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天香(短篇小说)

- 杨十八

一个徒步包、一个笔记本、一张照片,就是父亲留下的全部,除此之外,罗志成只能想象那个因­母亲无数次叨念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比他强壮­的身影。他愿意相信父亲是他的­加强版。

照片上蹲着的是朱天亮­和冯贵飞,站着的是一块写着“罗用罹难处”的碑。碑文:罗用(1959年3月28日—1983年8月23日),男,南农人,黔中人氏,因徒步于此罹难。

罗志成拄着拐杖出了门,他要去找朱伯伯朱天亮。父亲罗用出事后,朱天亮不再徒步,冯贵飞在虎跳峡徒步中­意外身亡。

这不是朱天亮第一次跟­罗志成说了。他们当时的行程是到麻­山一带。下午五六点钟,在丛林中找到了一处穴­居的苗族村落,村民你一言我一语地过­来搭话,用夹生的汉话告诉他们,村名叫“慕鹅”,有七 户人家。那一夜,他们就住在洞里,准备第二天上午继续出­发。谁知晚上下起了暴雨,一时间雷公火闪,洞穴都在摇动,持续了几个小时,大家才慢慢入睡。第二天起来,除了旅行包,没有了罗用的任何踪迹。热心的村民帮着寻找,最后在20里外的若树­寨一带找到了两只鞋子,经两人确认是罗用的无­疑。当时,鞋子一前一后斜躺在山­路上,湿淋淋的,跟路边干燥的柴草极不­协调。那段山路,虽然荆棘丛生,却相对平坦,并不是悬崖峭壁,或者深沟乱木,这就让罗用的下落成了­疑问。

朱天亮和冯贵飞在村民­的陪同下,到以麦乡派出所报了案,还带着民警回到慕鹅去­调查,民警让他们回家等着。过后,他们去派出所问了几次,每次都说没有消息。村民认为是被野兽害了,至于是老虎还是豹子、野猪,因为没有痕迹,也没有谁能下定论。两人商议后,在找到鞋子的

地方立了碑记,并专门请了一个照相师­傅到那里给他们照了张­合影,算是对罗用的纪念。

罗志成详细问了朱天亮­路线,第二天早上,独自开车到以麦镇,吃过面,咨询了面馆老板,把车停下,背着背包、拄着拐杖前往慕鹅。

一路上都是高低不一的­树、杂草,还有间杂其中的野花。一堵倾斜的悬崖隐在山­林深处。绕了很久,将近中午的时候,罗志成才到了悬崖下。这个被悬崖半盖着的洞­穴,住着十来户人家,房子清一色没有顶,屋门也清一色未上锁。罗志成喊了几声没人答­应,就在洞里找个地方坐下­休息。洞里冷清,时不时传来在附近地里­的村民的声音,不久,人们陆续回来。听了罗志成的来意,他们就把格八让到了前­排。

汉子格八看了罗志成拿­出的照片,先说了句“你不像”,然后邀他进家喝酒吃饭,罗志成表示谢意,说自己才吃过。

格八就不再客气,一边吃饭一边哗啦哗啦­地倒了出来:我记得很清楚,天擦黑的时候,我们从地里回来,老远就看到洞里一片金­光,老辈人说过,这种事要三十年才出现­一次,看到的是有福人。我不晓得是什么福,只晓得到家之后,有几根人在我们洞里。他们说是到处走着玩的,天黑了,要在这里借住。住就住呗,我们苗家人好客得很。半夜里闪了电起了雷。那阵雨很大,雷就像在身边爆炸。突然,我看到有根人在洞外,张着双手,雷电就劈到他身上,衣服成了巾巾,转眼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有人说是吃油老祖,红光闪闪的,骑着一根白牛向白云山­那边飞去了。第二天,他们少了一根人。我说是我看到的那根,但没人相信我。后来就去找人, 路边还发现一些布巾,我说是那根人的衣服,被雷劈的,他们说不是,布巾是被路上的荆柴扯­破的,雷劈不成巾巾,再说,颜色很陈旧了,那两根人也这么说。后来,找到鞋,却死活找不到人。真是奇了怪了,要说遇到野兽呢,我们生活了几十年,也只是听老人们说过,要说不是,又是什么呢?好端端的一根人,咋个就凭空消失了呢?有人说他是到外面解溲,被豺狗拖走了。

罗志成注意到格八用的­量词是“根”,也听出来他所说的“吃油老祖”是“蚩尤老祖”。格八说路上的那些布条,很有可能就是罗用衣服­的碎片,如果当时留着样品,或者现在就可以通过化­验查明真相。

吃完午饭,格八带着罗志成重走寻­找路。途中有一段与古道重合,格八说是去老安顺州的­古驿道。可惜的是,路上茅草杂树丛生,如果没人带路,根本无法判断哪里是路,更不要说去判断跟罗用­有关的线索了。格八一路指指点点,不觉就到了罗用碑所立­之地。罗志成在附近搜寻一会­儿,只看到一处埋得很浅的­碑脚石,该是碑身的地方长满了­一些细小的植物。

完成使命的格八返程后,罗志成又以

碑脚石为原点,逐步放大半径,在20米范围内仔细踩­踏一遍,还是没有找到碑身。天快黑的时候,他才打开背包,准备露宿。

这一夜月明星稀,偶尔有淡淡云彩扯成线,丝丝缕缕,缥缥缈缈,延绵不绝,耳朵却听到无数稀奇的­声音,有时候一个音节拉了很­长时间,有时候一段音节又节奏­飞快,却没有什么大的动静。

第二天天气晴好,罗志成出了帐篷,就看到一个老人,自称占里,来采草药。罗志成好奇地问是什么­草药,占里说是苗药。

“什么妙药,难道还可以决定生男生­女?”罗志成笑了。

“你可不要笑,有这种药并不稀奇呢!”占里转而露出很严肃的­表情,又微笑地指着对面说,“看到远在天边的那座山­没?像个海螺的那个,叫白云山,相传建文皇帝到过。建文皇帝知道不?”

罗志成说:“朱允炆,被叔叔赶出京城,后来当了和尚的那个嘛。一起从南京来的下属们­跟当地侬家人通婚,形成了南农人。”

“不扯那些。看,过来再过来,树林茂密的那里,是若树天香寨,苗家叫八吆。寨里有棵包石树,俗称树包石,石头叫天香石,三米左右高。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去­那里上香,求富贵得富贵,求男女得男女,求长寿得长寿,灵得很呢!”罗志成说:“寨子里有一块天香石?” “天香石,方圆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老人转头说,“这帐篷我好像见过,不是你买的吧?”

“是我父亲用的,”罗志成说,“他失踪了,他叫罗用,你听说过吗?”

占里嘿嘿地笑道:“什么罗勇哦!罗勇 就是白云,白云就是罗勇!” “我说的罗用是一个人……”占里并不打算看罗志成­拿出的照片,也没等他说完:“我也是一个人,还不是有人说我是一个­村子?你看,人是人,村子是村子;人是村子,村子是人,有什么关系呢?再说,我告诉你我叫占里,所以你就叫我占里,要是我告诉你我是罗用­呢?你不也要叫我罗用了?哈哈,是不是哦?不耽误你也不耽误我了,你去找你的罗用,我也要去采我的药喽。”

罗志成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只能是若­树村。

若树村的人家散居在树­林里,村前有株巨大的树,被一个人工修砌的圆台­围着,树上吊着许多许愿的红­布条和红线。旁边的墙上框着“村务公开栏”,上面公示着精准脱贫的­名单。罗志成随便看了一下,便朝街道深处走去,不久就迎来了狗叫声。

一个吧嗒旱烟的白胡子­白头发白眉毛老公公,跟罗志成打招呼,并让他到家里吃茶,时不时朝地上重重地吐­一泡口水,又继续吧嗒旱烟。罗志成随着老人进家,老人放下烟杆,咳嗽一下:“天香,来倒茶。”一个身穿粗布裙子的十­六七岁女孩,走出来用土碗倒了茶,递给罗志成。罗志成一时懵懂,却想起母亲的眉眼来。

罗志成问村里是不是有­个采药的老人叫占里,回答说,我们村里没有采药的人,也没有人叫占里。罗志成说自己刚刚在山­上遇到一个采药人。他把占里的特征说了,老人坚持说没有这个人。罗志成又问起“天香石”,老人情绪激昂起来:

“误会了,我说误会了。一年要来好几批人,都来问天香石的事情,先前我们还

好言好语地告诉他们,村里没有天香石,看到门前的那棵沙汤榔,就说是。你听说过树包石没有?树上嵌着一块三寸长的­石头,在他们嘴里就是三米了!这话啊,传来传去的,就传乱了,搞得我们不清静。我带你去看吧,你看了就知道了。真真的,什么根什么种嘛。”

罗志成跟着老人走出去,远远地就看到树下挂满­了红色的许愿条跟着绿­色的树枝一起摇曳,倒也喜庆。到了树下一看,果真有块石头嵌在树里,虽然远远没有三米高,却不止三寸:树皮慢慢从外层四面包­着石头,石头长端可见的部分要­有三寸多。罗志成说:“要不是真的灵,肯定不会有这么多人来­许愿吧?”老人摇头说:“人啊,总要找点寄托,随他们去吧。”

罗志成又问起罗用的事­情,并拿出照片,比划着将罗用的事情粗­略地说了。老人说:“好几年的事了,说这个人是来找天香石­的,想许愿生儿子,但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只有一双鞋子丢在路上,人却不见了。”

罗志成问:“真有决定生男生女的药?”

老人慢吞吞地说:“有吧。我不认识,不过,这个世界上我不认识的­东西多了。也许我们这里没有,别的地方有呢?不能因为我不知道就断­言没有吧?比如你,之前我确实不知道有个­你,比如你父亲,罗用。”

罗志成怔怔地说:“我没见过我父亲,我是遗腹子。”

“孩子,你很好,一些好脚好手的都没你­孝顺。但我帮不了你,不如你在这里住一夜,明天去白云山问问无尘­大师吧。”老人叹了口气,“你这个脚,一天可走不到哦。”

罗志成说:“我有车,停在以麦镇了,我开车去。”

这个晚上,除了被灌一顿便当酒,罗志成还知道老人的名­字叫八吆,天香是他的孙女。

罗志成赶到白云山时,天已经黑尽了。在山脚停了车,打了个盹,再下车,顺着山门台阶一级一级­地上去,没上几转就浑身是汗了,然后就看到有个僧人飘­飘地朝着他走了下来。

僧人眉眼不清,步履却稳健,他搀扶着将罗志成带到­无尘大师跟前,又招呼他吃了斋饭,才问他的腿怎么了,罗志成说:“年轻时候冲嘛,别人欺负我没父亲,我就打赌,将腿放在地上,那人骑车碾过去,就这样了。”

大师合掌说:“阿弥陀佛,迷途知返,即是无量功德。”

罗志成说:“师傅,我尚在迷途,求大师指点。”

大师说:“一切福田,不离方寸。该吃则吃,该睡则睡,即是妙法。施主此来,仍是缘定。善哉善哉。”

清早的钟声将罗志成敲­醒。他洗漱完就四处走动,先是到了“潜龙阁”,看了介绍,这是大雄宝殿,是正殿,供奉建文皇帝。

看到“罗永庵”匾额的时候,罗志成心跳加快,他镇定了一下,才走进殿内,只见内壁上题写着一些­诗句。他辨认出了“牢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百官此日知何处,唯有群鸟早晚朝”几句。

一声“阿弥陀佛”,罗志成回过头来,是无尘大师。

罗志成问:“师傅,这里为什么取名罗永庵­呢?”

大师说:“相传白云山远看像个海­螺,故称螺拥山。白云山寺最早就叫罗永­庵,至于为什么从彼螺拥变­成了此罗永,大概只是因为同音吧。”

罗志成说:“我的父亲叫罗用,师傅可否指点,这两个名字之间有什么­玄机?”

大师说:“施主,谁是谁,并没有什么重要。即使你父亲就是这个罗­永,又怎么样呢?”

罗志成忍住泪花,往远处看去,转移话题说:“那个村庄叫什么?”大师说:“若树村。”罗志成又吃了一惊,毕竟自己才离开不久的­地方,换个方向看去,就是另外一个村庄了?

这一惊,他才发现自己还在车里。但是,外面已经是艳阳高照,人声鼎沸了。放眼一看,上山的路很陡。可是,无尘大师告诉他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还有必要再上一次山吗?

他打算下车去舒活一下­筋骨再做计较,他看到路边的地摊上有­占里采摘的那种草药,就好奇,卖家看了他的拐杖一眼,告诉他说:“这个是换花草,吃了能影响孩子性别的。”

卖家看出了他的怀疑,说:“你不相信是吧?央视都已经做节目了,不是我吹牛,再过一阵,网上都会有卖喽!” “这是你自己去采的?”卖药人哈哈地笑了:“药遇有缘人。你不要管来历,只管疗效就行了。” “你认识采草药的占里?” “谁是占里?在我们罗勇,也就是白云,女人都可以叫仰莎,男人都可以叫占里。”

罗志成哦哦地点了点头,突然问道: “对面是不是有个村子叫­八吆?”

“八窑吧?汉话叫若树寨,就在对面山脚,看到没,树林茂密的那里。” “车可以开到村里不?” “车去不了,还在修路。要我说,不修还好,一修路,很多灵气都没了。你咋个晓得这个村子?”

罗志成不想告诉他实话:“听说那里有个天香庙,庙里供着个灵验菩萨,求男得男,求女得女。是真的吗?”

卖药人哈哈大笑起来:“什么天香庙,什么灵验菩萨,全是瞎扯!你买不买?不买就别耽误我做生意。” “你给我来一棵。” “哪里有卖一棵的道理,你要买一份,这个药要按要求服用……”

罗志成打断了他:“我按一份的价钱给你,你给我一棵就行。”

卖药人对他耳语道:“这个草药,做成香,就叫天香。”

罗志成拿了那棵草药,回到车上,背起徒步包,拄着拐杖,径直往对面方向走去。不管是若树还是八窑,它还在那里,没有消失。

远远地听到一阵狗吠,罗志成心里踏实了,上次都是走进老街了才­有狗呢!不过,好端端的一个村子,竟然传说成了若干版本?当他慢慢走近的时候,却发现眼前这个村子,并不是他到过的若树寨。

村寨仿佛已经弃用。几株硕大的柏枝树下,有一个汩汩冒水的四方­井,井沿是石头砌的,看得出来很有些年头。先前听到狗叫,却没有狗出来。走进井边人家,看到两个躺椅,其中一个躺着一位老人,打了招呼,回说:“嗯,嗯,坐吧。”

罗志成坐到老人旁边的­摇椅上,问: “老人家,这里是八吆嘛?”

老人咳嗽着:“嗯,嗯,坐吧。”

“这里是不是有个天香石?可以求子女?”

“嗯,嗯,坐吧。” “我要去以麦慕鹅,这里有路去吧?” “嗯,嗯,坐吧。”罗志成突然明白,老人并不是在回答他的­问题,也就是说,他的所有问题,看起来都有了答案,其实还是没有答案。罗志成只能等待,反正阳光使人慵懒,何况刚刚一路奔袭,也该休息一下。

正想着的时候,有一个跟八吆老人差不­多年龄的人过来,打招呼道:“占里,有客人啊!”然后又问罗志成:“客人,你来这里做什么?” “嗯,嗯,坐吧。”罗志成头皮发麻,说:“我要去以麦慕鹅,来问问路。” “远得很哦,可能你今天走不到咯。” “不担心,我惯常在外走路,哪里黑就哪里歇。”他拍拍身边的背包。“这里树林大,你不怕野物?” “不怕不怕,上次他们给我说有个野­猪精,结果,才这么大一点,跟我们家那边拿做烤乳­猪的小香猪一样,要是在城里,只能当宠物。”看着罗志成比划的样子,老人哈哈大笑。

“嗯,嗯,坐吧。”躺椅里的老人发声。

“我可以在你们的井里灌­点水不?”罗志成想,这样征求一下意见是对­他们的尊重,也是拉近距离的一种形­式。

“这个是老天爷给我们大­家的,大家就随便饮用,你不消客气,想灌多少就灌多少。”

罗志成去井里打了水回­来,不停地嗅着鼻子,说:“好香,莫非也是老天爷给你们­的吧?” 八吆说:“什么香?没有闻到哦。”罗志成说:“我刚才在白云罗勇那边,听人家说,这个村子叫八舀,说是你们的水井可以同­时让八个瓢舀水,因此得名。还说,你们这里有个天香洞,洞里有个送子观音,只要虔诚求拜,想生儿子就生儿子,想生姑娘就生姑娘……”

罗志成把白云跟罗勇连­在一起说,是买草药的人给的启发,他不是说“在我们罗勇,也就是白云”嘛?这样显得他对这个地方­还是有些了解的。同时,故意编出八个人同时舀­水的故事,只是想表现他知道的也­有很假很荒诞不经的一­面,至于天香洞,也是从天香石、天香寺引申出来的。他一面说,一面察言观色。

老人始终面不改色:“客人说笑了。我们只知道生男生女是­天意,天意是人必须尊重的。至于那些来这里求子的,许愿还愿,也都是随天意。天意让你一儿一女,你想求两个儿子也不行­的。也有人说,简单得很,第一个生了,就接着生第二个,性别总会有让你如意的,天机嘛,不说也罢。趁早咯,你要去以麦,你从那边绕上山去,有一条毛毛路,你去就是。看清楚没,那才是你自己的方向呢!哎呀,你坐住,我去看看我的坟,小家伙们,总是搞错。”说完,他唱起歌谣离开:凝脂为容玉为心,波郎天香两样情。难为波郎瞒世界,只求天香熏眼睛。罗志成原本打算跟他一­起走的,听到他要去看自己的坟,一下子就动不了身了。不知过了多久,被鼾声震醒,原来躺椅上的老人已经­进入深度睡眠,嘴角边流出了一线幸福­的口水。

罗志成有些时光错乱的­感觉,不知道刚才来人的那些­事情是否真实存在,仿

佛根本没有,却又明白被指点了去慕­鹅的路,而且水杯也确实是装满­了水的。仔细一想,老人说他要去看自己的­坟,很多人都在为自己筑“生居”,又有何不可?那些小家伙年轻,总是搞错,是不是又将墓碑上他的­名字搞错了?还有,这个沉睡的幸福老人占­里,确定不是那个采药人。

罗志成起身告辞,老人没有睁开眼睛:“嗯,嗯,坐吧。”

罗志成一方面要圆自己­去以麦慕鹅的谎,一方面想再去看看罗用­碑遗址。绕上山路后,好像一切亲切起来,霞光正在前方,将天边映得很红,心中明亮得仿佛已经看­到之前露宿的地方,就在前面不远处,谁知走了一阵,仍然没有到,天倒是分明地越来越暗,离月亮升起来还有好久­呢!突然,脚下一滑,人就摔了出去。

醒来的时候,罗志成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枯草上。周围黑暗无比,想象中的星空、月亮也没有,动了动身子,发现很多地方生疼,呻吟了一声,却听到一个略显亲切的­声音:“别动。”

随着火把点起,走到面前的竟然是那个­自称“占里”的采药人。“我在哪里?”罗志成表现得很紧张。“诺,这里。”占里手中的火把往后面­移动过去,分明是“罗用碑”,“嘘嘘,冷静些,年轻人,你的嘴巴是不是太夸张­了?”

“罗用?”罗志成伸出手去,想找旅行包。占里又晃动一下火把,说:“诺,背包在那里,本子在背包里。”

罗志成确实是冷静了:“罗用的纪念碑,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是纪念罗用罹难的,如果罗用并没有罹难,碑是不是没有了意义?”

“如果?罗用没死?那他在哪里?为什 么这么多时间,他不回去看看家人?他可知道,他留下的孤儿寡母有多­悲惨?”

采药人叹息着说:“你先休息一下,我弄点东西给你吃,等会儿再说。”

采药人后来说的,是一个让罗志成泪流满­面的离奇故事:

严格说起来,我跟你不在一个世界了。你不要怕,我没有死去。我是说,你是我的儿子,不,你不是我的儿子,但你做了我的儿子,你该叫我一声父亲。我曾经跟你一样生活在­热闹的城市,现在却生活在大山深处,而你依然在城市里,这就是我说的两个世界­的意思。你不明白吗,那我这样说吧,你相信有人死后的那个­世界不?不管叫什么,人死后是不是也会有一­个世界?如果你相信有,是不是也应该相信有来­往于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的使者?你还是不明白吗?那我再换个说法,你相信换花草可以决定­生男生女不?如果你相信有这样一种­草药,那么你是不是也应该相­信,有人懂得如何使用这种­草药?同样一种草药,既要保证可以生儿子,又要保证可以生女儿,是不是用法和用量的区­别?

在你那个世界,我的名字叫罗用,是你名义上的父亲。在我这个世界上,我的名字叫波郎。你可以接受了吗?

那年,我背着旅行包,开始了徒步,可是,我却是冲着天香来的。笔记本上有“天香”两个字,估计你想不到这一层。你相信天香不?那个掌握着换花草功能­的波郎,他在听取世人的祷告后,给人们一炷香——就是天香,让他们到天香石那里去­焚香求拜,要等香烧掉四分之三之­后,才可以将香灭掉,用剩下的部分泡在水里­喝掉。你知道天香的原料就是­换花草了吧?

谁有资格确定生男生女?在那个世

界是老天爷,那就是老天爷吧!如果波郎就可以,那他岂不是代替老天爷­了?人怎么能够代替老天爷­呢?所以,波郎只是泄露了天机,这是要招天谴的,因此,每一个波郎都不能有子­女。知道了吧?泄露天机是老天爷给他­安排的,没有子女也是老天爷给­他安排的。最根本的是,波郎也会死去,谁是接班人,也不是波郎自己选定的,都是老天爷代为选定的。

我失踪那天下了暴雨,波郎告诉我,那场雨就是为我下的。你知道我没有带走一切,就是我穿在身上的衣服,也被雷电全部劈碎,听懂没?一切就像一个谎言,我的衣服全部被劈碎,并且老旧很多,我却毫发无损!这不是天意是什么?我不是摔倒也不是滑倒,是老天爷指引着走到这­里来的。我到这里的时候,依然是赤身裸体。这不正是我们常说的“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我觉得是我欠父母的,波郎告诉我,欠账的人不是我,要是也只能是老天爷,可老天爷从不欠任何人,老天爷从来就没有随便­责罚人。凡是果,都有因。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波郎亲手教会我如何采­集配方和制作天香,然后他就死去,我成了新的波郎,就是说,属于你们那个世界的罗­用,也已经彻底死去,我成了神的使者,注定一辈子不再离开天­香。

波郎告诉我,老天爷只有爱,没有恨,要恨也是恨铁不成钢。我很早以前就怀疑自然­界应该有一种帮助生育­的草,最初我是想减少生育的­疼痛,后来,我知道了天香草——也就是换花草的存在。我充满了好奇,我并不知道,我其实是为天香而生的。你能摔到我这里来,也是一种缘分,不过,你毕竟不是我这个世界­的人,你跟天香的缘分也就只­能到此为止。

我是波郎,你就不会是我亲生的孩 子。你来找我,其实只是寻找一个愿望,一个幸福的理由,一种信仰,但是,这个幸福的理由,它只在你心里。

明天你就会完全恢复,然后,我带你走到洞口,你自己走出去,不要回头,也不要斜视,看清楚大路,就走往白云山去。记住,那才是你自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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