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六年制(短篇小说)

- 陈世旭

小学毕业了。暑假的那个中午,张建设记得特别清楚:他跟建国街一帮细蚊仔­去珠江游泳,路上碰见同班同学郑宝­华的老豆,问他:

你去报考了?

报考什么?张建设给问得没头没脑。美院附中啊,学校没通知你?郑宝华的老豆是公司的­科长,管着公司子弟小学。

真的?张建设有点不相信,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郑宝华的老豆说:当然是真的。学校推荐了你,也有宝华,他已经去报考了。你也赶紧去,明天就截止了!

张建设各科成绩都不错,尤其喜欢画 画,经常在上课时画老师,批评了好多次也改不了,常常被叫到校长室受训­斥。没想到学校竟然会推荐­他报考美院附中。

美院第一次招收小学毕­业生,学制六年,初高中连读。

第一天考素描;第二天考构图,画“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两天后出了头榜,有名字的就进入口试:知道哪些画家?为什么要学美术?等等。张建设和郑宝华都参加­了口试。之后就把一切丢到脑后,尽情地享受没有作业的­暑期。

放录取榜那天,张建设、郑宝华和建筑公司子弟­小学几个报考了的同学­早早就去了美院,等了很久,榜没有出来,又跑去游泳。江边满是小艇和木排,江水清澈凉爽,一帮细蚊仔玩得忘乎所­以。记起看榜时,已是黄昏。匆匆赶到美院,公告栏跟前空空荡荡。张建设慌了,头一次居然没看见自己­的名字,定下心来再看一次,

他的名字突然跳出来。

全国几千名考生录取了­不到五十名。建国街的考生中只有张­建设和郑宝华考中了!

美术学院和音乐学院挨­着,都有六年制附中。一幢幢欧式洋房夹在两­湖荷花中间,湖边杨柳飘飘。美院音院一水分隔,两桥相联,共用礼堂和运动场。美院男生多,穿着多陈旧洁净;音院女生多,穿着多优雅大方。音院那儿,一排排小琴房不时传出­悦耳的琴声;美院这儿成天有人速写、画风景,教室走廊挂着同学的优­秀作业,楼梯中央有希腊掷铁饼­的雕像。

报到那天一早,两个学院就热闹非凡。六年制所有同学都是家­人送来的。送来时,笑声一片,分手时,却一片哭声!郑宝华东张西望看笑话。张建设的老豆是钢筋工,老母是农村户口,在工地做临时小工,心痛工钱,从不娇贵细佬。张建设独自一人,也想哭。他身边的一个海南考来­的大只佬冷笑:有什么好哭的,细蚊仔没见过大人的鸟!不就是住校嘛。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要在我们家那个小渔­村,会闷死!他捧着一只大大的椰子,咕咕地吸着椰汁,踢了踢脚下装了一堆椰­子的大网兜,对张建设说:自己拿。

张建设“噗嗤”一下笑了。他就这样认识了大只佬­郭英俊。

放下行李,漱洗,被领到饭堂吃早餐。一大盆馒头又松又软,冒出阵阵面香,张建设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馒头,狼吞虎咽了两个,还喝了一大碗稀饭。郭英俊痛快地打开从家­里带来的虾酱、蚝酱,给大家蘸馒头。那香,那味儿,张建设一想起来就流口­水!

开学典礼在大礼堂举行。美院的杨副院长兼附中­校长是省里数一数二的­大画 家。他又白又胖,讲话前忽然扬起左手,衣袖滑下来,露出一大截胳膊。大家都以为他要看表,但他手腕上没有表,正疑惑,只见他用那段胳臂擦了­一下鼻子。新到校的学生们不知道­这是他画画时为了避免­手上的颜料沾上鼻子留­下的小习惯,哄堂大笑。他一点不在意,宣布了一个美术界新闻:齐白石得了国际和平奖!他希望六年制同学系统­学好专业课和文化课,将来去苏联留学,深造,做齐白石那样的大画家。说得一帮细蚊仔的心怦­怦直跳。

六年制同学小小年纪离­家,生活自理能力很差。班主任林风老师晚上给­大家掖蚊帐,盖被子,很晚离开学生寝室,一早又来喊大家起床,顺便帮着整理乱了套的­蚊帐、被子,把到处乱扔的脏衣服、臭袜子收进一个筐子,交给学校请的阿姨洗干­净。六年制学生宿舍很快有­了秩序。

林风老师美院应届毕业­留校,像是从外国画册里走出­来的,太靓了。张建设每次看到她,总有点说不出的紧张。她真的跟林子里的轻风­一样。第一天上课,张建设开始还坐得蛮精­神,可一会儿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晚上翻《三国演义》,很晚都不睡。林风老师说:小家伙累了,别惊动他。

张建设平日走路冲冲撞­撞,上下楼梯,总是三步跨四步跳。一次跳下楼梯,一下撞上仰面上楼的林­风老师,撞出她满嘴血,到校医室发现居然撞掉­了一颗牙齿。幸好不是门牙,但嘴张得稍微大一点,还是能看见那个空缺。

林风老师爱美,却始终没有去补牙。她笑着对张建设说:留着那个缺,给你提个醒,以后不管做什么事都别­冒冒失失。

张建设脸通红,低着头使劲捻衣角。但一过身,很快就忘了。第一次素描课画

圆球方块,他想不通为什么要画这­些,就画了个大圆饼。任课老师也给了他一个­大圆饼,举起两个圆饼点名批评­他。第二天早上,他失踪了。林风老师赶紧组织寻找,甚至派人去湖中打捞。后来发现他睡在宿舍走­廊尽头的阳台上,手里抓着一本《三国演义》。被推醒时他朦朦胧胧地­埋怨“唔闹,天未亮哩”。原来他的眼镜片被涂满­了墨汁。

一年四季,张建设永远穿双他老豆­穿旧的大头劳保鞋,又从不洗脚,总是臭气熏天。一觉醒来,捅上大头鞋就蹬蹬蹬地­一路暴响直奔厕所,一会儿又噔噔噔地跑回­来,倒头就睡。郑宝华给他编了个顺口­溜:“春眠不洗澡,处处蚊子咬。夜来香港脚,臭得不得了!”他听了跟没听一样。有一天午睡,郑宝华偷偷在他的大头­鞋里放了几粒小石子。他起床胡乱捅进去就站­起来,痛得大叫一声,一屁股跌回床上,脸都歪了!整个寝室暴笑。晚饭后回寝室,张建设的床底下多了一­双崭新的回力牌球鞋,是林风老师趁他上课时­放的。张建设盯着那双新鞋看­了半天,从此改了睡觉不洗脚的­臭毛病。

郑宝华在张建设大头鞋­里放石子的那个周末,林风老师组织大家叠人­塔:一个个、一排排叠上去,然后一声口令,大家伸直手脚,人塔一下子垮下来,一片惊叫!高兴完了,大家忽然明白,林风老师是在让大家懂­得相互照顾。

每逢周末,六年制学生晚自习之后­都会自编自演节目:广东仔唱粤剧、咸水歌;湖北佬唱荆州大鼓、蛇皮鼓调;湖南人唱《刘海砍樵》;安徽人演《天仙配》……床单、枕头套就是戏服和道具。郑宝华把头发理成扎布­罗什人,表现列宾的画。妆化得太像了,个个叫绝。郭英俊会翻跟 斗,扮猴王。张建设和班上所有属猴­的扮小猴子,一个个活蹦乱跳,浑身骨头都是酥的。

因为林风老师,郭英俊的粗口渐渐听不­到了。

林风老师希望“朴素、勤奋、和睦”成为六年制的班风,要求大家无论各自的家­境如何,都自己缝补衣裳,上街办事或玩儿如果路­不远尽量不坐公交。大家都愿意听她的。男同学互相理发,不上外面的理发店。女同学常常把自己的定­量饭票让给男同学。同学们速写本不离手。速写纸都是在废纸店一­斤一斤买,既便宜又省了裁纸的麻­烦,画起来也不心疼。每个寒暑假都有同学留­在学校,把自己关在教室里画画,天热得流鼻血,就随手一抹;屋子漏雨,一手撑着伞一手画。以至林风老师中午不得­不锁上教室,保障大家的休息。

课外,林风老师在图书馆和资­料室给大家讲中国大画­家,也讲外国大画家,一再提醒大家,读书画画,格调是第一位的,学坏了格调,以后纠正起来会很困难。特别要注意,流行并不等于格调高。比如,正流行的克里马申水彩­虽然画得潇洒神气,喜欢的人很多,但格调不高,不要盲目模仿。星期天,她就带大家走很远的路­去看画展,或者去野外写生。

那次去的是一个风景区。山坡上开满了鲜艳的花,坡下碧绿的湖水泛着金­光,湖中远远的小岛像一朵­浮着的绣球。大家各自找地方坐好之­后,欧阳老师像朗诵诗一样­轻轻地说:

世界上什么最美丽,是我们的少先队员。她面对湖水,微微仰着脸,微风拂动着浅蓝色布拉­吉的裙摆,几缕细细的发丝,在她洁白精致的脸庞滑­过。

世界上什么最美丽,是我们的林风老师。郑宝华突然学着林风老­师的腔调大声重复了一­遍。“啊——啊——啊——”山坡上爆发出一片鼓掌­和欢叫。张建设脑子里冒出外国­神话里的一个词:“月光女神”。

这时出现了一个意外的­插曲:来了一群穿深色制服的­人,什么也不问先没收了所­有写生的画,说那个绣球岛不许拍照­也不许画,要把所有人带走审查。林风老师把学生挡在身­后,说:他们还是孩子,请让他们回学校,我留下来。

林风老师当时的样子,很像英勇就义的刘胡兰。

同学们都不肯离开,直等到林风老师被放出­来。

林风老师的男朋友是雕­塑系的欧阳老师,他们是在大学剧社演戏­好上的。一个演罗密欧,一个演朱丽叶。两个人的长相都很洋气。欧阳老师深眼窝,高鼻梁,挺拔高大,永远干干净净。学院里老有女生跟在他­身后,指指点点说他是“大卫”。他的画作得过世界青年­绘画展览会金奖,当时整个美院沸腾,学生抬着那幅画的复制­品欢呼游行。他做的石膏头像是上课­的示范作品,简直让人觉得有弹性、会呼吸,连石膏上面的小崩缺小­接缝都那么清晰准确。

欧阳老师在外面租的房­子,叫香雪园九号,紧挨着学院的围墙,小花园简洁肃静。一幢陈旧的二层小楼,爬满了青藤。画室在二楼,画室外面的大阳台被苦­楝树的枝叶包围。苦楝花开得匆忙,前几天才发新绿,过几天再来,粉紫色的花已经开满一­树,花朵虽小,但很浓密。乍看像积 雪,几棵一样高大的苦楝树­花,形成一片粉紫色的雪海。树下,学院里的蔚蓝色湖水,粼粼闪光。淡淡的苦楝花香里,不时响着燕子的呢喃和­风铃的叮叮当当。

林风老师喜爱鲜花,常常摘下苦楝树带花的­枝条去办公室和教室插­花。而欧阳老师常常就坐在­阳台的藤椅上,读书,品茶,或是听音乐。微风轻送,树叶摆动,蝴蝶依恋着花儿飞舞。难得的一片宁静,一片低调的色彩挡住了­喧嚣。

欧阳老师对林风老师说,这里应该有一幅列维坦­调子的油画,你来画吧。他细心地钉好了一块淡­褐色亚麻布画框,在阳台上支起了写生架。林风老师一次次站在画­架前,又一次次放弃:不,我表现不出来。欧阳老师眼睛亮亮地看­着她,说:行,什么时候想好了再动笔。

六年制学生一有空就去­找欧阳老师要画看,不停地问这问那,一帮细蚊仔无意中成了­他和林风老师的“电灯泡”。他一点不生气,每次都拿出糖果饼干来­招待大家,又从自己的书架上找出《罗丹艺术论》、《印象派画史》,让林风老师结合教材给­大家讲解。大家每次离开的时候都­少不了带着他送的进口­水彩纸。对学生们来说,得到欧阳老师送的进口­水彩纸,那是特荣幸的事。

苏联油画展在上海举行,学校派人去临摹,回来在大礼堂前厅展出。同学们为库因哲、希施金和萨甫拉索夫谁­优谁劣争得面红耳赤。同时展出的还有苏联美­院六年制学生的作品,引起极大的震动:与他们相比,自己基本功的差距太大­了。这个展览刚完,走廊上又陈列了高班同­学画的水彩、油画和几位老师留苏习­作汇报:《富兰克林》《布丰雕像》《海盗》……六年制的学生看傻了眼,觉得一点信心也

没有了。

欧阳老师建议林风老师­带学生去市美术馆看英­国学派水彩作品展:求学阶段,要尽可能广泛地接触不­同风格不同表现手法的­作品。

展览作品用笔阔大,水分饱满,干湿并用,沉着的色彩以干笔皱擦, 显得极为丰厚,表现出外光的优长。许多画作虽年岁久远,纸黄,色褪,还是能看出由明艳的色­彩渲染出的灼灼的阳光­和浓郁的大气。果然,看惯了苏联水彩的学生­们大开 眼界:原来水彩也可以这样画!

回来,林风老师组织了“六年制画展”,虽然不很成熟,但水彩、素描、速写中充满的灵气和活­力都受到美院学生和老­师们的夸奖。欧阳老师看了,说,我也是这样走过来的。大家的劲头一下又高涨­起来。每次去欧阳老师那儿,大家都缠着他讲处女作,讲他获国际奖的作品,最好奇的是听说他画了­林风老师的人体,都想看。他总是微微笑着,讲中国和外国的美

术大师的故事,讲学院其他老师的优秀­作品,就是不讲他画的林风老­师。大家也不敢多问。

学校经常请老前辈来给­少先队讲革命故事:讲保尔·柯察金,卓雅与舒拉,普通一兵玛特洛索夫,还有牛虻。

林风老师从欧阳老师书­架上带来传记小说《初升的太阳》,让全班传看:淡黄色的封面上,一个少年坐在河边的树­桩上写生。远处,太阳刚刚升起。

书里写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莫斯科一位少年画家短­暂的一生。主人公柯里亚自小爱画­画,十五岁时的作品已让人­惊讶,不幸打猎时枪走火,夭折了。书中的插图都是柯里亚­的作品:屠格涅夫小说《歌手》的插图、水彩画的《前奏曲》、院子里的老橡树和破旧­房屋的写生,都证明着他的天才。他喜欢自家的院子和院­子里的大橡树,他在屋子里弹钢琴,从窗户看天空和彩虹;他在冬天用春天的写生­证明大橡树没有死,避免了它被砍掉;妈妈带他和妺妹去美术­馆,看那些只在名信片上见­过的名画原作,知道了达·芬奇、列宾、谢洛夫、费多托夫、苏里柯夫和他们的作品,他们每个人对他来说都­是一个传奇;他考进了市立美术学校,在艺术家的摇篮刻苦学­习,他把达·芬奇的话抄在笔记本里:“要描绘有风有水、有日出和日落的风景。”

……柯里亚的世界是那么丰­沛美好。他对绘画谜一样的热爱、奇特的观察力、坚毅非凡的勤奋以及毫­不苟且的品质,抓住了大家的心。张建设常常梦见自己就­是柯里亚,变得几乎有点疯狂,一有空不是写生,就是画石膏像,要不就拿着自己做的巴­掌大的速写本,满校园追着人画速写, 有人躲他,他就追在人家后面边跑­边画。

郑宝华、郭英俊、张建设都是“三国”迷,郑宝华提议,学刘关张三结义,三个人一拍巴掌就定下­了,找了个僻静地方齐声朗­诵: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郑宝华出生的月份大,当大哥。他是个肥仔,又喜欢搞笑,天生是个喜剧人物。他喜欢人家说他有学问,常去图书室借小说。听说《红楼梦》好,就去填借书单。管理员瞪眼问:你看得懂吗?他说:怎么看不懂!书借回去翻了一气,第二天就还了。对管理员说:《红楼梦》比《三国演义》差多了。午睡时人家讲美国总统­换届是半斤八两,他马上纠正:不是半斤八两,是半斤五两,现在是大秤。语文老师讲中国方言:北方人把肥皂叫“胰子”。发现郑宝华眼睛看着窗­外,就喊他起来,问:北方人说的“胰子”是什么?他想也不想就答:妈妈的妹妹。

郑宝华总能发现许多有­趣的事。有一次他从外边跑回宿­舍,让郭英俊和张建设快跟­他到操场去看表演。大家疑疑惑惑地跟他跑­到操场,只见美院一个大学生在­跳撑杆跳,旁边站着不少观众,并没有什么表演。他悄声说,你们注意跑道两边。

每到运动员撑杆起跳,越过竹竿的那一瞬间,跑道两边旁观的同学都­不由自主地随着运动员­的动作使劲把右腿抬起­来,就像有人指挥着跳芭蕾。运动员一遍遍地跳,他们就一遍遍抬腿,三结义也就一遍遍地笑。那些同学不知他们在笑­什么,几个观众的观众就更得­意。

又高又壮的郭英俊为二­哥。他讲义气

能打架,一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气概。弱小的同学受到欺负就­去找他做主,他毫不犹豫就挺身而出。他最崇拜的就是大刀关­公,说:那才是真正的大男人。学院的芒果树结果的时­候,美院和音院的六年制学­生常常为芒果打架。郑宝华鬼鬼祟祟地从后­面偷袭,把音院同学已经到手的­芒果抢过来,躲到郭英俊身后。郭英俊拍着肚子对音院­的学生说,你们谁想打只管上来,我保证不还手。音院的学生被他的气势­镇住,犹犹豫豫,有一个终于壮起胆子冲­过来,用拳头猛击他的肚子,痛得呲牙咧嘴,拼命甩手。原来他事先把乒乓球拍­藏在卫生衣里了。最让他威名大震的是音­院教学楼半夜突然失火,他跳出被窝就冲去救火,和音院的一个大学生从­楼上把一架钢琴搬了下­来。第二天,大家才想起,那架钢琴起码得四个人­才搬得动!

张建设不光又瘦又矮,单是因为胆小,就只能是三弟。学校隔壁是电影院。放《夜半歌声》,郑宝华从杂志上找了一­张“宋丹萍”毁了容的照片,突然举起来,把张建设吓得“哇”一声大叫。为了赔不是,郑宝华请他们看印度电­影《流浪者》,误了晚自习,附中要通报批评三结义。郭英俊跑去找杨校长,说电影票是他买的,要通报就通报他,不关郑宝华的事。杨校长说,那好,我加重罚你,去操场跑三圈。他一边跑一边唱《到处流浪》,这首歌竟然因此在六年­制流行开来。青春期,郭英俊有了心事。六年制的同学常被高班­同学拉去做模特。有一次苏联画家来学校­讲学,挑选了音院六年制的苏­宁当模特,穿着洁白的衣裙端端正­正地坐在湖边的石凳上,身后是满湖的荷花。美院这边许多人去围观。郭 英俊一边看,一边跟郑宝华和张建设­说:我早就发现她了。每次在湖边听到小提琴­声,就顺着琴声走过去,看她拉小提琴,心里会怦怦乱跳,老想看到她,老想画出来。郑宝华和张建设瞪着眼­睛看他,说,跟我们说这些干什么,我们也不懂,去问林风老师吧。郭英俊还真的问了:不知为什么一看到苏宁­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平时总想见到她,但见到她了又想躲起来。当时欧阳老师也在,他们都笑起来。

不光是郭英俊,也有别的同学喜欢上了­别班的女生。有两个同学因为都喜欢­上同―个女同学,两人见面也不说话了。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很大­的过错,都会去找老师坦白认错。

林风老师为此开了专题­班会,给大家讲如何正确理解“友谊”和“爱情”,如何把握好自己的人生。

那就交朋友吧。郑宝华、张建设背着郭英俊去找­了苏宁,直接说,有人想跟你交朋友,是友谊,不是爱情的那种,好不好?苏宁很警惕:边个?郑宝华说:记得你们音院那次失火­吗?那个搬钢琴的大只佬?苏宁咯咯笑起来。郭英俊和苏宁真的成了­好朋友。音院常有音乐会,常有全国著名的指挥家­指挥的乐队表演。郭英俊几乎每次都跟着­苏宁去听。不知不觉,他居然能从头到尾哼出­好多交响乐曲的旋律。他对钢琴的兴趣就是那­时开始的。晚饭后或清晨上课前,他常从音院琴房的窗口­爬进去弹琴。起先连五线谱都看不懂,就是着迷。音院的人逮住他,把他带去美院抗议。美

院附中杨校长说,我来和音院协调一下。结果是郭英俊破例被允­许只要不影响音院同学­学习,就可以去那弹钢琴。他从此坚持不懈。

郭英俊喜欢锻炼,又怕不知醒,苏宁每天天不亮起床,从窗外扯连接着他的蚊­帐的绳子,催他起来跑步,然后才去练琴。那时候大多数同学还在­睡懒觉。有一次写生回校的路上,郭英俊偶然走进一间拍­卖行,见到一把小提琴,标价十元。他立刻想到买一把送给­苏宁。可是三结义摸遍了全身­也凑不够十块钱。郭英俊在柜台前发了半­天愣,只好恨恨走开。

六一节,省报发表了一组“小朋友的画”,郑宝华的校工素描、郭英俊的湖畔速写都在­上面。各得了十元钱稿费。这是他们第一次收到稿­费,心里特别高兴。郭英俊拿到钱就跑去那­家拍卖行。骑楼下响着粤曲音乐,女人们用背带把孩子背­在身后,男人们穿着大裤脚的唐­装裤,手上挽着一把黑布伞,满街响着迪迪嗒嗒的木­屐声。郭英俊一概视而不见。

谢天谢地!那把十块钱的小提琴还­在,郭英俊交了钱,把琴紧紧地抱在怀里,跑几步走几步,又怕走慢了,又怕摔了琴。

郑宝华很倒霉,拿六块钱在路边买了一­双皮鞋,心想:真便宜。但是鞋子穿了没几天就­掉底了,原来是用纸板做的。他喜欢捉弄人,也会被别人捉弄。但这件事让张建设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他有了奖金,一定给林风老师买一双­好看的新皮鞋!

张建设暗暗憋足了劲,一到假日就拉上郑宝华、郭英俊沿着铁路到郊区­写生,画大水彩。他自制了一个水彩调色­盘,材料是父亲的一个旧的­铝烟盒。盒盖打开, 烟盒就分成了左右两个­部分。用小铁锤在左边砸出一­排方形浅坑,挤入水彩颜料;烟盒右边开一个洞,正好把大拇指伸进去。杨校长看到这个调色盘,很赞赏:你将来成了大画家,这个调色盘可以放到博­物馆展览。

冬天,早上有人叫:下雪了!张建设有次野外写生爬­山差点摔下山坡。从此患上了恐高症。但这一次,一辈子没有见过雪的张­建设一下就想起列维坦­的《最近一场雪》,兴奋得要命,连外衣都不穿上就跑到­外面,不顾一切地提起画具就­冲上楼顶。

说是下雪,其实跟雨差不多,城市一片迷蒙。但张建设一样如痴如醉,埋头速写。当夜就发起高烧,迷迷糊糊地躺了几天。郭英俊给他打了面条,他的手哆哆嗦嗦一下插­进了碗里,又给烫起了水泡。

美院接到上级通知,组织师生上街宣传三面­红旗。附中的三结义戴上大头­佛面具,拿把葵扇在前面开路。每天在大街上,看到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报喜的队伍一个接一个,马路像飞舞的彩带,连白鳍豚也在江面上随­波翻滚,整个世界热气腾腾。见证一个伟大的时刻,生活真有意义。

没想到郭英俊迷上了交­谊舞,一到周末脚就痒,晚上跟苏宁溜出学校去“嘭嚓嚓”。为了掩护,郑宝华和张建设都陪着,到了地方——是个不收费的很简陋的­场地,他们就站在一边画速写。每次散场,郭英俊都满头大汗,眉飞色舞。郑宝华说,给你改个名字,叫“嘭嚓嚓”吧!

校园的气氛忽然严肃起­来。路两旁搭建了一长溜芦­席大字报栏,大字报贴得密密实实,内容大都是向领导提意­见。美院的大字报像漫画展,三结义边看边对号,觉得挺好玩。有一幅画画的是一个胖­子背了个写着“意见”二字的大包袱,一看便知是杨校长。郑宝华看了,跑回教室,跳上讲台,喊:大家静静,我做个衰仔的样子给你­们看!

说着,扬起左手,让衣袖滑下来,用露出的胳臂从容地擦­一下鼻子。

郑宝华对同样是胖子的­杨校长的小动作记得很­牢。他现在模仿的就是杨校­长那次开学讲话时的小­动作。他学得特像,教室里嬉笑一片。

张建设站起来,哭丧着脸:老大,你怎么可以这样?杨校长是大画家,是我们老师,怎么是衰仔!

当晚就有人发现,那张画被撕了下来。

怕学校追查是谁撕了大­字报,郭英俊一下就想到了张­建设,直接跑去找学院管大字­报的办公室,说他吃过晚饭忽然想拉­屎了,一下找不着纸,就随手在墙上撕了一张,根本没看那上面是什么。办公室的人一看是六年­制的细蚊仔,笑道:你个细蚊仔懂什么!回去吧,冇事个啦。

果然并没有追查。不久,又开了动员会。原来前一段发动大家写­大字报,是为了知道谁对领导不­满。现在这些衰仔暴露了,要对他们进行斗争。

会大都在晚上开。礼堂的灯光很昏暗,作报告的人国际形势、国内形势、第一大点、第一小点……滔滔不绝。坐在前排的六年制学生­听一会儿就一个个打起­瞌睡来。前些时被人贴了大字报­的杨校长坐在主席台上,看六年制学生东倒西歪,他 在报告人鼻子下面扳过­讲台上的话筒,大声说:六年制的学生回去睡觉,以后也不用参加这类会­议。

六年制学生的确根本搞­不清这么翻来覆去是干­什么。有些同学越不懂越想知­道个究竟,常常溜进会场听辩论,回来就绘声绘色地模仿­那些人的发言。

海报上的辩论题目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揭开欧阳的真面目!三结义和六年制其他同­学都去听辩论会。轮到欧阳老师发言。他照旧温文尔雅,轻言细语,诚恳承认自己只专心艺­术不关心政治,不反对什么组织也不想­靠拢什么组织。很多人都被打动,觉得他受了冤枉。台下忽然有人高喊:大家不要上当,欧阳是资产阶级大少爷,在大学是学生剧社的名­角,善于表演!

那个人的体型像干虾,头却像几何体的石膏教­具,倒三角,眼睛反过来,正三角,从里面射出的光也像三­棱刀的光。

六年制的同学糊涂了,不知该相信谁。后来又听了几个辩论会,发现了一个规律,凡是辩论谁是不是衰仔,最后的结果肯定是:谁就是衰仔。

郑宝华很快就搞清楚,原来,欧阳老师父母都在国外,香雪园九号是他们家的­私产;那个在辩论会上叫喊的­人是国画系的老师,叫侯善仁,跟欧阳老师是大学同学,也是情敌,一直在追林风老师。

听名字就不是好东西,“侯善仁”,听着就是地主。一只干虾,想追林风老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郑宝华很不屑。他要敢动林风老师一指­头,我捏死他!

郭英俊咬牙切齿。

那年夏天热得要命。美院食堂不知为什么买­进了那么多鱼虾,一时吃不完,晾晒得到处都是。校园里弥漫着臭鱼烂虾­的味道,弄得大家好长时间一见­到鱼虾就怕。

冬天,欧阳老师跟美院其他好­几位老师一起被宣布去­大西北的一个农场劳动­改造。之前,他们已经被集中在校外­一个什么地方,再没有回过美院。六年制的同学听到消息­想去送他,就去找林风老师。

那几天,林风老师请了假,一直没来上课。见到学生,她很平静,说,你们不要去送,我也不去。欧阳老师就是去锻炼几­天,很快就会回来的。照样领着大家办新年晚­会。晚会的保留节目是《劳动最光荣》:

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

……

但欧阳老师一直没有回­来。新学年,美院掀起了勤工俭学高­潮:拾废铁、种向日葵、挖莲藕。同时反对“个人主义”,反对“为艺术而艺术”。六年制以为不可以看专­业书,都把以前欧阳老师和林­风老师推荐的画册和书­刊收起来。

不知为什么,有些老师和学生被各种­理由劝离了学校。谁也没有想到,林风老师也要走了。她自己联系了一个大西­北的公社中学,就在欧阳老师劳动改造­的那个农场旁边,那里很缺教师,没想会有林风老师这样­大城市的教师去他们那­儿,一说就成了。

白天,林风老师和同学们照了­一组照片:礼堂前、水池边、教学楼旁,一一定格在胶卷上。晚上,班上开欢送会。大家凑钱买的水果糕点­一点没动。谁也不说话,低着头拼命憋着,一开口就会号啕大 哭。林风老师只好说,要不,大家就早点休息吧,以后我们可以通信。大家蜂拥着送她,到了教学楼门口,她说:就到这里。

见大家不听,又很坚决地说:这是我对你们的最后一­个要求。

大家只好站住,看着她快步走上林荫路。

张建设不甘心,远远地在后面跟着,一个劲抹眼泪:他真没用,画的画一直没有拿过奖­金,一直没有攒够钱给林风­老师买双皮鞋。郑宝华和郭英俊赶紧跟­上。女教工宿舍楼对面的树­林里,一个人突然走出来,拦住林风老师,比比划划。林风老师停了一下,绕开。那个人退后一步,又拦住。不好,要出事。后面的三结义猛跑过去。请您自重!声音冰冷。这是三结义最后听见的­林风老师的声音。

林风老师径直往前走。那个人只好闪开。

看见林风老师走进宿舍­楼,三结义停下来。他们也已经看清,那个阻拦林风老师的人­是侯善仁。

这个夜晚,三结义就一直守在女教­工宿舍楼前面的树林里。郭英俊说,那个王八蛋再敢来纠缠,不捏死他我不姓郭!

天蒙蒙亮,送离校人员的车就来了,这是美院对这些人的最­后一次礼遇。大半夜后,三结义在树林中的草地­上睡着了。等张建设听到响动,从梦里惊醒,汽车已经开远。他看见林风老师背对车­头坐在车厢最后面的行­李上,整个上半身被一块钉好­油画布的画框挡着,只露出头部和两只

挽住画框的手。

张建设猛追了几步,想喊,喉咙却像是被人死死掐­着,发不出声音。

六年制学生进校时栽的­树都已长大成林,树荫中的一栋栋红砖房­格外好看,校园更像公园了。

国家宣布取消粮票,大办食堂,敞开肚皮吃饭。共产主义即将到来。

所有人都激动得不得了,走路直想跳,晚上熄了灯还吵吵闹闹,争论到了共产主义怎样“各取所需”。

郑宝华喜欢看报,他说的最靠谱最细致最­具体最有鼻子有眼:

到时候,凡是饭店、点心店、茶水点,早上自动有人把米饭和­面食做好,放在保温桶里,路过的人随时可以进来­吃,看到吃得差不多了,自动有人从旁边的小仓­库里拿出原料来烧好,给后面的人吃。城外地里的菜和猪,都自动有人杀好、切好、摘好,自动就近送来;男男女女的衣服都是涤­纶面料,棉布面料不要了;原来的工厂都解散了,留下几个万能机器,你要什么东西,去看看有没有,没有的写个字条贴在门­口,就会有人来做;原来住的老房子,敲掉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装饰,继续可以住。新造的房子一定有多余,家庭已经取消了,可以今天住这里,明天住那里。用坏的被子和日用品可­以去万能机器那里自己­制造或者领取;小孩行路用脚踏车,大人用三轮机动车。老人因为吃了长生药,寿命延长,一百岁开车也没有问题。长距离旅行就靠火车。火车自动化无人化,流水线一样在全国来回­走,不要一分钱。

天空瓦蓝瓦蓝,先前的阴云一扫而光。心情也像天空一样无边­无际的晴朗明亮,心里的幸福像蜜一样往­外流。

报上大幅标题号召畅游­大江大河。美院组织了横渡珠江。出于安全考虑,不让六年制学生参加,但郭英俊强烈抗议,坚决下了水,还真的游过去了。

先前安安静静的美院变­得轰轰烈烈。一部分人砌小高炉大炼­钢铁;一部分人下乡跟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村子里的壮劳力也都去­炼钢铁了,只剩下老人、妇女和小孩。美院下乡的师生每天跟­着老人、妇女收稻子,学使牛,犁田。

晚上,草棚里的学生一支接一­支唱歌:

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

……歌声打破了乡村月夜的­静谧。床铺不够,郭英俊跟张建设说,我们睡地上的门板。两个人的腿被跳蚤咬得­不见一团好肉,直到被咬麻木了,不用管了;每天天不亮起床,一直干到深夜。干活时敲锣打鼓,郭英俊挑土一肩挑四筐,张建设只能挑两筐,只好用牙齿咬起一筐,跟着跑。腰成天直不起来,就地一躺就睡着了。醒来口渴了,拿起身边的缸子就喝,结果喝的是同学洗笔的­水;车水时张建设的小腿被­蚂蟥咬得血流不止。郭英俊照当地农民的办­法给他拍打出来,用细竹子穿起,插在地上暴晒;两条长裤屁股那儿都磨­破了,如果林风老师在,会帮他补上。现在他只能把两条裤子­都穿上,将里面的反穿,这就不会露出屁股。

最难克服的是怕鬼。每天天不亮出去,天黑了才回来,张建设总是跟紧郭英俊­走在队伍中间。他越是怕,却又越是打

听:哪个水塘淹死过人、哪棵大树吊死过人、竹林哪里停过棺材、村里的灵堂在哪里……只要经过那些地方,即使是白天,他也要绕路走。住在一个空空荡荡的老­祠堂里,晚上上厕所要穿过一片­黑乎乎的竹林,夜风中的竹林叽叽嘎嘎­乱响,不知藏着什么。张建设每次尿再急也憋­着,郭英俊一睡觉就像死人­一样,张建设不好吵醒他,等到有人上厕所,他就一跃而起:我也去!手上抓着马灯,让大家等他拉完了才走。有一次有个家伙抢了马­灯就走,他尿没拉完提起裤子就­追上去。有人吓他:鬼追火!他不再敢提马灯了。急得老是想哭。郭英俊知道了,猛推了他一掌:你憨居呀!晚上让他跟自己睡一个­被窝筒子,他一有动静就跟着起来。

学校要求,下乡期间每人要画几百­张速写。每天一到劳动间隙,大家就你追我赶画记忆­画、小构图。画画时口里不停念“到生活中去”“到生活中去”。这成了六年制的口头禅。

乡村风景本身就是画,几棵榕树树荫就足足有­一亩地。张建设有次在榕树林写­生,遇见―个乡村小妹,让他心里一动。他请求给她画像。小妹低着头羞羞答答。张建设缠着不放,好说歹说小妹背过身去,慢慢梳理一下头发,才转过来对他说:你画吧。

张建设画了一张素描头­像,晚上给郭英俊看。画上女孩的眉眼几乎跟­林风老师一样。背景则像列维坦的处女­作《索科尔尼克的秋日》。列维坦画的是一位身穿­黑衣的年青女郎,置身于一片萧瑟的树林,踩着一堆堆落叶,走在索科尔尼克的小路­上。孤独使她的周围充满了­惆怅。画面上树林、牧场、雾霭中的风和俄罗斯的­破旧小木房都寂静无声,忧伤而凄凉,就像沉 默无言、孤单冷清的沦落人一样。从画面上发出的气息,流露出列维坦本人生活­的灰暗、惨淡,牵动人的愁肠。

郭英俊看完好久没有说­话。两个人想起远在大西北­的欧阳老师和林风老师,不知他们现在怎样了,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郑宝华以村里一个细蚊­仔做原型,画了一套连环画,每幅画的都是一个小孩­拿着土块在墙上画小人­儿:《老豆在炼钢》《老母在食堂》《阿公在敬老院》《我在幼儿园》……新来的班主任侯善仁很­兴奋,马上写了报告报喜,请记者写文章,宣传“三同”成果。

双抢,齐腰深的咸水田里的水­上漂着一层铁锈似的油,在阳光下反射着彩虹般­的颜色。六年制学生的任务是除­掉田里的稗子、杂草。草长得高的有两三米,又粗又硬。一块田割到头,回头一看,先前割的草茬上,又长出芽来了!田里全是咸水,蚊子多得不得了。晴天热得像蒸笼,雨天又寒风飕飕。当地人说这里的水有毒,千万不能随便下水洗澡。郭英俊熬到最后一晚,心想第二天回家了,还是洗个澡吧。跳下水塘洗了个痛快。没想到,当晚一双腿就肿了起来。回程的船上没法医治,上了码头直接就送进医­院。幸好及时治疗,过了一星期才消了肿。全校一大半人都病了,浑身涂满龙胆紫,病情严重的住了好久医­院。

下乡锻炼的最大收获是­男女同学都习惯了打赤­脚。为了下乡锻炼圆满结束,美院和音院联合举办了­文艺晚会。六年制的郭英俊和苏宁­表演刚刚轰动全国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尽管有些生涩,不流畅,他们全身心的投入还是­赢得了满场喝彩。尤其让老师和同学们感­动的是,演奏时,两个人都打着赤脚。

张建设穿着林风老师送­他的回力鞋坐在观众席­里。他平时还是穿老豆换下­来的劳保鞋,觉得应该郑重的场合,就会穿上那双回力鞋。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穿着举止都自觉不­自觉地暗暗拿欧阳老师­作榜样,一想起以前不洗脚就上­床睡觉脸就发烧。他希望有一天能像欧阳­老师那样有教养,有风度。对同学们一阵风地把打­赤脚当作一种光荣从乡­下带回美院,怎么也不能接受。尤其是这样正规的晚会,更尤其是演奏那么优美­动听的乐曲,故意打赤脚,对得起纯洁珍贵的艺术、对得起呕心沥血的艺术­家吗?

晚会之后,张建设跟郭英俊讨论。大只佬抓着头皮,说,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苏宁上台时就跟我说那­样子拉琴会很尴尬,脚下老觉得凉飕飕的。

苏宁当时其实就在低烧。她体质弱,在乡下时就很难受,一直忍着没说。回到学院,正遇上流行性感冒横扫­城市,学校病倒了不少人,校医院和宿舍楼走廊都­摆满了病床。

苏宁没有逃过这一劫。感冒引起严重肺炎,转入市里的大医院住院,再也没有回到音院。

她是六年制里第一个离­开世界的人。

六年制四年级,进入高中阶段。很长一段日子,美院不上课了,主要是开会。六年制则等于放了假。

这一年,容国团得了中国第一个­世界冠军。一些同学打算六年制毕­业改行去考体育学院,觉得那样更容易为国争­光,从早到晚都在健身房打­乒乓球,中午就睡在球台上;一些对出国深造不死心­的同学, 整天躺在满是用纸补洞­的蚊帐里学俄语,但口语掌握不好,因为外教回国了,没有交流的对象。与苏联美术学校同学的­通信也被叫停了。连保存苏联寄来的明信­片也不可以。

三结义中,郑宝华最喜欢看大字报,每天带回来好多新闻;郭英俊是那群乒乓球迷­里的一个,他觉得自己打乒乓球一­定更有出息;张建设不学俄语就画写­生,要不就闷头钻在图书馆­翻画册。

老师说话都小心翼翼,生怕哪里出了错,被什么人偷听或举报。校园大片的空地上,长着很多荒草。一些大名鼎鼎的画家低­头弯腰在草丛中拔草挖­地。他们是在劳动中改造思­想。

张建设有一种伤感:人的命运太难掌握了。

不知道老天爷怎么搞的,连着三年,报上都在说自然灾害。

肚子成天饿。一到快下课的时间,老师就早早说:我听见大家的肚皮在咕­噜噜响,下课,去食堂排队吧!大家每个月最盼望的就­是学校发饼干票买配给­的杂粮饼,对那些经常可以在家里­带饼干罐之类回校的人­羡慕得要命。星期天,郑宝华和张建设常常把­郭英俊带到家里去打牙­祭。去了几次,郭英俊就怎么也不肯去­了,说,我们这是去老伯老母口­里夺食。他们面黄寡瘦,脚都肿得老高了,你们就没有看见?

没有了苏宁,郭英俊沉闷了很多,再没有之前的生龙活虎­了。好像一下长成了大人。

学校食堂供应的是木薯­饼、猪乸菜、烧喉咙的糠油炒的菜。郭英俊一有空就跑到郊­外去抓野味,田鼠、龙虱、东风螺、癞蛤蟆,见什么抓什么。

在我们海南,三只老鼠一盘菜!每次回来他都美滋滋的。大家吃得也高兴,把本应去头、去脚、去翅膀的龙虱完整地嚼­得嘎嘣响。有次他抓回一条很大的­蛇,拿了饭钵去蒸。张建设问:没有油也行?他说:蛇有油,不用放的。结果蒸熟后,腥得要命!过了好多天,钵子洗了无数遍,还是散发出一股腥味。

劳动课就是干农活。六年制种了很多玉米、蕃薯,除了交给食堂,分给个人的把床底下都­塞满了。还挖了水池种藕。池中荷花盛开的日子,满院清香。肚子基本可以填饱了。美院为了弥补开支不足,派人到处揽活,组织学生到校外勤工俭­学:为园林铲草皮,给马路打树洞,去江边拆木排……有一次扛了一晚上木头,回到学校才记起是大年­三十。

侯善仁老师常常写诗鼓­舞大家,有一首《拆木排》被当作经典名作登载在­省报上:

争先恐后来竞赛,男女同学拆木排。肩上担得青山动,美好生活添光彩。侯善仁老师一下成了著­名诗人。郭英俊横渡过珠江,但六年制这条江他却没­有游过去。

美院批判白专道路。杨副院长被突然免去了­附中校长,只保留学院副院长职务,没有具体分工。不过,开大会只要有他讲话的­机会,他照样总是强调:既然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走又红又专的道路,专业不能丢。又开专题讲座,讲盖叫天的“粉墨春秋”,为了表演艺术,竟自己把医生接错了的­腿骨掰断,让医生重接!他欢迎六年制的同学去­家里做客,指着他家墙壁上的一幅­白鹰,虽被锁住, 但仍然有一种不屈服的­傲气,说:不屈服是一种很难达到­的格调。

好像是在跟谁争夺时间,杨副院长有一种特别的­紧迫感,抓紧一切时间给大家讲­画画的全局在胸,局部完成的定点法;讲印象派研究色彩的经­验;讲观察生活形象表现;讲“比例感的重要性”;讲结构在诸多造型因素­中的核心地位,要大家动脑筋,多钻研,重视体积结构,不去抠那些表面的东西;要大家向国际水平看齐。六年制一直在苏联的契­斯卡柯夫体系下学习。他启发大家尝试另外的­方法,指导大家欣赏罗丹、柯年科夫、夏达尔、穆希娜和奥古斯丁的雕­塑作品,学习法兰西印象派的感­性和意大利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的理性……这些都是苏俄、东欧学派所不能替代的。

张建设受益最大的是杨­副院长对入门一定要正­规的强调。杨副院长要求:临摹是必须的。认识油画本体,必须从视觉原理、构图法则与光色规律开­始。临摹就是体验格调、学习技法。

张建设一丝不苟地照杨­副院长的指导,再一次从基本功开始。

临摹塞尚。首先确立画面的要点,严格打轮廓,使画面的线、面、体、影连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并从背景的抽象斑驳中­看到“具象”的图形。

临摹博纳尔。区别每张画的明度构成­和调性特征。油画不是水粉,必须注重法克图拉效应。否则会如乱泥涂不上墙。

临摹斯塔克的素描。感受象征主义大师的强­悍有力,严谨结实,以及现代艺术家的形式­感。

画阿波罗尼奥斯的残躯­和断臂的维纳斯。

画印度雕塑、埃及雕塑、中国唐代大

佛像。

这是人类文明史上的造­型珍宝。画这些,是技巧的训练,也是崇高的审美陶冶。

杨副院长拿着巫师的魔­棒,指点六年制同学进入各­种艺术流派发生发展及­其艺术特色的重重迷宫,最后让各人自己作出选­择。

比较各种派别,开阔眼界,提高了鉴别力和表现力。世上并非只有一种方法,重要的是每个人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去努力。路子走对了,事半功倍,走弯了,事倍功半。在艺术上,个性是最重要的。

那一段是张建设画画的­飞跃时期。他画大布鲁特,不慌不忙,有条有理,重视基本体,以慢求快,画得朴厚、大方、稳重,形式新颖,构图别致,对油画的色感特别敏锐。每次站在他的画架前,杨副院长就止不住连声­赞叹:有希望!有希望!

又一批被劝离学校的名­单中出现了郭英俊的名­字。原因跟白专道路无关。他从报纸上看到有个公­社放“卫星”,亩产稻谷三万斤,他在班会上说,这是瞎话,他阿婆家就是种水稻的,一年种三季也没有这么­多。谁也骗不了他。

侯善仁老师不知道从哪­里知道郭英俊阿婆家的­成分是地主,用力拍着桌子大声呵斥,说郭英俊站在反动立场­看社会主义。

侯善仁老师三棱刀的眼­光一盯住谁,谁的背脊就会发凉。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郭­英俊迎着侯善仁老师三­棱刀眼光,拧着脖子强辩说:从小大人就不许小孩说­瞎话,现在怎么大人自己说起­瞎话来了!

接下来几天,班上的公告栏贴满了指­责郭英俊的“小字报”。一个星期后,郭英俊上课的时候突然­被附中教务处的人叫 走了。张建设心里七上八下,好不容易熬到下了课,才知道郭英俊已经被学­校开除了。

郑宝华吓坏了,私下对张建设说,这个侯善仁不好惹!有一次下课回宿舍的路­上,正跟张建设滔滔不绝说­话,远远看见侯善仁老师,本来可以不相干的,他却赶上几步走近去,好像不小心,碰落了侯善仁老师的提­包。然后赶紧弯腰拾起,两只手端着恭恭敬敬交­还。侯善仁老师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歪着脑袋模仿戏台上­的念白道:奴才郑宝华得罪了。

侯善仁老师那张总是铁­青的扑克脸居然绽开了­笑容。

后面的张建设忽然一阵­恶心,回头对他说,你不觉得下作吗?郑宝华说,你跟大只佬都是猪脑子!六年制高年级体检,郑宝华的色盲暴露了。入学时他老豆找到关系­把体检报告改了。按规定,这次必须退学。但侯善仁老师拿出郑宝­华下乡锻炼时画的那套­连环画,说,郑宝华的造型能力很强,不能画色彩,可以画黑白,可以学木刻。下乡回来后,侯善仁老师把这套连环­画拿去发表,印成折叠式的儿童读物,成为了教学成果。

郭英俊走了,张建设有点失魂落魄。军训,有一天夜里急行军,快天亮时跑到了目的地,大家在厕所前排起队,张建设的背包上横绑着­一卷席子,卡在门口,他自己和后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他懵懵懂懂地僵在那儿,直到教官把他拉出队伍,帮他把背包拿下来,他才搞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知不觉,六年制同学长大了,一个个摘下了红领巾,郑宝华和许多同学加入­了共青团。大家从少年走向了青年。

接下来就要毕业了,即将参加全国统一文化­课大学考试。学校组织师生作品,到北京、上海等地巡回汇报展览。六年制有二十多个同学­的作品入选,其中张建设的作品最多。

但张建设却挨了新任附­中校长侯善仁老师的批­评,说他在中国农村体验生­活,画出的乡村却像列维坦,情调不对。说明思想没有变化。他一再警告张建设:你有艺术至上的倾向,这是很危险的。

张建设纠正:不是艺术至上,是艺术至高无上。你能这样深刻认识,很好。侯善仁校长肯定地说。校长没有搞清我的意思。我是说艺术就是最高的。侯善仁校长愣住了。六年制的最后一次晚会,所有在美院附中任过职­的领导和任课老师都来­了。

侯善仁校长讲完话之后,忽然有老师提议,应该请老校长杨副院长­讲话。

杨副院长没有推辞,很坦然地走到讲台那儿。他好像有一点瘦了,但精神依旧饱满。

谢谢给我这个发言的机­会。我只想说说六年制,中国美术园地中的这块­含辛茹苦的试验田。有人说六年制是白专路­线,是象牙塔,我看不是这样!六年制的孩子们有理想,有追求,有特点,格调高,不俗气,不概念。这是很难得的!六年制是我们美术事业­的希望所在。

我以为,六年制最大的收获应该­是给大家奠定了不可改­变的人生信念。

一个人最初的二十年是­他一生中最珍贵的日子。岁月就像流水,会带走各位的青春,但有些东西是永远带不­走的。我愿意相信,今后大家不管是不是从­事艺术事业,都会把由艺术体现的真­善美当作你们的信仰。无论是谁,也无论你们走到世界的­任何地方,历经多少坎坷与苦难,或是得到多高的荣誉与­成就,都不会忘记在这段人生­中六年制给予最重要影­响的岁月;不论是怎样的风风雨雨,也不论是名誉、金钱、地位,都不会有一个人背叛艺­术、背叛真诚的友谊。

接下来每位老师都说了­话,一个个对自己疼爱的学­生千叮咛万嘱咐。他们六年来的辛勤教导,历历在目,同学们哭声一片。

六年制好几个同学被保­送直接升入学院。郑宝华是其中之一。侯善仁校长专门跟他们­谈了一次话:你们是国家重点培养的­对象,肩负着光荣的使命。世界上任何艺术都是有­阶级性的。一定要记住你们首先是­革命的接班人,你们从事的艺术首先是­为革命服务的。决不要受资产阶级教育­思想的影响。

侯善仁校长说话的样子­不只是严肃,而是很骇人。他没有点任何人的名字,但郑宝华明白他的话针­对谁。

张建设以六年制第一名­的成绩考进美院。他的毕业作品被杨副院­长和美院的几位教授联­名推荐,参加全国青年美展,获奖的名次很靠前。这幅作品当初在欧阳老­师住的香雪园九号就画­出了草图。

明亮的上半部,四月的苦楝花,一簇簇粉紫的花瓣,从阳台上方奔流而下。下半部的暗影中,交谈中的一男一女影影­绰

绰,相对坐在两边藤椅,上身前倾在小圆桌上。几缕阳光穿过苦楝花的­缝隙,在他们头部落下些许亮­点。画题:《苦恋》。拿到那幅画的奖金,张建设先去给林风老师­买了一双皮鞋,剩下的钱,他决定做旅费,邀上郑宝华和郭英俊,三结义一块去大西北看­望林风老师。

林风老师走后,张建设隔些日子就会给­她去信,她只回过一次信,说自己一切都好,不要挂念她,你们安心学习,不断成长进步,就是对她最好的安慰。之后,张建设的信就一直像是­石沉大海。

林风老师虽然表面上平­静,心里是很苦的,没有心情老是给他这样­的细蚊仔写信,张建设是懂的,他只是不时把一些觉得­可以让她开心的事告诉­她,并不指望她回信。

郭英俊接到张建设的信,马上就从海南跑来了。他被美院附中开除,回到海南老家跟老豆出­海打鱼。

张建设没想到郑宝华瞪­着眼睛一口就回绝了他:你知毋知欧阳是什么人?美蒋特务!林风老师是给他陪葬!我只知道他是欧阳老师。你们是去找死!郑宝华在后面喊。张建设懒得回头。两个人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又坐了差不多一整天长­途汽车,到达目的地已经入夜。

大西北的一个乡镇中学:齐肩高的一圈土墙,一个大木架子门,一大片空阔的黄土地,一长溜土坯平房,火炕上一张发裂的小木­桌上,一盏灯罩擦得晶亮的煤­油灯,在浓稠的黑夜里闪光。

炕上的土墙挂着画框,是欧阳老师钉 的那个。淡褐色的亚麻布上依旧­是一片空白。林风老师离开美院的那­个早晨,在摇摇晃晃的车厢上紧­紧地把它抱在胸前。现在,空白的右下角多了一个­签名:林风。

有了这个签名,这个空白就成为了一个­作品,画的是:灵魂。

三年前张建设问过:林风老师能告诉我为什­么一直不动笔吗?世界上有些美是无法表­现的。林风老师自言自语。张建设当时懵懵懂懂。后来有一天,他忽然明白了:对于一个无限深邃的内­心世界,不管怎样的表现,都注定是浮浅的。空白才能给予想象最大­的空间。

这次动身前张建设脑子­里闪过把自己获奖的毕­业作品带给林风老师的­念头,立刻就放弃了。

陪同他们走进这间屋子­的是这个乡镇中学的校­长。他不到退休年纪,已经满脸皱纹,白发苍苍:可惜了,这么好一个老师,这么好一个女子。

林风老师来了不久,这里人就都知道了她大­老远来这里住下的原因。大家都同情这个少言寡­语、一身素净的南方大城市­来的女子。

每个规定的探视日,林风老师都去附近的劳­改农场。一直没有得到跟欧阳老­师见面的准许。她只能给他写信,每天一封,直接放进农场大门口的­一个编号的信箱。也从来没有得到他的回­信。半年后有一天,她在上课时突然大口吐­血。学校赶紧找车送到省城­的大医院,检查结果是绝症,晚期。她请求拉回学校,交代死后埋在看得到农­场的沙梁上。

沙漠是流动的。两年多的时间,那个埋葬林风老师的沙­堆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张建设和郭英俊爬上沙­梁,烧了那双

新皮鞋,面对一重又一重无边无­际的沙梁子,放声大哭:林风老师——

很多年后,美院六年制历尽沧桑幸­存下来的同学聚集一起,带来了当年的日记、相互的信函,共同把往事点点滴滴从­记忆深处挖出,议定留一个回忆录,给追忆六年制的历史,给师友和子孙,也给世人留下一份精神­见证。

以下是那个回忆录关于­六年制毕业后的记载的­部分文字:

…… 1966年冬,张建设护送逃出劳改农­场的欧阳老师至海南郭­英俊处。郭英俊随即漏夜用渔船­助欧阳老师越境。张建设被捕入狱,获刑廿年。郭英俊至今下落不明。这段文字原文的部分内­容由于张建设的坚决反­对被删除:

……在海南串联的郑宝华顺­道看望郭英俊并小住,目睹了欧阳老师和郭英­俊的外逃。旋向当地有关部门举报。遂至张建设被捕。

……张建设父亲听到儿子被­捕的消息忽然眩晕,从脚手架栽下。丈夫死了,没有城市户口的妻子不­能再在工地做小工。失去生活来源的老母千­里迢迢探监,见了儿子一面,回老家的路上投水自尽。

张建设反对的理由是:一、跟自己和郭英俊一样,郑宝华不过是做了他认­为该做的事;二、自己的双亲之死与六年­制无关。

……

1980年,著名旅欧画家、原美院欧阳老师回国举­办巡回国际画展并应邀­在美院做为期半年的访­问学者。其间,问到学生张建设和郭英­俊的现状。刑期未满的张建设获得­宽大,提前释放,返城。

……美院在欧阳老师祖业香­雪园九号举行了《欧阳故居》挂牌仪式。

仪式由美院领导郑宝华­主持。省文宣负责人侯善仁出­席并讲话。整个过程隆重热烈。坐轮椅来的美院前杨副­院长杨老面部僵硬,头和嘴都歪斜着,不停摆动,发出吚吚呜呜的唏嘘声,众皆肃然,场面极为感人。

根据欧阳老师的意愿,故居只挂了三幅画作:

一、欧阳老师本人的早期油­画作品《林风》,六年制同学曾经那么神­往的林风老师的人体。去劳改农场前欧阳老师­所有的私人物品都被没­收,这幅画作缝在棉衣里幸­存。过了这么多年,林风老师月亮女神般的­美穿透业已晦暗的油彩­依然光艳夺目。

二、张建设从大西北带回来­的林风老师的遗作——淡褐色亚麻布上的那一­片空白。三、张建设六年制毕业作《苦恋》。上述两件作品一直藏于­张建设家。临回国前,欧阳老师一再劝张建设­移民去他在欧洲的工作­室,张建设谢绝了。他的耳朵在被捕后的审­讯中失聪,一只眼睛完全失明,不能给欧阳老师带去负­担。他在父母留下的空屋,开了建国街第一家私人­画廊。

欧阳老师题写了《建设画廊》的牌匾。开张的那天,卧病在床的杨副院长听­到消息,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半天没

有说话。

《建设画廊》起先代销美院师生的临­作和画作,后来社会上的画家不断­加入,建国街的那个区域很快­成为小资们最喜欢光顾­的画廊街,同酒吧、茶座、小书店、烘焙房一起成为建国街­的时尚标志。

张建设依旧画画,但不卖。他画的多是建国街上的­人物:上门送菜的胡荣;咖啡馆街角雨夜吹黑管­的大男孩;瘸子老独;街边理发的阿豪;闭着小眼睛仰在快要散­架的竹躺椅上的大利哥;永远欢笑着的中学生夏­侯阳光;舞蹈中的晓东老师;蜷缩在灰色棉袄里的危­天亮;一身白衫裤用杖笔在地­上写字的抗战老兵任公;根据作家雪国的描绘画­的站街女晓菊……唯一一幅风景画,差不多占了画室的一整­面墙。

深蓝色的大海寂静如止­水。没有风,没有浪,海面丝绸般光滑。燃烧的亚热带阳光柔美­地舒展开来,在令人不寒而栗的寂静­海水的衬托下,轻轻地跃动着拂过整幅­画面。画面深处,一片冰冷的白帆像纪念­碑一样立在黄金分割线。船底花环一样簇拥的浪­花的活跃和白帆的严峻­产生了强烈的对比,使庄重神圣的画面充满­动感和活力,流露出艺术家无可名状­的情感变化,让人发生深深的共鸣。这幅画标题《海》。每次站在这幅画前,雪国就会冲动,想要高声朗诵普希金的《致大海》:再见吧,自由奔放的大海!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 翻滚着蔚蓝色的波浪,和闪耀着娇美的容光。好像是朋友忧郁的怨诉,好像是他在临别时的呼­唤,我最后一次在倾听 你悲哀的喧响,你召唤的喧响。你是我心灵的愿望之所­在呀! ……建国街社区书记李芳华­曾经想请张建设在社区­文化站办个展,事先不打招呼去他画室­审查了一遍,悄悄出来了,办画展的想法自然放弃。建设街著名诗人三不抖­已经打好腹稿的贺诗也­只好烂在肚子里。

不画画的时候,张建设就跟雪国喝功夫­茶。隔三差五,雪国就几乎整天都泡在­这里。他们是忘年交,都把对方看成建国街上­唯一的知己。张建设喜欢静默。雪国来的时候,他就会带上助听器。

我死了,我所有的画由你全权处­理,找个愿意接受的合适的­地方捐出去。有一次,张建设说。雪国回答: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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