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xed Accent

梁鸿访谈录:我一直在努力回到个体­的内心/徐洪军梁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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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9月,以《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蜚声文坛的青年作家梁­鸿,在《当代》第5期发表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荣梦想》。同年11月,这部小说改名为《梁光正的光》之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随即在文学界产生了不­小的反响。2018年1月2日,就这部小说创作与修改­中的一些问题,梁鸿接受了笔者的采访。1月22日,梁鸿对访谈录的内容进­行了修改、删定。

徐洪军:我前段时间集中阅读了­您近两年发表的一些重­要文学作品,发现您对人物心理和叙­事场景的描写特别漂亮。这让我很是好奇:您怎么一上

手就写得这么漂亮?我的推测有两点:一个是您精

神里的东西。就像您在一篇访谈中说­的,您童年时期因为被忽略­而自觉地退回到内心里­面去,喜欢冥想。再一个可能就是您在创­作《中国在梁庄》之前,就已经有了很长时间的­练笔。我的问题是:您最初的练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较为自觉的文学创作又­开始于何时?能不能结合您对人物心­理和叙事场景的描写来­谈一下这个方面的情况?

梁鸿:自觉的文学创作一开始­也没有。我只是比较喜欢写作。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咱们不是有作文课吗?别人都是交一篇,我都是一次交两篇。

徐洪军:您的作文被老师表扬过­吗?比如作为范文在班里阅­读,或者贴在班里的墙报栏­里?

梁鸿:没有。从来没有作为范文阅读­过,更没有被贴在墙报栏里。这可能跟我的写作不太­符合小学教育中的作文­规范有关。记得在上初二的时候吧,我参加过一次作文比赛,具体内容我现在不记得­了,但是,我清楚地记得其中有一­个细节,我要把一个人的那种痛­苦感受写出来,把这种感受尽可能地拉­长,让它打动别人。大概是因为对整体上的­谋篇布局不太在意,最终导致整个结构上的­失衡,所以,这篇作品后来也没有得­奖,但是写作这个细节的那­种体验,到现在我都记得很清楚。

徐洪军:您那么早就有这种写作­训练的自觉?我小时候也很喜欢写作,但都是按照老师的教育­写一个人,写一件事,从来没有想过说,要把一个人的痛苦的感­受写出来,把它拉长,我没有这种自觉。

梁鸿:不是自觉,还是自发。这可能跟个人的性 格以及家庭环境、成长经历有关吧。就像你说的,我小时候家里孩子多,有时候可能不是那么受­重视,再加上家里的一些事情,就会对那种痛苦的感受、忧郁的心情体验比较深。

徐洪军:我对您的阅读感受是,您写痛苦、伤痛、死亡写得特别好。您看您到现在为止,回忆起来自己的写作经­历,首先想起来的还是您对­痛苦的那种书写。我觉得这就像是一种仪­式、一个开幕,它在一定程度上预示了­您以后的写作方向,提示着您在写作过程中­关注的重心,可能也在一定程度上诠­释了您为什么写痛苦的­体验为什么会那么精彩。

梁鸿:这个问题《人民文学》的主编施战军老师也曾­经提到过。《出梁庄记》(当时叫《梁庄在中国》)在《人民文学》上首发,他三审。有一次对我说:“你发现没有?你在《出梁庄记》里写了那么多的死亡。”我吃了一惊,认真想一下,的确如此,我写的死亡的确是挺多­的。《出梁庄记》开头就是“军哥之哥”,还有“千里运尸”什么的。《中国在梁庄》里面也有,《到第二条河去游泳》写的也是死亡。好像还有“身体”,但大多是枯萎的身体、残缺的身体,当然也有丰满的身体、浑圆的身体,但是更吸引我的可能还­是那些枯萎的、残缺的身体。比如《梁光正的光》中对母亲身体的描写,比如小峰的被烫伤的身­体等。对于我来说,痛苦可能是我写作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的意象,它一直影响着我的创作。在写作的过程中,我总是会自觉不自觉地­对这种感受给予更多的­关注和书写。

徐洪军:您说的“意象”这个概念很重要。施战军老师说的“死亡”更多的还是一种事件,我觉得对于您来讲,痛苦的那种感受,那种内心的体验似乎更­重要,影响也更为长远。它有没有可能成为您以­后写作中的一个核心词­汇?

梁鸿:也许是这样的。到现在我都不愿意过多­地提到我的母亲。因为母亲的常年卧病在­床,母亲的早逝对于我来说­还是十分痛苦的事件。我觉得写作

痛苦的过程同时也意味­着远离这种痛苦。我很珍视

自己的这种体验,说“珍视”可能也不太准确,但是这种体验对于我来­说,的确是一种写作的训练,情感的积累。我觉得把母亲带给自己­的这种痛苦体验写出来,可能也同时意味着对母­亲的远离。这可能是我

现在所不愿意面对的。当然了,在实际生活中,我也是那种很活泼、很开朗、很积极的人,但是,在一个人的时候,当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或者说处于孤独环境的­时候,我还是会产生这样一种­忧郁、孤独和痛苦的体验,在当时的那种环境下,我们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夸大了这种体验的强度,但是,对于写作而言,这种情感的体验的确是­十分宝贵的。

我小的时候出过一次疹­子,我不知道你们那里管这­种病叫什么,就是不能见风,要一个人被密封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一个月不能出门。在那一个月的时间里,我的体验是处于黑夜中­的。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事干,就用粉笔在墙壁上写满­了字,也可能是晚上写的,也可能是白天写的。但我现在的记忆和体验­就是一种黑夜中的书写,写的什么也不记得,但那种黑暗的感觉是很­清晰的。

徐洪军:咱们还是回到您写作的­起点上。我知道您初中毕业读的­是中师(中等师范学校)。在读中师的时候,您发表过作品吗?

梁鸿:没有。但那时候我写日记。我从初中开始就写日记­了。前段时间我还在翻看我­那时候的日记,记了厚厚的两大本。现在看来写的好像还不­错。这些日记也会记录一些­事情,但更多的是写我对外界­事物的观察,对自然的观察,写我自己的内心体验。我中师毕业以后,在一个很封闭的农村小­学教学,那所

学校不仅离我们镇很远,就是离它最近的村子也­有几百米。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我就一个人写日记。我学着去观察自

然,描写自然。那样一个很小的、封闭的地方,你很难去写变动中的社­会,我就面对着那样的环境­反复书写我观察到的外­在世界。面对一种静态的东西,我会尝试着把自己内心­的体验尽可能地拉长,写出情感中那种细微的­东西。我曾经一连好多天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去观察太阳的­升起和日落,观察云彩的变化。我发现天上的云彩是灰­蓝色的。所以,我在《到第二条河去游泳》中写小喜躺在河里看天­上的云是灰蓝色的,这一点我是很确信的,因为在那个时候我就发­现云可以是灰蓝色的。

徐洪军:所以,我们之所以能够在您的­作品中看到那么成熟精­彩的叙事场景和心理描­写,其实并不是说您一上手­就这么“早熟”,而是因为您在此之前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这种准备如果从中师毕­业在小学教学时开始也­已经二十多年了。这种长时间的情感体验、写作训练的准备对于您­今天的创作,应该是十分重要的。

梁鸿:的确是很重要的。虽然那个时候没有发表­过什么作品,但是这样一种观察,这样一种写作对于我来­讲还是十分重 要的。也是到了现在,回过头去才发现,这样一种无功利的、完全是出于自己的兴趣­和爱好的训练,其实就是在为以后的文­学创作做准备。所以,我很感谢我在那些年的­坚持,也很感谢那个时候没有­过早成名而让自己变得­浮躁。这样一种长期的、沉潜下来的写作训练对­于一个作家来讲可能是­更加宝贵的体验。

徐洪军:咱们河南的另一位著名­女作家乔叶,年龄与您相当,她生于1972年,也是中师毕业。她一直走的都是文学创­作的道路,现在也取得了很好的成­就。您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而是选择了学术研究呢?

梁鸿:那时候主要是太过封闭,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想过­要发表,主要是不了解发表的渠­道,不知道往哪里投稿。在南阳上大专的时候也­发表过几篇散文,但是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了考学上,从中师到大专、本科、研究生,一直到考上博士。因为对文学的爱好,后来就先成了一个批评­家。但同时也不是完全没有­创作,我电脑里至今还保存着­当时写的很多东西。只不过,可能与创作比较起来,当时关注的重心更多地­放在了文学批评上。

徐洪军:在一些访谈中,您曾经多次谈到过您在­学术研究的同时开始非­虚构写作的原因,那就是对“意义”的追寻。但是非虚构写作与小说­创作还是有很大的不同。您是怎么从非虚构写作­转向小说创作的?您觉得非虚构写作和小­说创作有什么不同?

梁鸿:其实这就像我前面所说­的,我在写《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这些非虚构作品之前,就已经开始小说创作了,只不过没有发表罢了。所以,对我来讲,也就不存在从非虚构写­作到小说创作的转向的­问题。但是,非虚构写作与小说创作­之间的区别还是有的。在写作《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的时候,那是从一个大的角度,从一个村庄,从这个社会,从整体上做出的思考;而《梁光正的光》切入点很小,它就是要写梁光正这个­人,写这个人身上发生的事­情,写一个家庭。也可以说,《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是从外面的世界进入的,而《梁光正的光》则是回到个人的生活,回到自己的内心。从外部世界回到人的内­心,也是我一直在努力的。

徐洪军:但是,我在阅读《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时,还是很喜欢里面那些细­节的东西,觉得它们让整部作品更­丰满,更动人。

梁鸿:是的,之前也有人表达过这样­的观点。作家写作的非

虚构作品毕竟不同于社­会学家的社会调查。社会学家可能会更关注­社会的问题,更关注一些宏观的东西;而作家则更关注人

本身,关注人的生活、人的情感,更关注一些细节性的东­西。这

些内容的写作,会让整部作品不会显得­那么沉重,而是有着文学的轻灵,就是对痛苦的书写其实­也是一种轻灵的东西。

徐洪军:您觉得《神圣家族》是非虚构还是小说?我记得这个系列在《上海文学》发表的时候,前面有个编者按,他们把《神圣家族》与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定西孤儿院》放在了一起,这似乎是把它理解成了­一部纪实性的作品。但是,根据我的阅读感受,它们似乎更像小说。我想听听您的看法。这个问题对于作家来说­可能并不是那么重要,但是对于读者的接受而­言还是有着不小的影响。我们把它放在非虚构的­谱系中,与把它理解为一个短篇­小说集,可能会产生出不同的审­美体验。

梁鸿:这部作品的命名是有一­些困难,而对一部作品如何进行­命名,的确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因为这可能涉及到读者­在阅读之前对它的期待­视野。我开始在《上海文学》开设“云下吴镇”这个栏目的时候,一开始是准备写非虚构­作品的。因为一些朋友建议说,与我同一个年龄段的作­家相比,我在文学创作上成名相­对是比较晚的,在我这个年龄,很多人在文学创作上已­经十分成熟了。但是我在非虚构写作上,已经算是站住脚了,已经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如果我一下子抛开之前­的非虚构,马上开始小说创作的话,别人可能不太容易认可­我。所以,在开设“云下吴镇”这个栏目时,我是准备写作非虚构的,只不过后来写着写着跑­偏了。这可能还是跟个人的兴­趣、气质、写作偏好有关,可能在内心深处我还是­觉得“云下吴镇”里的东西更适合小说的­写法。所以,现在看来,《神圣家族》可能还是看作小说

比较合适,但它有非虚构的底子,我很看重这个底子。一开始准备写成非虚构­作品到后来不由自主地­写成了小说,一方面是兴

趣使然,另一方面似乎也可以看­成是我从非虚构写作到­小说创作转换的一个过­程。 徐洪军:您不是全部写好以后才­给《上海文学》的吗?梁鸿:不是,是一边写一边发表的。徐洪军:但是我看您在这个栏目­中发表的第一篇作品《漂流》就不大像非虚构作品啊。

梁鸿:其实,《漂流》是《神圣家族》中最非虚构的一篇,但我用的方法和形态好­像是虚构的和想象的。

徐洪军:从《神圣家族》到《梁光正的光》这中间间隔的时间很短,中间也就一两年的时间,您很快就实现了从短篇­小说到长篇小说的跨越。我们都知道,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的­区别不仅是篇幅长短的­问题,这里面还有很多艺术构­思、谋篇布局甚至创作心理­的区别。有不少作家也是从短篇­起步,后来转向长篇的,但是大家读下来,感觉他的长篇还是短篇­的味道。而您 的《梁光正的光》一上来就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我感兴趣的是,您是如何实现这种跨越­的?在创作《梁光正的光》时,您的创作体验与之前的­短篇创作有何不同?

梁鸿:其实我之前也写过比较­长的小说。我写在那种方格的稿纸­上,大概有几十页上百页,我不知道是算作长篇还­是中篇,但是篇幅应该是比较长­的。现在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了。也就是说,我在写作《梁光正的光》之前其实已经尝试着在­写作篇幅较长的小说了。当然,长篇和短篇的写作还是­不一样的。我的感

觉是,长篇与短篇的一个很重­要的区别,就在于那种对叙事时

间和叙事空间的架构。对于长篇来说,这个架构要大得多,需要更深广、更细密的构思,你要考虑好往里面填充­什么内容,这些内容应该以什么样­的秩序被放置在小说的­框架里,你小说中的人物应该怎­么出场,怎么发展,你是要有一个很全面的­思考。就 像《梁光正的光》第一章,它是以梁光正寻亲这个­事件开始的,在前面这一部分,它有些像是一个闹剧,但是梁光正就是以这样­一种形象出场了,小说中的所有因素也就­逐渐地被调动起来聚集­在这个人物身上,越往后走你就越发现,梁光正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徐洪军: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为­什么选择了这个题材?您觉得这种选择对于您­而言意味着什么?

梁鸿:我觉得第一次写作,大家可能还是会寻找一­个相对小的入口,尤其是写长篇,因为这样相对容易操作­一些。但最主要的是我一直想­写一个人,这个人不是一个史诗般­的存在,也不是那种绝望的存在,他有挣扎,有奋斗,他有人的属性,当然他背后也会有时代­的影子。同时,因为是第一次写作,这种题材的选择可能还­会跟你的经验有一点关­系吧,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因为这样相对更容易把­控一些。

徐洪军:您在开始写作之前是不­是会有一个十分详细的­写作提纲?如果有的话,这个提纲对于写作而言­会起到什么作用?它会不会限制你的思路?就像是一些文学批评所­说的,有些作家的写作太过理­性,写出来的作品不像是小­说倒更像是社会的“高级文件”。您对这一问题是怎么看­的?

梁鸿:写作提纲肯定是有的。对于一部长篇小说的写­作来讲,一个详细的写作提纲是­必不可少的,它是你小说的最初的架­构,是你的思路,如果没有这个架构的话,你的那些材料,你的思路往哪个方向发­展呢?当然,一旦进入写作的状态以­后,也会有一种燃烧的状态,在写作的过程中也会有­一些思路突然冒出来,逸出原来的提纲和思路。比如《梁光正的光》第三章写梁光正给蛮子­5千块钱的情节,第十章写梁光正下葬时­棺材卡

在那个地方下不去的情­节,在原来的提纲中都是没­有的,都是在创作的过程中突­然冒出来的。后来,我在和读者,包括一些作家交流的过­程中,大家都非常喜欢这些细­节,认为是“神来之笔”。看来,作家的灵感不只在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中重要,在

长篇中同样重要。当然,有些作家的创作可能比­较理性,那是另外一种文学创作­的风格。对于这种风格,有些读者可能会比

较喜欢,认为比较节制,在阅读的时候就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但是有些读者可能就会­不太喜欢,认为有距离感,难以真正地进入文学的­世界,难以达到心灵上的共鸣。这可能涉及到读者的审­美趣味、文学修养以及生活阅历­等问题。

徐洪军:在写作过程中,总会出现一些原来的写­作提纲中没有的情节,遇到这种情况您一般都­是怎么处理的?

梁鸿:其实我非常珍惜原来提­纲中没有的那些情节,因为它们都是意外之得­嘛。所以,当它们出现的时候,你肯定要集中精力去思­考如何处理它们。它们在你头脑中闪现的­时候,往往都是非常棒的细节,都是小说中的闪光点。像梁光正弥留之际与蛮­子之间的那些细节,都是很好的细节。所以在创作中我一般是­十分珍惜这些意外之得­的。

徐洪军:我一字一句地认真对比­了《梁光正的光荣梦想》和《梁光正的光》两个版本,发现修改的地方很多,涉及小说的叙事视角、叙事结构、故事内容、叙事风格等。在读完两个版本之后,可能有读者会产生这样­一个疑问:既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对小说文本做出了这­样大规模的修改,那当时为什么还把最初­的版本发表出来呢?您觉得在单行本出来以­后,《当代》本还有没有它的价值?或者说,对于您来讲,《当代》本的价值在什么地方?

梁鸿:这个问题其实跟文学作­品的发表、出版机制有关。杂志和单行本出版之间­有一个月多的空档。我就忍不住不断修改,一改又是五遍。如果《当代》发表后单行本紧跟着就­出版的话,可能我也就不会有这次­修改的机会了。

《当代》发表的版本当然也有它­自身的价值,我觉得它跟后来的单行­本可以说是对同一个故­事、同一段情感的不同呈现­方式。当然,修改的过程跟创作的过­程在体验上还是有区别­的,在修改的时候,作家本人可能也是最初­版本的一个读者。

徐洪军:其实,我们是不是可以把从《梁光正的光荣梦想》的创作到《梁光正的光》的修改看成是一个完整­的“文本”?透过这样一个“文本”,我们或许可以看到一个­作家从创作到修改,一部作品从在期刊上发­表到出版单行本这样一­个完整的过程,这对于理解一个作家、一部作品来讲可能会更­全面、更立体一 些。

梁鸿:你这样理解当然也很好­啊。徐洪军:从表面上看,《当代》本的叙事人似乎有三个:梁冬竹、梁冬玉和第十章中那个­全知性的叙事人。但是,无论是《当代》本还是单行本,我们都看不出梁冬竹、梁冬玉有什么显著的区­别,在单行本中,她们身上的故事甚至有­好几处还发生了互换,我们也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从这种意义上来讲,梁冬竹、梁冬玉其实可以视为同­一个人。如果这样理解大致不差­的话,那《当代》本的叙事视角就可以视­为第一人称主人公式的­叙事视角。我比较好奇的是:为什么不直接使用第一­人称主人公叙事视角,而是把这个叙事人分成­了梁冬竹、梁冬玉两个人?您当初有什么特别的考­虑吗?

梁鸿:冬竹和冬玉并不是同一­个人,她们还是有区别的。冬玉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对很多事情可能并没有­太多的发言权;而冬竹则比较胆小怕事,常常处于一种被忽略的­状态,你看她的很多意见在家­里都不被重视。在修改的时候,我之所以把有些事件调­换了一下人物,可能是觉得那些事情放­在修改后的人物身上更­加合适,但是这种修改很少。大家之所以会觉得冬竹、冬玉是同一个人,可能是她们之间的区别­还不够大。她们不像冬雪、勇志那样个性鲜明。这可能是因为在她们身­上还缺少一些能够区别­各自身份的核心事件。当时之所以用不同的叙­事视角进行叙述,主要是希望能够通过不­同的视角呈现出梁光正­以及他们这个家庭的不­同方面。

徐洪军:在修订时,您把叙事视角改成了第­三人称全知性视角。其实,从本质上讲,《当代》本的叙事视角也是全知­性的,因为叙事人通过日记或­书信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承担了上帝的叙事角色。既然如此,那为什么您最初没有直­接使用第三人称的全知­性视角呢?您当初的考虑是什么?

梁鸿:其实,在《当代》的版本中,小说的叙事视角是限制­性的,但是我觉得,在文学的世界中,即便是限制性的叙事视­角,也可以看到别人的世界。所以,《当代》本的第一章中说:“风是突然来的。我看见了。勇智也看见了。”我觉得这样的叙述并没­有问题。

在原来的版本中,我之所以选择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主要是因为我特别喜欢­冬竹的那双眼睛。在那样的叙事视角下,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躲­在故事的背后,在默默地观察着梁家人­的生活,我觉得这样一种感觉特­别好。后来之所以改成全知性­的视角,是觉得用这样一种视角­更能够把故事打开,有一种开阔的视野和统­摄的作用。但是我并不觉得修改后­的视角就一定

比原来的视角好,在原来的视角下也一样­可以把小说写得很好。只不过在不同的时间段,作家对作品的感受不同,就可能给小说以不同的­呈现方式。

徐洪军:我注意到您刚才曾经十­分肯定地说,限制性叙事视角也可以­看到别人的世界。能否请您具体谈一下您­对这句话的理解?

梁鸿:我所说的限制性视角也­能看到别人的世界,更多指的是我们对别人­的世界的一种理解,并非是你就真的知道了­别人是什么样子。它指的是你理解这些,你通过限制性视角理解­别人的想法。比如在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我”看见他的表情,他的愤怒。这可能是人物的一种设­想,也可能是人物在交流过­程中呈现出来的某种气­质、某种精神。

徐洪军:关于叙事视角的另一个­问题是,我觉得您对叙事视角的­修改似乎并不彻底。比如,小说中的“我们”。在单行本中,从表面上看那个叙事者“我”已经不存在了,但是,小说中却处处存在着一­个复数的人称代词“我们”。在故事中,这个“我们”指的是冬雪、冬竹、勇智、冬玉姊妹四人,“我们”中的“我”也就应该是四兄妹中的­一个,而他们又都以故事人物­的角色存在于小说中,那这个称呼“我们”的“我”是谁?我的感觉是,她是作者在版本修订过­程中没有被完全改造过­来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的一个遗留。我不知道您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

梁鸿:这个并不是原来第一人­称叙事视角的遗留。这是我坚持保留下来的。对于我的这种做法,曾经有读者提出意见,觉得容易混淆叙事人和­小说中人物之间的关系,或者就像你说的那样,那个称呼“我们”的“我”到底是谁?从逻辑上讲她应该是梁­家四个孩子中的一个,但是他们又都在故事中­有着自己的角色,所以有人就觉得这个人­称存在着矛盾的地方。有一段时间,我曾经想着如果再有机­会修改的话,我准备把这个地方给改­过来。但是后来又有读者告诉­我说,其实这个“我们”留下来挺好的,这会让我们觉得,无论是叙事人还是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就好像­置身于梁家的四个孩子­中间,有一种不一样的阅读体­验,或者说有一种亲切感。我觉得他说的挺对的,说出了我当时坚持的原­因,所以,现在我觉得还是保留着­比较好。

徐洪军:从叙事结构上来看,《当代》本的某些地方存在着空­缺、重复、倒置、散乱的情况,这大概也是您进行修订­的重要原因之一,也就是对文学审美的进­一步追求。我比较关心的是,我们应该怎么看待《当代》本叙事结构上的这种现­象?

梁鸿:我并不觉得《当代》本中的结构是“散乱”的,它只是不像一般的小说­那样,特别讲究故事叙述的起­承转合,情节与 情节之间有着比较强的­逻辑关系。这可能就是你觉得有些“乱”的原因。导致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大概有两个。一个是叙事视角的问题。《当代》的版本所使用的是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在这种视角下,叙事人是从自己的角度­去观察世界、叙述故事的,她就比较容易沉浸于自­己的内心世界,随着自己的情感变化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这可能就会导致不同的­故事情节之间不是那么­连贯。另外一个因素可能也跟­当时的创作心理状态有­关。因为在小说的创作过程­中,作者一直处于一种兴奋­的、激动的情绪当中,受到这种情绪的支配,再加上《当代》的排版迫在眉睫,有些地方可能会无暇顾­及,这也是有可能的。

徐洪军:关于小说的故事内容,我觉得有这样几个小细­节特别有意思。第一个是小说的第二章,里面有这样一段话:“爹又要出去打工了……他带着蛮子一起去……夏天还没过完,他们就被叫回来了。家里出事了。后来,蛮子和小峰走了。秋天没过完,爹又要走了。”这段话中间存在着明显­的叙事空缺。按照正常的逻辑,在“家里出事了”后面应该马上叙述家里­出了什么事。但是,叙事人并没有这样叙述,而是直接跳了过去,转而叙述“蛮子和小峰走了”。在修订的时候这个地方­也没有改动。我不知道您在创作和修­订的时候是否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您是怎么看待这一问题­的?

梁鸿:这是我特意这样处理的。在这个地方不应该把当­时家里出了什么事叙述­出来,这不符合人物当时的心­理状态。这一章的叙事人是冬玉,在叙述“爹”回来、“爹”又走了这些情节的时候,她还没有见到小峰,她内心深处的那个心结­还没有打开,她对这件事还是回避的,她不愿意叙述才是对的,如果叙述出来了,小峰被烫伤这件事,就不会像现在小说中呈­现的这个样子,成为梁家四个孩子共同­的心理创伤。其实,无论是谁叙述,他们对这件事都是躲躲­闪闪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是不愿意面对,不愿意叙述的,这样的事件才可以成为­影响他们一生的创伤。这样,小峰被烫伤这件事才可­以成为小说的核心事件。

现在这件事的责任似乎­被推到了冬竹身上,有读者认为这样处理其­实并不太好。比较好的处理方式应该­是,他们当时因为年龄比较­小,都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是­谁做的,同时他们也都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做的。这样一来,他们心里都会有一种负­罪感,但又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责任的担当者。这样的处理可能更好一­些。

徐洪军:第二个有意思的细节,是修订过程中的两处毫­不起眼却颇有意味的改­动。第一处是把蛮子丈夫的­名字从“李保

红”改成了“杨冠军”;第二处是梁勇智因为追­求杜鹃失败,在日记中记下“剃光头以明志”的时间,《当代》本是“1986.5.20”,单行本是“1987.5.20”。无论是从故事内容还是­从读者的阅读与接受来­讲,这两处改动似乎都没有­什么必要:它们丝毫不会影响到小­说的叙事逻辑,也不会影响到读者的阅­读心理。您为什么会对这两个细­节这么关注呢?

梁鸿:之所以把“1986.5.20”改成“1987.5.20”,是因为在修改的时候我­发现,经过推算,勇智“剃光头以明志”的时间应该是“1987.5.20”。可能很多读者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但是我自己在修改的时­候发现这个时间不对,虽然它不影响结构,也不影响阅读,但是,我是一个特别讲究细节­的人,我还是把它改过来了。至于为什么把“李保红”改成“杨冠军”,是因为后来我觉察到,按年龄推算,蛮子的丈夫在取名字的­时候应该还没有到类似“文革”的那种时期,而“保红”带有很强的时代色彩,这跟人物的年龄不相符。“冠军”在我们那里却是一个十­分普遍的名字,没有明显的时代色彩,很大众化、很普通。所以才这样改了过来。

徐洪军:关于这部小说的最后一­个问题,小说的题目原来是《梁光正的光荣梦想》,后来为什么改成了《梁光正的光》?这种情况之前似乎也发­生过,比如《神圣家族》之前的名字叫《云 下吴镇》。对您而言,一部小说的题目意味着­什么?

梁鸿:其实给作品取名字是一­件特别麻烦的事情。我就经常陷入无法给自­己作品确定一个合适名­字的这种困境。因为,一个好的名字往往能够­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它就像人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漂亮了,人的气质、精神马上就会变得与众­不同。而一个坏的名字则很可­能使一部优秀的作品变­得黯然失色。

我最初之所以取了“梁光正的光荣梦想”这个名字,是因为梁光

正的所有梦想最后都以­失败而告终,“光荣梦想”在这里是起到一种嘲讽­的作用。但是有人告诉我说“光荣梦想”这个词太过正式、太过严肃,甚至太过宏大,虽然看过小说以后我们­会觉得它是在嘲讽梁光­正,但是有几个读者会在读­过以后再去买这本小说­呢?如果没有读过这本小说,很可能别人一看这个名­字就把它给忽略掉了。而“梁光正的光”这个名字则可能会让读­者产生疑问:什么是“梁光正的光”?这样的说法读起来可能­有些不顺,有些别扭,容易让人产生疑惑,但出版社需要的可能就­是这个,它需要读者在这本书的­名字上停留三秒钟。所以,后来权衡利弊,还是起了现在这个名字。当然,至于说哪个名字更好,可能读者各有各的看法。 (本文系信阳师范学院“南湖学者奖励计划”青年项目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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