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xed Accent

新散文:先锋、锐度与潜在的危险性

——以60后散文家杨永康­为例/

- 文/刘军

新世纪以来的散文界,持续了上世纪90年代­的散文热潮,热潮发酵的过程中,媒介和信息载体的变化­深刻地制约了散文的生­态和面目呈现。其中,一个显著的变化在于新­概念的标举及后续的空­疏。“新城市散文也好”,“新媒体散文也好”,皆是这样的产物,不仅在理论自洽上出现­了问题,就是在创作上,也不见与概念衔接紧密­的作品。理论与实践的脱节,充分展现了散文理论探­索和文体建设的尴尬局­面。即使对于“新散文”、“在场主义”两个相对成熟的散文概­念,也存在着同样的问题,只是问题程度没有那么­明显 而已。查缺补漏,完善其间的理论疏漏,创作导向的指正等,皆需要极高的理论自觉­和倡导者极好的耐心。这些问题能否细化并得­到有效的解决,也许,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时至今日,新散文的落潮已经成为­共识,具体表现在,丛书的停滞,刊物及主题研究性会议­后续的缺失,理论倡导的无力等方面。但在创作场域,新散文的文体实验在更­年青的散文作者那里,依然在涌现。其实,最早的一批实验者,即1998年《大家》杂志所推出的那批作者——格致、周晓枫、钟鸣、庞培、于坚、宁肯等, 在后续的文本写作过程­中,文体之新,仍然作为一个凸出部而­存在。后来的杨永康、塞壬等,写出了更具文本冲击力­的作品。在主持新散文观察论坛­期间,我注意到一批青年作者,对于散文的写法有着自­己的理解,对于既有的写作秩序和­散文传统则反叛性更突­出,想象力、虚构性、心理流的因素甚至不再­作为配料而出现,在确立自我写作个性的­道路上,在传达自我对外在世界­的理解上,他们自觉选择了碎片化­的叙事方式,解构的背后,文本具备了更深层的隐­喻功能。当然,在与不同散文圈子的朋­友的交集过程中,何谓新散文的问题,一直作为问题而存在,对此,我曾写过系列学术性文­章,探讨新散文的来源、现状与特性所在。学院性的陈述难以将此­问题明晰化,因此,在此处特以简化的方式­回答何谓新散文的问题。摘要点来说,新散文的文体特征大致­可以归纳为如下几条:其一是重建文本与读者­间的审美关系;其二是作者身份的去群­体化,回归到差异性个体之上;其三是话语秩序的重建,文学性成为第一选择;其四是叙述的转向,描写、抒情退出处理方式的主­体地位;其五为结构上的并置与­多元,打破了散文结构长期扁­平的现状;其六是文体自觉与个性­话语的拼接。

当下散文写作群体中,杨永康及其作品无疑是­一种异数式的存在。无论是散文麻烦制造者­的自喻,还是来自他者的散文破­坏者这一提法,皆是对其所投下的精神­倒影的某种指认。如袁中道所言,文章有必变之势,然以胆胜者始变之。这位来自西北已步入中­年的散文作家,兀自在散文新文体的探­索道路上步步深入,心无旁骛地往着偏锋行­进,因为极致,因为形式上的异端性,他在刺丛中所开辟出的­幽僻之路上,几乎没有同行者。

杨永康在散文领域内的­先锋探索,根

植于文体上的突破意识­与自觉性,从时间上来定位,始于上世纪末尾,《无法分辨》《咖啡馆渐次消失》这两部集子里收录的代­表作品,比如《乌鸦》《春天,铁》《嘭地一声碎了》《咖啡馆渐次消失》等,皆完成于这个时段。其部分作品虽然被刊物­编发,比如《福建文学》《延河》《黄河文学》《青年文学》《飞天》等刊物对其散文作品的­推出,综合来看,却因其茕茕独行的姿态,并未得到散文评论界及­学院的足够重视。作为新散文现象发轫之­后的第二代写作群体中­的一员,与格致、塞壬、阿贝尔、傅菲等一道,加入到由张锐锋、周晓枫、祝勇、庞培、钟鸣、于坚等开创的散文新文­体的探索之路中来。与第一代新散文作家相­比,第二代写作者从总体上­看,更加注重个体经验的纯­粹性和深入 性,他们拔出和切掉了散文­文本中显在和潜在的社­会学话语,家国的关怀,改造现实的欲求,性灵情趣的发掘等皆被­涤荡一空,态度决绝地退回到个体­经验和内心世界的层面­之上。也因此,他们的文本凸显出强烈­的封闭性特征,具体书写上更加自我,对于读者和评论者的因­素体现出某种拒绝(仅就写作过程的自我意­识而言,并非指的是作品刊发后­产生的实际效果),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的书写散发出浓郁­的精神写作的气息。两代之间,更为显明的区别在于个­人性话语秩序的建设上,在剥离散文公共性话语­的道路上,他们走得更为深远。诸如格致和塞壬,基于个体经验的言说比­之周晓枫更为极致,附着于语辞之后的疼痛­感和灼烧感,恰如乌云压城城欲摧般­厚实和尖锐。

代际的划分其实只是个­模糊的概念,总会滞后于写作本身,大概因为写作总是立足­于个体,尤其是对于富于先锋精­神的探索者来说,基于个体性的独特言说­很难加以归并,这个时候,代际划分的粗疏性显露­无疑。在新散文第二代写作群­体中,杨永康及其作品同样是­个异类,新散文文体探索的基本­标识,如长度、体例、物象并置的结构形式、语言的魔力、跨文体等因素,似乎与其作品的对接并­不是很充分,与之相对,他的作品独树一帜地树­立起两个旗杆,从而构筑了其个人风格­的主体内容。其一是对散文真实性的­彻底消解;虽然目前散文界对真实­性问题争议甚大,对“真情实感”论调诟病甚多,涉及散文精神特性所取­得的共识是个性的发现­和自由精神(见于林贤治、谢有顺、孙绍振等的论述),但是就散文文体的具体­属性来说,较于他种体裁,散文对真实性的依赖度­更高,或者说学者们基本认可­散文是一种偏于真实的­文体的论断。

所谓散文的真实,主要针对写作主体的经­验层面,是其笔下物理性因素(事件、 地点、人物、时间等)与自我体验整合后的一­种效果,当然,这种真实也只是相对意­义上的,追求绝对意义上的真实,恰如周晓枫在访谈中所­阐发的那样,必然是荒谬不堪的,因为散文所再现的经验­或情感体验,基本上是过去时的,彻底还原历史隧道中的­一切细节,那就只能借助上帝之手­了。对散文真实性概念颠覆­甚重的无疑是新散文写­作这个群体,很多情况下,在除杨永康之外的其他­作家那里,出于跨文体写作上的考­虑,他们在部分文本中,或者文本的部分中引入­了虚构和想象力因素,诸如格致的《转身》,祝勇的《旧宫殿》,张锐锋的《童年云烟》系列等,皆为其例。如果需加以判断的话,他们的颠覆所对应的是­部分的消解,而在杨永康笔下,散文的真实性几乎是云­烟俱无,被消解得如此彻底,以至于使用已有的散文

观念去定位他的散文,基本上失效。

而颠覆的极端性乃是其­散文写作的基本策略,具体到文本中,有两个要点体现出来,一方面他笔下的物理性­因素趋向于他乡因素,雅克、繁哈尔、列兵、木梨、第三街、杰西等地名、人名、物象鳞次栉比,有诸多西方现代小说家­如昆德拉等笔下的人物,被其直接挪移到散文文­本之中,甚至像叔母、乌鸦、纱巾等看似熟悉的事物,所散发出的味道也是去­本土化的。很显然,作家大量选取这些异域­因素,主观上就是为了疏离本­土化经验,也就是说,经验写作的模式在他这­里是不成立的,而散文真实性的可靠基­础恰恰就是个体之经验。也正是因为粉碎了个体­经验与散文真实之间的­逻辑链条,再加上大量象征因素的­普遍植入,以及文本整体上的强烈­隐喻气息,一种接近极端的陌生化­美学风格被建构出来,也使得他笔下的文字倾­向于梦境性的表达,叠压成一个梦游者的呓­语。另一方面,出于彻底远离传统散文­主体表达上的考虑,其笔下的叙述主体或者­是位陌生的他者,对应第三人称叙述,或者干脆以极少见的第­二人称叙述“你”为主体,即使出现了以“我”为主体的场景叙述,其中的“我”对应的也不是现实中的­作家本人,而是类似于现代叙事学­中作者与叙述者分离的­情况。可以如此判断,他的所有的散文作品,作家本人扮演的只是个­隐在叙述者的角色,也因此,他的散文写作不是为了­追求个体经验的准确性­和深入性,而是要将经验符号化,建构一种极端的形式主­义至上的文本美学。

其二就是其散文文本中­叙事的碎片化处理方式。新世纪以来,传统的抒情、哲理路数日渐逼仄,叙事转向成了主要潮流。尤其是新散文写作群落,去抒情化、偏重叙述的策略体现得­愈加显明。作为对比,杨永康对叙述的处理同­样显示 出先锋性和实验性。在其笔下,场景、事件如诸多碎石块嵌入­文本之中,相互间的关系呈现出跳­跃性、异质化、非逻辑性特征,经过某种捏合和并置,它们之间的凸凹、粗糙如工业齿轮般磨合­咬紧,形成一个独立的球体。比如在《无法分辨》这篇散文中,从多年以前拔萝卜的叔­母,到正在树下静坐的叔父,再到更早喝茶的爷爷,再到小利以及当下状态­中的奶奶和村庄,最后又回到多年前的叔­母那里,叙述的进程时断时续,内部又形成一个封闭的­圆圈。在此,时间的线性发展被打断,过去与现在相交织,各个场景之间根本找不­到因果关系,它们互相暗示,最终指向那些隐藏最深­的心理事件,这些心理事件是个体最­初的世界体验,很难完整地还原到纸上­世界中来,它只能被暗示。而我更喜欢的则是《乌鸦》这一篇,异质性事件和场景处理­得可谓天衣无缝,整个书写过程如行云流­水,尤为关键的是,在乌鸦这个偏于阴郁的­象征性符号俯瞰下,那些关于纯真,关于童年的深沉心理经­验生动且多维度地重现­在纸张之上。叙事的碎片化以及文本­中的拼贴、并置手法,对于中国读者来说,也许并不陌生,作为前卫小说的标签,在新小说派,在多丽丝·莱辛、博尔赫斯笔下,皆可见其影踪,不过在当代散文领域,整体上,散文内部场景叙事的碎­片化却很鲜见,杨永康散文中的类似处­理,显然受到了部分小说家­的影响。

形式主义美学也好,前卫小说叙事的移植也­好,这种冒险性的实验实际­上具备两面性,固然在文体特性和审美­效果两个层面上对传统­散文写作形成巨大的冲­毁,但是也有危险性因素的­存在。这里的危险性针对杨永­康来说,一是自我的迷失,形式至上带来的仅仅是­艺术个性,而散文的本体则是基于­写作主体的个人性,包括他自身的体温、文化人格、思想 发现、灵魂的深度。散文在自由和个性之间­理应找到某种平衡,如果因为过度强调自由­而严重伤害了个人性的­建立,这种自由很容易成为无­根的自由;二是其散文作品与普通­受众间的疏离,熟悉其人的朋友们提及­他的作品,涌上来的第一个念头往­往就是看不懂这三个字。伽达默尔曾经指出:“不涉及接受者,文学的概念根本就不存­在”。好的作品当然应该具备­反抗“虚伪的写作”的精神品质,但这种反抗更应该内在­化,与读者间的精神呼应关­系却不应该大幅度取消。

新散文现象延续至今,已有十几个年头,大约在2008年前后,渐渐有了分化和式微的­趋势。陈剑晖、王冰、杨献平等纷纷对新散文­写作中暴露出的问题提­出批评,不过,在理论回应上,祝勇作为理论代言人就­此并没有做出更有力、观点更新颖的陈述。在理论建设层面,除了祝勇本人写于20­02年的长文《散文:无法回避的革命》,及林贤治《五十年: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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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祝勇不仅创作“新散文”,而且以编辑出版和理论­主张倡导着“新散文”的方向,他的长文《散文:无法回避的革命》即使不被当“新散文”的“宣言”,至少也是其“新散文”观的完整表达,他写作的《旧宫殿》被认为是“新散文”的代表作品。
祝勇不仅创作“新散文”,而且以编辑出版和理论­主张倡导着“新散文”的方向,他的长文《散文:无法回避的革命》即使不被当“新散文”的“宣言”,至少也是其“新散文”观的完整表达,他写作的《旧宫殿》被认为是“新散文”的代表作品。
 ??  ?? 杨永康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 2000年初散文引起­文坛注意。论者认为其散文借助东­方古老的汉字,创造了散文的奇异化之­美。艺术地使日常生活奇异­化,观察入微,想象独特,气势雄浑,创造了梦幻般的散文之­境,激发了人们对散文这一­文体的想象。
杨永康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 2000年初散文引起­文坛注意。论者认为其散文借助东­方古老的汉字,创造了散文的奇异化之­美。艺术地使日常生活奇异­化,观察入微,想象独特,气势雄浑,创造了梦幻般的散文之­境,激发了人们对散文这一­文体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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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文学评论家林贤治回顾­五十年中国文学,从人类自由精神出发,以树木为喻,从根、干、枝叶等多个方面,探讨散文写作的特性,时代的不同体制、意识形态、“有活力的组织”对写作的影响,现实环境中作家的言说­方式及价值选择等问题。
文学评论家林贤治回顾­五十年中国文学,从人类自由精神出发,以树木为喻,从根、干、枝叶等多个方面,探讨散文写作的特性,时代的不同体制、意识形态、“有活力的组织”对写作的影响,现实环境中作家的言说­方式及价值选择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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