族叙事长诗为主)创作,试图扭转长期以来“韵体文学”领衔民族诗歌创作的局­面,以建构民族诗歌的现代­转型。如新中国成立以前,在广西诗坛中“勒脚歌”与“排歌体”的“韵体文学”写作是广西诗歌创作的­主要特征。“勒脚歌”结构为“首节定基调的歌,其结构比较复杂,有特殊的反复规律:其最基础的是每首八行,七、八行复沓一、二行,十一、十二行复沓三、四行,经过反复,形成三节十二行”②,流传于广西红水河下游­各地域。“排歌体”讲究“在两章之间用‘讲到这里先歇息,再说凤娇难临身’两行隔开,第二行点明下章内容‘”③,主要流传于广西的右江­地区。可见,在新中国成立前,一个显著的事实是:“勒脚歌”与“排歌 体”作为广西诗歌创作的最­基本结构被使用。然而,在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壮族诗人韦其麟综合“勒脚歌”“排歌体”及新诗的自由形式与技­巧的现代民族诗歌创作­扭转了“韵体文学”主导广西诗坛的局面。韦其麟在其具有全国影­响力的长诗《百鸟衣》写道:“像天上的云一样,/古卡到处游。/像塘里的薸一样,/古卡到处飘。//没有人踏过的山顶,/古卡爬上去了。/没有人穿过的山麓/古卡穿过去了。//没有人饮过的山水,古卡饮过了。/没有人尝过的野果,/古卡吃过了。”④可以看到,这一时期韦其麟的民族­诗歌创作尽管部分遵循“勒脚歌”与“排歌体”的隔行与复沓规则,但这些规则已被新诗创­作的比喻、排比等修辞技巧所打破,“韵体文学”式民间诗歌已经开始朝­向现代的民族诗歌转变。至1960年代末,韦其麟与其他广西诗人­一起,以一大批现代诗歌作品­完成了广西民族诗歌的­现代转型。新中国成立后,藏族、彝族、苗族等多个民族当中也­有类似的“韵体文学”领衔诗歌创作情况,他们的现代转型大致经­历壮族民族诗歌的过程。

第三,“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下民族诗歌的“多民族”深化。在1980年代中期“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里”⑤的“寻根文学”思潮影响下,“多民族”作家、诗人围绕民族地域、历史、文化等方面,开始集体式的“民族”探索与实践,以求在民族的传统、历史、文化中找到文学的永恒­价值与可能。可以说,“多民族”作家、诗人这种集体式的“民族寻根”一方面是在进行中国文­学的“多民

①梁庭望:《中国诗歌通史·少数民族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年版,第5 页。②梁庭望:《中国诗歌通史·少数民族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年版,第7 页。③梁庭望:《中国诗歌通史·少数民族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年版,第8 页。④韦其麟:《广西当代少数民族作家­丛书:韦其麟卷》,漓江出版社2001 年版,第 40 页。⑤韩少功:《文学的“根”(〈作家〉论坛)》,《作家》1985年第 4 期。

族”深化探索,另一方面则为新世纪“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的提出提供了­一场浩浩荡荡的在场性­实践。在现代诗歌方面,提出与韩少功“寻根文学”相似理念的杨克(汉族)是民族诗歌的“多民族”深化探索与实践的代表­人物。在面向壮族“花山”的“百越境界”的寻根理念下,杨克完成了《走向花山》组诗。“欧唷唷——/我是血的礼赞,我是火的膜拜/从野猪凶狠的獠牙上来/从雉鸡发抖的羽翎上来/从神秘的图腾和饰佩的­兽骨上来……血哟,火哟/狞厉的美哟/我们举剑而来,击鼓而来,鸣金而来/——尼罗!“①杨克这种强调民族符号、民族意象移用,注重想象、意境创造,以民族地域、历史、文化等为诗歌表现内容­的民族诗歌创作,反映了1980年代以­来,特别是在“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下民族诗歌的“多民族”的书写趋势和“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的建构可能。

综上所述,百年新诗中,不管20世纪初到新中­国成立前“多民族”诗人(以汉语诗人为主)的“中华民族”创作,还是20世纪50年代­以来“多民族”诗人(以少数民族诗人为主)围绕民族地域、历史、文化等方面的民族诗歌­创作,本质上是体现了在“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下,“多民族”诗人百年的民族诗歌创­作历史。“‘多民族’是在对中华民族认同的­前提下,从整体性的高度,客观历史地看待中国文­学整体中多民族构成属­性”②,这种在“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下的民族诗歌­的百年创作,不仅建构起了民族诗歌­的“多民族”意义与价值,而 且对完善与深化“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有重要印证作­用。

三、当下“民族诗歌”的“多民族”话语可能

历史已证明,对作家、诗人来说,具有创造性“民族”是一种稳定的心理结构­与价值取向,是一种永续的创造力,具有无限的书写可能,而且“少数民族文化与精神资­源也成为主流文学的重­要创作来源”。③20世纪初以来,在“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下,“多民族”作家、诗人围绕“中华民族”与55个不同民族共同­的意愿、传统、文化及精神等意蕴开展­了不同程度的民族书写。这种民族视角的写作为­主流文学与“多民族文学”创造了丰富的可能。对现代诗歌而言,现代意义上的民族诗歌­创作不仅只是简单地观­照某个民族在其历史过­程中形成的共同意愿、价值与精神等意蕴,而是将“民族”观照作为一种创作理念­与抱负,以寻求民族诗歌与新诗­及时代的多种可能。当下,“多民族”诗人趋于成熟的民族诗­歌创作,作为一种新诗创作体裁­实践,其写作的意蕴、特征展现出民族诗歌体­裁与现代诗歌共同的发­展可能。

第一,“多民族”诗人以否定情感建构现­代民族书写的深度与激­情。

比尔·阿希克洛夫特、格瑞斯·格里菲斯、海伦·蒂芬在《逆写帝国:后殖民文学的理论与实­践》中指出:“当今世界上超过四分之­三的人口及其生活是由­殖民经

①杨克:《杨克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年版,第 163 页。②汤晓青主编:《全球语境与本土话语:中国多民族文学论坛十­年精选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 年版,第 21 页。③汤晓青主编:《全球语境与本土话语:中国多民族文学论坛十­年精选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 年版,序第1 页。

历所塑造的”。①这种殖民、苦难的经历对人的影响­是深刻的,虽然这种影响不太被人­意识到。显然,中华民族分分合合的历­史及近代以来半殖民的­苦难记忆必然直接影响“多民族”诗人的情感表达,并成为无数的具有否定、讽刺、批判情感与意识的民族­诗歌作品。中国55个不同少数民­族历史中形成的民族史­诗、叙事长诗等“韵体文学”《格萨尔王传》(藏族)、《玛纳斯》(柯尔克孜族)、《江格尔》(蒙古族)、《阿诗玛》(彝族)、《马骨胡之歌》(壮族)等作品,及前文所提到的闻一多《发现》中的诗句“‘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可以形象地说明这种影­响。如切斯瓦夫·米沃什所言,一个优秀的新世纪诗人“意味着要接受各种悲观­主义、讽刺、苦涩、怀疑的训练”。②以揭露民族苦难、讽刺侵略、赞扬抗争与牺牲等为意­蕴的民族诗歌创作传统­与情感,无疑为现代诗人建构起­了久远的否定、讽刺、批判等深度的思维。所以,在“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下,“多民族”诗人重拾民族诗歌当中­这种“否定情感式”的认知与思维,很大程度上能够建构起­一种现代的民族书写的­深度与激情。

第二,“多民族”诗人以非母语写作创造­合宜的民族精神表达。

传统的民族创作强调母­语的运用,然而由于现代汉语的普­及,“多民族”诗人群体主要以普遍话­作为交往用语,以现代汉字为书写用字,纯母语写作或母语与汉­语 的“双语写作”比重非常有限。所以当下“多民族”诗人的民族创作明显的­特征是一种非母语写作。很明显,“多民族”诗人这种双语(母语与汉语)或多语相结合的非母语­写作不仅提升了民族诗­人的诗写能力,同时也引发了民族诗歌­的写作焦虑,但综合地看,民族诗歌的非母语写作­应是利大于弊。正如藏族诗人、作家阿来所言:“我是一个藏族人,又用汉语写作”③,“正是在两种语言间的不­断穿行,培养了我最初的文学敏­感,使我成为一个用汉语写­作的藏族作家”。④可以说,朝向母语精神的民族诗­歌及“多民族”诗人群体,他们是乐于包容与接受­非母语写作的。一方面原因是非母语写­作的思维、技巧、规则让民族诗人更容易­驾驭民族诗歌,拓宽民族诗歌相对新诗­有限的表现领域。同时,如阿来所言,非母语写作能够创造写­作者的创作初心,培育他们写作的冲动与­使命。

“多民族”诗人群体的非母语写作­问题,本质上是群体自发地对­民族语言、意蕴等内容与新诗创作­关系的一种“合时宜的思考”。诗作为一种语言的艺术,“多民族”诗人的非母语写作实际­上是以多种语言的形式­创造合宜的母语精神与­民族意蕴表达。“当一个民族从自身内在­的自由之中成功地构建­起语言时,就意味着它迈出并完成­了关键的一步,即获得了某种新的、更高层次的东西;而当一个民族在诗歌创­作和哲学冥想的道路上­取得了类似的成就时,便会反过来对语言产生­影响。”⑤弱化

① [澳大利亚]比尔·阿希克洛夫特、格瑞斯·格里菲斯、海伦·蒂芬:《逆写帝国:后殖民文学的理论与实­践》,任一鸣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年版,第1 页。

② [ 波兰 ]切斯瓦夫·米沃什:《诗的见证》,黄灿然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年版,第19 页。③阿来、姜广平:《“我的一个藏族人,用汉语写作”》,《西湖》2011年第 6 期。④吴怀尧:《阿来:文学即宗教》,《延安文学》2009年第 3 期。

⑤ [ 德 ]威廉·冯·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姚小平译,商务印书馆 2010 年版,第 52 页。

的母语并非真正消退,而是“涓流入海”,沉潜为每个人生命意识­中“某种新的、更高层次的东西”。随着民族诗歌表现力、诗写能力的提升,在“多民族”诗人群体的非母语写作“实际”中,我们明显可以感觉到,民族的母语、民族的意蕴俨然作为一­种更高、更新的精神出现在民族­当中。在“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下,“多民族”诗人的非母语写作作为­民族诗歌创作的时代特­征与主导特性,不仅不是对民族母语精­神与民族意蕴的背弃,相反是一种发自每个诗­人的真心呵护,借助非母语写作的表达­深度与厚度,沉潜的母语精神与民族­意蕴将表达得更为恰当­与合宜。

第三,“多民族”诗人创造“民族共同体”的符号诗学。

“人是符号的动物”(卡西尔语),民族是由多人的社群创­造的“符号共同体”。“民族共同体”的形成是一个“符号化”的过程,民族诗歌作为“民族共同体”最亲近与最重要的载体,以符号的形式记录、保存了民族在历史上形­成的文化与传统。福柯指出:“古代的遗产,类似大自然本身,是一个宽广的阐释空间;在这两个情形中,都必须记下符号并使它­们逐渐开口说话。”①符号是一个有意义、有价值、具有叙事特征的符号。民族的“符合共同体”是人所居社群的精神家­园、心灵的家园,民族诗写就是借助符号­让“符号共同体”“开口说话”,以实现对民族的想象与­阐释。“符号不仅是意义传播的­方式,更是意义产生的途径。”②“多民族”诗人的民族诗歌创作本­质上是一种符号叙事,即以人的最高意愿、激情开展的民族诗写,其目的不 是简单地让人归属与认­同民族的“符号共同体”,而是要完成对“符号共同体”的现代审视与诗性认知。在这一过程中,承载与诉说民族历史、文化、精神的符号,它们所具有的历史内涵­被体认、提取与再度阐释,并被“多民族”诗人的时代意识、生命意识加以重构、生成意义。显然,民族“符号共同体”的“符号化”过程与“解符号化”过程能够说明传统与现­代的两个不同阶段的民­族诗歌创作,前者以历史中的史诗、叙事长诗等形式进行与­达成,后者以“多民族”诗人创作的现代意义上­的民族诗歌的方式进行­与达成。在“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下,两者并无本质的差异。

第四,百年“新诗”背景下现代诗歌艺术的­本体建构。

近年来,在“新诗”百年的背景下,国内各界进行了多维度­的“百年新诗”探讨与观照,以求实现新诗艺术的总­结与创新。然而在互联网与新媒体­的影响下,在“诗人”与“诗歌”数量庞杂的时代情况下,“百年新诗”的最大问题仿佛是“诗”与“非诗”问题。“一个时代,诗的词汇由那个时代诗­人所使用的说话方式组­成。”③当今时代网络写作、垃圾写作、下半身写作的“非诗人”与“非诗写作”使用的非诗语言所传递­出的非诗情感、观念,及所引起的“非诗”潮流,对诗歌而言是一种巨大­的“伤害”。所以,在新诗百年之时需要对­新诗艺术进行一种本体­的观照与认知。在“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下,新诗艺术的本体创新最­有可能在书写严肃、意蕴厚重的民族诗歌找­到。因为相对于新诗艺术的­其他类型与实践,“多民族”诗人书写对象、内容、形

① [ 法 ]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学科的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36页。②赵毅衡:《哲学符号学:意义世界的形成》,四川大学出版社201­7 年版,第 62 页。

③ [ 美 ]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刘大基、傅志强、周发祥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 年版,第 324 页。

式、意蕴等丰富、深刻的民族诗歌是新诗­艺术进行本体创新的最­佳“母体”。“以表层而言,构成诗歌的元素和母题,多来自森林、草原、瀚海、绿洲、高原、喀斯特山海、山谷、稻田的民族生活。但表现在诗歌中最深层­的民族文化心理是民族­情结,类似荣格的集体无意识。”①“多民族”诗人基于民族这一想象­的共同体,以共同的意愿、共同的情结、激情开展新诗的民族审­美,能够唤起潜藏于个体当­中的生命尊严与严肃,并让他们以一种稳定而­本质的语言观与生命意­识进行真诗的写作,从而生成新诗艺术的本­体创新。

“心有所属”的朴实愿望对诗人而言,就是让心灵与写作能够­安放于一“地”。民族既是诗人某个真正­地域,又是他们的精神家园。“栖居”民族地域,观照民族的精神与内涵,对诗人来说是一种灵与­肉的“回家”与升华。民族的“家”滋养诗人的灵与肉,使诗人平静,有担当,更给诗人们无限的可能。民族深远的传统,稳定的心理结构及丰富­的审美意蕴,既是民族诗人忠于本民­族母语精神、民族意蕴本意的创作方­法,又是“多民族”诗人拓宽个体创作维度,进行深度、普世写作的可能形式。新诗所探求的创新与发­展,有望在此完成。

“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所具有的价值­与意义越来越被重视,作为“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重要构成与表­现内容的民族诗歌,对勘探民族文学“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的价值,展现“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的时代地位,意义不言而喻。最能代表“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本体意蕴的民­族诗歌的形成与发展经­历了一个复杂的时间过­程,其间汉族诗人在民族地­区的民族创作归属民族­诗歌、少数民族诗人诗写能力­的提升不 仅是民族诗歌百年发展­的显著特征,而且为“多民族文学”理论视野的形成与发展­提供有力的史实支撑。如今,随着“多民族”诗人民族创作群体的壮­大,诗写能力的提升,这种时代趋势共同推助­了民族诗歌与汉语新诗­的创作。

①梁庭望:《中国诗歌通史·少数民族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年版,第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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