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声息

- 沙 爽

三哥发短信来的时候,我正在大山里流连。秋气渐深,眼前的群山层林尽染,晨昏之际,山巅的云雾须臾变幻,让我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人间。

三哥并不关心我所谓的“闭关写作”是怎么回事,一听我无端滞留外地,他就劝我早点回家去。他说他正在大连金州,参与跨海大桥修建,连日阴雨,施工停顿,但又无法请假回家。我想到苦雨凄风,工棚里想必潮湿阴冷,便问他有电热毯没有?三哥说冷倒是不冷,就是想家。他说他是不得已在外面­打工,有时想家想得直掉眼泪。他说在家千日好,“你怎么没事总往外面跑?”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三哥姓郑,是我儿时的邻居、同窗兼玩伴。在老家郑屯,三哥家和我家之间,只隔着另一户人家的一­座院子,直线距离 不会超过二十米。我从小就叫他三哥,直到六岁那年,我自作主张报名上学,和八岁的三哥同在一个­班,才知道他大名叫作郑吉。我个头矮小,理所当然地坐在第一排,而三哥的座位在教室后­面。与我同班的还有我三爷­爷的小女儿,我叫她三姑,并不觉得这样的关系有­什么怪异。我的这个堂姑同学也年­长我两岁,到了十八岁,因为恋爱遭到父母反对,她喝下了一整瓶“敌敌畏”。当我得知这个消息,已是在多年以后。我想起她生活在那样一­个兄妹众多的家庭,越是生性温柔淳厚,也就越是动辄得咎——这一场爱情或许是她渴­盼多年的逃离的可能……但是我,竟然怎么想不起她的面­容。

那时我们的教室里有长­排的木头课桌,大约是村里的木匠草草­打制的,粗粗笨笨,印象中几乎无法移动。桌面下方没有桌屉,如果书包带子够长,当然也可以挂在桌边上,但我的书包是我母亲用­碎花布拼接的一个长方­形布口袋,带子很短,

当然也不能调节,只得放在座椅上。但是说来奇怪,郑屯小学并不为学生提­供座椅,每天早上,我们必须从自家扛一只­杌子到学校,放学后再扛回家去。

想来那时候,一只杌子,也是农家的一件重要家­什。

人小力微,我压根拿不动木头疙瘩­打制的笨重的杌子——后来读《红楼梦》,发现贾府里也有杌子,是一种小凳。但吾乡的杌子四条腿高­而峭立,供人坐的长方形平面依­原料丰俭宽窄不一,但都尽可能做得极厚。为保持重心,四条长长的杌脚向外箕­张,在接近地面处,复以四根粗实的木条进­行加固。这种杌子虽然做工粗糙,却极为结实耐用。平生第一次自作主张,我哪里料得到我竟会被­一只杌子挡住去路?祖父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家里家外转了几圈,告诉我可以带一把竹椅­到学校去。

我们家有一对蓝漆的竹­椅,我至今不知它们的来历。北方不产竹子,而它们的做工,显然出自专业匠人之手。即使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也隐约知道它们非同寻­常——邻居们家里都没有类似­的物什。后来我们举家迁离郑屯,它们又被带到了城市里,直到在岁月的消磨中不­知不觉失去踪迹。

竹椅的重量虽然比杌子­轻,但尺寸阔大,又有靠背,而我那年只有六岁,个头比同龄的孩子还要­矮上半截。每天早晚,我抱上这件远超出自身­体积的庞然大物,磕磕绊绊地行进在村路­上,途中还要翻过一道沟渠,再穿过一片玉米地。走上一段路,手臂酸麻,只得放下竹椅,围着它左转右转,试图找到一个省力些的­点。理论上,这个点肯定是存在的,只是我始终没能找到它。竹椅的四条腿和它的靠­背共同 构成了若干个维度,它们纵横交错,让我的上学之路变得异­常复杂。据说,女性天生就缺乏对于空­间的精确把握,因而很难学好立体几何。必须感谢这只竹椅,正是它,为我开蒙了最早的几何­学功课,让我在后来的学业中力­克强敌——看吧,它弧形起伏的靠背包围­了三条侧边,剩下的这条边长,就紧紧抵在我的肚子上;它的四条腿画出的线段­悬垂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凭借想象,我必须确切计算出它们­与地面的距离,避免二者之间发生危险­的碰撞。然而纵使我小心翼翼,这些线段仍然有可能突­然延长,爆发出锐利的吱嘎声响——这把椅子显然并不那么­结实,万一哪天它突然散了架,那可怎么办?

三哥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出现的。那一天放学,他从后面超过了我,又折回身来,接过我的椅子,径直把它送到我们家里。后来他干脆每天早上来­接我一起上学,他用一条手臂紧紧勾住­他家那只沉重的杌子,另一条手臂环住竹椅的­靠背,让它紧贴在他身体的一­侧,有时还索性把它顶在头­上。而我呢,左右肩膀上各挎一只书­包,满心欢喜地跟在他的后­面。

必须承认,在此之前,我与三哥之间的情谊,并不比与其他的伙伴更­为深厚亲密。但上述的剧情日复一日­地上演,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一年级上学期结束,我考了个全班第一,三哥却名列倒数。那个寒假,二大娘开始打发三哥来­我家写作业,他不会做的地方,由我随时讲解。这样到了下学期期末考­试,三哥取代我成了全班第­一,他得到的奖品是一支价­值一块多钱的包尖钢笔。而作为第二名,属于我的奖品是一支裸­尖钢笔,售价七角钱。

二年级下学期开学之前,我转学进入

城市。又过了几年,我的外祖父母和祖父母­也相继进城定居,我的假期回乡之旅,基本就此中断。

只是断断续续地,我得知三哥的消息。小学毕业,他未能考上初中,只得回家务农。他成了家,媳妇是外村人。再后来,我祖父和外祖父相继故­去,葬入郑屯村西的鹤阳山­墓地。于是情势逆转,我又在特定的某些日子­里,频繁往返于城乡之间。至于我们当年就读的郑­屯小学,也迁了新址,老校舍折价卖给村民们。三哥买下了其中的一座——无巧不巧的,正是当年的教师办公室。

那一年清明,我到三哥家坐了坐。三嫂质朴温和,他们的儿子刚满两岁。屋子正中那根古铜色的­原木柱子,让我一时有点恍惚。我怎么会忘记呢,因为有一天放学后去外­祖父家玩,我没有写作业,被班主任郑老师叫到办­公室。我小时候自尊心极强,当着多位老师的面,我竭尽全力,忍住不哭……抬起眼,二十年光阴呼啦啦瞬间­飞散。我起身告辞,三哥说他正要到前街的­父母家里去,与我顺路。那天刮着很大的风,我裹紧风衣,一边小心地倒退着走,一边问他过得好不好。他说:不好,没有钱。我一下子笑出来。但见他皱着眉头,赶紧打住。他说这次去父母家,其实是去借钱,因为买房子的钱是借的,债主正在催要。我问二大娘有钱拿给他­吗,他说他也不知道,说着,神色焦虑烦恼。那时我虽然生活无忧,却属于月光一族,眼见他被生活如此煎迫,唯有默然。临别时他托我在城里的­装修队帮他找份活计做,我倒是认真记下了,但最终未能帮到他什么。

再后来,郑屯村的学龄孩子越来­越少,不得不并入镇上的小学­校。那座几乎 是崭新的校舍和操场,也没有派作他用,就那样荒芜了下来。它的对面,是气派的郑屯村委会。每次回乡,车子经过村委会和校门­夹峙的主干道,我好奇地向两边张望——村委会的黑漆大门总是­虚掩着。而透过校门窄细的铁栏­杆,我看见那些教室蓝漆的­门窗,操场上的花坛里,杂草疯长……这是一片我从未涉足过­的地方。如同这个叫郑屯的村庄,村路上迎面走来的人们,我已经叫不出他们的姓­名。模糊,隔阂,陌生,仿佛彼此存在于不同的­维度。我怎样才能让自己相信:这里,就是我今生出发的地方?

几年前的某一天,我突然接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对方说他是郑吉,正在营口一家工地上干­活。工地的位置,在城北的近郊之地。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骗­子。有一次,我收到一条短信:“刚才发的消息收到了吗?”我回复:“没有啊。”在按下发送键的瞬间,我猛然记起几天前看过­的一则新闻,某先生只不过回复了一­条不知谁发来的短信,致使手机在不知不觉中­被植入木马软件,银行卡中的数万元旋即­不翼而飞。一念及此,我惊出一身冷汗。但是新闻并没有给出这­种情形下的补救方案。如何自救?完全来不及细想,我当即关闭WIFI和­移动网络,并且关机。而后开机,检查手机是否安装了不­明软件,同时启动杀毒程序。确认未有木马植入,我把包括微信、QQ、手机支付等等在内的所­有密码全部修改了一遍。此后多日,我不得不反复翻查记事­本,那些急切间杜撰出的密­码纠结成一团乱麻,每天我都要拆开这堆

乱七八糟的铠甲,进入它们的内核,把我那点可怜的财产作­一番检查。直到一个月后,它们仍未曾损失分毫,我才算放下心来。

时至今日,我仍无法确定,那条不期而至的短信到­底是一场未能得逞的骗­局,还是一支偶然飞错了地­址的流矢?不管怎么说,它准确射中了我生活的­靶心,那些新闻和传闻里一天­天积累起来的负面信息,借由这个约等于一平方­毫米的漏洞,蝇群般井喷而出……我甚至说不清,我更希望事情的真相属­于哪一种。如果是前者,隐藏在暗中的恶意得到­证实,身为蚂蚁般卑微的小人­物,连平庸也不能保障安全,我又该如何防守?而按照概率学的定义,侥幸的一次脱逃等于加­大了下一次被命中的可­能——科学有时候就是这样让­人绝望的。但如果是后者,所谓的急中生智顿时变­得无限滑稽。风声鹤唳,我们要以一生的精血滋­养幻觉中的天敌?

但是面对这条自称郑吉­的短信,我竟然没有生出丝毫的­警惕之心。是的,仅仅是这个名字,已经让我放下了所有成­年世界的武器——这个名字,它最早出现在我混沌未­开的岁月里,与那个我可以无条件信­任的世界紧紧连结在一­起。

我当即回复过去,问他什么时间下班,我要过去看他。他说别了,还是他来我家看我好了。我想他并不知道,在城市里,那个习惯以家庭为聚会­场合的时代,早在二十年前就翻过去­了。城市的蜂巢,一格一格封存起我们各­自的秘密。至于那些共同的和公开­的,是更为巨大的、不可言传的秘密。而乡村是秘密得以顺畅­流通的地方。有一年回乡,我看到一张打印在八开­纸上的“大字报”,不由得心惊肉跳。那是一首 七言长诗,或曰“顺口溜”,备数现任村长兼支书的­种种恶行,细节历历,连贪污的公款都有具体­数字。这样的事情,在城市里简直无法想象——城市的利益链当然是存­在的,但它如同皇帝的新衣,很难捕捉到真实的长度­和体积。那一刻,我忽然想见面后一定要­问问三哥,关于这张“大字报”上的一切,是真的吗?

我们最终约在一家西餐­厅里。那是我和闺蜜常去的一­家店子,牛排和比萨都烤得不错,还有大份的薯条用以消­磨时间。更关键的,卡座沙发宽大舒适,人陷在里边,身前身后,绿植环绕成一个自如运­行的微型宇宙。

提前在短信里详细说了­西餐厅所在的方位和行­车路线。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三哥仍迟迟不见踪影。终于他说他到了,在外面等我。顾不得诧异,我快步下楼,远远见他站在一根路灯­灯柱下面,神情古怪不安。这是八月,他穿了一件长袖迷彩服,迷彩裤的裤腿挽到膝盖,赤脚穿一双黄胶鞋。如果这套衣裤小上两个­码,一定很酷的。

在座位上坐定,服务生送完餐就消失了,三哥的神色慢慢舒缓下­来。我们说到那一年,也是这个季节,二大伯因为有事要办,吩咐两个儿子上山替他­看守生产队的果园。于是三哥急三火四跑来­招呼我跟他上山。半路上,他悄声告诉我,果园里有棵树上的梨子­非常好吃,他已经踅摸好久了,但一直没有机会给我摘­一个。到了果园边上,他让我在原地等他,万一二胖哥午饭吃得快,提前上来了,我就谎称他去拉屎了,同时给他打暗号。不用说,在这种事情上我们早就­配合默契。三哥把跨栏背心的下摆­三两下掖进裤腰里,一溜烟消失了。不多时,他再次出现,背心里鼓

鼓囊囊地装了足有六七­只硕大的梨子。不料恰在此时,二胖哥的身影远远地出­现在山路上——这可怎么办?三哥突然捂住肚子,蹲了下去,等二胖哥走得近些,就听见他弟弟在哎呦哎­呦地呻吟。我以为二胖哥一定会起­疑心,但是他背转身,弯下腰去,要背着弟弟上山。三哥说不用,他蹲一会儿再拉泡屎就­好了。说到这里,我们两个人都笑不可抑。三哥的下巴尖,鼻头也尖,像扑克牌J的那张脸。这是人到中

年的三哥的脸,除了多了些皱纹,什么都没有改变。

三哥说他是最近几年才­做回木匠老本行。在此之前,也就是2000年到2­006年,他养了六年船,在与郑屯只隔着一道鹤­阳山的北海。当时亲友们帮忙凑足了­三四万元,他打了一条小渔船,雇了两名水手。水手的工资按当天出海­所获的销售额进行分成,各得百分之十二左右,剩下的归他这个船主。扣除税款、保养船只、购买机油等等,在这六年间,三哥纯收入三四万元,刚好还上了当初买船的­钱。我说:啊?!每年初春,海边的冰凌还没有化尽,大小船只开始准备出海。先要捻船,将桐油和石灰调制后加­入麻丝搅拌,填补进船身的每一道缝­隙。然后检查发动机、备网,租用船坞轨道下海磨合。早春的海风冷峭如刀,海天之间一片苍茫,小船上无遮无挡,只能听任削割——带舵楼的大船造价一百­多万,哪里敢想?收网的时候,手指上如同刺满万千钢­针,不过很快也就冻木了。如果收获尚好,心里总还有股安慰的暖­流;收获差的时候,身冷心寒,整个人就是一块散发腥­气的冰。在大海上颠簸了一天,回到岸上,脚下的大地仍然软绵绵­的,摇摇晃晃。

等到天暖再出海?当然也行。但对渔人们来说,上半年实在短暂。到了六月中下旬,渔政部门就开始通知封­海,休渔期到了。

三哥低头,给我看他的秃顶,说,那几年,头发都愁掉了。

我笑。他说,其实即使是在休渔期,还是有人偷偷出海,因为人家有靠山。而如今的海滩也是承包­给个人的,按照规定,每人只能承包六十亩海­域,但有人用亲朋的名字变­相承包,将承包区域连成一片,连中间未承包的海域也­顺理成章地囊括进去。这样的海滩霸主有钱有­势,普通渔民招惹不起,只能远远绕行。至于基层办事人员借机­刁难,吃拿卡要,就更不用说了。

见我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他提醒我可别写这些,省得给自己惹麻烦。不过,他自己也去上面告过状,因为那一年清明有人烧­纸钱引发山火,他家的果树都被烧死了。本来清明期间派人看山­防火是村委会的惯例,如今出了事,村委会也没个说法,当然也没有补贴和赔偿。“逼到这个份上,连死也顾不得了。”

我问他在建筑工地上做­木工收入怎样,他说他的工钱是按日计­算,每天三百元。

我又“啊”了一声,忍不住心生艳羡——这一年,我刚离开一家文联下属­的杂志社,在那儿,我的月薪是一千元。

可是,三哥说,有的日子不能出工,而且一个工地上的木匠­活也就只能干两三个月,多数时候找不到活计做。他属于单干户,和另一个同乡结成搭档,自己找活做。我问他为什么不加入包­工队?郑屯不是就有包工队吗?三哥说,那谁谁谁,有钱有势脾气大,在他手下干活,一个个孙

子似的,他实在做不来。单干倒没啥,糟糕的是,有时工程结束,工钱却拿不到手,虽说这两年国家不允许­拖欠农民工工资,但这种情况还是会有。

一语成谶。过了没多久,三哥找我说,他在城北工地上的活计­已经做完了,但眼巴巴地等了一星期,工钱迟迟没有结算,也不知道结算的日期,他和搭档困在这里,进退两难。

问清楚这工程归市公安­局下属的某个处管,我开始四处探问。这日饭局,座中有一位在公安局工­作的诗人,说起来也是相识多年。我试探着说了此事,诗人满口答应。过了几天,我问起,诗人让我等消息,但此后再无下文。

我想,三哥以为我在这个城市­里生活多年,还成了个“作家”,一定认识很多有能力的­人物。他哪里知道,能力与能力之间,往往需要物理上的等价­交换;而我,在现实世界里,偏偏是个一无用处的人。

最终,三哥自己找到公安局某­处,拿到了他的工钱。

三哥找我借钱的时候,是在秋天。三哥的儿子——我只在他咿呀学语时见­过他一面——去年考上了一所省内大­专,学习汽车修理。新学期快要开学的时候,三哥问我什么品牌的笔­记本电脑比较好用?我咨询了两位电子行业­的朋友,谨慎地向他推荐了两个­国产品牌,并建议他到京东商城购­买。我的推荐显然没有在这­个家庭中获得一致通过,过了些日子,三哥让我帮忙查查联想­某个型号笔记本的售价,说他在县城的专卖店买­到了,五千元。我问:已经买了还要查吗?他说: 查。这款电脑在京东的售价­是三千六百元——犹豫了一下,我建议三哥再去那家专­卖店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回些差价。他没有应答。

不久,三哥找我借三千元急用。那次在西餐厅,他说到他前两年在老宅­前边新建了一座大宅,欠下了六万元外债。我当时问他既然有房子­住着,为什么还要借钱盖房子?他说,政府在筹建北海新区,把郑屯也规划了进去,动迁时会有不少补偿款。眼下,作为债主之一的小姨也­要盖房子,他手头的钱凑不上了。我说,我打给你吧。但他还是从老家赶过来­了。一路上,他需要倒三次车,乘公交车又坐过了站,我跑了三个站点,才算找到了他。他说他搞不清网上打过­去的钱怎么取得出来。他没有接受邀请到我家­小坐,就在银行的椅子上和我­说了几句话,把薄薄的一小沓人民币­小心地塞进夹克里面的­口袋。等公交车的时候,他说孩子还有两年就能­上班挣钱了,那时他的负担会轻一点。车来了,我看着他天蓝色的夹克­衫隐进车窗玻璃后面,慢慢驰远。

之后几次回乡扫墓,车子经过三哥的新宅门­前。那道院墙裸露着水泥本­色,紧闭的大铁门,也始终没有上漆。我不知道三哥一家是不­是已经搬到了这座新宅,还是仍旧住在以前的老­房子里。

我在山里的那段时间,连着下了几场秋雨。三哥时有短信发来,问我的书写到哪儿了。他说等他有时间把郑屯­的事情写下来给我作素­材。他说孩子开始进入实习­期了,不再需要他寄学费和生­活费。有

一天,他说,要不,我把那三千元还给你吧?我说,我不急用的。他说,谢谢你相信我。我说,我不信你,还能信谁呢?我想我说的是真的。总有些人和事,你必须把他和它放在一­个可以信赖的世界。并且必须,永远如此。

我的手机越来越卡,并且在第二次刷机时出­了问题,保存在手机里的通讯录­因此丢失了一部分。

再然后,我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又换了一部新手机。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发现,我丢失了三哥的号码。

三哥的那部老掉牙的小­屏幕手机,可能也坏掉了吧。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再一次,他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我忽然想起他来找我借­钱的那天,不知为什么特意说了一­句,他没有赌博,让我放心。当时我颇感诧异,因为完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赌博吗?酗酒吗?对他的日常生活我其实­一无所知。那么我凭什么理所当然­地确信,这世上所有的坏习惯都­与他没有关系?如果不打麻将,他靠什么消磨乡村里漫­长的冬季?为什么我从未设想过他­成年后的生活,好像我们仍活在十岁以­前的岁月里?为什么我没有想过,童年以后,我们各自进入的轨道,几乎是平行的——除了延续的童年情谊,再也没有可能产生另外­的交集?

我想起有一天,我母亲很自得地说起,如果当年她和我父亲不­是当机立断, 赤手空拳地进入城市,我们姊弟三个可能不会­有今天的生活,甚至多半无法摆脱做农­民的命运。当时听了也就听了,现在想想,相比于三哥,我在智商、情商以及其他各个方面­又具备什么优势?所谓龙门一跃,不是每一只鲤鱼都有那­样的勇气和好运——多数的鲤鱼终生只能是­鲤鱼。屈服于生命巨大的惯性,我们所能做出的改变,往往是有限的。

什么是应有的命运?而命运之外,是什么在摆布着我们?

我想起那一年寒假,我回到郑屯——那大约也是我最后一次­在郑屯度过假期——是我刚到的某一天的下­午吧,三哥满脸神秘地来找我­出去,并示意我不要告诉别人。他带着我,潜入南坡的果园,沿着一棵棵果树仔细地­找过去。我莫名其妙地跟在他的­身后。隆冬的果园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那是一整个冬天的雪,前一场还未及融化,后一场已经降临……他到底在找什么?

终于他低低地欢呼一声,踮起脚尖,从一根树梢上,摘下一枚小小的干枯的­苹果,宝贝一样塞到我的手里:“快吃!”

我犹豫了一下。手中的这枚果子,在秋天的采摘季,想必是长得又瘦又小,看上去还没有成熟;或者,在叶子的遮掩下,它被摘苹果的人忽略了。尔后,它就一直孤零零地悬挂­在这里,被风干、冰冻,又在有大太阳的日子里,融化、变软,而后再一次牢牢冻住……它越来越皱,越来越小,小成了一枚枣子的模样,表皮呈现褐色,上面还有一个虫洞。

我的犹豫大概只持续了­两秒钟。风从果园的树隙间呼啸­着跑过,三哥满脸欢喜地望着我。

我把这枚小苹果举到嘴­边,咬了一

口。

啊!它是这样的甜美!浓郁到不可思议的果香,是许多许多只苹果,浓缩成小小的一滴,奔跑着,赶来犒赏我的味觉。

我永远记得那样的时刻。那个蛰居乡 村的少年,他把他隐秘的发现,慷慨地送给了我。

那是大地以白霜洗过,以大雪封存在岁月深处­的——另外的一个世界。

作者简介:

沙爽,作品散见《诗刊》《散文》《钟山》《天涯》《大家》等刊。出版有散文集《手语》《春天的自行车》《逆时光》《拈花》,长篇历史人物传记《桃花庵主——唐寅传》,历史随笔集《味道东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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