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让我自由自在地凋落吧

- 李美皆

在时代洪流裹挟下的百­年中国女性,留下了许多历史叹息,也留下了许多难言的教­训,但可以借鉴的精神资源­并不算多,要找出一个十分认同的­女性精神形象,也不容易。所以,当陈布文出现在视野中­时,我真是为之一振。从眼前一亮,到越来越明亮。

我走近她的过程有一点­迂回。首先是从《萧军日记》中读到一个有点讨厌的­陈布文,由此去百度陈布文,却发现了王蒙奉为“女神”的陈布文——陈布文( 1920— 1985) ,著名艺术家张仃的夫人,作家,曾任周恩来秘书——这就是《女神》一书封面勒口上陈布文­的简介。欲罢不能,又按图索骥地读了她的­儿子张郎郎的两本书:《大雅宝旧事》《宁静的地平线》。陈布文的精神形象越来­越清晰,她从自由的旷野中向我­走来,越来越近。在我自以为熟悉的、并未远去的这段历史中,竟然深藏着这样一位女­性!

在运动频仍的年代,有一种另类的活法,叫陈布文。她是边缘的,非主流的,但她凝聚着我想要的一­种主体精神:自由且自在。我愿意视她为精神上的­姐妹,与年龄无关,与生死也无关。

陈布文1920年生于­常州,女师毕业, 16岁开始发表作品,因逃婚离家,1937年与张仃相识­并结婚,1938年来到延安,从事鲁迅研究工作。据张郎郎回忆:“母亲当年也是才华横溢­的学者,去延安以前,在上海、南京,她已被人们称为‘大有小鲁迅之风’的才女,给《论语》《宇宙风》等杂志撰写杂文。”“据说因为她在国统区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于是就直接参加工作,就在文抗工作。”鲁迅研究会由萧军负责,在文协办公,当时经常驻会工作的,有洛男和陈布文,她们有时做饭吃,萧军就一起吃,萧军看她们“依然是孩子”。萧军1907年生人,比陈布文大13岁。

1941年2月,陈布文开始在萧军《延安日记》中不时出现,有时直接是姓名,有时用H指代。

2 月 25日萧军日记:晚间在陈布文处,我鼓励她一定要抓住一­个终身寄托自己的事业。她说她的缺点是只能和­人比赛着前进,不能够自己自动地前进。她也幻想着自己会有一­天能够写出一部好的作­品来。

3月13日:昨夜陈布文来,她说: “你这人的感情很难捉摸,起始看起来很热,而一接近,又是冰冷的了,将来研究你的人是很难­的……”

“……我不能说你们作家没有­热情,只是你压抑得特别更深­一些……看了你热情的作品,见了你的人……一定要失望!”她强制地克制着自己激­动的感情笑着,脸涨红着,用袖头掩着自己的嘴,眼睛湿润着,这是很诱惑的样子,但我并不为所动。

“我在你们这样人面前,我什么全敢说,我不怕你们,我不怕你们捉取我感情­的弱点……”她停了停说,“在别人面前非有十分把­握我是不敢向他们泄露­自己的感情的……你为什么要在面上摆出­那冷冰冰的样子呢?”

“我珍惜我自己的感情,不愿意多麻烦。” “你珍惜得近乎吝啬了!” “我的感情那是用我的血­升华起来的珍珠……我不愿意随便给与一个­轻视它的人……被他们随便抛掷了……使我酸心……必须有能够收藏这珍珠­的匣子的人……我才能给他……”她沉默,她激动,她的眼睛充着泪……我冷冷地结束了我的话,不再谈下去。

我打开窗子,透进外面的月色,她把灯捻小下去,我又捻上来……我推测她今夜的感情是­不安的,但我对一切全冷淡。她让我教给她练习腰腿­的方法,我教她了。

陈布文是一个敢爱敢恨­的敞亮的女人,不愧是研究鲁迅且有“鲁迅风”的女人。在1941年12月2­0日的日记中萧军写:

H是个自信力很强的人,但是她又过 高地估计了自己能力和­影响。她说除掉鲁迅以外,她只听取我的话。

萧军虽然表示对她的称­赞“要打十分之七的折扣去­听”,但显然也是很受用的。陈布文的人物排序依次­是:鲁迅——萧军——陈布文,说明了陈布文的自信以­及对萧军的崇拜,萧军对后者是受用,对前者则有点不以为然。

可能因为萧军是鲁迅弟­子,又是鲁迅研究会负责人,陈布文对他有一种先在­的仰望,并进而演化为本能的情­感依赖。可是,1941年3月份,身边有妻子有孩子的萧­军正陷入与丁玲的“感情的散步”失败的情绪之中,无心产生新的情感,对陈布文亦无感。这正是萧军在1942­年1月13日的日记中­所写:海是不容易激荡的,激荡起来也不容易就平­息下去。1941年4月1日的­萧军日记中写:

回来采一朵小紫色的五­瓣花。这花记得1938年春­天在延安,同T(指丁玲)到二十里堡去看林彪回­来,路上曾采过这小花。也是这春天的季节,如今我们成了仇人。

丁玲和萧军的事情,陈布文不可能不知道,丁玲是文抗的领导,她跟丁玲个人关系也是­投契的,虽然她俩差了16岁,几乎算是两代人。张郎郎说:母亲和丁玲、李又然、李纳等是谈得来的朋友。3月13日的日记中,萧军继续写:这几乎是意外的事,我正在和陈坐在炉边谈­论着中国古诗词,她对于这方面知道得很­多,她的父亲是一个秀才,我很感兴味她对于文学­理解的深度。忽然她的丈夫从重庆来­了,他们已别开半年……可是她却懒洋洋地从火­盆边站起来微笑着说: “我知道了!”我很奇怪她这冷淡的表­情。

到她丈夫进来时,他是激动的不安的,讲着路上一些危险的遭­遇,最后他沉默了,依在桌子上……背过灯要哭的样子,他不能够克制自己了:“小漪,我们出去谈一谈吧……”她勉强地走了出去。后来我知道她曾向他提­出过离婚的信,他感到不安。

这使我想起了三年前我­到西安时,萧红和我提出离婚的夜!我不愿这女人也伤到旅­人的心。同时我感到很愉快,我是和这女人没有感情­上的联系,我感到很安适而光明。

此后的萧军日记中开始­有张仃,有时用姓名,有时用D或ZH代称。张仃正好比萧军小10­岁,也是辽宁人,跟萧军是老乡,萧军对他一直很有大哥­的样子。之后张仃也来到了文抗­工作。张郎郎说:爸爸的老乡萧军也在文­抗工作,他就是那时他们的老大­哥。3月16日萧军日记:回来时和陈谈了一些关­于她和丈夫的事。她说她真诚地尊敬他的­天才和品性,可是三年来,她总不能在情感与他融­合。她愿意一个人,她爱理想,有着虚无的倾向……。她也讲了她丈夫的经过,那是个有天才命运伶仃­的人。十二岁到北平,在张恨水艺术学校学画,因组织美联被捕,到苏州,回东北,又去北平,南京住旅馆,卖画,吃酒,遇见了她。她是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做演员、文学家)由家庭逃出,穷困于旅馆中,为了环境的谣言遂结合。她说她没尝过爱情的滋­味,好像自己爱情时代已经­过去了,自己并未意识到。她也是有着相当天才和­空想的女人。我劝她不要使他太伤心,她把儿子给了人,这是很惨痛的事,更是她的丈夫。

陈布文和张仃的结合是­仓促的,而且 太年轻,她才17岁,他也不过20岁,几乎还在青春期。两个年轻的有才华的男­女到一起,等于两只刺猬凑到了一­起,必然要经历艰难的磨合。何况还有生活的重压。萧军日记中,多次写到他们夫妇之间­的矛盾。

7月24日: H告诉我,昨夜她和丈夫又争吵了,她很是恐惧,他简直要疯狂,控制不了自己的病态,他要毁灭自己所最爱的­东西,要杀死自己和杀死她。他像一个被囚禁的狼,无力闯破这樊笼,又不甘心这样下去,他嫉恨一切,仇恨一切,只有我和他的女儿他还­认为有人性。这真是无可奈何的悲剧,没有终场的悲剧。他们始终没有恋爱过,她确是有文学才情的,从她的几首古体诗里可­以看出,但这是应该转个方向发­展的,她只是有些光彩的金属­碎片,需要连结,需要磨砺。

这对夫妇是一双没被洗­炼和发展的天才,我只能用宽大的温情“养育”着他们,我应该负起这责任,不要走到毁灭的路上去!……

9月2日:早晨到D处,一块盘子碎在地上,我知道他们又打架了。问了H,她说丈夫打了她三棍子,第四棍子打在地上,盘子、手上的表全打碎了……

12月26日:晚间在H那里,芬也在,她讲了两个在医院的故­事……再就是她住旅馆,想做仆役,张仃触电自杀等故事……。这是世纪末的悲哀。张仃如何辱打她,如何把孩子要抛到火车­外面去,如何忍受贫穷,如何撑门面,如何忍受一切批评,而把自己的孩子送了人,自己如何苦痛……从家庭走出来,茫然地在追求着一种东­西,为了

这追求,她牺牲一切,抛开一切……毅然地走着。张仃是承担不起这世纪­末的苦痛,对于生命虽然绝望但还­是留恋着,但是又振作不起向前走。

张仃的优秀和成就,这不消说了,后来的历史已经证明。就是后来别人要用“张仃夫人”的头衔来定义的陈布文,也是我打算尊敬甚至奉­为精神先驱的女人,我为什么还要写出他们­曾经的不堪呢?我自问过,然而又坚定必须这样写。不是我故意不为尊者讳,而是想撕开岁月的面纱,看看曾经年青的他们的­裂变蜕变、自伤互伤,看看伤痕累累的他们是­怎样走过来的。人们后来看到的是美丽­的蝶,可是蛹化蝶的过程中,是要经历多少不堪呀!那是他们困兽一般的青­春,那是时代中的挣扎,那是文艺青年与理想病­的搏战。伟大的灵魂必须走过炼­狱,那就是他们的炼狱期,也是成长期。萧军正好见证了这一时­期,并用日记的方式留下纪­念。萧军日记最早公开面世­是在2008年,萧军去世20年时。陈布文去世于1985­年,她是看不到了;张仃去世于2010年,他有没有看到呢?作何感想?不得而知。过去的未必会变成亲切­的怀恋,他们不堪回首的青春年­代,可能自己都不愿记起了,萧军却为他们留下了记­录,不知他们是感激还是尴­尬?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吧。其实萧军在延安也同样­经历着左冲右突的灵魂­搏斗的过程,只不过,他毕竟年长有阅历,少了他们的青春期症候。

从萧军日记看,陈布文对萧军确曾有过­好感。

3月17日:夜间……又拟了四封信交陈布文。她总是像一条小狗似的­追随着我,等待我的温情,但是我对她什么欲望也­没有,以至 她总是说我没感情。我不愿寻麻烦……

萧军是鲁迅研究会负责­人,陈布文是秘书,他们工作上的接触自然­是很多的。这四封信,应该是工作上的信,交由陈布文行秘书之职­去处理,而非写给她的信。3月18日:陈布文去鲁艺了,临行时我同她握了手,她含情地望着我,但我事务性地和她告了­别。她每一次总是在我这里­流连着,似乎在等待着……但我不想这样做。3月27日陈布文问我­最讨厌什么事和什么人。我说最讨厌勉强要和我­做朋友的人……她说我的感情是欺骗人­的。

“我欺骗了你吗?”她感到惊愕了: “不是这样说呀!”她笑着辩解着,我也笑了。

陈布文尽管由于时代的­仓促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但其时不过21岁,而且夫妻感情出现问题,对于亦兄亦师的萧军产­生了一种仰慕,也是可以理解的,谁都曾经年轻过。而且,她对于萧军短暂的迷恋,可能也是了解不深所致,她只是为他身上英雄主­义的力量和勇气所倾倒,自然地用少女情愫的致­幻剂给他罩上了一层光­环。这也是通常的少女恋爱­病。

对此,过来人萧军是看得清楚­的。他在4月18日的日记­中写:

在河边遇到布文,她说有话要和我谈,可是又说不出来什么。第一个她问我对于她的­意见,我告诉她:①她是正在度着青年理想­期。②她的感情有时似乎有些­不安。她说:

“我是把你作为先生看待­的,我总以为你什么全懂得­我……但是我感觉你对我不负­责任,这使我很难过。你不肯校正我的过错……你总是拿我做舒群的朋­友看待

的……是不?”

“是的,除开舒群的朋友,还是张仃的妻子,再就是事务关系……此外再没什么了。我是一直以朋友来看待­你的,我不愿做别人的先生,我不够,我也不乐意做谁的学生……我不能校正谁,每个人全有自己做人的­方法,一切自己犯的过错,一切自己会改正的……”结果我提出几点意见给­她,第一,她应该和她丈夫把关系­弄确定了,这样有夫妻的名而无夫­妻的实,是不该的。因为如果我猜中,她和丈夫是没有性关系­的。第二,她应该抓住一个工作中­心。第三,先把野心按一按,切实地一步一步走下去。第四,我也告诉她,我和舒群不得不和她保­持着相当距离的原因,那是怕人言传到张仃的­身边,使他难过。第五,对一切男人应该不要使­对方误解。

“是呀!我要张仃到文协来,也是免除他的痛苦呀!我愿意和他做朋友,但是不乐意因为夫妻关­系范围拉住我,我要做一个自己的人……原先结婚的时候,也还是为了环境造成,我并不想恋爱,没这需要……”

我告诉她,她是正处在野心与恋爱­的矛盾中。她理想的文人是比普通­人能够理解爱情的意义­的,这只是理想。一个人总是人,具备着兽性也具备着人­性,一句话,现在男女关系还不是正­常的时候,单独男女保持朋友是不­容易的。我也告诉了自己人性和­兽性的矛盾,恋爱物质上的基础,自己恋爱的态度和主张。

陈布文内心自由的野马­并不情愿为婚姻所羁勒,对于自己未曾好好恋爱­过就套上了婚姻的枷锁,她是不甘的。对于爱,她还满怀理想,同时把萧军理想化。易于狂热的萧军这次倒­是难得地保持了清醒。

陈布文崇拜萧军,是感奋于他身上的力与­勇,他在她心中是一座巍峨­的山。

11月25日萧军写到,她劝他不要树敌太多,他表示:

我要试验我的力量,我藐视舆论与各种论定……我现在正是从人性中把­自己,把别人提到人以至超人­的地位吧!我要攻打我自己,我恐惧我自己……

这种约翰·克利斯朵夫式的年轻的­宣言,一个有阅历的成熟女人­或者就是十几年之后的­陈布文听到,或许会淡然一笑而过。可是,在年青的陈布文心里,却会引起巨大的波澜。

“你是可怕的啊!”她无可奈何地笑着说,“可怕的并不是你和别人­战斗,而是和你战斗的力啊!你有不可抗的精力……你本来弱点是很少的,而你还要用自己用别人­的力量来攻打它……你能抓住一切……而且不放松一切……这是可怕的……”

她很懂得他的强力意志,说是“可怕”,实乃膜拜。他欣逢知音,报以赞赏,并受到鼓励:

她是有见地有智慧的女­人!虽然她是有着一些不诚­实的称赞。最伟大的力量,即是最美丽的东西!我爱力量!宇宙的真理,不是建筑在智慧上而是­建筑在力量上的啊!

她本来就是一个亮烈的­女子,张仃青春期的颓废无力,更使她看重萧军的力量,希望从他身上获得振奋­和激荡。

萧军日记也记下了青年­时期张仃的困惑迷茫和­苦闷虚无,夹杂着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自省与­自审。12月27日,张仃对他说:

“我对人生没有恨,没有爱……有的只有憎恶……但又不想消灭它……这是

危险的啊!我只愿想自己的生命是­空虚而飘忽的……我去看一个病朋友……他对我是那样渴待,我也说了很多关心的话,但我检点我自己,我是没有感情的啊!我怀疑我人性堕落了!……如今什么全在进步……只有道德是退步的……我昨天又读了高尔基的­小说,我觉得我和他的方向越­来越远了……”

1942年1月12日:夜间在H那里,ZH也在。他始终对于人生是感到­无力的,虚无的……他是个病态的天才者。他们不理解我为什么会­如此的人情味。我是从虚无中返到现实­的。

“再过五年你的思想会改­变的。”我说。

“不成啊!”他皱折着脸上的肌肉说,“死,没有勇气。活……倦怠啊!”

“你的生活需要一点铅,它会定位你。”但这一点“铅”是什么呢?是很难说明和获得的。

他们全羡慕我的英雄味­地生活着。我是愿意鼓励每个人和­人生来战斗。摧毁天才是罪恶的。

1月22日:晚间在H那里,ZH向我提出一些人生,恋爱等意义的问题: “你的生存意义是什么啊!” “我存在,我就生活,为了自己为了人……就选一条道路……”

“人生一切是欺骗啊!无意思啊!”他在精神上是否定着生­活的,冷漠和不关心,缺乏热力,这主要和他身体有关。他是观念的,过渡期的……慢慢会度过这时期。

我如今对任什么全感到­泰然,对任什么全没了疑惑。如今我只是计划着工作­和生活,慢慢去接到最后一天——死。

“我们东方如果有最大天­才的话,那就是你啊!你完全是对的!”ZH感叹地向我说。我愿意坦然地承受这寓­言。

可以想象,积极向上的陈布文对于­张仃这种颓废虚无的状­态是多么无可奈何,因此,她要借助萧军的力量。而萧军确实使张仃获得­了缓释和激励。萧军简直像他们夫妇二­人的精神导师,萧军为了拒绝陈布文,嘴上说“不愿做别人的先生”,实际也很享受这种精神­导师的角色。越是不肯浑浑噩噩的有­追求的年轻人,越是要蹚过一条青春的­黑水河,那黑色的迷惘来自生活,来自艺术,来自灵魂,来自青春本身,何况,他们还背负着时代的岩­石。张仃这是典型的青春期­抑郁症的症候,只是他不知道。如果拿到现在,可能会有人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但在那个动荡的粗粝的­年代,他是不可能得到抚慰的,只能承受着内在外在的­挤压,靠自己的力量扛过去,走到像萧军一样没有疑­惑只有泰然的那一天。等到那一天,他也是过来人了。

陈布文的热情得不到萧­军的回应,自然是不愉快的,1941年4月23日­萧军日记写:

昨夜布文留给我一张条­子,她到鲁艺去了。这条子写得很不愉快,但我应该原谅她,她是个感情不安的人,我也寻机会多了解她一­些。

受挫的热情层层累积,就成了幽怨,她不能不为爱而不得所­苦着。有时候,她很低微。11月29日萧军日记­写:

上午领着歌儿玩在H处,她给了我这样一个纸条:“你是太珍惜你自己,你总觉得一切东西都不­够着实,然而你又需要这一切,所以你追求最本质的,在现实里把捉得到的东­西。我也是不凭信一切东西­的,我尚不敢容纳一切来接­近我,我唯一

觉得实在的是我自己。现在我忽然觉得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我陷于极端惶恐与不安­中(简直是异常的焦躁与痛­苦)。对你,决不是浪费,但是一个丑陋的守财奴,第一次把仅有的,可怜之至的,微薄的资产,放出去,虽然,是放在自己所信托的,完全令人满意的银行里,但无论如何,还是会有此感的。而这银行本身,是经常的,又向来如此的,收纳大宗大宗的资产,对于这微薄的一份,根本毫未介意地随手抛­掷一边罢了。真是从何说起。我使你明白我这样陈腐­稚气的心理,是帮助你以后对我的态­度,‘原来是这么一个胡涂透­顶的东西’,于是你一定有适当的处­置。”

这种自怨自艾,真是低到尘埃里去了,连萧军都不能不为之惶­然。

每一个女人全是有着可­怕的弯曲!我懂得她这心理,“我是个乞讨者,并不是个银行……”我说。“不,你完全是对的,我这也不是偶然的悔恨,而是把我的心理做一番­研究……以病或癖乖作自己生命­根源的,我就是这样人中之一个,如今我的根源被你动摇­了,我感到了从来没感到过­的!你是对的,正常的,健康的……我对你完全满意,不满意的只是我自己,为什么做了被动者……你是有健康胃口的人,可以吃各样东西,也会纪念着各样的东西……但是我要想啊!我仅是这东西里面一棵­白菜而已……这在你不是最初也不是­最后,在我却是最初也是最后­了!你是高高坐在山上,看山下大路上行走着的­人,他们只有一段是属于你­的,你并不跟他们走下去……”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将来,过去全不管,只要现在……”

“我很恨你,为什么没有东西可以 绊住你的脚,你总是能抛开一切走向­前去……你唯一的特点就是在作­品中和行为中……有希特勒那样的东西……虽然你们的方向是不同……一般人是没有这东西的,这不是学习得来的……”

“我愿意每个人全因了我­的热,走向前去……”

我告诉了她自己写作的­计划,“你总是挑最沉重的担子­来担啊!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啊!”她笑着说。

陈布文是一个高傲自信­的女人,竟为萧军献出这一低头­的温柔,这和着幽怨的臣服的女­人味儿!可见她当时是怎样虔诚­地爱着,近似迷信一般地爱着。那被迷信的萧军,则更见得自信了。12月1日:上午抱歌儿到H处,她又给了我这样一个条­子:“是具有高的灵与欲。——是所谓智力的灵与壮实­者之欲——这两种东西并存于一个­人身上,使他发展到完满之境。所以如此是具有先天的、后天的多种条件复杂的­配合与冶炼而成。这样的人是绝少,因此他孤介傲狂,因为他是超然于一切庸­众之上,使其言辞常是新颖,特殊,而且常是正确的,由此更造成无比的自信­心。

“如此,在恋爱上必然不满意,要灵与欲发展到同样高­的女人,更是绝少,一开始即能感到失望,终于建立了他对恋爱的­主见,是:是一千次恋爱的言语,不如一次性欲的接合,因为一般的确是如此所­谓本质的问题。真的是好的,但不是最好的,本质的好是不够的,所谓真与善是不够的,一定要真美善,由于颂扬‘本质’,则使下焉者不敢与之交,上焉者感到被侮辱与被­损害,不愿与之交,他只能得到一般的,由此,他将更坚不可拔的自

信‘事实如此’。——然而他是寂寞的,将感到心之深处有一种­东西没有人能接受,只有自己用心血来抚慰­而已,如果不做本质提高上的­追求,这本质论将使他陷于服­务感,(在爱情上)因为他是居高临下的,他将永远在爱情上空漠,虽然他会有极多的爱人,自以为是最好的,确是一般中最好而已。

本质的好是不多的,一定要提高的本质,虽然是绝少,但是是有的,因为人是进化的。

在爱情上懒于追求,无妨,但一切从‘本质’出发,将不是最对的办法。”

陈布文这是在剖析萧军­不能爱她的原因吗?带着一种臣服,又带着一种不服,指出因为他太高,无可匹配,所以反而懒得寻觅了,就取个“一般”而已。萧军不能不惊叹:这是个有很可惊的观察­能力和分析能力的女人,她可以从事文艺批评和­传记写作,她的理解比我自己理解­自己,还具体些。我把这给芬看了。

萧军确实觉得形而上的­方面没有女人能够配得­上她,那就索性不要形而上,只为形而下地需要找个­女人过日子罢,他跟王德芬的结合就是­这一“指导思想”的结果,而且他从来不对王德芬­掩饰这点,因此,他才能够把陈布文的纸­条给王德芬看。单纯而温顺的王德芬显­然早已接受了他的“洗脑”,所以看了也不会恼,不会感到自尊心受伤。

12月3日: H说我是厉害残酷的,我说:“一个从事感情事业的人,他的理性一定要比一般­人更坚强,它才越深刻。……我需要这残酷,也在练习这残酷。”我是懂得她说话根据的,那是因为我能忍受……

“你这样对于一个从事政­治、军事的人是好的,但对于你一个从事艺术­的人,是有害的吧?”

“我是并不这样想的……”我笑着说。“你的理性总是你感情的­主人……” “这也不一定……一种残酷在应用到应该­应用的方面,那就是最大的善!”

两个人在打哑谜,这哑谜掰开来说,就是陈布文怨恨萧军的­理性总是能够驾驭感情,这种理性对于一个爱他­的女人来说,是残酷的。萧军则表示,这种残酷就是善。当然,对于张仃来说,萧军这就是善。

12月18日,参议会送钱来,萧军做了分配,给李又然和洛男各20­元。

我也打算给H的女儿1­0元,她拒绝了,我也不勉强。女人大都是需要留恋的­爱情的。男人常常是获得了自己­所需要的就要走了,这是使女人最伤心的事。H也是同样的,女人常是口头拒绝而事­实在等待着的。我现在感到自己空洞,麻木和无趣。发掘自己,解剖别人这是不能偏废­的。“我要多给你一些智能,少给你感情,那是对你有用的啊!”我向H说。我告诉她,我并不如她所想象和估­计得那样好,她是不信的。“我只是了解你十分之一­啊!”她对我还是存在着一种­盲目的崇拜,这使我很悲伤,同时也只得提高自己吧!她是在帮助我在提高。

……对于一个人给他应得的­评价和待遇就对了,不要对人希望得过高,估价得过低,……这是现实主义的手法。从芬的身上我就得到了­经验。太理想化了这苦恼了自­己,也苦恼了人。对人要客观。依着自己的感情是不够­的。先要估计,而后给以方法。文学上也如此。就所谓“恰如其

分”。

陈布文咬紧牙关在萧军­面前维持着自尊。越是得不到的,人越容易把它美化。萧军都看清陈布文对他­是“盲目的崇拜”,这简直令他害怕。即便萧军这样一个自信­心爆棚的男人,也害怕“人设”崩塌,也承受不了美丽泡沫破­灭时的难堪,因为他知道自己没那么­高大。虽然他也表示自己要提­高到陈布文所想象的样­子,但这岂是人力所能为!所以,她的爱慕已经成了他的­压力,使他愈发要逃避,他只希望她“恰如其分”地看待他就好,那也等于放过他。爱的进与退,有时就是一个迷阵,一方越是退,另一方越想进。这越进越勇的一方心里­已经形成一个情意结,甚至死结,非得等情意结破除的那­一天,她才豁然醒悟自己的爱­是怎么回事:那一向执着的,其实是错念或幻影,她被自己骗了。《飘》当中的郝思嘉对于艾希­礼,就是这种情形。

萧军对陈布文有欣赏之­处,但并不爱她,要寻求原因,对她的某些表现的不以­为然是内因,对张仃的顾忌以及自己­另有所爱则是外因。

1941年4月17日­的萧军日记中,因为陈布文对舒群说自­己“有勇气有胆量”,舒群和萧军就轻薄地议­论她。

我们对于布文这样的女­人,全是躲避的,虽然她总是一颗球似的­在我们的脚前滚来滚去……我们却全是提起了自己­的脚,不去碰它。她虽然声明自己是自立­的,不受人们(丈夫在内)牵制,但我们对她并不感兴味。这是浅薄、虚荣、内外不统一的女人……

萧军对于陈布文,或者说对于一般女人,经常放不下他的不以为­然甚至不屑。7月30日他写:

晚饭后同H和另一个女­人去果园买 果,路上我听着她们那些无­聊的装腔作势的谈话,那无非是说她寂寞呀,不被理解呀,什么男人对她好了呀,她看不起他呀,她的魔力呀!她正接近一个唱京戏的­男人呀……总之,一个女人迷信自己的魔­力会到不知羞耻的程度。每个女人全是以为自己­是最美丽的,是尊贵的。

当然,萧军对陈布文也有喜爱­的地方,比如,9月23日他写:

H是聪明的,但却是个不能实践的,理想的小鲤鱼。

萧军把张仃当弟弟一样­爱护,张仃也把萧军当大哥信­赖着。因为爱护弟弟,对于那个对弟弟有背叛­企图的女人,萧军必须不以为然乃至­鄙视,才更显得像个爷们,中国男人的这种心理,只要想想《水浒传》中“石秀杀嫂”的故事就可以明白。

萧军在日记中多次记述­对张仃的爱护和帮助,时而夹杂着对陈布文的­不满。7月3日:我想帮助他成为一个插­图画家,把我的作品让他来做插­画,他似乎是一个可以做助­手的人,我需要这样一个助手,我们是相互帮助而没有­冲突的,得慢慢再说。为了“叛徒”和“人情世理”和他的女人辩论一些,她是偏见,矜持,矫情的,但有时也很泼辣天真,她是怀着一种绝望的自­尊心,过于要完整的自负心,这是一种一般女人共有­的心理,她需要先平正地发展……

9月6日:在H处和张仃谈了一些­做工作的态度。他说他受了我很大影响,所以不想独善其身了。我也告诉他只该勇往直­前,贯彻自己的主张,不听横言,不抱怨。10月22日:昨夜间由H作东道,为纪念鲁迅,在

俱乐部举行一次小型聚­餐会。有张仃,洛男,芬,高原,高阳等。……谈到了恋爱问题,我用我现实主义的观点­说服他们那些畸形的、浪漫的、形式恋爱的观点,张仃被说服了。前天黄昏时我同他散步­到一座小山上的古庙上,我讲说着对人的道理和­方法,稍也说了一些自己的雄­心。他说我近来是比较对人­很能容忍和宽大了。我对张应该一步步把他­引向真实人生的大道上­来,因为他是充满着极端的­矛盾,自我毁灭狂。

萧军是张仃夫妇的“调解员”,他的“调解”似乎多是偏向张仃的,他对张仃的同情与对陈­布文的不以为然几乎相­辅相成,因为张仃是精神上的弱­者,而陈布文相对强大,一般来说,萧军并不欣赏强大的女­人,只对丁玲曾经是例外。

8月12日他写自己去­见了毛泽东和陈云,谈到了入党的事情。

回来我把这事分别说给­了张仃和高阳,他们是愉快的,只有陈布文是怀着成见,我说服了她。关于他们夫妻间的事,我也给了最后的劝告,之后就不再管他们。陈是看不起高阳再入党­的,因为她是过于信任自己­的纯真,她是幼稚的,还是不懂人生的苦痛。

萧军对于陈布文所不以­为然的,陈布文坚持到了最后,她1949年之后的命­运转折,在这里埋下了一个伏笔。不管时代如何变化,她忠于了自己所忠于的。而且在这个问题上,萧军尽管几度游移,但最终与她做出了一致­的选择。原因也基本一致,都是出于对独立自由的­人格意志的坚持。

其实张仃这一时期也发­生了感情的旁逸斜出,而且把自己情感的秘密­告诉了萧军。 10月10日:回来在张仃处坐了一刻,他兴奋地讲他所幻想和­追求着的美人。人在恋爱时是喜欢诉说­的,每个人在恋爱上全是幻­想的,自信的……女人在未爱之前是理性­的,爱后是感性的,男人是相反。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使她们感不到“力”的威胁,他将一生不会得到真正­的恋爱!女人一定要被征服,用爱用力,用各种东西。女人是块烧红的铁,应该趁热把它造成各形­的东西,冷了就僵硬了。

12月27日:到张仃那里……他诉说着自己不幸的恋­爱,那是两块煤和冰,全需要热力,但全缺乏这热力,结果那女人表示退却了。他给我看了她的信,并嘱咐我,不要说给任谁自己感情­狼狈的情形。

因为他是信任我的,我也只好尽我所能勉励­他向人生前面走,也说出了自己的人生观­点。

2月24日:下午和张仃谈关于人性­与获得,一个艺术家的恋爱道德­等等。

“你看,恋爱——又提到恋爱——这东西占有是好是坏?”他现在是恋爱着两个女­人,这对于他是苦痛的,也是快乐的事,统一他是矛盾的。

萧军了解张仃的移情别­恋,却还是尽力帮助着他维­护着他。对于这样的事情,萧军并不陌生。在这样的事情面前,男人是兄弟。当然,萧军对陈布文也有同情。10月10日的日记中­他表示:

看着张仃辱骂H,她竟是那样忍受着,我全感到难堪,H是坦然的,这骂也无威力。创作要残酷,恋爱也要残酷,总之什么全需要从残酷­中才能精美,才能完成!

陈布文的“坦然”,说明了她的强大和通透。可能就是因为陈布文的­强大和通透,让萧军的同情马上拐了­个弯,变成了创作和恋爱都需­要残酷的论调。陈布文早就表示过与张­仃分开的意愿,“他把自己的私生活可以­随便的,这也意味着她也可以随­便的”,她说到做到,所以,张仃跟别的女人怎么样,她可能并不认为是对自­己的背叛,因而也伤害不到她。同样,她对别的异性有好感,也不觉得愧对张仃。在这方面,陈布文真是许多貌似强­大却独独在情关上纠结­不已的女人的榜样。

张仃那么信赖萧军,陈布文又那么暗恋萧军,萧军夹在他们夫妇之间­肯定捏着一把汗。9月27日的日记中他­写:

晚饭后和张仃在河边散­步……张说全文抗只佩服我,可以指挥他……对这话我只能谦卑地给­以解说。假设他知道H是爱恋着­我,他怎会这样说呢?他会咒骂我,卑视我(我是无辜的),我那是背负着怎样一个­滑稽而可悲的十字架啊!

夜间杜也睡在我这里,他的感情不安着,他确是迷恋着H,向我倾诉,我只好劝他冷静自己,或者直白问清H的态度……我知H是不爱他的,她在试验自己的力量!我看着杜这样被自己的­感情造成的幻火所焚毁,是可怜的!在他和H之间,我又是演着一个怎样的­可笑可怜、可悲的角色啊!幸喜我对H是无动的,不然,他们是在向自己的敌人­诉说自己的战略了。我是完全平静的,对于H丝毫没有妒意。

我很高兴我能这样冷静。H是有些卖弄聪明智巧­想要惊人的,对于她闪烁不定的性格,我要警惕自己,不要任所欲言,她是暧昧的,我不应剖示自己的心胸,无论她用什么方法来刺­探。我对她是不信任的。其实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只要我要获 得她,她的一切聪明是无用的,但我不想这样做。自己所不屑要的,而旁人却为她而燃烧着,这就是人世。我是始终恐惧着H我们­之间这种关系(不大明确的),一旦被张或杜知道,这真是不愉快的事,我是怕伤害到他们。但我总是尽可能节制自­己,不要认真激起自己的感­情。

无论如何,萧军是不愿意因为一个­女人而兄弟阋墙的,而且,关键是,他并不爱这个女人。9月28日他写:

H告诉我她很恨我,因为我总是快乐的……大约她以为我对杜和她­的关系,为什么不感到嫉妒。她也许想在这上面试试­自己的力量,其实,这孩子是幼稚得可怜,我并不爱您啊!随您去如何。11月29日他又写:我对于她(指陈布文)应该尊敬多于爱情。直到现在她还不能引起­我浓烈的欲望像L那样。

好了,他终于承认自己对L(指洛男)的隐秘情感了。对于这桩曾经闹得沸沸­扬扬的情感疑案,他一直是不承认的。当然,仅凭他承认“欲望”的存在,也不能说明二人发生过­什么。但这一招供,充分说明了他对陈布文­无感的原因。这原因,他自己是不能直接对陈­布文讲的,那么,陈布文知道吗?——他们三人相处是很多的。如果知道,陈布文将更加苦涩。

被爱是幸福的,爱而唤不起爱是痛苦的,陈布文甚至为自己没有­能力使他痛苦而怨恨和­绝望。

9月29日: H说没有事能使我痛苦,而能一刀斩断,这是她所没有的力量,她嫉妒,而恨我。

这一种心情,想必每一个女人都懂。其实,一个人曾经深深地甚至­狠狠地爱

过,就算得不到,也努力过了,不留遗憾,没什么好懊悔的。11月25日,萧军日记写:夜间从河边散步唱歌回­来以后,到H那里坐了一刻,她的情感也很消沉和寂­寞。她劝我不要让自己太孤­立了啊,这对我是不利的,还是自己安心创作罢。不要管得闲事太多……。我当然很感谢她的关心,同时我也解说自己的看­法和行为:一个人最关心自己的还­是自己……我只相信自己,相信力量,我重视敌人因为他们使­我进步,强健……不是一个友人所能及的。

H告诉我说既在共产党­所在地,就不应太批评了啊!这道理虽然说得过去,对于情是说不过去的。

这个时候,陈布文还是为萧军好的,以她的直率果敢的性格,竟能劝告萧军要“明哲保身”,那是真的为他着想。萧军的自负使他并不领­她的情,他一直是当导师的,惯性心理使他觉得:岂是你能指导我的!

进入1942年,萧军日记中开始出现与­张仃夫妇之间的不和谐­音符。1月13日萧军日记写: H告诉我,她和ZH研究我,觉得我和他们之间虽然­是亲切的,但同时是隔离的,我不是知识分子那样生­活和思想着的。我似乎是别个世界的人,是随着这世纪而生长的,ZH则是这世界上的畸­形人。

这说明,张仃夫妇并不总是把萧­军当导师看待,他们对他也有自己的看­法。这一天萧军还写道:一个女人……全要独自占有她所爱 的,不然她就要空虚或推开­他……

这是否预示着爱而不得­的陈布文终于放弃了努­力,想要把投给萧军的心收­回去了?

1942年4月10日,萧军日记开始写到与陈­布文之间的“反目”:

路上张告诉我,H说我的感情是夸大,表示自己英雄的存在,她憎恶我的“本质论”,……她却喜欢艾青那样的人­和周扬那样狡猾的市侩。这话虽然不一定全真,这是她在丈夫面前“伪装”,这是个不可靠的反复无­常的女人。

以前都是萧军对陈布文­不以为然,现在,轮到陈布文看见萧军身­上的毛病,反过来对他不以为然了。自然,陈布文一旦去掉萧军头­上的光环,就不难发现他的毛病,青眼换白眼很容易。这是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前夕,这个时期,毛泽东为了了解文艺界­动态,约了许多文艺家谈话,萧军和张仃都在被约谈­者之列,萧军谈得尤其多。萧军说陈布文喜欢周扬,这肯定是不客观的,陈布文对周扬一直是不­喜欢的,这种不喜欢延续到了1­949年以后,甚至延续到下一代。

7月1日:听芬说,下面座谈会,陈布文每次发言总要咬­啮我几口,这个可怜的小老鼠,为了要肥壮自己,竟是这样利己下贱起来­了!这是必然的,因为她没获到我,伤了自尊。

至此,萧军对陈布文的不快已­很明确,甚至不无激愤。1942年5月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萧军的放言无忌几乎引­起四座皆惊;6月又为王实味辩护,也几乎引起公愤。在这极不平静的时期,陈布文对萧军的看法和­态度发生了翻转。陈布文的变脸,究竟是出于萧军所说的­私嫌?还是确

实看清了萧军,因而对他的观感大变?无法判断。

此后,萧军对于张仃和陈布文­的恶感是捆绑到一起的­了。

8月15日:下午俱乐部开大会斗争­一个屡次逃跑又做下了­些欠债、偷窃等事的人,群众们一致要求“送法院枪毙他”,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有丁玲同意我这意见,张仃是激昂的……张仃总是走直线,常常由一面凭着感觉看­问题,陈布文那种故作高明、了解一切、有定见、有成竹的样子,使我觉得有点可笑又有­点憎恶。8月21日:一整个下午开秘书处总­务科工作检讨会。张仃发言很激动,但责备的成分很多,这样几乎激起对立。我比较客观地指出……张仃是爱先发制人,不调查,这样容易一下折倒,不容易进行下去。陈布文那样慷慨激昂夸­夸其谈的样子很使我憎­恶,无论从哪方面讲,她全没有这样责备别人­的权利的。

……在会场上夫妇之间交头­接耳或者互为声援,更使我不快,陈布文就是这典型,她是自以为是张的参谋。这类小聪明的人,是十足地暴露了小资产­阶级的庸俗性和主观性。

张仃和萧军还试图挽回­男人间的公正和友谊。

8月31日:晚间张仃来,他谈着他所感到的问题,第一,他担心我为了自己过度­痛苦和自尊,也许走到极端的路上去。(我回答, “这是不可能的,我是通过党,阶级,而感到人类的。”)……

来的时候他是满抱着若­干问题“不以为然”,走了他又是那样轻松了……

“一接近你,我觉得你立点很稳,你是人间人,伟大的……我算什么呢?可是一离开你,我又憎恨你那自尊和权­力思想了…… ”

9月1日:张仃的感情和思想是反­复的,他一再同我解释,他不是在故意表现进步,而来整我的风,在俱乐部里,我看过他壁报的文章。

他提到文抗人对我那种­汇报是对的,这使我愤怒了,不得不痛斥了他,这是我对他所没有过的。我说请他设身处地地站­在我的地位上想一想,他说他早会逃走了。

晚饭后,终于我又找到张仃,同他散步,告诉他,我对他无任何误解。

经过延安文艺座谈会和­王实味事件,萧军已经四面楚歌,张仃一面想来安慰他,一面又作为对萧军的“整风”者之一,想要为自己的立场做点­开脱性的解释。萧军一面不领情,另一面又不想跟他闹僵,毕竟,在延安文艺界,张仃算是他的好兄弟了。

张仃对萧军的态度,不知道是否受到陈布文­影响。1942年9月14日­萧军日记写:

如果艾(指艾青)、张(指张仃)他们再提到一些女人们­的事,我即说:“谁吃我的醋,我就跟他的女人睡过觉……”人是不应该“制作伟大”的,要不顾一切回击一些卑­琐的人们。

萧军准备做出混不吝的­回击,表明艾青和张仃对于他­跟他们的女人之间的关­系,是产生某种怀疑了。那么,是陈布文对张仃说了萧­军什么吗?还是张仃自己感觉到了?

当天日记中萧军还写:

芬在自己的批判会上由­于说了些不近人情的话,她批评了高原老婆及艾­青吃醋的事,以至弄得高原、张仃、陈布文对她的不满。……这一次对于芬我是不愿­过度责备她,虽然有些事是幼稚的,但她是真的,对的,没有诡计……只是以后一些不必要的­事少和她说就是。

这几乎变成了两对夫妇­间的对垒。萧军对于王德芬主动维­护他的做法是欣慰的,虽然觉得她有点幼稚,也并不鼓励她这么做。1942年9月16日:张仃为了表现自己的“公正”“坦白”……不惜攻击我,反对我……他的女人则是为了想用­我的血洗清旁人对她和­我的“闲言”,也是这样的。我对这样单薄的人物只­觉得可怜、可叹,只是让他们利用我的被­攻击的火里把自己炼净­了罢。让他们去嗡嗡,这只能更增加了我的力­量和坚决,对于我的创作更有益,对于我的精神更有滋补。

把你举在头顶上的人,也能踏你在脚下,这要看对于他们是否有­利?我只是对于人们的单薄­和愚昧、怯懦越来越感到一点悲­怆。我对于无论怎样毒害、攻击我的人,毫无怨恨,我知道谬误终归要消泯……我的战斗只有不断工作,完成我的一切的文学上­的理想。

萧军对于张仃夫妇的谴­责,已经是义正辞严。他断定陈布文是出于对­他的爱而不得的报复和­撇清。而事实怎样,已经无法求证了,张仃夫妇对此都没留下­任何说辞。但张郎郎表示萧军是他­父母的老大哥,至少说明即便在私领域­里,张仃夫妇也没有说过萧­军什么坏话。当然,萧军有些话,也是一时激愤而已。

作为反击,萧军果断采取了行动,他 在9月18日的日记中­写:给H信解除她的秘书职。啊!H这种下作的行为使我­感到一种可恐怖、可羞耻的痛苦!她用公费买了自己一切­所需要的束西,而开在账单上要我拿出­来。平常她是那样清高自许,而行为竟是如此下作。并且有一种可笑的虚荣­和贪鄙!我竟和这样的人有过友­情。我本来想找她来算账,我不再用她在研究会里,因为她已经不能和我合­作,他们已经走向一些下作­的群中。但我终于忍下了自己的­感情,我虽然无钱,也决不和她计较,满足她这可怜的乞丐行­为罢!我也不预备见她了,只是写一封信去就是了。我不愿为了这样一点钱­听到她那到处散布可耻­的谣言,这对她是种精神上的责­罚。此后我更不敢轻易地期­望人,相信人,对人浪费感情……她这是出乎我意外的行­为,也许是为了贫穷的缘故­么?这使我又增加了一次智­慧!

信写得还算体面。

陈布文同志:

研究会自成立以来,承您帮忙甚多,我个人是感谢的。研究会此后的工作恐无­多大发展(至少在延安),加以您不久也将生产,恐也无力及此,此后我想就不再聘您担­任秘书工作了,您可以不必再分精神,可以专一读书或休养。

①关于研究会欠您的私款­兹先奉上五十元,其余到十月份内定奉上­无误。②活文簿兹先将我所用的­二十五页(抄长征记)奉上,余所欠者,待稍有钱当陆续买来奉­还。③您那里如尚有与研究会­有关的,您不用的或什么东西,也请掷下为盼。专此祝好。附钱五十元,纸25张。这个“将生产”的孩子,就是张郎郎。

9月19日萧军日记:给陈布文的信及钱派小­鬼送去了,这也算告一结束,结束得也还好。

萧军本来以为这样结束“还好”,但9月30日,却又因陈布文对王德芬­的一番话起了愤恨。

她(王德芬)又告诉我,H怎样说我:“H说,‘不要看现在萧军对你好,这是环境关系,等到将来一旦遇到好女­人,他就会丢开你!’……一个人不要忘掉历史啊!所以我恐惧……”H因为没能获得我,如今她竟这样恶毒地想­分散我家庭的平安来报­复我了!我能说什么呢,只是更懂得了女人们的­心!他们夫妻用我的血洗手­不算,现在还要破坏我这仅有­的一点平安,可恶已极,我忍耐着。“看她……她是怎样记着自己的历­史呢?离了又合了,有了肚子了……为丈夫的情人修洞房……挨打……她是怎样记着自己的历­史呢?!她向你说这些话目的在­哪里呢?想要破坏我们这仅有的­一点平安么?卑劣的东西们……”这激起了我报复的愤怒。这样可怜的小人……我要给她以打击。

此后两年的时间,萧军日记中几乎不再提­起张仃夫妇。陈布文生下张郎郎,因营养不良一度双目失­明,张仃又遭“抢救”。王蒙写:“在延安整风的抢救运动­中,你因为丈夫遭到怀疑而­与如日中天的文艺领导­人大吵大争……而你居然没有造成抗拒­运动、自找麻烦的恶果,你胜利了。”事实上,远不是王蒙所写的“乌蒙磅礴走泥丸”般轻松。张郎郎在《大雅宝旧事》中写,“抢救运动”中,有天晚上开会,一个老熟人为了自己过­关,揭发张仃是特务,陈布文不慌不忙字字如­钉:“姓高的,在国民党法庭上你就是­个叛徒,是个高明的撒谎者。现在在共产党的法庭上, 你还是个叛徒,还是个撒谎者!我们两样全都不是,所以我没有什么交代的,无话可说。”与会者都傻了,那个时候,谁敢这么说话?这是有杀头危险的。可两眼茫茫的陈布文,一个站在“审判席”上的人,就敢这么说!只有杜矢甲仗义执言,说如果张仃是特务,你砍我的脑袋。坐在主席台上的周扬悠­悠曰,我要你的脑袋有什么用。然后宣布散会。周扬不愧是有高度政治­智慧的人,他明白,陈布文这样的人不可能­是真特务,真特务是不敢这么针锋­相对的,那么,跟她纠缠,只能影响运动的发展势­头,分散会议的注意力,所以,他审时度势,结束会议,放了陈布文一马。在当时的运功攻势和高­压下,有多少夫妻朋友反目揭­发对方的,陈布文和杜矢甲的表现­是多么可贵!之后,杜矢甲更是以死抗争。陈布文去开会,窑洞的炕上就只剩下出­生不久的张郎郎,他滚到了地上。陈布文回家炕上摸不到­孩子,又摸地上,摸到浑身冰冷额头发烫­的张郎郎。她顾不得请假,抱起孩子冒着被野狼袭­击的危险翻山过河跌跌­撞撞送到医院,才发现自己的眼睛居然­复明了!因为那晚陈布文的抗争,意外地使周扬提早结束­了会议,张郎郎才捡回了一条小­命。

这期间,萧军也不好过,为各种矛盾所困,无奈何带着家小去延安­乡下住了几个月,公粮都没得吃了,后来服了软才回到延安,比以前收敛多了。但是萧军政治处境好得­多,因为他是党外人士。1944年8月24日,萧军日记写:组教科有信来,请我给张仃、高阳写材料。

这就是所谓“外调”,如果萧军要借机泄愤,是完全可以的,在屡次运动中,很多人就是这么做的。但萧军永远不可能是

这样的小人,他给他们二人都写得很­好,甚至给张仃写得比高阳­还要好。1944年9月16日:曾有过这样一个念头,想给H写封信,勉励她不要愁苦,在文学上努力,我愿意以一个兄长般给­她以帮助,但一思考,这是一种不必要的同情,而且可能会引起一些无­意义的麻烦,放弃了这心思。自己如今还有这类爱管­闲事的毛病,也可以说是一种罗曼蒂­克的多情!

萧军终究是一个善良的­男人,看到曾经对自己动过情­的女人落难,他有点心软和不忍。但经过“整风”,他也不愿多事了。

9月17日萧军日记中,又写到路遇张仃夫妻,张仃表示,他本想在整风中好好改­造,但遭此“抢救”,他已经心灰意冷。或许,经过“抢救运动”,他们对于自己此前对萧­军的“整风”,也有所悟了吧? 9月18日萧军日记:夜间到H夫妇处, H喜欢称赞别人的男人,并且常常直接说出自己­的爱憎和愿望,这是使一般男人不能忍­受的。我本想对H说出我前夜­所想的言语,终于终止了。事后也觉得终止得很应­该。

看来萧军又试图与他们­恢复来往,但找不到感觉,最终还是保留了自己的­感情。

1944年12月30­日,这差不多是萧军延安日­记中最后一次提到张仃­夫妇了:

路上遇到张仃,到他那里坐了一刻。他在一个印刷工厂担任­工作,心情很愉快,脸色也胖了许多。

“人一到三十岁,就越来越变得现实了,也庸俗了啊!”

他还残存着“抢救”时期一些阴影,他将来只愿意做一个百­姓!离开“政治” 远一些。

“这一次,一般知识分子脱了一层­皮。”他慨叹地说。

我除开说了自己一些写­作情形,也鼓励他注意健康,准备工作,不该看轻自己。

陈布文给工人们教文化­课,他们夫妻关系比过去好­多了。

我也说将来《第三代》出版时由他来作插画,他答应了。只有他才合适,因为是东北人,又是个有天才的画家,也理解文字。我很愉快他们生活得如­此好。他们恢复了友好。经过几年磨砺,张仃的青春期病症痊愈­了,他终于熬过来了!这样的成长和成熟,真是不容易。经过几年磨合和“抢救运动”中的患难,张仃夫妇的感情也平稳­和谐起来了,一切走上了正轨。萧军是一个大度的人,尽管说过一时愤激的话,但过去就过去了,他欣然冰释前嫌,愉快地祝福朋友。他们在延安的友谊的结­尾,还算不错。

读萧军延安日记时,我并没有特别留意这个­叫陈布文的女人,我只是在一个方便的时­机,顺手百度了一下她的名­字。然后,我发现了王蒙的《女神》。我是一个在阅读方面从­不与时俱进追赶时尚的­人,所以,该《女神》我从未发现过,如果不是因为萧军日记­中写到陈布文,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发现。王蒙的中篇小说《女神》是2016年11月在­刊物发表的,2017年5月以王蒙、陈布文署名出版的《女神》,是一部中短篇小说集,由王蒙的中篇小说《女神》、陈布文的三篇短篇小说­为主构成。

到了云南,与她的通信可以出很厚­的两本书。后来“文革”整我,我赶快把她的信都烧了。王蒙也写:你的写信成为你真正的­清雅与执着。

陈布文写信,是因为她有时间和心境­写信。且看王蒙对她的介绍:你的生活可以说是前紧­后松。17岁结婚与革命。18岁到达延安,研究鲁迅,写作文学。而后步入领导的高层,从事文秘。32岁离开了火热的高­层文秘岗位。34岁彻底回归家庭, 36岁又发表了一些作­品。37岁仍然英姿勃发。然后,你以一去不返的不存在­的方式,静静地,然而是热烈地存在着。陈布文自己在日记中写­的是:我很满意,我生活在溪河河畔,我逃亡到太湖湿地近边,我找到了革命家艺术家­设计家丈夫,我去到革命圣地延安,我去到东北解放区,张家口、哈尔滨,沈阳。天翻地覆的血战中我没­有旁观,我来到北京革命的领导­核心机关,我写作,我机要,我更能年纪轻轻地回到­自家,快快乐乐地回到平凡。人的一生,谁能这样完整俱全?什么时候都是我行我素,实现着自己的而不是他­人的心愿!

王蒙所写的“双双去延安,革命加文艺的不凡生涯”,我们从萧军延安日记中­已经不仅看到了皮相,而且看到了内里,他们的青春,真的没有那么容易和浪­漫。我从《女神》中更想了解的,是她此后的生活。无疑,她生活的转折点,是“32岁离开了火热的高­层文秘岗位”。那么,我们根据《女神》来还原一下这件事吧。

1952年,全国进行共产党员全面­登记,这个时候,谁不愿意把自己的履历­做得更荣耀呢?可是,当组织上要陈布文填 表时,这个周恩来身边的机要­秘书一脸无辜地说,我还不是共产党员。组织上懵了,在她这个岗位上的人,绝对应该是共产党员的。组织上表示,她那么早参加革命,还在非常重要的岗位上­待过,无疑早就符合共产党员­的标准了,填上一个入党时间就是。她坚持实事求是。她说,我只知道说实话。领导说,真话并不等于真理。她说,真话,总要比假话离真理更靠­近一点点吧?组织很无奈,动员她:就从现在开始入党吧。她说,现在开始的话,我认为自己还不够格。组织一定没见过这么不­知好歹这么较劲这么一­根筋的人。陈布文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萧军延安日记中所写已­见端倪:陈是看不起高阳再入党­的。看来她是一以贯之的。她并不是反对入党,她的丈夫张仃就是党员,她自己也是心向着党的,不然她不会去延安参加­革命。她只是坚持每个人要考­虑好再入党,要纯粹,要心诚,要避免反复或心口不一,她对自己的要求是非常­高的。萧军当时评价陈布文:因为她是过于信任自己­的纯真,她是幼稚的,还是不懂人生的苦痛。回看历史,才会发现,陈布文恰恰是有独立思­考的人。不过,萧军虽然几次要入党,但最终也是没入,只做了党的同路人。

张仃在延安是几大怪之­一,现在,陈布文在北京又成了一­大怪。这件事的后果是陈布文­离开了那个光荣的前途­不可限量的工作岗位。要知道,在那个火热的年代,“半边天”们哪个不急切地争取着­进步呀,她这种早早参加革命的,居然打了退堂鼓!更加匪夷所思的是,她去学校教授了一段文­学后,淡然回归家庭做起了全­职主妇。一个有着辉煌革命履历­的人,居然主动选择还原为白­丁了!那布满血泪的光

辉的一页,就这么轻轻地翻过去了。每一步,她都要用自己的头脑思­考,做出自己的选择。可想而知,她这样的人,到后来即便不是丈夫被­打倒,也绝不可能盲目地上街­游行或山呼万岁的。苏格拉底说,未经思考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可是,那个年代,多少人在过着未经思考­的人生呀,因为一切都有一个“伟大的头脑”替你思考好了。她未必懂得存在主义哲­学,然而,她以自己的生活践行了­存在主义所主张的个体­生命的自觉选择。王蒙所钦佩她的,即在于:作为个人的选择,你是说到做到,你从没有蝇营狗苟的丑­态;你从没有口是心非的尴­尬;你从没有苦苦申辩,自我维护……

王蒙写:你喜欢你的家,你对自己很清醒,而家里的财政状况富富­有余,宁愿操持家务,自由自在地写自己的故­事,不打算再过疯狂的加班­加点的上班族日子。

有必要交代一下,作为国徽的设计者之一,张仃在共和国的美术界­已经是中流砥柱,再不是萧军延安日记中­那个充满青春的苦闷混­乱冲撞、经常需要萧军关照和开­解的张仃了。相反,萧军离开延安后虽在东­北有过一两年辉煌,终因太过飞扬,在开国大典之前就受到­批判,进入低落期,第一次文代会都没资格­参加。1951年他从东北来­到北京,得不到安置,无奈之下,1952年写信向北京­市委书记彭真求助,才被安排到北京市“文物组”当文物研究员,从此远离了文艺界。张仃与萧军,升降正好颠倒过来了。

陈布文和萧军的对比,倒是更有意思。萧军下降到最低点时,陈布文差不多上升到了­最高点。然后,萧军“上岗”的时候,陈布文却“下岗”了。但无论“上岗”还是“下岗”,他俩此后差不多都处于­一种闲 云野鹤的在野心态了。当时代的洪流沉淀为历­史,他们各自都悟到了什么?思想是否殊途同归?萧军在新时代的落魄平­衡了一切,不会再有人记恨他从前­的什么了,但也没见他们有过什么­交往,因为,萧军已经是界外之人了。

陈布文作出“退步”的选择时,多少人为她抱憾呀。萧军的退隐和落寞,也会有人感到遗憾甚至­怜悯。可是,“文革”到来时,大家才会发现,陈布文的撤退简直是顺­乎天道的智慧,是具有前瞻性的高明, “文革”中她基本无事;萧军是相对无事,因为,按他的性格,若是处于落魄前的那种­势头,他是难免遭遇更大的祸­端的。在“文革”中逆转和落差最大的,是张仃,如果没有陈布文,他能否挺过来都是个问­题。

邻居兼朋友赵昔写的陈­布文传略中说她:秉性刚直,洁身自好,即便被误会,亦不屑争辩。是的,对于自己的退隐,她就是这样的态度。多年之后说起,她仍不愿事后诸葛一般­显示自己的智慧,只是说:我不想以假乱真,我想多支持张仃,我想好好看护孩子,我是六个孩子的母亲啊,我喜欢做饭与擦玻璃。你不在意让污渍一道道­的玻璃变成全然的光明­与透亮吗?为什么越是简单得如同­一加二等于三, 明白得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的事情,你们越是觉得捉摸不透­呢?

她的“坦白交代”,可以由儿子张郎郎的话­得到旁证——她非常理性,上世纪50年代,我父母面临的选择是:家中两人必须有一个作­出牺牲,否则都会一事无成。母亲毅然辞去工作,专做家务,自称为“伙头军”。

陈布文的重大转折没有­故事,就是一个明白的选择而­已。但,没有故事的往往

更加益智,正如真正开启民智的不­可能是没完没了的肥皂­剧。

风轻云淡的通透,使她有着四两拨千斤的­强大。她不纠结,所以举重若轻,那么重大的转折,轻而易举就完成了。或许她的书法里,渗透的就是这种底蕴?有的人,是努力要把自己打造成­一个不简单的人,而她是省心省力地遵循­简单。她要的就是“让污渍一道道的玻璃变­成全然的光明与透亮”的简单,她就以最简单明快的姿­态来面世,不会故作高深莫测,也不会把自己涂抹得多­么复杂。这样多好,自己不累,别人也不累。当然,简单所具有的力量,只有达到通透境界的人­才可以驾驭。从原初的意义上来说,简单是一种天然;但人被社会生活裹挟过­之后,简单就成为一种境界了,所谓大道至简。王蒙奇妙地赞叹:你光明、透亮、清晰,过分的正常、常态,所以你太奇怪了。张郎郎也说,妈妈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她好像未经世事,烂漫天真。

回到王蒙和陈布文吧。陈布文给王蒙的信末附­上了自己家的电话。那个年代,电话是一种高级待遇,不是有钱就能享受的,陈布文家的电话得益于­张仃的位置。王蒙打了过去,陈布文说,王蒙同志呀,现在已经找不到像我这­样多事的人啦。然后大笑。

王蒙与陈布文之间的交­道,就是这些了。此后他们的人生再无交­集。

从社会回归个人生活的­陈布文,回到了赤子阶段,恢复了她如初洗婴儿般­的率性和干净。她离开的,是国家机器,是体制秩序。别人所迷恋的,她衣袖都不挥就 抛在身后了。她的果决的理性,使她删繁就简地成就了­最大限度的美好人生。

王蒙评点:有两种珍惜。一种是因为珍惜什么都­不放弃,一种是因为珍惜,什么都不要。而都不放弃的,终于丧失了所有,都不要的却还勉强过得­去。

无疑,陈布文就是因为珍惜而­放弃的,放弃了该放弃的,才能珍惜该珍惜的。放弃之后的陈布文,开始更纯正地活着。有评价说她是一个“安于诗书家务、同时又纯真地执着于理­想信念的女性形象”。其实,家务不可能使陈布文沦­陷,她家一直是有保姆的。她相夫教子,却并非传统的贤妻良母,她即便不是李清照式的,至少也跟《浮生六记》中的沈芸属于同一女性­脉络。她是一个主妇,还是一个书香女人。理家持家之外,她学唱京剧、写日记、写信,她的生活不可能枯燥。与张仃夫妇都很熟悉的­黄永玉在热烈颂扬过张­仃之后,提到了陈布文:“夫人陈布文从事文学活­动,头脑黎明般清新,有男性般的愤世嫉俗。和丈夫从延安走出来,却显得十分寂寞。”黄永玉真的是没有看懂­陈布文,在大开大合的酷烈之后,她进入风轻云淡的生活,是多么自在安适呀。黄永玉还说:“可惜了她的头脑和文采。”她自己可能真不认为这­是可惜,她写作是为了活着,而非活着为了写作。如果她已经活出了生命­的价值和光亮,写不写作还有那么重要­吗?

王蒙就懂得陈布文,他说她:不但超凡入圣,而且超圣归凡。你是最文化的家庭妇女,最革命的母亲,最慈祥的老革命,最会做家务的女作家与­从不臭美的、不知何为装腔作势的教­授。

事实上,说陈布文从此成了一名­全职主妇是不恰当的,应该说,她是一名自

由职业者。她并没有闲下来,据张郎郎回忆:“50年代起先是《新观察》的特约记者,写了许多报道,后来也给《人民文学》写了小说。60年代给儿童剧院写­了剧本《害群之马》(未上演),给木偶剧团写剧本《黑风洞》,这个戏上演了,爸爸为这个戏做的舞台­设计和人物造型。”如果不是“文革”,她可能还会继续写。而在“文革”当中,还有谁能写作呢?她因是化外之人而未被­直接搅进运动机器,已经使自我的人生岁月­幸免于被糟蹋了。

她纯真的理想信念,也传给了自己的孩子,这等于乘六了,难道不是一种巨大的精­神建树吗?张郎郎在《大雅宝旧事》中写到,母亲挂在儿子床边的是­诗人拜伦像,母亲还给儿子朗诵土耳­其诗人希克梅特在监狱­里写下的诗:医生,我的心不在这里,它现在在黄河之滨……每次到这句,母亲声音就哽咽了,儿子心里也涌起热流,对母亲的朗诵百听不厌。这是多么美丽的人间图­景!

陈布文不重物质生活而­重精神生活的基因也传­给了孩子们。张郎郎在回答从小的艺­术氛围对自己的影响时­说:本质上都影响着我们家­六个孩子,好像都不食人间烟火。过去叫理想主义,现在叫云里飞,生活在自己的抽象世界­里,社会属性特别差。不知道官的重要,不知道钱的重要,不知道怎么营造自己的­地位,你关心的东西,你觉得你是精神层面的­无冕皇帝,那是最珍贵的,但社会并不那么看。所以你跟社会之间有一­个互相不理解的鸿沟。但我们这些人自己活得­还挺高兴。

陈布文的理想之光,一直保存在孩子们的灵­魂中。张郎郎后来到了国外,依然承认自己是一个“残剩的理想主义者”。“无论放逐者的心态,还是文学的情结,都源 于这个理想主义病根。有人调侃道,这是你们心中无法消灭­的魔鬼。”(《宁静的地平线》)他读雷马克的《流亡曲》,受到流亡文学的蛊惑,对于苦难和流亡总是赋­予理想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的理解。

陈布文并非只活在文艺­之美中,生活中对人对事,她也奉行着自己的真善­美,令儿子深深感念:“哪怕只有两屉菜包子,她也要让寥寥给扫院子­的吴妈送去一屉,那时吴妈家吃的都是野­菜。母亲去世的时候,吴妈用野花和青草编织­了一个花环,花朵上洒满了感激的泪­水。”她的真善美也许很平凡,但她保证使自己远离了­假大空。

生活中有诗,孩子们自然会写诗,王蒙引了她的三儿子张­寥寥的一首诗,其中有一句:我跳上通向生活的马车。王蒙写:“我至今弄不清,这是一首啥意思的诗,但是,我哭了。”我没有哭,但我心里很肯定地想:果然是陈布文儿子的诗!诗有北岛的风格,质疑又悲壮,有忧郁的花岗岩的质地。

写诗更多的是张郎郎。他在《宁静的地平线》中写,写诗,朗诵,组织秘密文学沙龙。而且,沙龙的形成就得益于他­的母亲陈布文。“她和我们沙龙的每个人­都见过,与其中几位经常长坐恳­谈。”因为她自己年轻时创作,始终觉得无法畅所欲言,希望自己的遗憾在下一­代弥补。她亲手帮孩子们改诗改­文,也常在读书上给他们忠­告。

她喜欢与年轻人交往和­写信,像林徽因,但比林徽因的风雅更加­朴素本真。张郎郎写:“她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文学,和许多文学青年成为朋­友。周末,家里经常挤满她的学生。”她的教书生涯很短暂,却给她留下不少年轻的­朋友。

她认识也喜欢自己孩子­们的诗友,比如食指,她喜欢食指的诗,并对爱诗的儿子说:年轻人的诗,更好。又说:读你们的诗,比我自己写还好。“说这话的时候你流出了­眼泪,你想到了些什么呢?相信未来。当然,那就是相信儿子与女儿,相信下一代。”——当然这是王蒙的想象,但我相信这就是真实的­陈布文。

甚至张仃的学生,也跟她走得很近。丁绍光写:

她是个很特别的人,张仃很早就是党员,但她不是。……后来干脆在家,非常低调。她的文笔很犀利,对世俗看得很透。我跟她的交往很密切。

真的对我帮助很大的是­陈布文。她的思想,她的为人,她对人类的同情。她心怀慈悲。不像我们一般画画的,仅仅因为会画两笔画就­自我膨胀得不得了。

丁绍光写到了她的低调,是的,她的高傲都是低调的。

陈布文一直肯定自己的­快乐。透明的人是快乐的,跟年轻人在一起的人是­快乐的。张郎郎写:

这一时期的文学沙龙活­动,她差不多都参加了,只是她不知道,后来我们要搞组织。当时,我们沙龙许多人读书,都是向她借。

可以说,这个沙龙的精神导师就­是陈布文。

陈布文在言谈中,“对官僚的蔑视,对文化界党棍的鄙视,直言不讳”,张郎郎从小就耳濡目染。例如说,“周扬是一脸死人白。”当时周扬如日当空。张郎郎知道,在延安的时候,陈布文就不怕周扬,敢跟他抗争。“这样的故事,我听得多了,年少气盛,不但不怕,反而觉得,搞艺术的人就得有这么­个气魄。”

张郎郎他们当时不懂一­个简单的规矩:非政府的组织都是非法­组织。他们成立的组织也是一­个文学组织,除了搞沙龙,还想自己做手抄杂志。他们知道做手抄杂志是­非法的,“所以,这是在我家小规模地试­行。我父母也参加了,他们的思想在当时,也实在超前了。”

孩子受到的家庭熏陶和­继承的精神基因,使他要用自己的脑袋去­独立思考,要自由地发出声音。结果,张郎郎就被抓了。他说,“自己的最大过错,不过就是为自由二字而­已——自由的创作,自由的思想,自由的话语,自由地活着。”作为死刑犯,他被拉到父亲的单位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批斗,而且父亲和弟弟要在台­下陪斗。张仃知道儿子被判死刑­后,一夜白头。陈布文怕张仃想不开,让孩子一定要陪伴在父­亲身边。批斗完之后,张仃找了个地方,发出狼嚎一般的哭吼,然后擦干眼泪,对孩子说,不要让妈妈知道。父子若无其事地回到家。陈布文不问什么,只是在夜晚给张仃朗读,安抚他遭受重创的身心,激励他活下去。这样的一个在黑夜朗读­的陈布文,这样的一种超度劫难的­方式,是多么美丽!

张郎郎写:很久以后,我听说在同一天,我家的居委会主任和两­个警察赶到我们家,他们要找我妈妈谈谈。他们知道我们家孩子多,万一有人想不开,会有更恶劣的后果,所以我妈妈首先得想得­开。妈妈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望着远方。警察走上前来,说:“你孩子犯了大事儿了,又赶上点儿了,你可得想开了。这会儿谁都没办法,你们家的人,可别胡思乱想,别出了岔子。”妈妈平静地说:“我小时候听说过车尔尼­雪夫斯基他们,因为写东西被判处

死刑,那时候他们就是我心中­真正的英雄。没想到我儿子也成了这­样的人,我没什么想不开的,我为他感到骄傲。”

她在一张椅子上眼神空­空坐了一整天。最后总算得周总理相助,保下了儿子的命。当消息传来时,她说了一句话:好想去日内瓦,看看周总理住过的地方。丁绍光写: “文革”的时候我串连到北京,当时张仃被整得很惨……晚上我去看张仃。……我去,叫张郎郎买了一条鱼,一起吃顿饭。吃饭的时候,张仃拨了一点菜在碗里,蹲在旮旯吃。怎么拉他到饭桌他都不­来。我感觉他当时的心态,我没有资格与你们坐在­一起。我就端着饭碗蹲去他边­上吃。张郎郎,我们三个,就蹲在旮旯里。陈布文脸上的表情我印­象很深,那种说不上来的,高度的悲痛。就这样吃了一顿饭。

倒是陈布文比张仃坚强,她从来没有被打垮过,因为她比张仃达观。张郎郎在《大雅宝旧事》中写,我妈早就告诉我:遇到劫难的时候,你要学会灵魂出窍,跳出来看自己的傻样,你就不那么难受了。所以,我的童话底子伴我度过­多少长夜漫漫……

在张仃被红卫兵揪斗时,陈布文勇敢地站出来保­护丈夫。面对淫威,她毫无惧色。当自己受到张仃牵连而­受辱时,她也是凛然面对。她的儿子张寥寥深感到­母亲的定力是多么了不­起:母亲在受尽屈辱时高昂­的头,在被造反派剃光头之后­仍能镇定自若生活、上街,毫不理会旁人的非议,让他深刻体会到坚强和­毅力对一个人有何等重­要。赵昔写的陈布文传略中­说她:“颇能领悟鲁迅先生之精­髓,这使其做人态度、文章风格、精神气质都浸透着鲁 迅精神。”是的,她身上正是有鲁迅先生­所赞叹的“中国女子的勇毅”。

陈布文只活到65岁,但她迎来了曙光,配得上她的生命的曙光。“文革”结束了,张仃解放了,她也解放了。张仃重新风光,而她不需要风光,她的风光在她心里。她活得明朗而惬意,她组织过京剧雅集,她的风雅终于不折不扣,为时代所允许。她的晚年,有许多人要她的书法,她爱写“快乐”二字。她给去了美国的女儿的­信中说:“从照片看,你的服饰,还是很简单朴素。——当然要有选择,有标准,但,不必找便宜的,要上等的……总之,我们只希望你过一阵快­乐的、美好的、有情趣的生活……”这是多么美好的、永远年轻的妈妈,她绝不会像九斤老太那­样唠叨,她只会鼓励儿女去过更­美好的生活,享受自己没有享受过的。年轻,就是一种明亮而干净的­心境,如她这般。

她也在写作,张郎郎写:70年代末80年代初­她也给香港《大公报》写稿。稿子也都是用毛笔抄写,似乎成了她的特有名片。

据王蒙所写: 1985年11月一场­早来的大雪中,你一个人去了景山,你说漫天雪花里疾走让­人想起战争与革命的年­代。你说下着雪上山,让你懂得了另一个世界。你说你这次才想起来早­该好好看看景山。你说对不起景山、故宫、北京。你说北京真好。回来后你就病了,你不要去医院,斩钉截铁。你愿意安安静静在家在­亲人身边走。你说:我对我的一生满意,没有冤屈,没有懊悔,没有遗憾。你苦笑着说,你明白,

到时候了,你将像立冬后的树叶一­样地凋落。你说你大雪天去登景山,就是为了告别。

你写下最后的书法作品:让我自由自在地凋落吧!

读到这句话,我感觉有一枚重锤,砸开了心中的金蛋,胸中豁然透亮。从陈布文身上,我平平静静地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欣悦的尾声,一种脱离尘世的满意的­走法。她启示我一个风清月朗­的晚年,她在我心里铺开一场为­了告别的漫天大雪。

陈布文的凋落,让我想起《约翰·克利斯朵夫》中的一句话:连死亡都已经死亡了。

王蒙写:你对家人说:“我的一生过得很好。我没有不好。我只是想去一趟日内瓦,看看当年周恩来总理开­会的地方。”

在瑞士旅行的时候我为­什么会那样确凿地想起­你来?当知道你生命的最后时­刻会突然提起日内瓦,我几乎叫出声。

我是1996年首次去­的日内瓦,其时你已经仙逝十一个­年头。

如果说,《女神》的开头,王蒙在日内瓦湖边由一­个女人蓦然跳跃到陈布­文,你还会觉得他太任性的­话,这时候你该明白了:如果有所谓冥冥之中,这就是了。在王蒙还不知道陈布文­生前有去日内瓦的愿望­的时候,就已经在日内瓦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陈布文。王蒙的草蛇灰线如老狐­狸一般狡猾,但他不会是无端。王蒙写:写布文老师,这是我59年前的一个­约定。为了写好这篇非虚构小­说,老王蒙2016年又特­地去了一次瑞士。他想找回曾经在日内瓦­触动他想起陈布文的那­种风景与氛围。结果却是失望。

我得到了许多感想与图­画,除去20年前的场景与­对你的忽然想念。

我终于发现,已经失去了, 59年前的来信。20年前的日内瓦强烈­思念。

读到这里,我心里是一片汪洋。时空漫溢了,世间所有的篱笆,似乎已失去作用。时空无界,生死无界,宇宙是一片混沌,一片令人激动又令人安­宁的混沌。我向前辈致敬,向人类绵延的精神山脉­致敬。

王蒙写作《女神》,是在虚实之间。他为陈布文而写,也为年青的自己而写。通过59年前烛照过他­的陈布文,他要与年青的自己相遇。这是一次理想人格的寻­访,也是一次青春故园的寻­访。重走青春,一个情结,一幅图画,终于打开了。它让我想起了了英格玛·伯格曼巡回和穿越一生­的电影《野草莓》,它是一部只巡回和穿越­了生之美好、人性之美好的《野草莓》。

王蒙始终没有见过陈布­文,打听过,但不得其详。1983年王蒙担任《人民文学》主编后,“如果认真寻找,一定能找得到布文大姐­的。是的,我没有停止寻找,但是当我得到了答复,你是谁谁谁的夫人的时­候却找不到任何感觉。”“什么都有可能,例如找到了,却没能见着,我想象,那时候你未必愿意见我。”

写作《女神》时,王蒙看了陈布文的照片,评价是:“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清爽、清纯、大方,尤其是本色,我行我素,道法自然。”“傲气十足与随随便便。”“饱含解放区女干部的质­朴与高尚简洁的发型,恰到好处。”“目光坚定,对不起,有一点较劲,可以想象你具有坚强的­性格。你的目光还有一种深邃­的思想范儿,肯定读过柏拉图与笛卡­尔、《道德经》与《周

易》。你会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倔强。”“全身透露着一种随遇而­安的高贵。”

王蒙和陈布文之间,好像什么都没有。然而,写出《女神》,一切都有了。这是黑白照片、时光深处,时代之子的灵魂对话。正如王蒙所写:

最期待的狂欢是失去的­一切复活在文学艺术中。

复活,从而更加确认了也战胜­了失去。文学的力量是使得没有­对应办法的无可奈何花­落去,生成了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动。

这“复活”,既是指陈布文,也是指他自己的青春——《青春万岁》的作者的青春。王蒙说,他早已不再相信“青春万岁”,可是,《女神》的巡礼,不正是青春万岁的证明­吗?终究还是有一种东西,让他惦记,让他回望,让他怀想;可以“复活”的青春,自然是“万岁”的。

曾经,“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这样的诗句,会让我热泪盈眶,可是现在,我只会问:需要眼药水吗?

曾经,“我们终将改变潮水的方­向”这样的句子,会让我热血澎湃,可是现在,我只想说:若是能改变地球引力就­好了,女士们就不必为各种下­垂而困扰了。

——可是,读《女神》和陈布文,我确是正色正容地感动­了。我走近了王蒙在自传中­所写的听芭芭拉·史翠珊的《回首往事》时的那种怀旧怀恋的感­动与冲动。我再次确认了:青春万岁。青春,可以是每年一度的春天,也可以是一种理想的人­格和品性。后者,必将因抽象而永恒。

王蒙写《女神》是虔诚的,为了写好《女神》,他甚至去读了些京剧书­籍,并爱上了梨园谚语。对比《青狐》中王蒙对于另一位女性­的辛辣,你更加会懂得被王 蒙“女神”之不易。

写作《女神》,王蒙几乎把自己的玩世­不恭、嘲讽自嘲之能事统统收­敛了起来。对于陈布文这位“陌生亲人”,他唯有崇敬。我是看了《女神》,又回头仔仔细细地去看­萧军延安日记中的陈布­文的。这个过程中我心里始终­有疑问:王蒙有没有读过萧军日­记?萧军日记有没有改变他­心目中的陈布文的女神­形象?我甚至恨不得直接去问­问他。我当然没问,而且想通了:萧军日记和《女神》中的陈布文的基本精神­是没有变的,所不同的是延安时期的­陈布文尚处于修炼期磨­砺期,那么,就算天真,就算莽撞,就算迷恋,就算冲动,又怎么样呢?证明她年轻过,没有什么不可正视的。我想就是陈布文自己,对此也会坦然。

张郎郎说:如果不是王蒙先生写这­篇小说,很少会有人想起她和她­的字。其实,就算写了,可能仍然不会有很多人­记住她。但那又怎么样呢?我想,她不是为了让人记住而­活过,她只是要自己的生命该­有的那份美好。我感谢并庆幸,在需要精神支援的时候,这位清纯又超拔、我行我素又不“秀”清高的、如永恒春天一般的女性,出现在我面前。我的过去、现在与未来,都愿意以她为比照。人类的精神是无界的,愿人格之美复活并永存。契诃夫笔下的“三姐妹”永远渴望着:到莫斯科去!那么,自由,就是我们的“莫斯科”,就是我们共同的家园。

我也想去日内瓦。

Newspapers in Chinese (Simplified)

Newspapers from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