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式狂想中的温情回望
——评王蒙长篇小说《闷与狂》/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王蒙是一位不可或缺的作家。不仅因为其产量多,涉猎广,为文坛贡献了小说、诗歌、散文随笔、报告文学等各类题材的作品共计1700万余字,更因其独特的“当代中国文化历史的活的博物馆”[1]身份,王蒙六十余载的创作在破旧立新的探索之外也激发着中国文学的活力。《闷与狂》作为王蒙杖朝之年的首部长篇小说,在沿袭其以往创作的恣肆文风和意识流的情绪书写之外,也显现着耄耋王蒙不老的文体探索意识。与以往小说侧重完整的故事情节和严密的叙述逻辑不同,在《闷
与狂》中,王蒙刻意遁离了常规小说的写作手法,转而尝试一种“反小说”的叙事策略,用片段化的情节、模糊化的故事、欲说还隐的行文逻辑来连缀小说,通篇冠以革命式狂想的抒情话语,立足当下来对过往岁月作温情回望。整部作品既是一次全新的文体探索,也是王蒙的又一部人生自叙传。一定程度上讲,《闷与狂》的话语洪流折射了王蒙恢弘的小说文体观,显现了王蒙不老的探索活力,但全书中庸审慎的言说态度以及滔滔不绝的话语洪流,又让这部革命狂想式的小说显得情感有余,意味不足。
一.革命狂想式的话语洪流
1948年10月10日,不到14岁的王蒙成了中共北平地下组织的成员之一; 1953年,19岁的王蒙以青春的姿态讴歌生命与祖国,谱写了首部长篇小说《青春万岁》;之后,21岁的王蒙结合自己初涉社会的体悟写出了《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却因“干预生活”的评判受到毁誉参半的评价,作家本人也在1958年被打成右派遂流放新疆,从而在一段时间内失去了话语的言说权利。新时期,经过改革开放的拨乱反正,王蒙作为“重放的鲜花”复出文坛,用新的文学书写来讲述着自己的共和国话语。他用六十余年的文学创作,诠释着眼中所见中国社会的政治风云与文化动态的同时,也在笔墨间“折射着这个时代的矛盾、困苦乃至蓬勃的生命力”[2]。但即使生活曾经受苦难,王蒙依然对党和国家葆有从一而终的忠诚,他的创作始终有一种革命与文学共生共荣的使命感。
耄耋之年,王蒙选择用《闷与狂》作全新的话语言说,他说“我要写的就是
我的感受、我的情绪、我的悲哀,还有悲哀之中的那种豁达、理解”,于是他以一种“反小说”的叙事策略,将情节与故事淡去,叙述逻辑也若有似无,以感觉化的描写、印象化的叙述来挥就28万字的话语洪流。在全新的文学探索之外,不变的始终是王蒙秉持的革命使命感。《闷与狂》中用大量的笔墨来抒发了王蒙对革命的深切体会,铺排比喻、排比、典故,大段落的书写使得《闷与狂》呈现出一种革命狂想式的话语洪流。
就小说的布局来看,全书可以分为童年、青少年、中年、老年四个部分。在中青年部分的人生回望中,王蒙的革命狂想式的话语洪流表现得尤为明显。以第四章《青春赋》为例,在抒发对往事、青春、革命的感怀之外,王蒙始终牵念着革命的理想,他不惜用大量笔墨铺排自己对革命的认知,肯定革命对自己人生的烛照作用,如:
“革命是一页一页的书,每个字都在黑夜发出熠熠的光芒,每句话都在寂静中发出轰然的雷响,每个论断都刺穿了社会与人的虚伪,每声呐喊都改变着历史的方向。革命是一颗颗燃烧的心,准备着为迷途中的羔羊照耀方向,准备着用无私的爱与恨扫荡统治者的凶狠贪婪萎靡昏聩,准备感动所有的冷漠麻木鼠目寸光,准备融化冰冻,温暖愁苦,为弱者挡风遮雨,为孤独者驱散悲凉。革命是贫穷者的希望,许诺着财富,许诺着生产力,许诺着众人皆有的幸福人生。革命是胜过生命的虔诚和神圣……革命是诗,是惊天动地的言语……是无孔不入,无往不胜……人生的最大满足堂皇。革命就是青春,就是文学,就是歌舞,就是戏剧,就是人生的艺术,艺术的人生,激情的爆发,爆发的美丽。……是一万面红旗,一万首歌曲,人海,花海,旗海,歌海,锣鼓海,兵海,枪海,骑兵海,大炮也成海洋。”[3]
无论是书、心、希望还是诗,还是青春,还是文学等,这些革命的喻体参照都呈现出王蒙对革命的忠诚。在连续的比喻与排比句式中,他对革命的强烈情思化作笔下的文字洋洋洒洒喷薄而出。在王蒙看来,文学与革命有着密不可分的血肉联系。“文学是革命的脉搏、革命的信号、革命的良心,而革命是文学的主导、文学的灵魂、文学的源泉”[4],可以说,他文学涌动的情思很大一部分是受革命理想的影响,王蒙始终坚信“革命和 文学复归于统一,我的灵魂和人格复归于统一”[5],这样的革命体会与王蒙的政治身份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14岁不到就成为地下党员的革命经历,是王蒙人生的真正起点。革命干部的身份与诗人身份的交织变奏,使王蒙一直对政治情有独钟。1957年的罹祸、‘文革’中的靠边站直至80年代复出后的文坛领袖和官至文化部长要职,王蒙始终在政治漩涡里摸爬滚打,世态炎凉、人际关系的复杂、仕途的险恶王蒙都感同身受,可以说王蒙就是政治,政治就是生活”,所以,王蒙把自己的政治体验融进人生自传,落实到《闷与狂》中就表现为王蒙对革命始终热忱的神思,经由修辞的铺排,王蒙把这种革命情思抒发。
适度的铺排以及典故的运用给人以文学的美感,但《闷与狂》中,王蒙似乎无法遏制自己奔涌而出的情思,整部小说在感觉与印象的意识流驱使下,始终在表演一场语言和修辞的狂欢。王蒙的铺排句式并不少见,如:
“深夜产生好梦,产生幻想,产生热情,产生无限的爱恋。深夜就是歌,就是酒,就是药,就是诗,就是舞台剧,就是配角退下,主角独吟,就是合唱暂停,领唱独挑大梁,独舞担纲。啊,你伟大的独声独行独步!夜就是肉搏,夜就是孤注一掷,夜就是激情如花如旗如火。夜是按摩,就是洗浴,就是大海,就是波涛,就是风暴,海燕与海鸥,海豹与海狗,海潮与海沙,海礁石与海珊瑚。”[6]
………… “有的人白日见鬼,有的人缘木求鱼,有的人歪打正着,有的人朝趸夕售,有的人逢凶化吉,有的人愚而诡诈、有的人装逼飘红,有的人蠢而见幸,有的人一辈子空话,有的人投机取巧,万事通万事达,有的人埋头苦干,有的人专门收拾修理有所专长的人士,有的人小人得志,有的人终成大器……”[7]
第一处例子若是单单择取出来细细品读或许还能有一番文学的趣味,但夹杂在整部革命狂想式的话语洪流之中却让人不免产生审美的疲惫,阻滞阅读进程。而第二处例子,以“有的人”做排比,本可以用简短的语义陈述大千世界、人人有别,却用一系列的典故、短语来竭力铺排,似乎营造了一种辞藻华丽的气势,但却不免有炫彩之嫌。在本来情节和故事已经淡化的前提下,王蒙不断地用排山倒海的句式铺排情感,也许这种全新的探索式书写让王蒙过足了一气呵成之瘾,但对文本之外的读者而言,要想明白这部小说的奥义,除了事先要对王蒙的 人生经历有所了解,还需要掌握大量的词汇储备和典故知识,否则,阅读的过程很难一帆风顺。面对《闷与狂》中汹涌澎湃的革命狂想式话语洪流,试图走近王蒙,体味其生命的深秘,颇有难度。
王蒙对《闷与狂》的话语表达是刻意选择的,他说“小说最重要的因素是人物、故事、环境,有时候再加上时间、地点,但我偏不这样写,我是把我内心里最深处的那些东西,如情感、记忆、印象、感受的反应堆点燃”[8],所以,王蒙把自我的主体情绪和心灵体悟用滔滔不绝的话语洪流铺排各种修辞来抒发感怀。
这种新奇的文体尝试,大众接受与否也许都没那么重要,文学创作的文学史意义远比文本自身的意义深远,正如王蒙当年所言“写什么东西,追求什么风格,往往都是有一得必有一失”[9]。《闷与狂》以革命情思为主导的狂想式话语洪流,是一种立足未来的文体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