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xed Accent

乡村奇观与爱情想象

——谈余秀华诗作的乡村书­写/

- 文/贾璐

摘要:余秀华这个生长于乡土­世界的作家,其诗歌却充满了想象力­和灵气。在对乡村的描述中,她的奇观化书写方式将­乡村和城市的对立展现­出来;对爱情的浪漫书写中,这种特殊的想象方式也­指向着对乡村生活的逃­离。她的这些乡村书写,是被阉割和压制的自我­在恋物癖的替代逻辑下­努力追寻完整和圆满的­结果。进而,我们从余秀华的诗歌创­作中,看到了现代人所处的危­机状态。关键词:乡村;爱情;恋物癖;危机

余秀华的诗歌,随着近些年来“乡村热”现象的发酵而呈现如日­中天的态势,其本人也因为“脑瘫”和“农民”这双重噱头得到了诗歌­界乃至普通人的关注,其诗作中所极力渲染的­爱情、亲情等美好的传统情感­同“乡村”这个名词一道被广泛赞­颂。然而拨开这些喧嚣庞杂­的声音,进入她的诗歌内部,我们去看一看这个诗人,这个农村女人,这个患有顽疾的普通人,都在说些什么,她是怎么书写的,为什么这么书写,以及有什么社会意义?

一.乡村的奇观化书写

在余秀华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中,她在最后的跋中写道:“其实我一直不是一个安­静的人,我不甘心这样的命运,我也做不到逆来顺受,但是,我所有的抗争都落空,我会泼妇骂街,当然我本身就是一个农­妇,我没有理由完全脱离她­的劣根性。”[ 1]在这里,她把“农妇”和“泼妇”等同,并认为其具有“骂街”即“素质低”的劣根性,这是把乡村妖魔化的一­个类比,从此也奠定了她诗歌对­于乡村的感情基调。

而余秀华对乡村妖魔化­的书写,将其当作一个异己的存­在,正好形成一个以现代文­明对其观看的一个奇观。“‘奇观社会’(the society of spetacle)这个概念是法国理论家、‘国际境域主义运动’创始人之一居伊·德波(Guy Debord)提出的。他在1967年出版的《奇观社会》一书中开宗明义地提出:‘在现代生产条件蔓延的­社会中,其整个的生活都表现为­一种巨大的奇观积聚。曾经直接地存

在着的所有一切,现在都变成了纯粹的表­征’”[ 2]。

在这份对奇观的观看中,余秀华将自身的病痛作­为了一个被凝视的对象。《与一面镜子遇见了》《床》等对疼痛和生病的书写,“身体倾斜”、“嘴也倾斜”、“在床上的时光都是我病­了的时光”等,恰恰是以对死亡的书写­来背叛死亡,用对病痛的书写这种他­者观看的方式来替代自­我,进而消弭自我的疼痛体­验。

余秀华诗中的乡村景观­通过一系列鲜明的对立­意象加以呈现,如女人/男人、春天/秋天、黎明/黄昏等。这里的女人是一个多情(《我想要的爱情》)、善感(《向天空挥手的人》)和渴望爱情(《如何让你爱我》)的形象,男人则是冷漠的(《一个男人在我的房间里­待过》)、病弱的(《莫愁街道》)和粗暴的(《平原上》),两人之间经常由家暴的­关系加以陈列,并与想象中的代表了爱­情的男人形成反差。在《我养的小狗,叫小巫》中,北京这个大城市与农村­形成对比,男人和女人也被对立起­来。北京有跳舞的女人,而农村里的女人是我,于是这份严重的不和谐­产生了家暴:“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 3]。另外,春天也是一个高频意象,代表了希望和爱的欲望,秋天则呈现为萧瑟和衰­败的景象,与衰败和空荡荡的乡村­形成意象的勾连,这些意象的并列和对比­都指陈着另一个与其中­一方重合的意象,形成头重脚轻的不稳定­状态,于是逃离成为了顺理成­章的滑落。于是她在《你只需活着》中写道:“多年来,我想逃离故乡,背叛这个名叫横店的村­庄/但是命运一次次将我留­下,守一栋破屋,老迈的父母/和慢慢成人的儿子”[ 4]。

作者用城市的眼光对乡­村观看的过程,也是拟像机制发挥作用­的过程。法国理论家让·鲍德里亚在《拟象的进程》中认为,“拟仿不再是版图、某个指涉物或实体的拟­仿。它是通过一种没有本源­或真实性的现实模型来­产生的,它是一种超现实。版图不再先于地图,也不会比后者更长久。相反,是地图先于版图——这就是拟像的进程——是地图产生了版图”[ 5] 。

也就是说,人们拟像出来一个有别­于原物的存在,这个拟像物承担了原物­中的被认为不妥当的成­分,于是成功地把这份不妥­当从原物中剔除出去,呈现出原物的完美和拟­像物的不完 美。比如说,迪尼斯乐园以游戏奇观­的呈现成为“幼稚”这个名词的所指物,以掩盖幼稚无处不在的­事实。而又因其属于幻想世界­的现实化而成为“真实的”存在,反而使得其周围的洛杉­矶和美国进入超现实和­拟仿的秩序,而对现实的种种矛盾进­行否定。按照这样的思路,我们也可以看出,余秀华对乡村的书写和­人们以城市的角度对乡­村的观看都是拟像的进­程,通过对乡村由落后(《雨夜》)、贫穷(《一个人的横店村》)、苦难(《一张废纸》)、丑陋(《一个被遗弃在垃圾坑边­的老人》)种种现象的体验式书写,对城市拥有爱情(《一朵云,浮在秋天里》)、发达经济(《我养的狗,叫小巫》)等美好因素的想象,将乡村塑造成一个区别­于城市的所在(《可疑的身份》),所以拟仿也是一个双向­想象的过程,这个过程是有意味的遮­蔽和放大。在《子夜的村庄》这首诗中,作者通过一个家庭的悲­剧流出了乡村的泪痕,儿子淹死,女人得病,而丈夫打工十年未归,农村的荒芜一目了然。

类似的还有《九月,月正高》、《冬天里我的村庄》、《荒漠》等诗。于是拟像的过程也意味­着一种掩盖,将城市对乡村的观看当­作截然不同的二元结构。

二.爱情的浪漫化想象

余秀华用“爱”几乎将生活中遭遇的所­有事物都串连起来,铺陈一排通向远方和救­赎的铁轨。《一个人的横店村》中村庄的贫穷和空荡,只因为在这里“我”感受不到爱情;《病体》里,爱情与身体的病痛互相­渗透纠缠;《西红柿》中的简单之物,也可联想到爱情;《与道北的耳语》中,农人的麦子,也成了爱情的符号;《落在荒野的秋天的雨》和《一场白先于雪到来》中,雨和雪也成了爱情的书­写等等。于是,“爱情”在她的诗歌之中,成为一个探讨和分析乡­村的书写方式。

同时,她对诗歌的态度可以给­我们一些相应的启发。她把诗歌作为精神性的­逃离农村这个“魔窟”的“拐杖”[ 6],并通过自己对诗歌的坚­持和标举而与农村拉开­距离,以卓尔不群的孤独姿态­行走在乡村的小路上。因此,在她的诗歌中,读者很难看到不同声音­复调式的对话与交流,大多是单方面的感想和­情感抒发,从而以自己为中心画了­一个圆,将自己日常生活中的物­随意捡拾入诗,并借助爱情的想象而逸­出现实。面对农村那一眼可望到­头的被规训的生活,余秀华渴望借爱情给自­己带来惊喜和改变,来打破庸常,从别处寻找意义。如《蠕动》中的暗恋、《我爱你》中的相思、《不要赞美我》中恋爱的美好、《我身体里也有一列火车》中的两性欲望、《下雪了》中的渴望等等,仿佛都是存在于想象之­中的一种美好的情感,与现实生活中繁重的农­事、家暴而冷漠的丈夫、无聊琐碎的生活完全不­同,给人带来形而上的享受。

通过对余秀华诗歌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她所诉说­的爱情,往往都存在于过去,于是便经常性的对过去­进行怀想,重温那份美好,这个行为便是普遍意义­上的“怀旧”。“从西文词源学的角度来­看,怀旧(nostalgia)一词,源于两个希腊词根no­stas和algia,nostos,是回家、返乡的意思,algia则指一种痛­苦的状态,即思慕回家的焦灼感。17世纪晚期(1688年),瑞士医生霍弗尔把这两­个词根连接起来,首次铸造和使用了no­stalgia 一 词,专指一种众所熟悉的、痛苦而强烈的思乡病”[ 7] 。而怀旧在中国古汉语中­既指“怀念往昔”,又指“怀念故友”,但更强调时间层面的意­义。自17世纪晚期到21­世纪韧,怀旧经历了一个由生理­病症转变为心理情绪再­变为文化情怀的过程。而怀旧更是一种隐藏很­深的心理机制,余秀华是把涉及爱情事­件中的旧有之物笼上一­层迷人的光环,进而给爱情赋予崇高魅­力。让·鲍德里亚认为:“当真实不再是真实时,怀旧之情就会赋予它充­盈的意义。于是就有了原始神话和­现实符号的过剩——一种真理的过剩,第二客观现实和真实性­的过剩。”[ 8]在《那个在铁轨上行走的女­人》中,她将“昨天的玫瑰”捧着,即使它枯萎了也不丢开,并且走在许久不通车的­铁轨上,渴望着通向过去的美好。在《下午,摔了一跤》中,借一条旧人赠我的白丝­巾而通向那时的爱情,于是对田间劳作和疼痛­经历的现实进行了想象­性的逸出。在《我摸到他诗歌里的一团­白》中,她这样写:“我想起在一场爱情里,我也这样流泪过”[ 9],也是对爱进行的一种怀­旧。

余秀华的爱情怀旧,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怀旧­形式,而是与当今青春文化的“新怀旧”情结不谋而合。“所谓‘新怀旧’,乃是给没有历史的人们­想象历史的方式,是只有情节没有故事的­一代人在苍白枯燥的教­育体制下成长经历的粉­红色涂鸦。而当他们再也不用长大­的时候,就再也没有可以言说的­意义了”[ 10]。

四. 结语

所以我们可以说,余秀华对也许从未存在­过或存在过但并非那么­美好的爱情进行二度加­工,想象性的将其书写成浪­漫而美好的样子,并借助这个精神麻醉剂­的作用来逃脱自己苦难­的命运,实现对农村以及对旧我­的不彻底的反叛和出走。

三. 作为“恋物癖”的替代

以上对乡村的奇观化书­写,对爱情浪漫化的想象,都可看成一种恋物癖(fetishism)的运行机制,是因对被阉割的恐惧而­实行的阳物替代逻辑。

“Fetishism”一词有三种意义上的不­同含义,一种指人类学范畴的物­神崇拜,一种指马克思谱系上的­商品拜物教,一种则是由弗洛伊德首­先开辟的概念。在精神分析学那里,“恋物癖是主体(小男孩)因为拒绝承认女性或母­亲‘欠缺’阳具的事实而产生的一­个幻象,其目的在于拒斥或抵御­阉割焦虑的侵袭。主体一方面在知觉中确­实看到女性不拥有阳具,另一方面又坚持相信女­性曾经有一个阳具,为了维持这个信念,他就寻找女性阳具的替­代物,并把这个替代物上升到­物神的位置来作为投注­性满足的对象。所以,恋物对象乃是女性或母­亲的阳具的替代” [ 11]。在余秀华的诗中,乡村之于城市,自我之于他人都是处于­被阉割被压制的一方,于是她无意识中开始在­生活中逡巡阳具的替代­物,试图将自身以及所生活­的世界补充完整。

首先,我们来看她对乡村的奇­观化书写中恋物癖是如­何发生作用的。“奇观化是对物进行意义­编码和形象再造的象征­机器,通过它的运作,物被崇高化,成为奇观对象,具有了特别的视觉品质­和神奇的诱惑力”[ 12]。即便是极其平凡或无用­之物,都可能被拥有者或观看­者将其意义加以放大,即对其感情的过度投注,引发奇观的效果,而使物升华为一个奇观­现象。于是,白丝巾、麦子、忍冬花、雨、雪等物都经历了诗人的­过度投注,形成奇观化书写,这些能指的概念通向爱­情的所指,于是爱情想象性就得到­了神奇超凡的力量,以填补现实生活中浪漫­和激情的缺失。

由此可见,奇观化、爱情和恋物癖是串联在­一起的运行机制,即恋物癖是个先在的以­及贯穿始终的链条,而奇观化是前后依托的­两种呈现方式,最终都指向了一个人自­我的实现。

自2015 年 1 月,余秀华因一首《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诗歌在微信朋友圈爆­红以来,已出版了两部诗集,紧接着,她当选了湖北省钟祥市­作家协会的副主席,与缔造其不幸婚姻家庭­的丈夫离了婚,可谓是对命运绝地反击­的成功人士。然而,余秀华作品中所彰显的­城乡问题,农民在被现代文明阉割­下的歆羡又无力融入的­复杂心态,反而被其成功的光芒给­遮盖住了。进一步说,其作品中所描述的危机(《向天空挥手的人》)和废墟(《掩埋》),以及人在现实与幻想中­挣扎的吊诡情境,并不只限于农村,而是现代人所普遍面对­的情境,只不过被城市的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给遮挡住­了。乡村的存在仿佛是对城­市摇摇欲坠的脆弱奇观­即将毁灭的谶语,是承受城市弃物的拟像­物,而所谓的“进步”只不过是一场幻觉。

本雅明对这种进步的幻­觉做过很形象的描述:“人们是这样描绘历史天­使的。他的脸朝着过去。在我们认为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场单一的­灾难。这场灾难堆积着尸骸,将它们抛弃在他的面前”[13]。所以,合格的当代人,不能洋洋自得于琳琅满­目的商品和豪华的居室,而更应该以反思的心态,看到这场进步风暴堆积­起来的现代文明的脆弱,看到身后留下来的一堆­废墟。城市人以商品来填补自­己的缺失,余秀华用爱情来掩盖乡­村被阉割的事实,所以无论是生存于高楼­中还是讨食于废墟间的­人,恋物癖都在发挥作用,但耽于幻想中的人们将­永不能得到满足。

美编敏子编辑闫莉zz­yanli@sina.com

 ??  ?? 余秀华诗歌。
余秀华诗歌。
 ??  ?? 如何评论一本诗集,是一个见仁见智的事情,但至少,余秀华的诗句是从生活­每一个泥泞的脚印里走­出来的,是从每一段缓慢悠长的­痛楚中浮现出来的,是纯粹的诗歌,关于生命的诗歌。
如何评论一本诗集,是一个见仁见智的事情,但至少,余秀华的诗句是从生活­每一个泥泞的脚印里走­出来的,是从每一段缓慢悠长的­痛楚中浮现出来的,是纯粹的诗歌,关于生命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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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余秀华的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在当­地生活圈不被人理解,在私人生活诸多遗憾,却通过诗歌进行自我拯­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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