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是你灭的——评于一爽短篇小说集《火不是我点的》/
——评于一爽短篇小说集《火不是我点的》
当年轻的写作者极尽笔墨描述生活的庸常与难以忍受时,当对于逃离的可能性的探讨进入两难的境地时,于一爽的短篇小说集《火不是我点的》似乎有些做作地摆出了冷眼旁观的姿态。在《火不是我点的》的每则故事里,没有必须讲述的历史,没有非要刻画的日常,甚至没有引人入胜的情节,于一爽用难得的克制和冷静描绘了一个个令人咋舌的故事。然而,更为难得的是,在这克制和冷静背后,甚至没有惊天动地的情感与牵扯,没有发人深省的问题与答案,这使得作者创作的用力之处都在小说的语言和叙述本身。于一爽在这本《火不是我点的》的短篇小说集里,真诚地赋予读者一份回归文学本身的阅读体验。
当然,情节和人物仍是支撑于一爽创作的小说存在的主体部分,她笔下的几个故事的情节甚至是极为独特的,比如,已婚男人与“充气娃娃”的相处,少年因为手淫被判刑的极端事件。于一爽丝毫不吝啬对这种独特而富有创意的故事情节的奢侈使用,情节和人物带来的文本空隙,充斥着作者强烈个人特色的血和肉。这些血肉通常是表现在小说人物之间的对话和人物的内心独白之中。于一爽似乎不在意读者会产生怎样焦急或者烦躁的阅读感觉,反而不厌其烦地描述对话的细节以及人物独白 的过程。在《小马的左手》一文中,亲生姐弟在一起办完父亲的丧事后坐在一个房间里聊天。这段对话冗长而缓慢,甚至对于一组对话而言,它缺乏有效的信息量,也缺乏正式而合理的结局,但正是这样的对话不露痕迹地道出了姐弟俩共有的隔膜和各自的孤独。在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所谓因亲情的力量而带来的冰释前嫌的拥抱,但是在小说《小马的左手》里,这些都没有在这里发生,从开头到结尾,姐姐似乎是被作者逼着问弟弟一些读者想要了解的问题,但最终最重要的情节只是被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甚至不及小马父亲死后留下的一片虎骨的真假重要。于一爽想要描写这空虚而脆弱的两个人什么呢?我想可能也只是现代人身上的空虚与脆弱吧。与引起社会争议的法律案件相比,与歌颂、叙述人性温情相比,个体真实、隐忍、孤独的生命体验更受到于一爽的青睐。
如果说,《小马的左手》多少暗示了于一爽对亲情的冷淡和对个人生命体验的重视,那么这本小说集中的多篇故事则表达了于一爽对两性情感的漠然,甚至是绝望。之所以用“两性情感”而非“爱情”,是基于小说集中流露出的疑问,即作者本人是否真的相信有“爱情”的存在。错过十年的恋人患有阳痿;隐
用“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来形容80后作家于一爽的创作风格再适合不过了。“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这句话出自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也是马歇尔·伯曼描写“现代性体验”一书的标题,还是于一爽处女作的标题。“怀疑”是于一爽创作的标志,这使得她的作品中总是充满了令人惊奇的“可能性”。
种压抑却不是新情感的酝酿,读者始终等不到故事中人物被压抑情感的发作或是倾泻,于一爽让每个故事都结束得安静而自然,或是通过一个梦,或是发生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或者仅仅是几句自言自语。在“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写作模式之外,于一爽极尽书写之能事,赋予每篇小说沉静到近乎诡异的基调。世事苍茫,动静之间是于一爽观测复杂幽微的人性与情感的出发点。
当然,我们不能忽略的是整个小说集的的题目:火不是我点的。于一爽在一次访谈中直言她是借用一首歌的名字,即比利·乔尔(Billy Joel)在1989年创作的《火不是我点的(We didn't S tart the Fire)》。比利·乔尔在这首歌中把1949年到1989年这40年间世界发生的大事串在一起,共涉及102个事件、60多个人物,让这首歌的歌词看起来像一本微缩的当代历史书。比利·乔尔创作这首歌的初衷是帮助美国青年了解历史,于一爽也坦言《火不是我点的(We didn't Start the Fire)》歌里描写的世界“很
秘的婚外恋产生了真情,却必须以拙劣的谎言来逃避乃至终结;多年的夫妻因为对方比自己先下手自杀而懊恼不已。这些多少带有爱情幻想的故事,分别以主人公分手前疯狂报复、分手后出现幻觉、死亡后痛苦挣扎的情境呈现。描写爱情绝望感的写作者有很多,于一爽则以囊括的架势大肆描摹,无论是恋爱中的、分手的、结婚的、婚外情的、离婚的、离婚后死亡的种种绝望的爱情通通败在她的笔下。爱情的甜蜜似乎从未在于一爽的作品中正大光明地出现过,芸芸众生似乎都是两性战争中孤独的个体,他们以多样的姿态起舞,却奔向同一个结局。
对个体经验的敏感体会与书写无疑是于一爽写作的重心,而她也有着绝对的技巧和能力为自己的人物建构一层隔离罩。隔离罩外,大千世界一片喧嚣,灯红酒绿,声色犬马;隔离罩内,她笔下的人物踏着自己的节奏,独善其身,我行我素。这样的写作方式让读者在她小说中总会有在动静之中迷失自己的幻觉。在《火不是我点的》的小说集里,每一则故事都像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明明是最个性最不羁的艺术青年,却躲在工作室里和充气娃娃相恋;明明是混乱的三角关系,每个人之间都是剑拔弩张,却要一起吃一块莫名巧妙的鸡蛋饼;明明是名利场上风头正劲的影视公司高管,却有着独站窗边拿望远镜偷窥别人的忧郁神情的癖好;明明有一个吊人胃口的犯罪故事,却偏要无所事事地数着数,然后一杯一杯地喝水……于一爽不是不了解城市,也不是不了解人情世故的社会万象,而是偏要乱中取静,偏要压抑着城市浮华里的激烈和暴虐的情感。而这
躁动,很喧哗”,似乎暗示自己借用的寓意所在。但我们却不难发现这首歌强烈的节奏感中携带的青年人的声音:“火不是我点的,它却燃烧个不停,直至世界颠倒变幻。火不是我们放的,更不是我们点的,虽然我们尝试着勇敢地去拼搏(We didn't start the fire, It was always burning. Since the world's been turning, We didn't start the fire, No we didn't light it, but we tried to fight it)。”比利·乔尔在这首歌里似乎要厘清自己“历史无辜者”的身份,却又故作昂扬地想要参与历史,承担历史的责任,与火焰抗争。然而最终的答案却是“火不是我们放的,就算我们都走了,火还是在烧、在烧 、在烧、在烧、在烧(We didn't start the fire, But when we are gone, Will it still burn on, and on, and on, and on)”。不管这是在直言抗争的无效,还是在暗示历史虚无主义的浪潮,我们都无法否认于一爽的这本短篇小说集与这首歌有着内在的协调与同构。同样都是在喧哗与骚动的背景下演绎着别样的故事,同样讲述了无辜的个体生命的绽放与消亡,同样都有着面对抵抗时无奈的隐忍,同样展现了现代人共享精神世界的虚无与茫然。
也正是在这虚无与茫然之中,在细节、节奏、架构中特立独行的于一爽与她的同时代人殊途同归。但于一爽自始至终忽略的,或者说取巧之中故意忽略的是“火”,可以说是《火不是我点的(We didn't Start the Fire)》这首歌本身具有的其他意义。我们在这里且不追溯人类对火神的崇拜,也不重谈普罗米修斯的神话,我们立足比利·乔尔的世界,在他的世界里,六十多个人物、一百多个历史事件中走向了所谓的“现代”,面对所谓“现代”,那么今日没有点火的青年何尝不害怕明日火焰的熄灭?“火还是在烧、在烧 、在烧、在烧、在烧(It still burn on, and on, and on, and on)”何尝不是一种预言与期待?如果现代性在社会进程上总体指向一种“持续进步、合目的性、 不可逆转地发展的时间观念影响下的历史进程和价值取向” (陈晓明),那么对喧嚣与火焰的抗争便应该跳出无辜、无效和虚无的禁锢。与社会物质的现代性相比,精神层面的现代性则有着更为复杂的内涵,或许也正是在这样的层面上,于一爽借用“火不是我点的”的呼喊。在她的呼喊下,记忆便带着我们重温和怀念新世纪之初的文坛先驱们的作品,正是他们给予了我们时代洪荒中最初的温柔抚慰。但光阴流水,三十年后,当我们又在于一爽这里看到幽灵再现时,便不得不以警惕的眼神来审查。我们已经开始以隆重的形式纪念三十年前的壮举,再谈“昨天的故事”到底是温情脉脉的怀旧,还是文学创新力的枯竭?于一爽当然借助了今天的信息和工具,比如故事里的充气娃娃、法律案件等等,但是,故事情节里的取巧还是缺乏作者本可以放置更多的诚意。哪怕于一爽借用她的故事是在告诉我们,三十年或者五十年,甚至一百年,人类始终无法摆脱这种现代性之下的空虚寂寞,文学却是要在三十年、五十年甚至是一百年中有更多元、更新鲜的拓荒之力。取歌曲的部分意义,以克制的手法进行冷淡写作,于一爽以“火我不是我点的”摘清自己的后退之举意味深长。责任、抗争、失效、虚无也便都在这种摘清中丧失意义,剩下的便是精致的细节,孤独个体的生命与情感体验,以及独有的动静节奏创造出的文学世界。我们不知道这是否是于一爽的本意,但我们似乎可以窥见这世界的清冷与单薄,因为缺少火,所以缺少光,所以缺少澄澈。于是我们不妨和于一爽形成一个简单的对话: “火不是我点的。” “但火是你灭的。”
美编敏子编辑孙至妍sunzhiyangood@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