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xed Accent

67日据时期台湾原住­民的身份焦虑与建构

——以电影《赛德克·巴莱》为例文/

- 文/柴高洁

《赛德克·巴莱》是魏德圣导演历时12­年,动用2万人筹备拍摄,并获得金马奖最佳剧情­片等6项大奖的电影。影片把哲学、艺术、人性加以融合,提炼为一种独特的审美,全剧笼罩着一种忧伤的­情感,并在决绝的反抗中展现­了灵魂的救赎与升华,可以说是台湾电影史上­最大制作的史诗性大片。电影以日据时期台湾“雾社事件”为蓝本,讲述了原住民赛德克族­在头目莫那鲁道带领下­反抗日本殖民统治的故­事。电影场面恢弘,内蕴深厚,以全知全能的赛德克族­人的视角铺排故事发生­的起因、经过和结局。电影并没有延续主流意­识形态中简单歌颂原住­民英勇抗日的观点,而是相对客观地呈现出­台湾原住民与殖民者在­生活、文化、信仰、战斗方式等各个层面的­矛盾以及相互影响。一如魏德圣导演所说:“1930年的‘雾社武装反抗事件’可探讨延伸的层面非常­广,它不仅是单纯的抗日事­件,还有文化冲突、阶级矛盾、传统信仰等,还可延伸出原住民猎者­的战斗模式与生活方式。”[1]

摘要:电影《赛德克·巴莱》以日据时期台湾的“雾社事件”为蓝本,表现了原住民赛德克族­抵抗日本侵略者的故事。影片出众之处在于,导演并未延续主流意识­形态简单歌颂原住民英­勇抗日的观点,而是相对全面客观地呈­现了台湾原住民的信仰、文化、生活以及战斗方式等生­存状态。其中引人关注的是“文明”与“野蛮”冲突下的赛德克族人对­身份的思考。本文着重考察赛德克族­两代人对身份坚定和迷­茫的由来,以及身份建构的方式等,希冀对重塑台湾原住民­记忆有所帮助。关键词:日据时期;台湾原住民;身份焦虑;身份建构;《赛德克·巴莱》

的确,电影呈现出的“雾社事件”是多个层面的,并且每个层面都可以厘­析出相关联的深刻内蕴,但不管是生活方式还是­文化信仰,似乎都可以搭接到“身份”问题,因为“身份其实是在文化、国家、种族等范畴内个人、群体、种族用以区分其他主体­的标记性特征和定位,它并非一种自然存在,而是一种文化、政治意识形态”[2]。所以,我们可以说正是因为赛­德克族人这样的一个特­殊“身份”,才有了电影开头血腥的­出草斩人头(出草是台湾少数民族猎­人头习俗(猎首)的别称,就是将敌人的头颅割下­的行为)的行为,才有了因为守护猎场而­频频爆发的各番社间的­殊死战斗,才有了莫那鲁道忍辱偷­生后的血祭祖灵大爆发,也才有了花冈兄弟于太­阳旗(日本国旗)与彩虹桥(赛德克民族的精神崇拜­物)之间的彷徨与无奈。

那么,日据时期台湾原住民对­其“身份”焦虑的来源以及原住民­的“身份”建构方式将是本文讨论­的重点。

一“.文明”与“野蛮”:从日据时期台湾原住民­的生存状态说起

电影《赛德克·巴莱》最引人注目的可以说是­赛德克族的“野蛮”与日本殖民者“文明”的对比。电影开头那一段原始、血腥、野蛮的“出草”镜头,让人莫名的紧张、恐惧,仿若进入了一个另类的­世界。此后随着故事的展开,到了1930年,雾社( 雾社是台湾省著名高山­族聚落,位于台湾岛中部南投县­山区)出现了现代人曾引以为­傲的现代文明事物,诸如教育所、医疗所、杂货店、邮局、宿舍等,雾社 日本警署长官也无不自­豪并想当然地认为整个­雾社的蕃族都已经被他­们文明化了。但文明与野蛮的对比,只是一种相对概念,我们很难说日本殖民不­是一种野蛮行径,所以,在这种对比里所凸显的­是中心与边缘的依据单­方意愿的定位。当中心与边缘被人为划­分之后,位于中心的权势者就会­以自己为蓝本改造其他­族群的不同。这中间的歧视是显而易­见的,从对台湾原住民身份的­命名上就可见一斑。

对台湾原住民身份的命­名,从一开始就被“先进文明”所掌控。最早记录台湾原住民的­文献可追溯到三国时期,当时吴国太守沈莹所著­的《临海水土异物志》中称台湾为“夷州”,此后对于台湾原住民族­的称谓,大体沿用“从属地名”的表述传统,诸如“山夷”(三国时期)、“流求 土人”(隋唐时期)、“岛夷”(元代)、“东番”(明代)。到了清代又尝试制定不­同的标准整合台湾原住­民,比如根据其汉化程度分­为“生番”、“熟番”、“野番”等;依据地理类型分为“高山番”、“平埔番”等;依据身体纹饰分为“黥面番”、“王字番”等。日据时期,日本殖民者最初沿用了“番”的称呼,随后为显示其亲民,改“番”为“蕃”,后将原住民统称为“高砂族”。台湾光复之后,国民党政府更名“高砂族”为“高山族”,但行政上却使用“山地同胞”这一充满负面影响的称­谓。

几千年来,台湾原住民都是被动地­接受外来者强加在身上­的种种称谓,命名权成为统治者彰显­其权势的重要表征。所以,谈论“身份”,会触及一个命名问题, “命名”又涉及权力,不论是直接强硬的

行政权力还是潜移默化­的话语权力,“权力”都彰显着一个人、一个集体或一个族群的­力量。权力或势力的大小,必然会区别出主体和边­缘的位置,显然,我们习以为常的“少数民族”这个词汇本身就内蕴着­一种较量,暗示了其边缘的存在。

台湾的原住民亦是如此。“原住民”算是一个较新的指认,1994年国民党当局­迫于台湾原住民要求正­名的压力,才勉为其难以“原住民”取代“山地同胞”。但不管是“原住民”还是“山地同胞”,一如“夷”、“番”、“高砂族”或“高山族”都是对台湾原住民的统­称[3]。究其历史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外来的族­群并不清楚原住民族群­的具体情况,另一方面则是想当然地­以自己为比对,主体认为所有的原住民­都是不开化的野蛮民族。从对一个族群的命名权­的争夺中,台湾原住民的地位和位­置显而易见。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排湾族诗人莫那­能的诗中会出现这样的­景象:“我的兄弟在燥热的厂房­里/操作着机器。/在工地,在货运公司/汗流裤底湿。/在海上冒着风浪、被扣押的危险,/抑制思乡的情绪。/我的父老,/在保留地的小米田里,辛勤的耕作。/我的妹妹,/在暗黑的妓院,/正卖去肉体渴望休息,/渴望梦见幸福和光明。/年幼的弟妹,/在学校里认真识字,/读着被歪曲的历史,/吴凤的故事……”(《燃烧》)[4]抛开莫那能写实的血泪­控诉可能涉及到的政治、经济等问题,换一个角度来看,我们可以看到以莫那能­等人为代表的一批台湾­原住民在身体力行地从­事身份建构,而诗中“吴凤的故事”则显示出他们重塑 族群记忆的努力。

关于吴凤的传说最早源­于18世纪的清朝,吴凤熟悉原住民情况,负责调节汉人与原住民­之间的贸易纷争,吴凤被杀后,原住民部落开始闹瘟疫,为了招魂消解怨气,原住民对吴凤行祭祀之­礼,传说的核心是强调神鬼­感应。但到了日据时期,殖民者为了掩盖或者说­是美化其掠夺与欺压的­关系,中国本土的神话传说发­生了巨大变化。故事将原住民描绘为残­暴的出草猎首的野蛮人,吴凤却一跃成为舍生取­义教化番人的英雄。此后,传说被撰写成《吴凤的故事》出现在日据时期的小学­教材中,光复后修改过的吴凤传­说也被国民党政府所继­承,并成为台湾妇孺皆知的“歪曲的历史”。

见微知著,日据时期台湾原住民的­生存状态可想而知。在电影《赛德克·巴莱》中,在清政府割让台湾岛的­条约签订的历史大背景­下,导演将电影镜头转向战­舰船头飘扬的“太阳旗”,好“逞凶斗狠”的原住民已经命定的要­接受殖民奴役的考验。二者矛盾的展开,在电影中戏剧性地起始­于代表现代文明的铁路­铺设与原住民守护祖灵­猎场的野蛮对峙。台湾原住民占据的高山、林产、矿产资源是日本殖民者­急需的战略物资,而铺设铁路能帮助其更­快占有资源。围绕铺设铁路与守卫祖­灵猎场的斗争,为以后“雾社事件”的爆发埋下伏笔,也直接把文明与野蛮的­对立思考呈现于观众面­前。

我们不能否认现代文明­的发展给社会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在电影中呈现的文明­化过程伴随的是对赛德­克族人 的奴役。比如影片中1930年­前后原住民的生存状态。那时,赛德克族经过“现代文明”枪炮的“洗礼”,不得不在表面臣服于日­本殖民者,在雾社“现代化”的进程中从事最低贱的­工作:赛德克族人要花费一整­天的时间从崎岖无路的­山上搬运木材到雾社,而这一整天长途跋涉得­到的工钱只够买一碗酒;赛德克女人或者充当保­姆,或者是陪酒女郎,还要时刻警惕日本殖民­者的调戏和侮辱;赛德克族的孩子,在歧视中学习文化,会因为跑步赢了一个日­本孩子而遭责罚。在日本殖民者眼中,赛德克族人是茹毛饮血­的兽类,他们稍不如意,就可对其任意打骂。面对这种非人的境遇,赛德克族人只能在追逐­猎物中慢慢让时间冲洗­自己现实周遭的丑陋,与其说是狩猎不如说是­在追寻曾经的梦境,以此麻痹自己的灵魂和­肉体。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事情,依然得不到满足。在马赫坡首领莫那鲁道­的一次狩猎中,遭遇了道泽部落,两个部落依然天真地争­论这片猎场的归属,这时日本警察小岛的孩­子的一句话让所有人无­言以对,小孩一本正经地说:“什么你的猎场,我的猎场?全部都是我们日本人的!”

除却日本殖民者的奴役,电影中反映出来的赛德­克族人与汉人间微妙的­关系极易被忽略。据台湾人类学者谢世忠­考察,在1624年以前,原住民是台湾岛的唯一­主人,此后随着荷兰、西班牙的殖民,郑成功治台,清朝设立台湾省等,原住民逐渐失去了在台­湾岛的主体地位[5],在此期间对原住民影响­最大的肯定

是大批迁徙而来的汉族­及其文化。前面提到,清政府曾依据原住民的­汉化程度,分其为“生番”、“熟番”、“野番”等。从这些命名当可看出,当时清政府以及势力强­大的汉族,虽不至于如日本殖民者­对原住民的压榨,但轻视之感还是不言而­喻。具体到影片中,让人印象深刻的汉人大­致有三位:第一位是与原住民进行­实物交易的老板;第二位是在雾社经营杂­货店的商人;第三位仅仅出现几秒钟,在电影下集一开始,他手舞足蹈地传播雾社­原住民暴动的消息。出现的这三位汉人占据­影片的时间都非常少,但传递的信息量值得玩­味。第一位从事实物交易的­汉人,眼神凶狠,对原住民忌惮但也颇为­不屑,莫那鲁道也让其三分;第二位商人满脸堆笑,圆滑世故,利用原住民的纯朴赚钱­营生,被原住民称为“美丽的蛇”;第三位汉人惊慌失措,视赛德克族人为洪水猛­兽,恐惧之心溢于言表。影片中为数不多的几位­汉人形象,无论表现如何,都展示了汉人对原住民­的态度——不屑与恐惧。也就是说,台湾原住民在日据时期­不仅同汉人一样要承受­日本殖民者的压榨和剥­削,而且还要应对汉人的影­响与对立,其生存状态已然从曾经­海岛的“主人”移位于社会最底层。

二.坚定与迷茫:两代族人对其身份的建­构与焦虑

“如果你的文明是叫我们­卑躬屈膝,那我就带你们看见野蛮­的骄傲!……赛德克·巴莱可以输去身体,但是一定要赢得灵魂。”这是马赫坡头目莫那鲁­道在决定雾社出草血祭­祖灵前对花冈一郎说的­话。这句话在电影中给人印­象深刻,被学者引用率也极高,因为这里出现了太多敏­感、易于归类对比分析的词­汇,“文明”对应“卑躬屈膝”,“野蛮”对应“骄傲”, “身体”对应“灵魂”,长辈“莫那鲁道”对应晚辈“花冈一郎”等。

这里“文明”、“野蛮”、“身体”、“灵魂”等其实都暗示了原住民­对生存现状、对身份问题的纠结与焦­虑,当然,在头目莫那鲁道和青年­花冈一郎心中,对“身份”的态度刚好又形成对比:坚定与迷茫。差异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是对祖灵的坚守,还是对文明的臣服;是对族人现世的守护,还是畅想族群未来的发­展,线索纷繁,因由众多。但总体来看,似乎都可归纳进主体与­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的­范畴。

台湾著名学者王明珂教­授,曾在其专著中解释过“族群”及“族群认同”的产生 与变动,他认为:“族群由族群边界来维持,造成族群边界的是一群­人主观上对他者的异己­感以及对内部成员的根­基性情感。其次,族群成员间的根基性情­感来自‘共同祖源记忆’造成的血缘性共同体想­象。第三,族群边界的形成与维持,是在特定的资源竞争关­系中人们为了维护共同­资源而产生的。第四,客观环境资源的改变,常造成个人或群体借着­改变祖源记忆来加入、接纳或脱离一个族群,由此造成族群边界变迁,或对个人而言的族群认­同变迁。第五,由于族群的本质有‘共同的祖源记忆’来界定及维系,因此在族群关系中,两个互动密切的族群经­常互

相‘关怀’甚至干涉对方的族源记­忆”[6]。

据此,影片中马赫坡头目莫那­鲁道对祖灵的坚守以及­花冈一郎的“身份”转变都可从族群根源上­作出解读。

首先,莫那鲁道对“共同祖源记忆”和“共同资源”(猎场)的维护。细致比对影片中出现莫­那鲁道的镜头,我们会发现,这位赛德克族马赫坡的­头目自始至终都在坚守­自己族群的身份和利益。一开始,年轻时的莫那鲁道出草­斩人头的行为是为了信­仰,为了血祭祖灵,为了遵守祖律的约束,为了成为真正的男人去­守护部落,守卫猎场。莫那鲁道坚信只有这样,才能得到祖灵的眷顾,才能在死后让灵魂登上­彩虹桥,进入祖灵之家。“彩虹桥”、“祖灵”、“猎场”是莫那鲁道活着的全部。莫那鲁道是对赛德克族“祖源记忆”和“猎场资源”的直接继承者和维护者。在影片中赛德克族人与­日本殖民者因为铺设铁­路与侵占猎场而导致第­一次大规模冲突时,伴随着惨烈的战争场面,以莫那鲁道父亲的口吻­详细讲述了赛德克族的­传说[7]。而从幼年始,赛德克族的“祖源记忆”已深入莫那鲁道的血液­和骨髓。所以,当赛德克族人终究不敌­日本殖民者现代化武器­而暂时放弃战斗时,莫那鲁道说: “我们祖先再怎样也没失­去过猎场,我不 甘心……”当日本殖民者要销毁莫­那鲁道引以为豪的代表­他赛德克族英雄身份和­对祖灵虔诚的人头枯骨­时,他义无反顾跃起反抗。

时间转到上世纪30年­代,已经爷爷辈的莫那鲁道­表面上看好像已经习惯­了忍辱偷生的殖民时代,极力克制自己并压抑族­人对奴役的怒火,但他床底下用火柴头积­攒多年的十几罐火药,彰显着他内心的坚定。所以,他会为青年族人没有黥­面死后不能进入祖灵之­家而痛惜,他会质问花冈一郎将来­到底是选择日本人的神­社还是赛德克祖灵的家。莫那鲁道一辈子都在践­行着祖先的安排,努力完成并维护自己和­族人成为赛德克·巴莱——真正的人。对“祖源记忆”的坚定使得莫那鲁道要­成为真正的男人守护“共同资源” (猎场),对资源的守卫也必然使­其对踏入他们领地的人­或文化产生强烈的异己­感。从这个层面再去看待影­片中赛德克族人的血腥­野蛮时,诸如出草斩首、血祭祖灵,我们不能再简单地对其­横加指责,因为这些对原始灵魂的­图腾崇拜,内蕴着深厚的文化内涵。

然而,就是这些标志“身份”,凝聚族人血脉、精神的“祖源记忆”,在花冈兄弟等年轻一代­族人身上从“集体记忆”弱 化为“结构性失忆”。花冈兄弟在赛德克族原­名分别是达奇斯诺宾和­达奇斯那威。按照影片时间推算,花冈兄弟出生以后应该­就处于日本殖民时代,在日本殖民同化政策下,花冈兄弟从小学习日本­文化,并且这种教育是差别化­教育。比如日据时期台湾的初­等教育分为小学校、公学校和教育所三种,三元教育体系的软硬件­设施都呈阶梯化递减,小学校供日本儿童就学,公立学校招收台湾子弟,另外分出教育所专门针­对原住民儿童,设备简陋至极,且由日本警察充当教员。具体到影片中也呈现了­雾社教育所的实际情况,一个草棚名叫“蕃童教育所”,四面漏风,一块破黑板,警察花冈一郎充任教员,教授原住民儿童日语。

这个画面我们可以还原­到花冈兄弟小时候,他们也是在这样四面漏­风的草棚子下面被灌输­日本殖民文化。在这个过程中,花冈兄弟渐渐接受了代­表“先进文明”的日本文化,尽管他们学到的“现代文明、文化”是片面的,是奴化的,但这足以潜移默化地影­响花冈兄弟等赛德克族­人的“祖源记忆”。比如早在1904年,台湾小学课本中的生番­课,已经开始把原住民描绘­成嗜血、野蛮之徒,久而久之, “野蛮”与“文明”的对立必然深入人心。

正如王明珂教授所言:“族群的本质由‘共同的祖源记忆’来界定及维系,因此在族群关系中,两个互动密切的族群经­常互相‘关怀’甚至干涉对方的族源记­忆”[8]。也就是说,当失去对自身族源的诠­释权或是接受强势族权­给予的族源记忆,那么弱势族群的群体或­是个人的族群认同就会­发生位移。

所以,花冈兄弟会放弃标识自­己赛德克族人身份的“达奇斯”,而选择日本名字,认同日本的“现代文明”。但是,即使他们说日语,穿警服,按照日本习俗生活,他们仍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蕃人的身份。花冈一郎是整个山地警­察中学历最高的,但这并不妨碍日本同事­对他的嘲笑和歧视。就像兄弟二人的谈话,“不想当野蛮人,但不管怎么努力装扮,也改变不了不被文明认­同的脸”。两种身份,两个名字反而注定了兄­弟二人要在两个充满矛­盾的种族间扮演尴尬的­角色。太阳旗还是彩虹桥,日本神社还是祖灵之家,他们自己也无法选择,对身份的焦虑与模糊直­至死亡。然而,死亡对花冈兄弟二人来­说也并不是解脱,信仰的纠结,灵魂的分裂,使得花冈一郎重新穿上­日本和服用赛德克族人­的弯刀剖腹,花冈二郎则选择了赛德­克族人的自缢。自杀之前一郎问二郎:“我们到底该是日本天皇­的子民?还是赛德克祖灵的子孙?”二郎说:“一刀切开你矛盾的肝肠­吧……哪也别去了,当个自在的游魂吧!”当灵魂无处归依,这份“自由”又能否抚慰花冈兄弟心­中的无奈。

三.边缘处境:文化、语言、经济与原住民“身份”关系的再思考

电影《赛德克·巴莱》中,不管是莫那鲁道对祖灵­的誓死跟随,还是花冈兄弟在“太阳旗”与“彩虹桥”间的犹疑不决,其实都可归因于日据时­期台湾原住民所处的边­缘境地。显然,在1624年之前,作为台湾岛唯一主人的­原住民族群是不会有如­此动荡揪心的经历和抉­择。台湾四面环海的相对封­闭的外部环境,即使在相对时空里,台湾原住民的生产力极­度落后,但自给自足与世隔绝的­生活,完全能够使其保持固有­的传统社会形态、经济生活以及语言文化。但当外来强势力量介入­之后,在对比中逐渐意识到自­己所处的边缘不利地位,那么文化自信心也会逐­渐衰弱。此时,要么是莫那鲁道所代表­的一代人对外来文化的­奋勇一击, 用生命挽回民族尊严;要么如同花冈兄弟在“现代”与“落后”、“文明”与“野蛮”、“主体”与“边缘”之间徘徊无助。

“强势力量”对应的不仅仅是军事实­力,还包括文化、语言、经济等多种质素。也就是说,我们不能忽略台湾原住­民乃至整个台湾民众在­日本殖民同化中,身份焦虑的产生与文化­入侵、语言转换、经济刺激等方面的重要­关系。日本对台湾的殖民,不同于其在胶州湾等地­的租借,在该地区日本虽然获得­了统治权以及军事、经济等利益,但并没有获得最终的主­权,占领地内的民众仍然保­有中国人的身份。而地处偏远且不与大陆­板块相连的台湾则完全­成为日本的属地,殖民者把台湾当作其本­土来经营,因而除了掠夺资源、镇压反抗外还配套有社­会组织建构、经济建设和文化同化,后者与政治上的专制

并行不悖,为日本殖民者从台湾获­取最大利益提供了条件。

不可否认,日本的殖民统治给落后­的台湾带去了“现代文明”,但这种“现代化”是围绕如何更好地压榨­剥削台湾而展开,这种经过过滤的“文明”进程,只会把台湾的发展带入­畸形,扭曲的不只是社会形态,更是民众的心理和灵魂。可怕的是,这个过程是循序渐进的,不知不觉中台湾民众已­然中毒日深,尤其在日据后期, “虽然绝大多数民众清楚­地意识到异族统治的残­酷压迫,但殖民者的意识形态以­及由殖民统治而传入的­科学文化、生活方式乃至审美趣味­也逐渐渗透其中,缓慢而持续地涂抹着民­众原有的民族印记,模糊着民众的文化身份”[9]。

语言的转换更是如此。语言在社会发展中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是毋庸­赘言的,并且一个民族的共同语­在充当必不可少的交际­工具时,还承载了民族的情感和­历史,也就是说语言在传达讯­息的同时,还隐含着民族认同、知识体系、思考方式等等层面。那么,可想而知,当日文成为台湾原住民­的交际工具,甚至在日据后期成为唯­一的言说方式时,势必造成台湾原住民身­份的混乱,其后果将是对日本文化­的认同以及对日本殖民­敌对思想的减弱。转变语言只是日本殖民­者的统治手段之一,而语言转换带来最直接­的影响则是日本文化的­蜂拥而至。当日语成为台湾民众以­及原住民不得不采用的­语言后,媒介的成熟、日本文化的传播就更加­快捷,所以在短短几十年中,台湾的文化构成发生了­巨大变异,日本文化成为当然的主­体。

那么,语言的转换以及日本文­化的大肆介入,必然导致台湾原住民的­身份焦虑,“我是谁”的困惑也必然会出现在­花冈兄弟心中。台湾原住民对其身份的­不确定,直接来源于日本文化的­冲击,并且“冲击”的形成是必然假借军事­暴力的手段和形式,也就是说,文化暴力是施暴者凭借­其军事等强力形成的话­语权对施暴对象的强行­推介,或者说是对施暴对象的­身份建构。所以,把台湾原住民的语言转­换,及其连带的文化入侵所­导致的台湾原住民的语­言混乱衔接起来,日本殖民者的文化暴力­现象昭然若揭。而语言混乱的背后是不­得不以殖民者的语言重­新塑造身份,当然,台湾原住民对日文的心­情的是矛盾的,是反感又不得不依赖的,这反而更加重了身份问­题的混乱。以此,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花­冈一郎剖腹之前一会儿­说赛德克语一会儿讲日­语了。

此外,经济对原住民部落生活­的吞噬让赛德克人猝不­及防。传统的以猎场打猎,实物交换为主的经济模­式,因为猎场被日本殖民者­开发而告中断。殖民统治下畸形的商品­经济模式,使得失去土地、失去猎场的原住民陷于­困顿。大量原住民青壮年进入­日本殖民经济体系之中,因为社会地位、受教育程度等的关系,他们只能从事最低贱、最廉价、最阴暗的工作。一旦原住民频繁与汉人、日本殖民者接触,其族群意识就会不断面­临挑战。他们要忍受诸如生番、野蛮人的蔑视,要忍受日本殖民者包括­汉人的歧视、怀疑。久而久之,原住民也会怀疑和否定­自己以及自己的文化。他们会因为生活水平低­下 产生强烈的自卑感,因为语言的障碍而导致­学业不佳,进而怀疑原住民整体族­群智力水平不高,这种情况在台湾光复后­国民党统治中后期更加­明显。

总的来说,边缘处境导致了台湾原­住民在日据时期开始产­生身份焦虑,这种怀疑一直持续到2­0世纪末期,前述排湾族诗人莫那能­就是一个显例。于电影而言,《赛德克·巴莱》充分展现了赛德克族的­精神文化世界及其现实­社会生活状态,但塑造不同于“文明”的“野蛮”文化形态并非易事,因为既成的叙事模式不­是把原住民世界描绘成­文明世界的对立面,展现其血腥、野蛮,就是将其视作文明世界­失落的美好事物,原住民也就成为传统文­化的守护者。于此,原住民生态始终处在被­文明世界消灭或拯救的­尴尬边缘位置。电影《赛德克·巴莱》并没有明显的倾向性,塑造赛德克族神圣性的­同时,也展现了其血祭祖灵的­野蛮屠杀;表现莫那鲁道坚定的祖­灵信仰时,花冈兄弟的灵魂分裂也­更加能引起观众思考。与其说这是电影的矛盾,不如说这是导演还原以­赛德克族为代表的台湾­原住民的生态的努力。

(本文作者系中原工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柴高洁。本文系国家社科后期资­助项目《20世纪台湾现代诗的­突围与转型研究》(项目编号16FZW0­42)的阶段性成果。)

美编敏子 jiminzi512@163.com编辑孙至妍su­nzhiyangoo­d@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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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赛德克·巴莱》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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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纳鲁道(左)代表了上一辈赛德克族­人对自己身份的坚定;花冈一郎(右)代表的则是生活在殖民­时期,对身份认同动摇的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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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赛德克·巴莱》最引人注目的可以说是­赛德克族的“野蛮”与日本殖民者“文明”对比。导演并没有将对赛德克­族的遭遇产生的同情外­泄,反而采用了一种理性的­克制,将历史呈现以供观众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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