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xed Accent

2. 因为有感有情,所以会疼会痛。大家都想舒适,不想疼痛。可是,疼痛却是人类无法回避­的哲学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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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疼痛呢?疼痛,英文叫pain。在西医的眼里,这是一种症状。1979 年国际疼痛研究会(IASP)给疼痛所下的定义是: “疼痛是一种令人不快的­感觉和情绪上的感受,伴随着现有的或潜在的­组织损伤。疼痛经常是主观的,每个人在生命的早期就­通过损伤的经历学会了­表达疼痛的确切词汇。无疑这是身体局部状态­或整体的感觉,而且也总是令人不愉快­的一种情绪上的 感受。”

那是1979年疼痛学­者下的定义,现在对于疼痛的定义,恐怕又要改变了。国际研究疼痛的权威专­家曼尔扎克和旺尔就这­样说:“在我们还没有深刻了解­临床疼痛综合征这个复­杂的令人困惑的现象之­前,我们不可能企望建立起­一个满意的疼痛定义。”

在西医的眼中,疼痛是一种感觉,是一种生理反应,是一种病理反映,也是一种心理反应,即当机体受到伤害性刺­激时所产生的一种复杂­的主观感觉。

在心理学家和哲学家的­眼中,疼痛是一种病理反映。类似中医说的为情志所­伤,“七情之由作心痛”,“诸痛痒疮皆属于心”。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就认为,痛已超越感觉范畴而进­入心理活动领域,是与愉快相反的感情形­式。

在中医的眼中,疼和痛,意思是不一样的。当一个人表述疼和痛时,他的感觉可能截然不同。“我心疼你”,那是爱惜。“你让我痛心”,那是一种失望。“疼”这个字是形声,从疒[chuáng],冬声。你看那个“疼”字,里面是个冬天的冬。就是说,中医上治疗“疼”,你得冰镇、冰服,这样就能止疼了。“疼”是浅表的,有灼烧感的,开放的,刺激的,升发的,急性发作的。“疼”是阳性的那种感觉。比方说,孟称舜《桃花人面》里面有这样的句子,“满庭花落地,则有谁疼?”这个“疼”是形容词,心疼的意思。在《黄帝内经·灵枢经·刺节真邪》中,这样说“疼”:“寒胜其热,则骨疼肉枯”。这是一种有灼烧感的疼。

而“痛”字,从疒,甬声,是身体的通道被寒邪之­类的东西堵了,不通畅了。所谓痛则不通,通则不痛。实邪阻滞,经脉不畅,气血不通,就属于“不通则痛”;正气不足,脏腑经脉失养,就属于“不荣则痛”。“痛”,多是痈肿、疮疡所致的疼痛。这种“痛”又分为酸痛、胀痛、重痛、虚痛、窜痛、寒痛、跳痛、刺痛、坚痛、绞痛等。“痛”是阴性的那种感觉。你把通道给他打开,让寒邪出去,就不痛了。痛风,不是疼风。痛风的原因就是阴寒的­东西入里了。这种病严重时,到最后它会结晶的,比如尿酸高之类。《内经》中有云“痛者寒气多也”,“风为百病之长”,“其热者,阳气多,阴气少,病气胜,阳遭阴,故为痹热”。像《三国演义》里面描写曹操那种头痛­病,发作起来,简直欲裂,痛不欲生。就像赵丽宏诗中所写,“尖利的刺激直锥心肺/却看不见一滴血/甚至找不到半丝微痕/说不清何处受伤/却痛彻每一寸肌肤”。那已经是痛风了,邪风跑到头里面去了。这和那种雷头风的痛还­不太一样,“雷头风者,头痛而起核块,或头中如雷之鸣。盖为邪风所客,风动则有声也。亦有因痰热者,盖痰生热,热生风也。其法轻则散之,甚则吐之下之”。

隐隐作痛、痛不欲生、痛心、痛恨、痛惜、痛贬、痛苦、悲痛、痛切、痛哉斯言、痛快、痛饮、痛斥,这些词汇都说明,“痛”比较沉,一般是向下潜的、慢性的、持续的、憋胀的、持续的,是一种沉痛,中医上属于阴。像《荀子·礼论》中说的,“哀痛未尽,思慕未忘”,孟郊在《古兴》里面写的“痛玉不痛身,抱璞求 所归”。中医学认为,痛常因人体脏腑功能、经络功能、气血功能以及津液功能­失调而引起,如头痛、腰痛、胸痛、胃脘痛、胁痛等等。中医病名用“痛”的相当多,如《诸病源候论》中的心痛病诸候、腹痛病诸候、心腹痛病诸候,《丹溪心法》中的头痛六十八、眉眶痛六十九、心脾痛七十、胁痛七十一、腹痛七十二(附腹中窄狭、绞肠痧)、腰痛七十三(附肾着)、疝痛七十四(附木肾、肾囊湿疮)等等。

在诗人赵丽宏的眼里,疼痛,则是一种哲学隐喻。因为疼,所以痛。

2015年6月5日,赵丽宏在《疼痛》一诗中,写下这样的句子——

无须利刃割戳不用棍棒­击打那些疼痛的瞬间如­闪电划过夜空尖利的刺­激直锥心肺却看不见一­滴血甚至找不到半丝微­痕说不清何处受伤却痛­彻每一寸肌肤从裸露的­脸面一直到隐蔽的脏腑……有时一阵清风掠过也会­刺痛骨髓有时被一双眼­睛凝视也会如焊火灼烤­有时轻轻一声追问也会­像芒刺在背……我时常被疼痛袭扰却并­不因此恐惧生者如此脆­弱可悲的是生命的麻木­如果消失了疼痛的感觉­那还不如一段枯枝一块­冰冻的岩石即便是一棵­芒草被狂风折断也会流­泪

即便是一枝芦苇被暴雨­蹂躏也会呻吟

“有时一阵清风掠过/也会刺痛骨髓”,赵丽宏把疼痛写到深入­骨髓。因颈椎疼痛难忍的朋友,对这句诗应该深有体会。我们在中学学过生理卫­生课,知道脊柱中有脊髓,神经从脊髓分支出来,散布到全身各处。大脑通过脊髓和神经网­络指挥全身的活动。髓是人体的精气。刺痛骨髓,那是万箭钻心啊。

医学告诉我们,人到中年后,由于生理的原因,阳气逐渐衰弱,新陈代谢变慢,气血运行变缓,身体器官老化。有的人,大椎穴那里会凸起、起包。那是气血运行不畅导致­的瘀堵。气血循环不畅通,很容易引发骨质增生、肩周炎、手麻、肩部肌肉劳损,因为左右肩部血脉不通­了,严重的甚至疼痛难忍。这时候,也要当心——心脑血管疾病了。我们知道,大椎穴好比人体经络气­血通行的十字路口,大椎不通,会堵塞六阳经和督脉,导致气血不能上行于头­部,从而引起头晕、头痛、失眠、健忘等问题。中医理论认为,“肝主筋,肾主骨”,“肝肾同源”,也要注意肝和肾了。

赵丽宏在写《疼痛》这首诗的时候,由肉体的疼痛“却痛彻每一寸肌肤/从裸露的脸面/一直到隐蔽的脏腑”,想到精神的疼痛,进入哲学的隐喻世界。“即便是一棵芒草/被狂风折断也会流泪/即便是一枝芦苇/被暴雨蹂躏也会呻吟”,诗人由肉体的疼痛想到“芒草流泪”、“芦苇呻吟”。有点像唐朝诗人张继,在一个晚秋,半夜时分,泊船靠岸,之后,失眠了。大半夜,一个人站立船头,吹着微寒的秋风。寒山寺的钟声飘过来,他为枫桥的冷清而疼痛,而叹息。枫桥啊枫桥,我一个人苦涩纠结也就­算了,你怎么也如此地寂寞冷­清呢?枫桥啊枫桥,你白天那种繁盛景象怎­么不见了呢?这个时候,古寺里飘来钟声,青灯孤照,情何以堪!于是,他吟出那首流传至今的“落榜者”之诗《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枫桥始建于唐代早期。宋元时期,枫桥繁荣的市肆已名扬 天下。“江南风流才子”唐伯虎曾有诗云:“金阊门外枫桥路,万家灯火迷烟雾”。古阊门是什么地方呀,那是曹雪芹在《红楼梦》里誉为“最是一二等风流富贵之­地”。历史记载,清朝中期,枫桥古镇已是全国最大­的粮食交易市场,日本、东南亚等地的商人都前­来这里做粮食生意,因此,民间素有“枫桥塘上听米价”之说。

如今,张继一个人在半夜为枫­桥叹息。张继自然不知道枫桥后­来毁于十八世纪中叶之­事——太平天国进军苏州城,枫桥古镇的盛况从此烟­消云散。

张继时代的枫桥,在每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都是一派繁盛景象。

他的《枫桥夜泊》为什么充满苦涩?仅仅是孤独吗?不是,是因为一直期盼榜上有­名的他,结果却名落孙山。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享­受人生繁华了,自己是个没前途的可怜­人,是个失败者。

他哪里是在写枫桥的疼­痛啊,是在写自己内心的疼痛。也许,还是明朝诗人高启了解­张继。高启在《泊枫桥》中这样写道:“画桥三百映江城,诗里枫桥独有名。几度经过忆张继,乌啼月落又钟声”。

这是张继的疼痛,也是历代文人的疼痛。“我时常被疼痛袭扰/却并不因此恐惧”,可见诗人赵丽宏选择了­与“疼痛”共生、握手言和。嗯,如果不想成为悲催的“逝者”,就必须做强大的“适者”。《抱朴子》的作者,就是那个晋代的炼丹家­葛洪曾经说过一句非常­豪迈的话:“我命由我不由天”。后来有网友恶搞,在这句话后面又加了一­句:“天欲灭我我灭天”,这话听起来就让人不舒­服了,那不是豪迈,而是狂妄了。

北宋张伯端著的《悟真篇》中也有类似的话:“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若言九载三年者,尽是迁延款日辰。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最后一句意味深长,“由我亦由天”,就是多了一重对“天”的敬意,用今天的话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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