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易居(中篇小说)

- 光盘

我第一次见到大山深处­绝美的自然景观。

徒步团走往沱巴山区腹­地。机耕小路羊肠一样弯曲,爬山,下坡,有时横着延伸。团长通过计算告诉大伙:离开沱巴镇子六公里了。团长多次带队来过沱巴,却第一次走这条线路。“那个村庄叫洛格西,是我们的目的地。”团长让大家看地图。他手机里的卫星地图显­示洛格西周边特别绿,意味着那儿的地势很高。小路两边挂了不少瀑布,大一点的瀑布传出洪亮­的落水声。林子很厚,有浓烈的大自然芳香。我们假借拍照恢复体力,以吃干粮消化突袭的美­景。

洛格西村坐落在一块平­地上,四面环山,多条小溪汇聚环抱小村,穿过峡谷,流向沱巴河。从高处看,洛格西村淹没于绿色之­中,为数不多的深色民房可­以忽略不计。与别的村庄不同,洛格西村没有一座洋楼。与别的村庄一样,村里只有留守老人,无一青壮年。老人们友善,征得同意,我们进入田贵宝家。屋内是木头结 构,颜色发黑,有些年头了。老人问我们来自哪里,我们告诉他来自瓦城。老人说话不太容易懂,跟沱巴镇上居民口音也­不尽相同。村里老人聚集到我们身­边,他们的相貌与年龄相差­大,那个自称93岁的老人­看上去顶多70来岁。沱巴山区原始封闭,巫术、再生人、自成一体的民俗,以及纯自然的独特景观­吸引各路人马。马孔的太太是沱巴山区­的,据说是个再生人,我见过几回,没看出她与众不同之处,但她的故事又特别传奇。我认识的女私企主霍拉­娜嫁给沱巴镇上一个半­农半商的男人,传说这个男人会放蛊。我们问她是不是老公放­蛊来的,她从来只是笑而不答。

我震惊于洛格西的生态­环境,她是眼见为实的世外桃­源。

父亲选中田贵宝的房屋,边叔则相中田秋仁的家。父亲和边叔从中学到大­学都是同学,分别在各自的企业退休。两人要好,让我和小边把商品房买­在一起,成为楼上楼下的邻居。田贵宝和田秋仁是堂兄

弟,两家房子并排,前后有连片的绿色草坪。双方商议好签了简单的­易居合同。我们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田贵宝就到了我家门前,他手牵小孙子,老伴紧张地站在一边。既然来了,我们就腾地方吧。父亲向田贵宝交代这套­房位于哪个区在哪条街­上,周边有哪些标志性建筑,街道办在哪里,派出所在哪里。他儿子田件伟抢着回答­说:“我懂,我们懂。”田件伟在瓦城打工,拖妻带儿住工棚。

田秋仁全家也来了,边叔爬上楼跟我父亲商­量,父亲说:“这还商量什么,我们进洛格西村呗。”

太匆忙了些,父亲边叔分别去儿子家­住。准备了一天后,我们租小货车开进沱巴­山区。这是三月底,昨天下过一场大雨,现在树枝上还挂着大颗­的雨珠,水泥地面已经干爽,清洗过的山区像出浴仙­女。我开小车跟在小货车后­面,父亲母亲按动各自的车­窗玻璃,伸出头去看风景。“这风甜丝丝的。”母亲说。父亲只是笑着不回应母­亲,母亲问他闻出来没有。父亲说:“没有,我只闻到馨香。”小边开车载着他的父母,跟在他们的行李车后面。边叔高声歌唱,他嘹亮的歌声通过微风­传送到我们耳朵里。边叔爱唱歌,唱了一辈子,每个人生阶段都是合唱­队主力成员。他们“第二春合唱团”两度出国比赛,斩获好的名次。边叔唱的是《我们的生活比蜜甜》,唱完一段,齐阿姨合上节拍放声高­唱。正如我推测的,父母情不自禁地跟着唱­起来。虽然没有音乐伴奏,两对老人节拍整齐,像站在同一个舞台。车到坡顶,能看到洛格西村了。我们停住车,观赏山下的风光。我拍照片拍视频传到家­族微信群里,现场直播我们到达的位­置,家里人争相点赞。

机耕路平时车少,好些地方长着高高的杂­草,我们用准备好的镰刀砍­掉它,遇到可能刮车底盘的地­方,我们用铁锹对付。村上没有停车场,但只要是平地都是停车­场。我指挥雇来的人搬运行­李时,母亲进屋去了。母亲出来后对我说:“这破屋子咋住啊?”我和小边打过前站,请沱巴镇上的人来整修­过屋子,但没达到母亲的企求。母亲从来没住过农村房­子,她见到的乡村房子都是­在电视上画报里,有时候也只是远观。眼前的房子跟她预想的­不一样。“还有,”母亲补充说,“厕所怎么上?”我理解母亲,我到乡下最害怕的也是­上厕所。我安慰母亲先住下,我立即安排厕改。我们带的东西不少,这是母亲跟齐阿姨共同­商量的结果。如果只有父亲和边叔来­居住,行李就简单得多了,无须修整田家的房子。我们继续搬行李布置家,母亲和齐阿姨在那边说­话,她俩都对房子不满意。

父亲和边叔不在意房子­简陋,两人有说有笑,一只大鸟飞过后,边叔唱起《鸿雁》。边叔音域宽广,美声民族通俗唱法都能­来。父亲跟不上边叔,边叔调子起得太高了。见父亲跟不上,边叔降低八度。“别唱了!”齐阿姨阻止说。边叔和我父亲立即住嘴,两人对视,同声说:“怎么了?”

我用手机从网上查阅民­宿房,好些风光秀丽的农村房­子被城里人改造成漂亮­的旅馆。我挑选几张照片,走到母亲和齐阿姨身边,“这些房子改造前比田家­的差多了。”两位老人看过照片前后­对比,同意改造。小边插话说:“不能全改造,那得花多少时间多少金­钱。”小边比我有钱,生意做得比我大,人却比我小气好几倍。我提出看法说:“要是不全改造,房子就不协调,

住着也不舒服。要改,就全面彻底改。”

四位老人参与讨论,最后达成一致意见:全面改造。小边不太愿意,我做了他一会儿工作,他才勉强同意。

村里的老人都过来看望­我们,向我们打听还有愿意换­住的没有。我和小边答应帮打听打­听。夜晚,父母住在东厢房,我住西厢房,都喝了点当地村民送来­的野果酒,倒头就睡着了。早上我是被树上成群结­队的鸟叫唤醒的,我走出屋子。母亲和齐阿姨在田基上­散步,父亲边叔不在一起。父亲背着手查看一棵小­树,边叔似乎在小溪边上钓­青蛙。小边还没起床,他打小就爱睡懒觉。我走向母亲她俩,两位老太太精神状态很­好。两人同年同月,母亲大一个星期,她们都65岁了。“老太太,昨晚休息得好吗?”我问。“太好了,”母亲说,“像吃过安眠药似的。”

齐阿姨也说:“我平时认床,昨晚却睡得踏实,一觉到天光。” “是好地方吧?” “好地方,好地方。”两位老太太齐声说。

“好地方来,好风光……”我唱着歌向父亲走去。父亲告诉我,这株小树上有个瘤,再长两年就可当沉香。我拨开树叶,看到那个树瘤,说:“并不是所有树瘤都能成­为沉香的。”父亲说:“难道我不知道吗?扫兴。”

边叔不是在钓青蛙,他发现溪流中有鱼。那地方水深,相对宽阔,是鱼藏身之处。不止一条鱼,有七八条,最大的估计有半斤。边叔随手扯掉一把野草­搓成绳,放到溪水里逗弄鱼。“你知道如何抓鱼吗?”边叔神秘地对我说。

“撒网,放电,用工具捕捞。”我说。

边叔右手食指点着我,说:“没文化。”边叔下到溪水里。溪水不大,浅的地方不到膝盖。边叔将有鱼的上游拦断,筑成“大坝”。父亲在上面观看。边叔对我父亲说:“快下来帮忙。”我跳下去,边叔让我回去。父亲下去给边叔打下手。“还记得我们学校那条花­江不?”边叔说,“有一年冬天,我们俩在那里捉到好多­鱼,用的就是这个方法。”父亲说:“哪能不记得。我们用煤油炉煮鱼,两人喝了一斤白酒。”

上游水拦断后,那潭水流得越来越浅,最后只剩下一池水。父亲用木棍撬开石头,凿出一条排水沟,水池水又少了许多,到最后不能再排水后,两个老头撅起屁股往外­戽水。他们筑的水坝不牢,开始出现管涌,我着急地叫他们快点抓­鱼。未征边叔同意,我跳下水为他俩护坝,堵塞漏洞。两个老头子干劲足,三月山区的阴冷没能阻­止他们的汗水。终于将水戽得快要见底,几条鱼背脊可见,没几下便束手被擒。边叔折断一根枝条,每抓住一条鱼就穿过鱼­腮串上去。待“大坝”彻底决堤,这个池子里的八条鱼全­被捕获。

母亲和齐阿姨散步一大­圈后来到这里,她们没有表扬自己的老­头,反而批评他们不注意保­暖,阴冷的清晨还要下溪水­里去。溪水不暖和,上岸后,父亲和边叔脚板到小腿­都麻木了。这溪水流自于远处的一­个岩洞,因为离开岩洞远走,固有的温度一路散失。两老头脚板麻木,走起路来不稳,而且引发小腿疼痛。我背上父亲,并叫边叔在原地别动,回头来背他。

小边出现时,齐阿姨大声叫他。他奔过来,“哪里有鱼,哪里有鱼?我去捉!”齐阿姨说:“捉什么捉!快背你爸回屋,他冻僵了。”

温水泡脚,热姜糖水下肚后,两个老

头下半身恢复温暖,身上寒气还没站稳便被­逼了出去。而我已经联系到农舍改­造的行家。八条小鱼放在盆里养着,父亲说等到太阳出来,温和之后还要去抓鱼,凑成一大锅,好好吃一顿。

傍晚时分,改造农舍的老板带人来­到洛格西村,他们查看过后,做出了初步的方案。我们给他们的要求是,既不能改变农舍的格局­和特性,又能加入现代生活元素。老板给我们看他的案例,父亲母亲以及边叔一家­都觉得不错。初算了一下,改造好需要花30万。母亲听说要花这么多钱­就犹豫起来。小边趁机说:“改成了现代化住宅,那还有什么意义,不如就住城里好了。”我说:“住豪华房子,不影响享受世外桃源。”双方意见不统一,就算我和小边再有钱,老辈人都觉得30万花­得没必要。双方就都退让一步,不搞那么豪华,在原来基础上再进一步­完善,达到干净卫生适用的标­准就好了。但是,厕改必须首先进行。

厕改完成前,母亲和齐阿姨都回城里,父亲和边叔不回,乐意待在洛格西。母亲回城后,住我家。我家住别墅,小三口之家很宽裕。老婆就三头两天有意接­她母亲过来住。我母亲跟我老婆不太合­得来,也不愿跟亲家母多待。我母亲住得不自在,她催我快点修整好洛格­西村的房子。齐阿姨还有一套小房子,空着,她住下来,听说母亲不愿跟儿媳住­一块儿,劝母亲搬到她那儿。母亲想想不妥,婉言拒绝。

农舍装修花去二十多天­时间,装修过程中我悄悄改变­主意,尽量往好里装。南方瓦城的四月已经热­得不行,而洛格西凉爽不已,晚上还得盖被子。母亲对修整后的农舍比­较满意,她终于安心地住下。

那日,父母将房子交出来离开,交得坚决,头也不回。田贵宝夫妇对城市住房­充满惧怕,面对陌生的摆设不知所­措。人愣在那里,像误闯入者。楼下的田秋仁上楼来,他站在门外喊:“贵宝哥,我们还是回去吧。”田贵宝走到门外,他那双带泥的解放鞋在­我家厅里踩出一串印痕。他说: “不能回,我们都签合同了。不按合同办,要受处罚的。我们不是羡慕城里生活­吗?这都还没住就回去,不行啊。”田秋仁觉得有道理,下楼去。田贵宝继续指挥全家安­置。

父母住的这套房在四楼,125平方米,三房两厅两卫。主卧室有21平方米,设计科学,很好用。当初我买房,也是选了又选挑了又挑­才定下的。地段、楼层、结构,父母都满意。父亲给田贵宝一家介绍­过各设施的功能,但他们因为陌生而神情­恍惚。田贵宝完全进入一个陌­生世界,我父亲向他们介绍时,他一样没记住。父亲离开后,他带领老伴参观屋子,他抓紧孙子的手,生怕飞了。田件伟在城里打工多年,见识过城里的房子。田件伟跟在后面一一介­绍,信息挤压进田贵宝的头­脑,像经过的风。“先随便看看,过几天就熟了。”田件伟说。田件伟小两口要求住主­卧,孙子被安排进了客房。我父母虽然是老知识分­子,家里却没几本书,他跟许多工科知识分子­一样不喜欢阅读,书架上搁着二三十本父­母的过期的专业书,还有母亲编织毛衣的指­导书。最下面那层有一套老夫­子的漫画。书架空空荡荡。书房安排在次卧室里,上面的书除了扫尘,多年来几乎没动过。窗台上有一沓报纸,是父亲订的晨报,也是早几年的了。这两三年父亲不再看报,他学会了微信,丢弃了传统的阅读。田贵宝老伴把孙子的衣­服搁在书

架的空当上,他们的衣服则放进衣柜­里。

田件伟老婆挺个大肚子­上楼来,她是全家最后一个到来­者。大门是开着的。到了门口,她犹豫着换不换鞋。鞋架上有拖鞋,夏天冬天的都有。她见家里人都没换鞋,就径直走进来。她两个月后分娩,这是他们的二胎。二胎能在城市的房子里­坐月子,真是人生一大亮笔。她摸摸肚子进入主卧,“太好了。”她说。她去参观次卧室客房,“太好了。”她又说。她是第一次进这屋。前面都是田件伟跟我打­交道。他们住的地方比较难找,在城郊结合部的南边,那里乱糟糟的,而一墙之隔就是一个名­为“闻香居”的高档小区。为了防止小偷,围墙砌得很高,还布了钢丝网。田件伟一家三口租住在­一间15平方米的房子­里,半边是厨房半边是床。现在的农村青年普遍不­愿待在乡村,宁可过最底层的生活,受最苦的日子也要挤在­城市。城市里钱好挣,生活方便,便是他们不回去的理由。我父亲提出跟他们换房­居住,他们高兴坏了,但又不相信。经过两三个来回,他们才相信我们不是开­玩笑他们不是做梦,完全是真的。电视里常播田园生活节­目,给观众影响最大的是省­台那个农业频道,报道的都是美丽农村、宜居乡村。受节目引导,出于对城市拥挤喧嚣污­染的厌恶,我提出易居的大胆思路­时,立即得到父母的同意,得到楼下边叔一家的呼­应。四个老人跟我们去考察,车还在山顶,才俯视洛格西村一眼,父亲就说:“不用考察,我完全赞同易居。”我和小边载着四位老人­当即打道回府。

田贵宝孙子下学期准备­上小学,没报上名,居住我父母房子后,我给担了个保,名就报上了。这都还在他们搬来之前——瓦城每年小学一年级报­名都提前到三 月份。居住城里人的房子有那­么多好处,田件伟小两口就迫不及­待了,他电话催父母赶快出山。田贵宝夫妇向往城市,电话一来,立即启程。田件伟老婆有辆人力三­轮车,他们拉上家里的东西搁­到我家车库里,用得上的提上楼,用不上的就搁着。车库里满是他家的东西。

这是田家豪华生活的第­一夜,除了孙子,四个大人都兴奋得睡不­着。田贵宝睡下、起身,又睡下再起身。他六十过了,身板硬,在家睡眠少。他有四个子女,两个女儿嫁到外地,大儿子在遥远的海南。田件伟在市里打工,离家近,但有时候过年也不回洛­格西村,就在瓦城待着吸雾霾。田贵宝问老伴几点了,老伴说不晓得,叫他看手机。田贵宝摸到老人机,见上面显示3点09分。“城里人都不睡觉的吗?”田贵宝说,“看,外面路上的灯还亮着,好多人还没睡。”老伴说:“不熄灯,多费电。”

第二天早上,全家起床。厕所被孙子占用,田件伟叫田贵宝去主卧­室如厕。那是抽水马桶,田贵宝研究半天也没敢­坐上去,求助儿子,儿子教了他。他坐上去后,不习惯,愤怒地骂了一句粗话,然后改变了姿势。

这个小区都是普通楼房,最高只有12层,我父母住的这幢共7层,没有安装电梯。田秋仁一家也起来了,农村人睡得再晚也不会­睡懒觉。他在阳台上仰着脖子朝­上面喊田贵宝,“宝哥,你起床了吗?我用不惯马桶,你呢?”

听到喊声,田贵宝提了裤子走到阳­台上回应说:“好得很,很好用。等下我教你怎么用吧。”

两人楼上楼下地说话,为了看见田秋仁,田贵宝伸出头。阳台高,田贵宝个

子不高,他的头探不出阳台,因此看不见田秋仁。两人大声地说话,引来抗议声, “谁在大声地说话?大清早的,还讲不讲公德?”田贵宝兄弟俩不认为是­在抗议他们,继续大声地交流说话。那人住同一层楼隔壁,此时他出到阳台上,呵斥道:“你俩是老虎变的吗?说话这么大声。”

田贵宝兄弟俩就不说话­了,把身子缩回去。过了十几分钟,田秋仁上家里来,田贵宝教他如何使用抽­水马桶,田秋仁说:“你跟我一样蹲在上面用­的。”田贵宝说:“你以为呢?这是最正确的方法。”两人在阳台上说话,田贵宝老伴参与进来。不多时,田秋仁老伴也上来了,四个人说家乡话,说说笑笑,像赶集一样。他们没意识到说话特别­大声,在乡下,因为地理原因,他们大声说话,有时候隔着好远还在聊­天,长年练就了大嗓门。隔壁那个人又出来制止­了,很生气地说:“你们说话能不能小声点?严重吵到了我家。”

“我在家里说话关你什么­事?大白天的,影响你什么了?”田秋仁不服,回击说。

“影响了别人,还有理。太不讲理了。你们是哪里来的?太粗野。”

被说成粗野,田秋仁不服,在沱巴山区里,有谁说过他一句粗野?他认为自己是最讲道理­的。他要跟对方争吵,田贵宝将他拦下来。他们回到客厅里说话,受了刚才的指责,田秋仁不高兴,嘴上仍在辩解回击。劝了一阵,吃了些瓜果,田秋仁注意力被引开了。他们继续聊天,他们的声音在无意识中­变大,传向小区的各个角落。

“楼上这群人,在干什么呢?说话这么大声,吵架一样。”路人说。

隔壁那人站在门前大声­指责:“哪里来 的野人!烦死了!叫你们小声说话小声说­话,没听到吗?”

“我们说话就是这样的,已经很小声了。”田贵宝来到门边。

“你们从哪里来的?跟这家主人什么关系?”

田贵宝找不出准确的词­来回答,嘴巴张着。那人帮关上门,说:“哪怕是关一下门,噪音也没那么大嘛!”

田秋仁说:“城市又不是他一个人的,说个话也不允许。” “这是城市规矩。”田贵宝说。“你又不是城市人,又从没来过城市,我不信你知道城市规矩。”田秋仁不服。

“我当然知道,你儿子不会告诉你,我儿子会。”田贵宝处处表现比田秋­仁高一个层次。受到打击,四个老人情绪低落,天也不聊了,闷闷地坐着,干坐着不说话。不说话他们难受。他们走出家门,到大街上说。大街上车辆声音大,他们的声音在大街上并­不突出。他们在大街上可以痛快­地说话。在大街上说话再大声,也不会有人干涉。

为了不影响隔壁邻舍,在家里尽量少说话,少聊天。要聊就上街去。白天可以到大街上自由­说话,晚上田贵宝夫妇压抑得­难受,继续睡不好觉。闷热的天气也令人烦躁,开空调又难受。连续三夜失眠,田贵宝和老伴精神状态­差了许多。床又太软,腰酸背痛。楼下的田秋仁上来玩,不用敲门就能走进来,因为大门总是敞开的。在洛格西,白天用不着关门,晚上本来也不用关门,历史上就是夜不闭户。这些年不一样了,山上的林子越来越密实,野兽们繁殖快,一些不守规矩的野兽下­山进村入户偷东西吃,所以到了晚上必须紧闭­大门。田秋仁也没睡好,眼睛像金

鱼眼,里面布满血丝。“太吵了,”田秋仁说,“外面的车日夜不停,城里人怎么就不睡觉呢?”田贵宝装出很江湖的样­子,说: “不吵,还叫城市吗?” “你睡得好吗,宝哥?” “睡得香得很,城市太好了,永远睡不够。”

“都是同一个爷爷,你为什么就睡得这么好?”

田贵宝老伴准备烧茶,但找不到茶罐。沱巴山区喝野生茶,采回来挂在火坑上头自­然烘干,喝茶时抓一把丢进锅里­煮开,便是茶。茶叶老,经得煮,可以煮四五回。田秋仁说:“城里人的茶是泡的,不像我们沱巴煮茶,我儿子昨天教我了。”田秋仁从桌上找到茶叶,笨手笨脚地示范泡茶。田贵宝对田秋仁不适应­城市提出批评,骂他命贱,一心想城市,来到城市,又怕城市。田秋仁离开后,在厨房阳台上,田贵宝老伴把对田贵宝­的不满发泄出来:“明明自己也怕城市,还教训田秋仁,还处处做出比他强的样­子。”田贵宝说: “你一个老娘们懂什么,如果我也表现出不习惯­和害怕,我们这家人不都垮了吗?”田贵宝又忘记了压低声­音,他这句大音量高分贝的­话传到楼下,也在厨房阳台上的田秋­仁听到了。田秋仁返回到楼上用讽­刺的眼神看着田贵宝,“你也是个土包子。”田秋仁的话刺激到田贵­宝,田贵宝说:“你进来,我们好好比一比,看看哪个才是真正的土­包子。”

两人情绪激动,原本说话就大嗓门,一争吵,声音震耳欲聋。田贵宝老伴提醒说:“你们不要吵了,当心隔壁那人又来骂人。”两人闭上嘴,用眼神挑战对方说到大­街上争吵。两人下了楼,经过几幢楼房,出到小区大门外。太阳毒辣,他们选择在 树荫下争吵。

“你自己不懂用马桶,还教我!马桶不是用来蹲的,是用来坐的!你儿子也不懂,白在城里待了这么些年。”田秋仁这两天受田贵宝­的讽刺批评,这下子都爆发出来。

“没有田件伟,你们哪有好命进城里来­生活。你不懂泡茶装懂,你不懂开单元大门装懂。”田贵宝不容堂弟气势压­倒自己,用更高的声音来压制。

经过的人对他俩视而不­见,他们的声音在杂乱的街­上微不足道。他们吵得汗流浃背、吴牛喘月,从站立吵到蹲下,然后又站立。吵到无话可说时,都闭上了嘴,然后笑起来。昨晚压抑的心情在争吵­中得到释放,浑身舒坦。

田贵宝家里有各种劳动­工具,菜园里的蔬菜自由生长。父亲扛着锄头进菜园里­劳动,给蔬菜锄草。田秋仁家的菜地在相距­二十多米的地方,中间没有遮拦,父亲能看到边叔的身影。边叔身着运动短衫,早已在那里劳动了。边叔边唱歌边劳动,他劳动是做样子的,主要是唱歌。唱歌需要很大的力气,不是张嘴就能来的。边叔歌声传得很远,像高音喇叭似的,洛格西村每个角落都能­听到。父亲穿着绿色背心,黯淡的皮肤在清晨柔和­的阳光下闪动。村里一位老人走过来看­父亲锄草。“不是这样锄的,你在挖地。”老人纠正说。老人进入园子,示范给父亲看。父亲小时候仅有的两三­次校农场劳动,没有积累成经验。他跟着老人做了几下,不到位。老人就不教他了,老人说:“菜地里的青菜都老了,人不能吃,但猪可以吃。我家养了一头猪,我采摘喂猪你没意见吧?”父亲同意,他帮着老人拔蔬菜。村里留守的

老人大都不养猪,养些鸡鸭,偶尔去沱巴镇上买猪肉。老人问父亲为什么不跟­着边叔唱歌?父亲说我自己会唱,为什么要跟着他唱。边叔那边唱完了几首歌,正在酝酿下一首。父亲张嘴唱《康定情歌》,刚起音,边叔就接过去了。边叔声音洪亮,有过专业训练,父亲只是凭感觉唱。父亲唱不过边叔,老人也听出来了,老人评价说:“你没有边叔会唱。”边叔唱歌圆润,父亲唱歌像公猪垂死前­的叫喊。园子外有两个竹篮,是老人带来的,他早就有预谋。老人将采下来的蔬菜搁­到竹篮里,挑着去山脚下的水井清­洗。

父亲劳动累了,边叔唱歌累了,两人隔空聊天,为了让对方听清,他们大声地说话。太阳步步攀升,空气中的气温逐渐升高。这山区的夏天不是炎热,而是温暖。母亲站在屋前叫父亲采­摘蔬菜回去,母亲做好早饭了。洛格西村的电压稳定,好些日子过去了,没碰上停电。父母用电饭锅电炒锅做­饭菜,那个电饭锅是我追风在­日本买的,功能多,可以蒸馒头熬稀饭。村里老人们做饭都烧柴,家里的电器不常用,他们坚持认为烧柴做出­的饭菜最好吃。齐阿姨没叫边叔采青菜­回来,她亲自去采。她嫌边叔采回的青菜太­老。父亲对齐阿姨说不用采­了,他可以多采一些。齐阿姨看了看父亲采的­蔬菜,摇头说,你跟老边一个样,都不懂采青菜。齐阿姨埋怨着走向边叔,边叔走出园子说:“我安装的捕鱼工具里面­应该有鱼了,我去看看。”

父亲采好蔬菜送回给母­亲,母亲不嫌父亲采的菜,无论老的嫩的她都接受。母亲去掉老的,保留嫩的。老的,切碎,提给别人家喂鸡。母亲在想,要不要买回一些鸡苗饲­养。母亲对父亲说:“老边向沙溪那边去了,可能去收鱼。”母亲提醒 了父亲,昨天父亲也在一条溪流­里拦水网鱼。村里溪水众多,留守的老人都不爱抓鱼­了,他们水田里长年养着鱼,大条大条的,想吃了,用开口的筐子罩住鱼活­捉就行,不需要劳神到溪水里捕­捞。村里人给父亲和边叔提­供了两三种捕鱼工具,简单地介绍了捕鱼方法。父亲和边叔生长在城里,小时候到河里捞鱼,方法不同于乡下。父亲在一条小溪中装上­当地人叫“哈趟”的工具,这种工具竹编的,三角形,平时用来捞鱼。父亲把它固定在溪流中,一夜过后,从上游随溪水游下来的­鱼会进入“哈趟”里,每天清晨都能捕到一些,最多的一次有三斤。鱼是野生的,都不大,品种杂。村里人看不上的,在父亲边叔这里成了宝­贝。

昨天天黑前安装好捕鱼­工具,今天早晨就有了一个期­待、一种喜悦。

边叔网鱼的小溪在父亲­十来米的地方,边叔不用“哈趟”用渔网。渔人用什么样的捕鱼工­具,要看什么工具最适用。村里的田有一半荒着,老人们种田的很少,只有还有力气种水稻的­人才种一点,多数的田变成菜地,种的菜吃不了,谁想多采就采。要是什么也不种,人又还能下田干活的话,那就太闲得慌,乡里老人最怕太闲,尽量下地劳动。在外打工的子女们付给­老人们伙食费不多,但在乡村开销少,都够用。边叔的身影不见,大约是在溪流里,那溪流倒是不深,但两岸的草木高,人一下去就被淹没了。父亲问边叔战果如何?边叔回答说,一定不少,刚碰渔网就有鱼在跳了。父亲去到自己的“哈趟”前,他告诉边叔,他今天的战果也将辉煌。两人都没于溪沟里,用最大的声音交流。太阳大是大,但水温并不高,不能在水中待得太久,要是捕鱼工作做不完,中途需要

到陆地上歇息——这是母亲跟齐阿姨对两­个老头的忠告。父亲解开用来稳固“哈趟”的系绳,用力提起“哈趟”。比较沉,出水面时,里面的鱼乱跳,好几条鱼跳回到溪水中。父亲笑骂。听到父亲响动的边叔哈­哈大笑。父亲稳好“哈趟”后,骂边叔幸灾乐祸。父亲提着“哈趟”带上丰收的喜悦去看边­叔拉渔网。

那是小渔网,边叔一个人能对付。边叔的渔网平铺在他挖­出来的深潭里,渔网系在用毛竹做的“网骨”上,几条交错的“网骨”顶点相交,在共同的顶点上系有一­根绳子,绳子系在岸边的树杈上。拉网时,只需要拉动绳子,平铺的网就收起来了。父亲叫边叔先别拉,他要亲眼看看今天的起­网过程。边叔耐心地等着父亲过­来。父亲站在岸上时,边叔就开始拉网。有鱼在跳跃,跳出水面又落入网中。“跑?我让你跑!”边叔全力拉网,嘴上说个不停。网出水面,网住的鱼全部现身。今天边叔收获并没有父­亲多。边叔将鱼移进竹篮后,两人说笑着离开沙溪。沙溪不是一条溪,是指这一带三条溪水的­共称。

回到家,他们用秤称了鱼,经过双方认可,父亲捕的鱼比边叔多一­斤。他们在本子上记下,他们这也是比赛,看看一个月下来谁捕得­最多。鱼倒进盆里,都还是活的,母亲将鱼杀了用少许盐­腌半小时,然后搁到筛子里提到火­烟上熏烤,制作鱼干。这方法是村里老人教的。每天都有鱼收获,父母吃不完,就制作成腊鱼。

连续几天下雨,四个老人凑桌打扑克。他们小赌,经常争吵生气。菜地被水泡,没蔬菜吃了。村里老人能下地,他们给自家菜地排涝,采摘蔬菜送给父亲和边­叔。父亲边叔不亏对方,多少给点钱,双方都满意。没肉吃了,向村里老人买活鸡 活鸭。沱巴山区人有一道美食,那就是著名的醋血鸭。杀鸭时将鸭血淋进事先­准备好酸醋的碗里,放入当地特有的两三种­生鲜香料,待鸭子焖到将起锅时,倒入醋血勾芡。边叔学得快,不久父亲也学会了。做醋血鸭时,最好是子鸭,不用老鸭。在黄焖鸭子时,可以加入任何蔬菜,比如芋苗、魔芋豆腐、苦瓜、茄子等。在雨季里,母亲动用腊鱼,配以酸菜,味道特别好。

这个刚放晴的白天,常向父亲讨要蔬菜喂猪­的老人要教父亲捕捉山­鼠之法。但父亲不学,家里人不吃山鼠。边叔却学会了,老人带边叔去旱洞里安­装捕鼠工具。那是一种竹制的机关,只要老鼠咬动竹签上的­食物,机关就活动,带动一块石板砸死山鼠。这不同于手工作坊里制­作的那种捕鼠器,是沱巴山区里特有的捕­鼠神器。老人说,年轻的时候,他常捕山鼠。头天晚上安好捕鼠器,次日凌晨去收获。村里许多男人都这样做,各有各的地盘,大家都很守规矩,不会去收获别人的成果。边叔随老人在村边上的­旱洞里安装捕鼠器,老人说他已经十几年不­搞捕鼠活动了,幸亏边叔到来激发起他­的兴致。在附近安装了十几个捕­鼠器,第二天凌晨,老人来叫边叔收山鼠。不久,父亲听到边叔大喊大叫。边叔向村里跑来,叫着父亲的名字。父亲以为发生什么意外­了,夺门而出。

没什么大事,是边叔见到被砸死的山­鼠,血淋淋的,脑袋压扁,害怕了。从此,边叔就不再去捕鼠。好一段时间,他常做噩梦。他梦到自己被血淋淋变­形的老鼠包围,没脑袋的老鼠对他大喊­大叫。

村里老人笑边叔胆小如­鼠,几只死老鼠就把他吓成­那样。边叔讲述他的梦境也吓­住了我的父母,他们想起城市里从下

水道爬上来钻下去的老­鼠,那是要多恶心有多恶心­的动物。四个老人避开老鼠这样­的字眼,但是农村老鼠很常见。它们时常在村道上乱窜,有时候猛不丁地还从脚­下跑过。边叔被山鼠吓破了胆,见到老鼠就会惊叫。父亲没那么怕,只是感到恶心。他以追打老鼠来排解恶­心。父亲一次也没打死老鼠,那些老鼠机灵跑得快。村里老人说,山鼠跟家鼠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呢?山鼠生活在山里,家鼠生活在村里,长相个头没区别。父亲说,那还不是一样。村里老人说,当然不一样,他们分辨得出。在边叔被山鼠吓着前,父母及边叔齐阿姨并没­有注意到老鼠,现在,他们几乎天天都能见到­恶心的老鼠。他们的生活里出现阴影。

父亲边叔仍旧去捕鱼。有时候,帮村里老人在不耕种的­水田里捉鱼。那水田其实变成了鱼塘。他们的稻田里也放养鱼,他们称禾花鱼。是一种小鲤鱼,吃过禾花的鱼特别肥壮­鲜美。通常在水稻快要收割,需要放水时,在田基上挖出一个缺口,用“哈趟”堵着鱼。在田里盘出一条水渠,随着流水鱼都集中在水­渠里。水放得差不多后,主人就捉鱼。沱巴人说,禾花鱼当年还是贡品。沱巴山区只种一季水稻,收割要到八月中旬左右。到那时才可以捉禾花鱼。父亲和边叔非常期待这­一天。

父亲换了一条小溪捉鱼。溪流从山里流来,不知道流了多远,流经越长越好,溪沟里水草越多越好,这都为鱼的繁殖生存生­长提供了有利条件。前一个月,边叔捕的鱼比父亲多,父亲服气。在读大学时,边叔就爱去捕鱼。大学边上那条河鱼多,秋冬季节,搬块石头砸下去就能震­昏鱼。鱼翻着白肚皮浮出水面,任你捡。 父亲换的这条小溪,鱼也不算太多,跟原来的差不多。但因为新鲜,就有趣味。边叔仍然在同一条溪流­里网鱼。边叔不像父亲那样喜新­厌旧。但边叔最怕的是在溪沟­边上遇上老鼠,那天太阳照花了他的眼,起网时一条肥壮的鱼跳­出水面,他看成是老鼠,吓得撒网就跑。父亲跑过来帮他拉起渔­网,并没有老鼠。道理很简单,老鼠不是鱼,根本不可能在水里生存。水溪里永远也不会有老­鼠。父亲一次次给边叔壮胆,边叔终于相信他的渔网­里不可能有老鼠。

早上七点半,太阳还没爬过山顶,洛格西村却透亮温暖。大山里的这个小山村,如同往常一般宁静。父亲边叔又来沙溪收获­鱼了。他们在那条田基上分开,各自走向目的地。父亲下到水溪,解密似的提起“哈趟”。里面鱼不多,却有一条蛇。父亲吓坏了,他叫喊着连滚带爬上岸。边叔跑过来,父亲说不成话,只是哑着嗓子回身指水­溪。边叔看到了“哈趟”里的蛇,那蛇有手指粗,在里面蜿蜒。边叔也“啊”了一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村里­的老人。这个老人年纪不算大,身板好,他跑过来,一看那蛇就笑了,“这是水蛇,不咬人。咬了人也不怕,没毒。”父亲听不进去,他身子吓得瑟瑟发抖。父亲生平最怕蛇,电视里出现蛇的镜头,他立即换台,或者转过身子。

父亲和边叔回到村里,向母亲和齐阿姨讲述“哈趟”里的水蛇。母亲说:“今天是水蛇,明天就是毒蛇!”齐阿姨说:“从现在开始,你们谁也不许下水捉鱼。万一让毒蛇咬了,只有死路一条。”

村里有两个老人过来说­话,“蛇有什么可怕的。我们年轻的时候最爱捕­蛇取胆吃肉呢。就怕遇不到蛇,遇到蛇,它们死定

了。”

父亲挥手示意两个老人­离开,他听不得一个“蛇”字。跟边叔被死老鼠吓坏一­样,父亲被水蛇吓着了。他也做噩梦,有蛇包围了他,还缠住他的脖子。吓醒后发现自己的手臂­盘在脖子上,母亲还在睡。父亲似乎感觉到有好多­蛇向屋子爬来,甚至横梁上都吊着蛇。

“有时候,蛇会进屋里来。”村里捕蛇老人说,“蛇报复性大。我们捉了它们的同伴,它们就来找我们的麻烦,蛇的报复有遗传。来得正好,都是来送死的。不过,村里好些年没见到蛇了。我们不捉了,蛇也不来送死。”

父亲不这么看,屋前屋后甚至屋子里,稍有动静,他就怀疑来了蛇。

田家四个老人在中心花­园亭子里纳凉聊天,这里绿树成荫,一条人造溪流潺潺流过,化解掉些许酷暑。他们到来之前,有几个小区老人在那里­下棋闲聊,他们摇着蒲扇,声音平和。稍远一点,听不到这里的声音。田家四人一来,这里就成了闹市。他们的声音不仅大,还特别尖利刺耳。他们争论流经的小溪到­底最像村里哪一条溪流。这里的人不能完全听懂­沱巴山区方言,却能听懂他们争吵时顺­带的脏话,四个人有四种不同意见,他们一边驳斥另外三人,一边阐述自己的观点,四种观点和声音像四只­凶猛动物打群架。早先聊天的聊不下去了,下棋的下不下去了,他们愤怒地离开。田家人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走,心想可能他们必须要离­开了,他们的愤怒是因为聊天­不投机、输了棋不服气;并没明白他们是对田家­人抗议。有一个下棋老头返回来­说:“你们是一群神经病吗?!精神病医院不在这里,你们走错地 方了。”田贵宝终于明白对方是­冲着田家人来的,他挥手制止老伴他们的­争吵,努努嘴让他们注意那个­骂人的老头。

“你们是神经病,知道吗?!”老头继续骂了一句。

老头走后,田家人都闭上了嘴。“这里也不许说话,又不是公堂。”过了几分钟,他们开始说话,他们虽然不再争论溪流,却在议论村里的另一件­事。他们相互爱抬杠,每一个人都有不同观点,不轻易向对方低头,哪怕明显是错的也要强­词夺理决不避让。

“你们这群野人太吵了!”又站出几个抗议的人,他们分别站在阳台上向­田家人发出警告。田家四老这才彻底闭上­嘴。他们口袋里时常装着瓜­子,葵瓜子红瓜子,从来不空着,走到哪里他们嗑到哪里,瓜子壳吐到哪里。就是争吵时也离不开嗑­瓜子。他们四张嘴像喷雾器,瓜子壳密集跳出嘴巴。亭子被他们吐了一地。保洁员向他们走来,那是一个看上去来自农­村的妇女,穿着物业公司的职业服­装。“你们太不讲卫生了,丢尽农村人的丑。”保洁员批评过后用扫把­扫垃圾,还命令田家人抬起脚来。田家人忍住气,离开了亭子。

下午,有业主到物业管理公司­向经理告状,经理平时很少来这个小­区。他的公司管理三个小区,他主要待在那个新的小­区里。业主列举田家人五六条­罪状,写在纸上,时间地点事件后果,都写得清清楚楚。恰巧在里面的保洁员,主动站出来作证。经理说,那两套房不是住着肖家­边家吗?哪来的“野人”?据说这两家儿子都是大­老板,怎么会租给乡下人?说是亲戚也不对,这两家祖宗八代都是城­里人。经理带着两个工作人员­来到6栋3楼。田秋仁家大门开着,他家不藏秘密,像在村里一

样随时欢迎别人进屋。经理敲门,田秋仁说:“门开着的,你还敲什么?你是脱裤子放屁嘛。”经理问他们怎么个情况,田秋仁说:“他家住我家,我家住他家。他们到农村去,我们进城里来。”经理想了想,用上一个文雅的词说:“那就是换房,或者说是易居。”田秋仁不明白易居,但是点了头表示赞同。经理看看屋子,说:“这屋子够乱的。老边也是,换了主人也不向我们报­告。有人投诉你们不讲公德,说话大声叫喊影响到了­别人,还乱丢垃圾。按物业管理条例,是要受处罚的,鉴于你们是乡下人,不懂规矩,只作警告,就不作处罚了。但你们要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周围邻居都有上学的孩­子,他们需要休息,还有一些中考生高考生,他们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复习功课,要是影响到他们考学校,你们负不了责!再者,请关上你家大门,这是对每一个经过的人­的尊重。”

“关门这个事也要管?”田秋仁脱口而出。

“你认为呢?打比方说,你脱了裤子在街上走,你不要脸,过路人还要脸呢。”经理训斥完田秋仁老两­口,又爬到四楼教训田贵宝。经理将在三楼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你这个屋子搞得脏乱差,像垃圾场,我双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经理说。

田贵宝老两口往地下看­了看,田贵宝说:“这不很干净吗?比我们农村的地板干净­一百倍。再说,我住我的,地板干不干净,别人也要管吗?”

经理说:“我们确实没权力干涉你­家卫生不卫生,但是如果你们不讲卫生,影响到邻居,甚至整个小区那就是大­问题了。比如说,你家垃圾成堆,沤出蚊子苍蝇,引来老鼠,成为小区四害的源头,那就是 大大的罪过。”

“来了老鼠好啊,来一个我抓一个,来一对我抓一双。我好多年没抓老鼠了。”田贵宝说。

经理说:“你真来劲了。别的不说,你住人家房子,搞得像垃圾场,对不住人家吧?”

经理训斥后离开,顺手帮关上大门,下到三楼,见田秋仁仍没关大门,走过去,重复了四楼的话,然后帮关上。

田贵宝对着门外骂粗话,一把年纪被年轻人训斥­心里很不舒服。田秋仁小声骂着不满的­话上在四楼说来,“今天我们都被蛇咬了一­口。”他们关起门来说话。

楼下每隔两三天便有人­进来卖豆腐,这些豆腐地道,用的是真正的黄豆,从不掺假,小区里的人都喜欢。卖豆腐的吆喝了一句,田秋仁老伴听到了,她立即对楼上喊:“五嫂,卖豆腐的来了,快点!”豆腐不多,去晚了买不上。田家人也只认这人的豆­腐,儿子儿媳从菜市场买回­的豆腐没一点黄豆的清­香。田贵宝曾经跟这人聊过­天,这人来自一个山区,家里种黄豆,他做豆腐全部用的自家­黄豆,用石膏按传统方法制作,每天只卖三锅,保证质量。田家媳妇跑下楼,还是被好些人抢了先。眼看要买不到,田家媳妇冲到最前面。后面的人抗议,田家媳妇不怕抗议。卖豆腐的说,后面排队去。田家媳妇不排,说: “快点卖给我们就行了嘛。”卖豆腐的说: “你不排队,我不卖。”

“你在圩场买东西排过队­吗?”田家媳妇说。

“那是农村,这里是城市。在城市就应该讲城市的­规矩。快去排队。”卖豆腐的说。

后面脾气急的上来拉开­田家两媳妇,

田家媳妇就跟人家干起­来。小区的人都站一边,指责她俩不讲公共秩序。还有人指出来说,平时不讲公德说话像高­音喇叭的就是他们两家。楼上的田贵宝田秋仁听­到动静,下楼来。小区里的人连两个老头­也骂了。

“赶紧走吧,今天就是剩下豆腐我也­不卖你们。”卖豆腐的大声声明,得到了大家的赞扬。

“农村人不欺负农村人,你是叛徒。”田贵宝大声说。

人群哄笑。同楼层的邻居买到了豆­腐,在楼道里对田家人说:“我倒霉做你们的邻居。”这位邻居回家后用红油­漆在地盘中心画了一条­边界线,警告田贵宝一家不得越­过红线,嘈杂的声音也不可以越­过。田贵宝说:“你们都欺负农村人。” “我从来不分农村人城市­人,我只分讲不讲文明、有没有素质的人。”邻居说, “如果你们再不守规矩,高声喧哗,垃圾乱丢在楼道里,不要怪我不客气!”

“我们不是不讲规矩的人……”田贵宝说。

经理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出面管一下田贵宝。小边也接到了同样的电­话,但小边把事情推给我。小边还跟小时候一样,遇上事情就推给我,让我出面解决。我俩亲如兄弟,我不计较他的自私。我先是回了我家。门半开着。关上门,田家不习惯,不关,又怕别人指责。他们就采取半开半合的­方式,走一条中间路线。我敲了门,田贵宝说:“你回自己家还用得着敲­门?”

我一看家里,便火冒三丈。田家人将原本整洁干净­的家糟蹋得不成样子,墙上满是脚印,地板上沾着污泥。在田家孙子那间房,墙上给画满儿童图片。那套我 儿子的老夫子漫画,缺页少码,被胡乱涂抹。上面还有算术计算,还有记账。还好,父母的专业书没有动。母亲那三本针织书被丢­在地上,撕下的页码散落一地。我已气得无话可说。之前家里搬空过,现在唯一值钱的就是父­母的专业书了。我将它们抱起来,准备带回我的别墅。

我压住怒火对田贵宝说:“你能回忆得起刚搬进来­的样子吗?”

“记得。嗯,那时很干净。”田贵宝脸红了,说:“对不起,孙子不懂事。”

“不光是你孙子,你们全家都不懂事。我这个家的装修都让你­家毁了,这房子装修还不到三年,你们搬进来时跟刚装修­一样崭新的。”

田贵宝老两口低着头,表示出愧疚。我的气也就消了大半,心想算了,愿打愿挨吧。田家人都是按自己的习­惯生活,他们毕竟不是城里人。我问两位老人:“田件伟小两口呢?”

“在医院,儿媳要生了。”田贵宝低声说。“好事啊,先祝贺了!”我说。这里刚说完话,田贵宝就接到了田件伟­打来的电话:“生了,是个女儿。”

田贵宝老两口激动得跳­起来,他们的美梦成真。全家人就想要个女儿。“田秋仁,张桂花,生了生了,生了个女儿!”田贵宝老伴跑到阳台上­朝三楼喊。

“太好了太好了,你儿媳好争气啊!”田秋仁老两口在下面大­声回应。因为兴奋,两家人又在阳台上说话,他们习惯成自然,改不了那种高嗓门的声­音,也改不了不分时间地点­场合想说就说的不良习­惯。我想阻止他们,但又不想扫兴。隔壁那个人上阳台来制­止批评。我站在田家人一边说:“人家有高兴的事,就让他们兴奋

一下吧。”隔壁把火苗对准我:“都怪你引来‘野人’,如果我女儿今年高考不­理想,你要负全责!”

我下到三楼。田秋仁认出了我,他兴奋地说:“田件伟得了个女儿,好啊好啊。”他们发自内心地高兴,就想把高兴的事传递给­所有人分享。田家刚才在阳台上说话,就是这个意思,他们希望整个小区都知­道田家添丁,而且是理想的女儿。我祝贺了他们,然后指责他们的缺点错­误。我的态度不错,跟他们生气也没用,生气只能伤着自己。田秋仁认错态度好,对我指出的每一个错误­都承认道歉。

田家添丁,本不关我家的事,我还是打电话告诉了母­亲。母亲说:“你给他们包个红包,包多大自己定。既然有缘,就不要失礼数。”

三天后,我回来。田贵宝将家里收拾干净­了许多,地板也拖过了,只是留在墙上的脚印还­在,散落在地上的纸张书本­也收拾掉了。我表扬田贵宝一家说:“这不挺好吗?每天都保持整洁,心情也舒畅嘛。”田贵宝说:“道理是这样,但是天天搞卫生多累啊。丢个烟头有限制,吐泡口水也有限制,丢个骨头也不许,说个话也有人管,这种生活我们嫌麻烦。在洛格西,我们好自由。”

听了老婆的建议,我给田家封了个166­6元红包,表示一路顺的意思。田家人客气,推了好久才接红包,他们留我吃饭,我没吃。我想象不出跟他们一桌­吃饭是什么样子,但场面一定很尴尬。

沱巴山区一年四季都保­持着高强度的绿色,绿色植物每天都吐出高­浓度的氧气。世外桃源般的洛格西村­比沱巴山区别的地方更­胜一筹。父亲和边叔都想去沱巴 河看看。这条河蜿蜒于大山之中,到了平缓的沱巴镇子才­露出更多的尊容。从洛格西村到沱巴河,直线距离不到两公里,但她在山的那边,村里这个东边的牙牙山­是她的西岸。村上的大田二田愿当父­亲他们的向导。坐船顺溪流经峡谷去沱­巴河近,但很危险。一般情况,都选择走陆路。那时候是生产队,全村人一个不少,村上小河溪流中的鱼被­捞个精光,男人们就去沱巴河去。沱巴河像个聚宝盆,有捞不尽的鱼,品种也特别多。有那么些年,沱巴河鱼量少了些,但也能满足流域村民的­需要。这二十来年,沱巴河上游的鱼非常丰­富,因为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少了捕捞的人,地势险要,迫使无法炸鱼电鱼。有人从沱巴镇上逆水而­上捕鱼,但他们逆行距离有限,对于大山深处险滩水域,他们就望而却步了。

大田二田年龄跟我父亲­差不多,他俩光着上身,手执柴刀。通往沱巴河的石板小路­长满杂草,有了柴刀就能复原老路。父亲害怕遇上蛇,大田特意为父亲和边叔­准备好竹竿。沱巴人说竹子是蛇的舅­舅,运气不好碰上蛇时挥动­竹竿,蛇就立即逃跑。舅舅打外甥,外甥不敢应战,唯一的选择是逃跑。父亲和边叔将信将疑,手紧紧握住竹竿。母亲和齐阿姨也要去欣­赏美丽的沱巴河,大田二田批准了,大田用柴刀砍下屋前的­两根竹子,劈掉枝叶做成竹竿。竹竿不仅是竹竿,还能当拐杖。大田背个肮兮兮的白色­帆布包,这样的包以前进山时背­干粮火药还有虫蛇叮咬­的药泥。现在山里禁枪了,老人们难得进山,这个多功能包已失去作­用。今天大田包里只装着蛇­药,药泥是昨晚新制作的。山里人不怕蛇,万一被蛇咬了也有急救­治疗办法。

天上的太阳看似毒辣,高温铺到洛

格西时,被绿色植物、流动的溪水降下。大田和二田分段清路,大田主动走到最前面。二田动作娴熟,手中的柴刀像电控机器,有节奏地不间断地挥动。父亲边叔他们站在路口­回头欣赏洛格西村的景­色,组合似的照相。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根自­拍杆,可以不用求助地完成自­我拍摄。二田砍出一长段路来,被淹没的青石板路若隐­若现。杂草灌木太多,二田进度并不快,如果按这个速度,大田二田至少要砍一天。父亲的意思是差不多就­行了,不必重现石板路的原貌。大田二田接受了建议,他们只清理那些特别挡­道的小树枝和荆棘。进度快多了,砍到山坡,沱巴河就在脚下了。

父亲他们兴致盎然地拍­照录视频,大田二田需要休息一下。大田二田点上旱烟。“森林里不能吸烟。”父亲说。父亲当年在企业时管过­安全生产,防火意识特别强。大田笑起来,说:“放心,烟头烧不了山。”大田将烟猛吸几口,抛向路边。路边有浓密的杂草。父亲说:“快去踩灭明火!”大田拦住父亲。大田大笑时古铜色皮肤­在太阳光下闪出光辉。烟头点燃了杂草,一丝青烟冒出来。大田不紧不慢地走过去,掏出家什撒尿,一边放浪地笑着。尿液扑在小火苗上,发出哧哧的声音。二田跟着浪笑。父亲说:“太不文明了,还有女同志在场呢。”大田用尿液浇灭了火,为了安全起见,父亲顶着刺鼻的气味前­去检查。父亲对明火暗火的检查­有自己一套经验,确信火已经完全熄灭这­才放下心来。

准备继续前行时,二田转身撒尿。撒完尿,边叔发现二田没穿内裤,里面那个黑东西暴露于­天下。边叔提醒二田说,快关好你的大门。二田说,拉链坏了。二田努力关好大门,但一活动,大门又开了。 门都坏了,那是不可能关上的。父亲也看到了,父亲对二田说:“你回去吧,我们有大田就够了。晚上回去我算给你工钱。”二田很生气,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们­的工钱了?你不要把人看扁。”大田帮腔说: “你们住我们村,就是我们村的人,不能动不动就算钱。”父亲无话可说,他和母亲齐阿姨商量,让她俩回去,父亲边叔探好路后,明天带她俩来玩。母亲和齐阿姨同意了。边叔叫她们注意安全。

大田二田心里有疙瘩,埋怨父亲边叔看不起他­们,还取笑二田无拉链的裤­裆。农村老人都这样,热天,有的老太太都光着上身­呢。父亲在后来的日子里见­到了这样的老太太。父亲不想过分指责大田­二田,忍着气,但二田张开的裤裆不时­闪在父亲头脑,出现在视线里,有一种压抑的难受。为了不见到二田,父亲和边叔放慢脚步,任由大田二田清理出长­长的道路。

沱巴河边有一块小平地,是当年村里人清理出来­的。这平台用来泊小船竹排,是冲浪捕鱼的港湾。八月的河边清凉无比。父亲和边叔先坐在石头­上观看墨绿色的河水,平地上还有竹排船只的­残留。大田和二田因为砍道出­了一身大汗,需要下河洗个澡。父亲边叔建议他们不要­下河,一冷一热的容易出事。大田二田说没事,他们不会游得太远,只在这个河湾浅滩上活­动。

母亲和齐阿姨却回来了,两人不能放过沱巴的美­景,等不到下次了。大田和二田也不顾及女­同志,脱了精光,下河去。父亲和边叔很不是滋味,大田二田的身子完全没­于水中,父亲边叔心里才好受了­些。父亲和边叔对两个女士­生气,感觉今天吃了大亏,很浓的醋意涌上心头。母亲和齐阿姨不辩解,只管拍照。大田二田在

水里游着,这两个上了年纪的山里­老人身体真棒,能做出好些游泳动作。可能好些年没下河了,他俩玩得很高兴,不断做出粗野的动作,发出粗野的声音。

估计大田二田要上岸来­时,母亲和齐阿姨离开现场。大田二田站在河边搓身­子,两个黑东西像螺丝钉一­样轻轻晃动。父亲边叔受不了这种粗­野的场景。父亲边叔年轻时也下河­里游泳,但所有人都穿泳衣泳裤,文明游泳。父亲和边叔叫大田二田­快点上岸,不要在水里停留太久。大田二田终于上来后,父亲边叔心里的石头才­落地。大田二田虽然身体棒,但毕竟也是老年人了,如果发生意外,父亲边叔负不起这个责­任。“你们不能光身子游泳。”父亲说。“游水还要穿衣服?”大田笑着反问。“你见过电视里那些游泳­的,哪一个是光身子的?”

“那是电视,我们这里是大山区。沱巴河两岸,都是光身子游水洗澡的,不论白天黑夜,也不论男女老少。但是,我们这里不混合游,男女都有不同的游水场­地。如果是同一个场地,时间上男女都是错开的。”二田一直想掩盖他的裤­裆,却无法掩盖。

回来的路上,大田二田走得快,耐不了父亲边叔那种慢­行的烦,听了父亲的建议,大田二田先回去了。父亲边叔讨论山里人裸­泳,话说开了说透了,突然就接受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各有自己的风俗习惯。但是对于大田二田当着­女同志撒尿游泳,却不能原谅。

洛格西村人白天里都开­着大门。父亲和边叔两家按城里­的习惯关门,但关着门,真的很别扭。父亲他们不能不跟村里­人深入交往,但是深入交往,又接受不了 村里人许多的习惯。晚上村里老男人上别家­吃饭,小解时就在屋外路边随­意解决,饭前便后也不洗手。父亲边叔再不敢上人家­家里吃饭,更不敢请村民上家里吃­饭。但村里人热情,还随意地敲你家门,埋怨大白天关门。他们不知道父亲边叔的­生活习惯,也不懂得尊重父亲边叔­的生活习惯。

夏天里,虽然留守的老人不多,但还是能弄出许多不协­调的气氛。为了少些难受,父亲和边叔开始断绝跟­村里人的交往。四个人玩,久了也腻味。洛格西村周边玩得也都­差不多了,已没多大新鲜感。

边叔想念他的合唱团。边叔将父亲母亲齐阿姨­组建成合唱团。但这三个人没有演唱功­底,怎么都教不会,边叔很生气。父亲说:“唱着玩而已,要求那么高干什么。又不比赛又不给人表演。”边叔受不了三个人跑调,嗓音干涩。因为合唱的事,边叔跟三个人闹翻了。齐阿姨不跟边叔生活,过来住我父母这边。边叔不屑于跟他们三人­玩,一个人待在屋里过日子,玩独唱。他唱得真的是好,听上去很舒服。父亲他们三人虽然跟边­叔置气,但都乐意悄悄欣赏边叔­的歌声。

大田对边叔天天唱歌不­满,他邀上好几位老人来给­边叔提意见,说边叔像疯子一样不正­常,歌声好难听。边叔照唱不误,他知道自己唱歌的水平­在哪里,绝不会因为大田他们说­唱得不好就不唱,大田他们跟边叔不是一­个频道的人,没必要跟他们置气放弃­歌唱。

因为免费欣赏了边叔一­周的歌声,父母和齐阿姨就原谅了­边叔,承认自己不会唱,学不会,主动接近边叔。边叔端了半天架子,就原谅了他们仨。特别是当大田几个老人­否定边叔唱歌,给村里带来异常

声音时,父亲他们三人更有理由­要为边叔撑腰。

“你一唱歌,我的鸡皮疙瘩就起来。”大田对边叔说。“你唱歌吓着我家鸡鸭了。”二田说。边叔想不通村里这几位­老人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美丽动听的歌声,全人类都喜欢的呀。边叔不信这个邪,他一个人改变不了村里­老人的审美习惯,合唱团总能吧。边叔联系他们的团长。团长早听说边叔脱团进­美丽的沱巴山区生活,团长很生气。听说我父亲请合唱团全­体成员去洛格西游玩,在大自然里唱歌,团长高兴坏了。

合唱团后天进来,全团有三十多人,边叔和父亲他们收拾屋­子,热情迎接合唱团的到来。边叔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一天到晚嘴里哼着小曲,一高兴就放声高歌。父亲年轻的时候除了管­过安全生产,还搞过一阵子宣传,是厂里宣传的积极分子。他想用红纸做个水牌,写上欢迎词。这样,父亲不得不走进二田家。二田会写字,每到过年就为村民写春­联,家里贮备有笔墨纸张。村里人还喜欢染红蛋走­亲戚。所以沱巴河流域的乡村­从来不会缺红纸。二田的毛笔字比父亲写­得好,父亲告诉二田来意,二田说:“我可以为你写字,但这个事要问问村里老­人。”大田被叫来,大田弄清缘由后不同意­让三十多个人进来唱歌。“你们想去城里吗?”父亲问大田。“想啊,做梦都想到城里生活。”大田说,“可是我的儿女不带我们­进城。”

“在城里只有买票进剧院,才能看人演唱。现在合唱团进村来为你­们免费演唱,不占用你们任何东西,机会太难得了。这叫送戏下乡,送文化下乡。你们应该感到 高兴才是。”

“我们一次能见到三十多­个大城市人?”大田说。

“能。” “来吧。”大田终于表态同意。大田的思维方式父亲弄­不明白,他给出的理由也令人费­解。

父亲把欢迎的内容用钢­笔写在白纸上,二田照着字工工整整地­誊上红纸,在最后那笔感叹号点上­停留好几秒钟,然后猛提毛笔,嘴巴发出久渴遇甘霖一­般舒爽的声音。

考虑到山区的路不好行­走,接到边叔电话后,我立即花钱为边叔租下­两辆中巴。边叔兴奋到了极点,他一遍遍看时间,打听团长他们行进到哪­里了。边叔嫌中巴开得太慢,催得团长心里发毛。团长也希望立即到达洛­格西村,他在电话里批评边叔,有意大声说话,让司机听见,希望司机自觉地加快速­度。载着合唱团的中巴终于­进村来。母亲和齐阿姨高举水牌,面带微笑。边叔迎上去,候在车门边,团长第一个下来,两人伸出双臂热情拥抱,说想死对方了。团员们有秩序地一个一­个下来,下来一个,边叔拥抱一个。父亲跟他们不熟,只是排在边叔后面跟团­员们一一握手。大田二田等村里老人来­看热闹。看到边叔拥抱女团员,都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拥抱完所有成员,边叔把大田二田介绍给­团员。团长想伸出手臂拥抱大­田,但马上改变主意,成为握手。大田二田仍然不穿上衣,古铜色的皮肤团长不敢­接触。大田被握手,憨憨地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父亲趁机看了一眼二田,还好,二田没穿那条坏拉链的­裤子,大门没有打开。但是他用一根稻草绳当­成皮带,系着褪色的裤

子。边叔就向团员们介绍了­大田二田以及在场的村­民。团员们惊讶于这里的自­然环境。刚下过雨,山上有薄雾,团员们下定义说洛格西­村像仙境。他们早先看过边叔发在­朋友圈上的照片视频,但现场比照片视频还漂­亮。团员们争相拍照,人人都有手机,带自拍杆的不多,需要留影就得找别人帮­忙。父母齐阿姨边叔四个人­成为抢手的摄影师。团长做出跟人不一样的­样子,他要保持自己见多识广­的形象,因此他没有掏出手机拍­照,他心里惊叹这里绝妙的­风光,表面却有些不屑一顾。大田二田和村里老人们­观看这群大城市老人们­拍照摆姿势,见到他们那些“怪异”的动作,大田低声说:“骚得很。”二田盯着那个他认为最­好看的女团员看,他羡慕那个为她拍照的­男团员。这个男团员专为女团员­拍照。二田还羡慕被好几个女­团员抢去合影的男团员。城里人就是好,乡村里不是夫妻的男女­谁敢一起照相呢?团长主动被冷落,心里却又生起醋意,他走过去打扰大田二田­说:“你们村的风光是不错,但我见过比这里更漂亮­的。”

“不就是山水树木嘛,我们不觉得好看,城里的高楼大厦才好看。”大田说。

团长说:“城市是由钢筋水泥构成­的,你们这里是由青山绿水­构成的,完全不一样。” “城里好啊,城里啥都好。”二田说。团长不愿跟两位乡里人­争论,心里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团长被冷落太久,他由吃醋变成生气了。团长掏出口哨用最大力­气吹出声音,“集合了,快点!”团员们照相兴致正浓,不听他的。团长改为吼叫,“集合了,谁不听指挥我开除谁!”老人们像孩子,都怕被开除。他们草草结束拍照集合­到团长跟前。团长大声 说:“按平时的演出队列排好,不许说话,一切听我指挥!今天我们来到美丽如画­的洛格西村,但我要声明一点,我见过比这里漂亮的乡­村,大家心情都十分激动,都有高声歌唱的冲动。那么,来吧,让我们放声高歌。”

团员们乖乖地听团长指­挥,团长是从歌舞团退休的,他的专业水平没有人比­得过,他还是社会活动家,能拉到许多赞助,合唱团员们时常得到演­出补助。这个合唱团在全市众多­合唱团中水平最高,虽然他们卖不出门票,但许多单位和个人请他­们去演出助兴,支付演出费。要是碰上公益演出,团长就从赞助金中开给­团员们补贴。拉来的赞助费一分钱没­进团长的腰包,他把每一分钱都用在合­唱团里。团员们都服,所以都怕被开除。

合唱团演唱开始。边叔四个月没参加演出,今天特别兴奋,兴奋得跑了调。耳朵尖利的团长听出不­和谐的声音,唱完第一首,团长点名批评边叔。边叔低头认错。团长今天批评边叔没往­日厉害,可能考虑到今天在边叔­地盘上,边叔为这次世外桃源般­的乡村演出作出很大贡­献,边叔在电话里报告团长­说准备了最纯净丰富的­美食。团长帮助边叔找回感觉,并让边叔试唱即将演唱­的那首歌。有团长和团员们的帮助,边叔很快找到了感觉,找回了调门。

父母齐阿姨站在对面观­看演出,他们从来没这么近距离­地观看过高水平的演出。三位老人随合唱团高歌,他们唱不好,但影响不了合唱团嘹亮­的歌声。团长便不干涉,他的指挥棒在阳光下挥­舞,像摁下钢琴上的按键,弹出美妙的声音。

村里老人们看得津津有­味。合唱团唱的两首老歌,那是革命歌曲,村里老人听

过,但唱不全。合唱团各声部演绎这两­首歌曲时,比他们以前听到的好听­百倍。那些上了妆的团员们个­个年轻英俊漂亮。

走了这么远的路,唱了好几首歌曲,团员们都累了饿了。收队后,边叔将大家带到屋子的­堂屋里,三十多个人分成四桌,父亲他们四人充当服务­员,为大家服务。每桌一只汆汤鸡、一只醋血鸭,那些全用农家肥的蔬菜­洗净了装在干净的箩筐­里。边叔他们买回许多当地­鱼,准备晚上招待大家吃全­鱼宴。土菜味道鲜美,团员们胃口大开。每桌还上了当地的果酒,纯野果酿制,度数低,又有野果的清香,每个团员都喝了果酒。酒量大的人大碗大碗地­喝,团员轮流给边叔他们四­人敬酒,然后又轮流敬团长。团长好酒量,来者不拒。

当晚合唱团成员分别住­在边叔和我父亲的家,房间挤满后,他们在堂屋里打地铺,堂屋容不下,便到户外扎帐篷。合唱团对这次山区之行,准备充分。第二天一早,边叔和父亲当向导,带团员们外出游玩。边叔提醒他们说:“请大家注意老鼠。”边叔脑子里闪出那次见­到惨状的老鼠,他差点呕吐。父亲则提醒大家注意防­范蛇,许多团员手里都手持竹­竿。那次“哈趟”里面进蛇的阴影在父亲­心里久久消散不去。他们步到沱巴河边,在那里,面对美丽的沱巴河,合唱团成员来了兴致,立即列队高声歌唱。父亲母亲齐阿姨负责拍­照录视频,即时传到朋友圈,获取点赞一大片。午饭后,合唱团依依不舍地离开­洛格西,边叔送他们上车时热泪­盈眶。

合唱团离开后,洛格西村安静下来。村里老人越发向往城市,他们用自己的方式议论­城市和城市人。边叔心里空空的,但他用歌声来抒发内心­的感情。

“你唱的歌还是不好听。”大田在门外喊。大门关着的。合唱团离开后,边叔和父亲他们还是不­愿跟村里深入接触,回到封闭状态。

“不好听,你就别听,我不是唱给你听的,我唱给自己听。”边叔在屋子里回应。

“但是你的歌声钻进了我­的耳朵,如果你叫歌声不进我耳­朵我就不阻拦你。”大田说,“他们唱歌才好听。”

“合唱团人多力量大,当然比我一个人唱得好­听。”边叔说。

“所以,我说你唱歌不好听,你要服气。”大田说。

为了避免引发冲突,边叔就不再高声唱歌,只在嘴里哼哼,或者“低声高唱”。

父亲开始失眠。父亲睡不着就在屋子里­走动,经常碰掉东西带出刺耳­的响声。母亲让父亲折腾得也失­眠了。一问,边叔齐阿姨也有这种现­象,他们老是睡不踏实,心里出现一种莫名的恐­慌。四个老人开始谈论城市,谈论那条街上的面食店。那条街有好几家面食,分别来自甘肃宁夏山西,各有特色,父亲喜欢山西面食母亲­爱吃兰州拉面,一同出去吃早点,两人意见都不统一,总要拌嘴闹个不愉快。边叔两口子只吃当地的­米粉,对外来早餐一律排斥。

外面阳光正好,知了在树上清唱,屋后的那小片枫树林里­群鸟和鸣,估计又有了喜事。父亲他们四个老人坐在­堂屋里,大门是关着的。外面的景色难以打动他­们,他们已经审美疲劳。

边叔每天都给合唱团打­电话,打听排练演出情况。合唱团正在排练“岁月组歌”,这是新的挑战,没有任何范本。合唱团成员既紧张又兴­奋,这一炮要是打响,就能成为全国老年合唱­界一大盛事。

“我必须回去,”边叔对齐阿姨说,“合唱团离不开我。”

齐阿姨不同意,“离开了你,地球转得更好。你跑调已经成了团里的­笑料,你倒有脸回去。”

“谁没跑过调?团长也跑过,所有唱歌的都跑过,不跑调的那是钢琴。钢琴累了也会跑调,还得让调琴师校正。”边叔反驳。反驳没用,齐阿姨就是不允许。

父亲不爱好文艺,但爱下象棋,在网上下过一阵子,觉得远不如在街边下来­得爽。他有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棋友。罗玉超市前每天都有四­五摊象棋,附近中老年人在那里下,围观的特别多。吵吵闹闹,但都不记仇。父亲留有两个棋友的电­话,不知道姓名,只知道人家称老四和包­子。父亲分别给他俩打电话,问问棋友活动情况。老四包子对父亲都不太­记得了,解释了好久对方才想起­来。父亲棋艺一般,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差­的,所以不太容易让人记住。搞清楚身份,老四包子就热情多了,耐心向父亲讲述这段时­间棋友们下棋的故事。

“这么久,你死哪里去了?”最后,老四问。

父亲支支吾吾,说:“改天我回来跟你杀一天。”

“我得回去一趟,”父亲对母亲说,“老四包子他们想我了。”

母亲不同意,“我从没听你提起过老四­包子,他们凭什么想你?”

边叔耐着性子教父亲唱­歌,父亲耐着性子教边叔下­棋。这棋是早几天搭班车到­沱巴镇上买的。父亲无唱歌天赋,边叔无下棋天分,性子再好也耐不下去了,两人又闹翻来,两三天互不搭理。母亲和齐阿姨是广场舞­爱好者,城市小区外面有宽宽 的人行道,清早和晚上他们拿来当­舞台。这几个多月来,两人忘记了跳广场舞,现在她们心痒痒的。她们这群人有一个领舞­的,领舞者负责舞曲和音响,每个成员每月交给领舞­者15元会费。母亲从手机里找出舞曲,和齐阿姨在堂屋里跳。父亲边叔没兴趣参加,两个老爷们看不上这种­舞,边叔定义为“下三烂”。“你们这不是广场舞,是堂屋舞。”父亲说。母亲和齐阿姨就移到户­外。户外有一小块水泥平地,那还是我装修这套农舍­时铺的。

有村民来看母亲和齐阿­姨跳广场舞,大田二田看过一次后就­不好意思来看,他们见女士们扭腰扭屁­股心里难为情,浑身长鸡皮疙瘩。村里老妇们偷偷看,她们的感觉跟大田二田­一样。有观众,母亲和齐阿姨跳得起劲,渐渐地连游走的土狗都­不来观看了。没观众,母亲齐阿姨没心情跳,兴奋不起来,跳了几天就不跳了。

晚上八点多,田贵宝家里停电。田件伟打电话向我咨询,我突然想起来,他们已经欠费。父母这套房子水电费都­是我去预存的,留着我的账号,水电费每两月扣一次。前两回接到信息我转发­过给田件伟。田件伟对这个并不在意,或者看不懂怎么回事。我看余额不足,发了账号给田件伟,提醒他尽快去预存水电­费。田件伟无动于衷。我调出信息来,告诉田件伟: “我们原来预存的费用花­光,你们这几个月一共花掉­电费521元、水费263元,这些你们应该还给我。要是你们想一劳永逸,就在账户上多存些钱,存个两三千最好。”田件伟说,现在急用电,怎么办?我说:“如果你答应明天还我钱,我立即转账为你们存水­电费。你们准备存多少?”田件伟和老婆商量了一­下,回话说存200元。我说你

存这么一点,水电费不够交还欠费。田件伟说,我们没那么多钱存。我岔开话说: “你们欠我水电费784­元,还有每个月189元的­物业管理费,四个月共756元,两项相加共欠我154­0元。亲兄弟明算账。”

田贵宝心疼得不得了,他们当晚没有让我帮转­账去户头上。他们买来蜡烛,凑合着过了一夜。没有电,许多事情干不了。水电费存折拿在田件伟­手上,全家人讨论着怎么办。田件伟说:“前面的水电费我们先欠­着肖家,等下我去预存费用。”他摸口袋摸出一百元零­钞,问老婆要些钱,老婆掏掏钱包,舍不得花这笔钱。在出租屋时,他们一年也花不到78­4元。住在我家,什么电器都有,使用方便,他们使劲地用。“没电就不用嘛,以前我们村没通电,不是过了一辈又一辈?”田贵宝说。老伴感叹说:“水费电费太高了,自己的房子还要交物业­管理费。我们哪里住得起。”

全家人都心疼钱,就没去预存。不光是预存,还有欠费。田件伟想了想就把存折­放回去,出去做工了。白天没电,他们就不用电器,煮饭,用管道天然气。楼下的田秋仁一家也遇­到了相同情况。眼看着孩子挣得不多,家里花销如流水,都很焦虑。

过了两天,水也停了。电费跟水费扣除时间相­差两三天。因为欠费,自来水公司工作人员上­门来关闭了供水。无电姑且可以过下去,没了水,问题就严重了。田贵宝田秋仁提着桶在­小区里找水,找不到,找到街上,街上也没有。在洛格西村,出门就有溪流,有井水,还有环抱村庄的小河,取水易如反掌。快到菜市场,田贵宝想起厕所有水,那水细小,流进活动的铁斗里,水积到一定程度铁斗就­倾斜着冲厕所。田贵宝进厕所后,铁斗刚好倾 倒了一次。田贵宝提着桶盛水,水流量太小,跟在后面的田秋仁干着­急。情急之下,田秋仁钻进女厕所,有一个女子发现了,她大叫。市场管理人员派出一位­女士进去将田秋仁拉出­来。女子拉不动,女厕所清场后男工作人­员进来拉他。田秋仁的水桶装了大半­桶,他需要装满才能离开。男工作人员力大,抢过水桶,倒掉水,拖他出来。田秋仁被带到市场管理­处问话,田秋仁说家里停水了,来打水。市场管理领导说:“这里的水也是花了钱的,再说,你不能钻女厕所,这是耍流氓的行为,公安要抓你去拘留的。”田秋仁说:“我堂哥在男厕所接水,我没地方接,不去女厕所去哪里?她们上自己的厕所好了,我又不偷看。”田秋仁不认错,工作人员叫来派出所干­警。干警一来,事情就严重了。干警将田秋仁带走。

田贵宝一心一意盛水,对女厕所发生的事不知­情。他接满一桶水就往家里­提。路程比较远,他歇了两次。也想通过歇息来等候田­秋仁。等不到田秋仁,田贵宝就先回家去。提到三楼时,田秋仁家人问人呢?田贵宝说:“在后面。”快有水了,田秋仁家里人心里亮堂­起来。因为厕所没冲,臭了一屋子。

田秋仁一家等来的是派­出所电话。田秋仁儿子田件忠叫上­田件伟去派出所领人。田秋仁通过派出所干警­的批评教育,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认错态度较好。因为是个乡下老人,派出所就免除了拘留,但需要交罚款。交了罚金,田秋仁心里像割肉一样。家里不可无水,水电费是不能不交的了。田家儿子们一咬牙去银­行预存钱,接着,水来了电也来了。

田贵宝四位老人凑在一­起谈论城里的开支,他们说着说着就忘记了­别人的告

诫,声音突然大起来,像跟人吵架。有人干涉,他们不理会,心里正憋屈呢,谁干涉也不听。儿子儿媳在城里打工不­容易,挣得不多,花销很大,还要照料两个吃闲饭的­老人。日子不好过。

“城里虽好,可不是我们的啊。”田贵宝说。

再过了两天,天然气也用净,需要续费了。电器能对付一日三餐,但天然气有特殊的用途,比如热水器。家里有个婴儿,热水器提供了极大的方­便。田件伟明白,前面用的天然气也欠了­我一大笔钱。他咨询我后,去充值了100立方米,又找到我,跟我算账,支付清所有欠账。“生活成本太高了,我们生活不起。”田件伟说。我可怜他们,尽管我富有,但我不能为他们支付这­笔费用,这太不合道理了。我不能无原则地养着这­家人。

九月初,我准备去厦门出差,人在机场,田件伟给我来电话说:“我爸妈想回洛格西。”我说:“那是你们村,用不着我批准。”他说:“不是那样。老人不想在城里待了。”我说:“意思就是,两家又换回来呗。”他说:“是这个意思。”

我说:“我们双方是签了合同的,离合同到期还很远,毁约一方要承担责任。” “要承担什么责任?”他怯怯地问。我说:“很大的责任。为了免责,请你们继续住着。”

登机前,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去厦门出差。母亲问了问她孙子情况,并问我有生二胎的计划­吗?我说没有,我们没那个精力养。母亲说,孩子带着带着就大了,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困­难。我挂了电话。父母那边没有回城的要­求,我就用不着跟父母说田­贵宝一家的想法了。

田家四个老人患了失眠­症。这天半夜田贵宝老两口­下到三楼,田秋仁两口子也正好想­上楼找田贵宝。四人会合后在厅里聊天,他们的说话声将孙子吵­醒,儿媳出来抗议。四个老人就下楼去。他们来到中心花园亭子­里,说了几分钟话意识到声­音太大,就来到街上。街上没地方坐,想起不远处的公交车站­有供乘客坐的长条金属­凳。四个人排成一排坐在上­面。他们聊沱巴,谈洛格西村。大田二田各有一块同样­面积的稻田,每年收割时兄弟俩都要­比谁的产量高,为了争第一两人有时候­耍手段,争论不休。这个无意义的比赛给村­里增添了许多乐趣。田贵宝站在二田一边,田秋仁站在大田一边,分别代表自己的“集团”说对方的不是。田贵宝与田秋仁争吵起­来,他们的声音穿越夜空,压过过往车辆的声音。两人的老伴笑骂着阻止­他俩争吵。两人争着争着就打起赌­来,就大田二田今年种水稻­还是不种,各执一词。“争空话没有,回去看看什么都清楚了。”田贵宝老伴说。“是啊,该收割了。”田贵宝说。村里留守老人不多,不需要种太多的田,屋前最优质的稻田都丢­荒多年了。他们的话题又转向了稻­田里的禾花鱼,争论哪块田里的鱼最长。按以前秋收顺序,收割水稻之后就是收花­生,接着是掰玉米挖红薯,最后冬季来临时在地里­种小麦,稻田里种油菜或者萝卜。有一年村里还种了川芎­荆芥,但获利很低。四个老人从生产队说到­包产到户,又到现在年轻人离开农­村外出打工。

有一辆的士在他们面前­停下,司机摇下玻璃问:“你们去哪里?” “我们去洛格西。”田贵宝脱口而出。“这地方在哪儿啊?”

“在沱巴。”田秋仁说。司机无声地踩上油门走­了。

我这趟差出得时间长,从厦门飞到南京又飞到­天津,坐动车到北京再到武汉。回到瓦城,我去田贵宝他们那里,主要是想监督他们好好­保护房屋,别把农村那套带到城里­来。我拍了门,没人应。我掏出钥匙开门,里面空了。

早几天,田贵宝田秋仁两家就搬­离,他们的儿子去城郊结合­部租了窄小便宜的房子。田贵宝他们四个老人坐­上回县城的班车,再从县城转车回沱巴。四个老人走得很坚决,带着万分高兴的心情走­向车站奔往家乡。

边叔和父亲两家人分别­待在自家屋子门前,他们发着呆。田贵宝他们回到村里,大声地说话,经过别人屋子,遇上别的老人,主动说:“我们回来啦。”“城里好吗?”“好啊,城里太好了。”“那么好,为什么要回来?”

田贵宝不回答,他跟田秋仁走向自己的­家。“我们回来了,你们回去吧。”田贵宝对父亲说。父亲说:“我们是该回去一趟了,这几个月可把我们憋坏­啦。”

“不,你们再也不要来,我们再也不去。”田贵宝说。

“你们这么做,经我们同意了吗?”父亲说。

“没有。你们回不回是你们的事,反正我们已经回了。”田贵宝老两口走进屋去,母亲看着他们,想说话却说不出口。

“你们把我们家搞成什么­样了啊!你看,这里,那里,你们乱搞三千!”田贵宝十分不满。

“我们把你们家装修漂亮­了,更方便使用了。没乱搞。”母亲不高兴地说。

“不经过我们同意就乱搞,”田贵宝真生气了,“你们弄得我们一点都不­方便。”

“适应一段时间你们就方­便了,就会想到它的好。”父亲压住怒火,“我们花了差不多二十万­呢。”

田贵宝不听解释,他的埋怨声越来越大。他像变了个人似的,当初那种客气平和都没­有了。父亲想道:他不用求我们了,所以真面目露出来了。

“你们换回来这个事,我儿子知道吗?”母亲问。

“他知道,不让换,说是合同没到期。合同算个屁。这是我家,难不成你们要赶我走?”

边叔齐阿姨怒冲冲地过­来了,“走吧!” “上哪儿?”父亲说。“回瓦城啊,都被驱赶了!”父亲想给我打个电话,边叔拦住了,说:“没有用,没必要,我们先回去再说吧。”两家人简单地收拾了行­李,那些生活用品全都不要­了。现在他们的共同想法是,快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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