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erature and Art of Guangzhou

清洁(短篇小说)

- 郭 爽

母亲说,从小,我就有一个好身体。我们一起在产房里折腾­了七八个小时,天亮的时候,我终于脱离了她。照例,刚出生的我也哭喊了一­阵,然后,被医生抱到她身边,睁开眼,安静地看着她。

一个有着好身体的婴儿,需要更多的乳汁和吮吸。后来她常常跟人夸耀,喂饱我,让我在吃足奶之后睡去,她了不起。毕竟,跟别的女婴比起来,我长得太快。一度,我几乎掏空她的身体。断奶后,虽然不再向她直接索取­食物,但我像拧了永动的发条,继续折磨她,让她精疲力尽。

她指着照片,你看你,白白胖胖,我呢,瘦到只剩80斤,还胃下垂。相片里,母亲确实瘦得只剩了一­把骨架,只是还年轻,算不上难看。

所以,当母亲递给我一盒药的­时候,有一个好身体的我不能­确定,她到底在做什么。

她说她要回去了。原本说,她来跟我过暑假,但现在,暑假才过去了不到一 周。暑假是母亲的暑假,她教地理。

头一天,我们在35度的高温里,去布匹市场买窗帘。黑蓝相间的竖条纹,橙白相间的竖条纹,母亲选了后者。跟老板借了缝纫机,把两块布锁了边。我们提着窗帘布、挂钩、导轨塞满的两个塑料袋,照母亲的意思,马上去我分到的宿舍装­窗帘。女孩子住的房间,怎么能没遮没挡呢,母亲说。

橙白相间的条纹,让房间显得更热了。但母亲似乎很满意。我们一身大汗爬下九楼,母亲说,再去买一台空调。装了空调,我就可以长时间地待在­房间里了。母亲按照她家的模样,要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给­我立一个模板。至于这么做的原因,她没有说,我们也像平常一样,并不讨论。她眼睛所见我的生活,我大致能想象,但也拒绝去细想。只是像一个二十岁的女­孩一样,对母亲的关心和物质补­给,感到实实在在的满意。被爱着的感受。

直到母亲把那盒药递给­我。我们原本

在客厅里看电视。天快黑了,电视荧幕的白光照亮并­不宽敞的客厅。我住进这里半个月。男友住进来两个月。母亲把我叫到阳台上,对着十字路口的喧嚣,一边说话一边掏出那盒­药来。

是盒什么药呢?药盒正面,一串英文发音对应的中­文文字,翻过面,看了用法和功能,我把药甩在母亲面前——我不要,你拿走。她看看我,没有说话。男友在厨房里斩鸡。他会做白切鸡,鲜美,骨头总带着血。“真恶心。”我说。“药有什么恶心的。”母亲把药捡起来。“你是让我跟他分手吗?” “把你自己搞搞清楚。” “搞什么?”我试图挑衅。“空调明天就装好了。”母亲顾左右而言他。“我愿意住在这里。” “你懂什么。”母亲第二天走了。药留了下来。

男友并不是个可恶的人。毕业前,他陪我去买面试的衣服。他坚持说,面试应该穿得正式一些。我平时的那些裙子,好看是好看,终归不适合面试时穿。那么,面试该穿什么呢?我问。我找工作时,买了一套西装,他说。他比我年长几岁,似乎,拥有了某种发言权。

穿上套装的我,看起来像在Cospl­ay, AV里那种。标准的白衬衫、黑西服、黑色的包臀裙,真不明白这样的衣服哪­里就看起来更适合工作­了。

他看看我,又看看镜子里的我,点头表示很满意。后来又补充说,你这样看 起来就不像学生了。不像学生,那像什么呢,我模模糊糊想着,并没有答案。

他甚至陪我去校招现场­排了一天队投简历。大操场,学生们都穿着衬衫西服­在大太阳底下排队,像待宰的羔羊。每家公司搭一个塑料棚,摆几张桌子椅子,从羊群里挑出些满意的­来。女学生们都穿套装,不约而同的黑色。鲜有人嬉笑打闹,似乎手里捏着简历,表情也顿时严肃了起来,像在参加一场隐形的葬­礼。

对我的未来,准确地说,我会干什么样的工作,男友似乎比我更在意。虽然他也说不清,一个学中文的,到底该找什么工作。具体而言,我,又该找什么工作。但就像他念叨的,他工作五年了,知道关于这个社会的事­比我多得多。我该认真找一份工作,然后认真工作,才能获得想要的一切。

排在我前面的男生回头­问我:“你也是本科吗?”

我们说了几句。男生回转身后,男友在我耳边低声说,“别跟这些傻逼学生说话”。

我看着男友,他自然不是傻逼学生,那他是什么?我搬进他公寓的第一天,晚饭后,他领我到阳台上指着对­面楼宇间的缝隙说:“江。”我不懂。“江景。”他又说。我还是不太明白。于是他又说,同事来这房子都羡慕他。“他们还没见过你。”他得意了。我看着仅有一寸的江面,“不然呢?”“估计要嫉妒我了。”他说。

后来我明白,我大致符合一个理想女­友的标准:年轻,长相端正,大学毕业,无家庭负累。而且,看起来单纯。但这些条件要配备给这­个“家”的女主人,在男友看来还差一样。我得找份好工作,有稳定的收入。这样下去,他会考虑以法律程序

缔结我的关系。真是自信。

他拍拍我的肩膀,“面完带你去吃必胜客”。

第一次,我认真地考虑我们的关­系到底是什么。从他的角度来说,他努力在为我做安排,在为我们的未来做规划,而我却根本不考虑这些。

我知道为什么。他确实需要一个妻子,而我还不需要一个丈夫。

他说,你需要看起来不像一个­学生,也就是说,需要模仿和表演。事实上,我无论外表或是内心,都还是个学生,所以很难配合他及让他­满意。面试就像身上的套装一­样让我不适。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被包­得严严实实的身体里冒­出来,打着颤的尖利,我很厌恶。面试统统失败。

所以父亲说,让我去见谁的时候,我抓过一支笔,飞快地记下了对方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父亲给我提供过好几次­这样的电话号码,在我上大学,离开他和母亲后。号码的主人一般是父亲­的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拨通号码,我能去这个城市里最好­的餐厅吃一顿,或者完成实习报告,再不济,也会拿到一堆礼物。那些礼物适合送礼,并不适合一个学生日常­使用。我堆在宿舍里,久了,有些积灰,有些被舍友偷掉了。我坦然接受来自父母的­赠予,经年累月中我们已达成­了默契,这赠予无须回报,他们也毫无压力。

新号码的主人并没有看­我递过去的简历,只是让人给我泡茶,然后说,你可以过来上班,每个月多少钱。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这工资,太低了。

他笑了,你需要学习,学习需要时间。

我打电话告诉父亲这情­况,他说,先做着看。他和母亲意见统一,既然我不想考公务员,又不想回老家,那就先找个轻松工作好­了。在我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并没有在父母及他人面­前表现出过人的能力。我也如父母一般认知,他们的女儿就是个普通­人。

男友却很生气,说你怎么能随便就找了­份工作。

可是我不是随便找的啊,那人我认识,我说。

他更生气了,“你还有什么事我不知道?”我想了想,没有回答他。为了让我认识到后果的­严重性,他抱了被子去书房。这套他刚刚开始月供的­公寓里,家具尚未齐全。书房里只铺了张床垫。海绵床垫,最便宜的那种。第一次去他宿舍时,发现他竟然睡在这么一­张床垫上时,我很震惊。躺上去,身体的重量把海绵压得­纸一样薄。每动一样,脊骨就一截一截磕在床­板上。

我一个人霸占了主卧和­大床。大床很新,散发着橡胶特殊的香气。在我找工作的这两个月­里,我们总是吵架。他指责我不会熨衣服,没法让他每天穿整齐的­西裤去上班。又说某某的女友跟某某­一起供楼,这女友还在考律师资格­证。这些抱怨激起我的愤怒,也让我厌恶男女之间爱­情之外的所有。但就像他说的我只是个­学生,学生的反抗与报复,只能是厉声说: “滚,别碰我。”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睡到11点。刷牙时,男友猛地把卫生间门打­开,对着镜子里的我说,“你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啊?”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我吐掉了牙膏的泡沫。他手上拿着我的手机。呆了几秒,我说,“关你什么事。”

连我自己也听出了语气­里的不屑,他果然暴跳如雷。房间里长出一个铁笼,他炸着毛走来走去,余光扫射着我。其实何必把事情搞成这­样呢。我的意思是,他为什么一定要控制我。不能安静一分钟。

没错,昨晚,一个男同学是给我发了­短信。我也给他回了。可这有什么关系。我知道男友的恐慌,可已失去配合的耐性。镜子里的我脸上沾着水­珠,男友仍在客厅里翻看我­的手机。我笑了。在这个他配备出来的“家”里,我知道他在等待什么。我得找个好工作,此外,还得像一个合格的妻子­那样,保持贞洁。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他冲我嚷嚷,说不许我再跟这个男的­联系,也不许跟任何男的这样。

“投简历那天排在你前面­的男的,你是不是也留了他的手­机?”

他疯了,我想。每删除一条短信,手机就发出“滴”一声。他像在跟自己的意念搏­斗,要杀死什么。这一切让我难以忍受。我走进卧室,从衣柜里把那身黑色套­装扯出来,扔进垃圾桶。去他妈的。垃圾桶里堆着头天晚上­的西瓜皮,衣服扔下去,十几只飞虫腾空而起。他大概是恨我。

我是故意让母亲睡那张­床垫的。接受了父亲安排的工作­后,我在一份合同上签了名­字,领到了工卡和一套钥匙。两室一厅的宿舍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男友在房子里转来转去,最后说,我应该住朝南的那间。为什么,我问。这间 更大,而且朝南,他说。可是这间对着马路,我抗议。反正你也不会经常来住,不是么,他像是在跟我确定。我不置可否。

后来,我搬出来,朝南的房间变成了我的­收容所,但窗外车流滚滚,永远睡在噩梦里。我想过,他是不是故意的。

母亲自然不能住在这么­一间宿舍里。但住去男友那里,仍是他积极主动的提议。我们已经比较糟糕了,分手只是在等待一个足­够真实的借口而已。

“那么,妈妈跟我睡大床好了。”我看着他。“妈妈待多久?”他问。母亲穿着睡衣在我身边­躺下来。空调“呼呼”吹着风,努力要达到我设定的2­6摄氏度室温标准。我完全不困,母亲也是。睁着眼睛就只好说话。“这个人不好。”母亲说。“什么才是好?”母亲不回答。“爸爸对你就是好?”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有你。”

“我是什么?”

“孩子。” “我不想听结婚那套。”母亲又沉默了一会儿,继而开口道: “你还是回家吧,我不是说现在,再过一段时间。”

“回家做什么?” “还不是一样工作。”我接不上话。她说的似乎都对,但我不能承认。“你不喜欢这个房子吗?”我随口说。母亲转过了脸,口气严厉,“你爸知道了会怎么样?”

Newspapers in Chinese (Simplified)

Newspapers from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