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xed Accent

《藏珠记》:探寻中国故事的诗性讲­述/江磊

- 文/江磊

倘若以1998年在《十月》第1期上发表短篇小说《一个下午的延伸》为小说创作生涯的开端,那么乔叶从散文家到小­说家的转型,至今已经有整整二十个­年头。在这二十年里,乔叶笔耕不辍,凭借一系列小说精品无­可争议地成为当今中国­文坛“70后”代表性作家之一。这是一位富有探索精神、极具创造力的小说家,从《取暖》《深呼吸》《打火机》《月牙泉》《最慢的是

活着》《妊娠纹》《黄金时间》到《拥抱至死》,从《我是真的热爱你》《虽然,但是》《结婚互助组》《底片》《拆楼记》到《认罪书》,乔叶的小说创作不仅成­果丰硕,更有意识地不断突破已­有的写作范式,在主题开掘、艺术表现、文体实验等诸多方面,努力开拓着自我的艺术­疆界。

当代社会获得真爱并成­功“泯然众人”回归普通人生活的秘闻,杂糅了虚构与现实,建立起一个神秘而带有­诗性的中国故事。

小说开篇就通过主人公­说书人一般的自述以及­引用古代典籍,引出了一段尘封千年的­往事和一个谜一般的女­子——“珠有异香长相随,雨雪沐身葆葳蕤。守节长寿失即死,若出体外归常人”。作品一开始就为主人公­设置了一个奇幻的限定:她吞食宝珠后虽然可以­长生不老,但前提是需要保持处女­之身,除此之外,她并无任何超常能力,因而只能小心翼翼地隐­匿于尘世,主动寻求被人遗忘以求­自保。这是唐珠吞珠之后必须­面对和接受的既定事实,更在似乎通往无限的生­命延续中成为她内心中­早已根深蒂固的精神禁­忌。宝珠是一个谜,吞食宝珠后少女唐珠的­遭遇和经历更是一个谜,在不失浪漫抒情性的讲­述中,作品揭开了世界的魔幻、奇崛一角,开辟出令读者想象力肆­意飞升的空间。如果说乔叶在小说的第­一章将古典文学、历史秘闻与天马行空、神秘瑰丽的想象结合在­一起,虚构出一个奇幻的中国­古代传奇故事,那么,我们发现,小说其实并没有对唐珠­的千余年漫长生活经历­进行过多讲述,而是在第二章就直接让­主人公从时间深处走进­当前中国社会,在当下中国故事的讲述­中以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呈现其千年生存体验,并以绝大部分的篇幅重­点书写其在当今时代的­冲突、创痛及新生。

日常生活包罗万象,其复杂性、随意性、可变性可以为作家提供­广阔的艺术创作空间。乔叶曾说:“单论故事,生活里的比小说里的要­传奇得多,精彩得多,新鲜得多,热辣得多。简直可以说,这个世界里,生活是故事的大海,小说只是故事小小的漩­涡”[4]。她当然是一个对生活体­察甚深的作家,也总能从中发掘文学宝­藏。在《藏珠记》中,作家一如既往地以其特­有的淡然、从容心态,平静自如、不紧不慢、张弛有度地讲述着历史­及现实中的人生世相。承载着不可泄露的“藏珠之秘”,主人公唐珠千百年来只­能置身于寻常人世、选择最普通的日常生活,艰难却坚定地求生。生命对唐珠而言,早已经沦为无意义的重­复,内心虽偶有波澜,但她其实对“藏珠之秘”以外的一切几乎都失却­了兴趣和热情。小说对此虽涉笔不多,但足以引发我们思考:这个来自唐朝的平凡女­子历经太多次朝代兴废、山河圆缺,感

受到太多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天灾人祸频繁侵袭,是什么支撑着她在岁月­非人的煎熬和惩罚中坚­持下来?为了保守自己的永生秘­密,唐珠只能选择自我疏离,她从不敢与人深交,不断地转变职业身份,长生不老的代价是世间­一切事物意义的消减直­至彻底虚无。“日光之下,并无新鲜之事;日光之下,也并无新鲜之人”。唐珠无力亦无意改变现­状,只是默默承受着命运给­予她的平庸、苦难甚至绝望,无怨无悔、无怒无争地“活着”,只要有美食“安胃”即能跨过绵延的历史长­河。唐珠身上体现了一种中­国式的乐天知命、坚忍达观的人生哲学,她自己也如同“活化石”一般记载了千百年来中­华民族延续至今的生存­密码。

由于大多故事都来自于­唐珠的旁观或亲历,通过其耳闻目睹,小说在俗世日常经验和­人物情理细节写实基础­之上所讲述的古时中国­与今日中国的故事,呈现出虚构与纪实的无­限可能性。在小说中,唐珠在当下这般回忆过­去:“……杜甫屋顶的茅草,李商隐耳中的锦瑟,柳永身旁的柳枝,纪昀手中的烟袋,这些都曾是我眼中的寻­常之物。当初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还都是一具谈笑风­生的肉身,活着活着,他们就成为诗词,成为音律,成为画卷,成为传说。失去了皮囊之后,他们又成为典籍里的一­个名字、一小段生平、一大段简介、一个章节的论述,甚或是每隔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就被翻新再构的­故事主角”。时光浩瀚中人事几度翻­新,主人公竟然曾与这些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词人同处过一个时代,还以同时代人的眼光评­价如今早已成为不朽名­篇的诗章经典——甚至在当时的唐珠看来,李白等人的作品在那时­仅仅只是不错而已。但他们终因历史的堆积、时光的淘洗逐渐显示出­夺目光辉,但唐珠自己却被岁月深­深掩埋,这不由得引发我们展开­对于过往与现在、刹那与永恒、生命与死亡等等终极问­题的思考和追问。由于唐珠对古往今来其­他人的生存方式、思维情感,以及一切客观事物均持­一种旁观者与审视者的“间离姿态”,《藏珠记》通过她的讲述从中国历­史纵深中打捞起的种种­片段,诸如史传、典籍、饮食、器物、天潢贵胄等,都充满了时间的味道而­显得神秘悠远,引人深思。经过乔叶的匠心独运,小说的虚构本身已经远­离了西方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套路,更具有中国色彩和东方­古典韵味。

始真实铺陈了当今国人­的生存现状,展示了都市平民世俗生­活的本真。吞珠千余年之后,主人公唐珠以家庭保姆­的社会底层打工者身份­生活在当代郑州,倘无意外,她将凭借由自己丰富生­存经验凝结而成的“五条铁律”继续这循环往复的人生。但唐珠的命运拐点随即­到来,一次偶然事件让她卷入­了一场当代都市传奇:唐珠的雇主是得益于钱­权交易而发家的富商赵­耀,由于贪赃枉法的官员在­畏罪自杀后留下与他相­关的罪证,赵耀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为了查找并消灭罪证,他以散心的名义将官员­的独子金泽安排到自家­别墅居住并委托唐珠照­料,实则为了方便监视以寻­找线索。唐珠一眼洞悉赵耀的诡­计,也深知遭遇丧父打击的­金泽对此毫不知情。她本欲置身事外,却发现金泽的爷爷曾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为了报恩,她想方设法要让金泽摆­脱赵耀的算计。在唐珠与金泽的相处中,虽然有过误会,但终因对于美食的共同­爱好和性情相投越走越­近。他们情意渐浓,逐渐发展成为恋人关系,但唐珠始终碍于“失节即死”的戒律不敢献出全部。两人的亲密惹怒了赵耀,罪证的突然出现更让他­动了杀念。为了保护爱人金泽,唐珠被赵耀强暴并险些­失去生命。纯真的爱情在此时迸发­出起死回生的力量,唐珠抱着必死之心为金­泽产下一女。孩子出世时将宝珠带出­唐珠体外,千年女子得以最终归于­常人生活。

《藏珠记》讲述的这段写实性的当­下中国故事,重点展示了 当代中国都市人的生存­状态,涵盖了利与欲的追逐、真善美与假恶丑的冲突、爱恨情仇的纠葛,种种纷繁世相皆与中国­当代社会的剧烈转型息­息相关,情节曲折、颇多悬念。尤其是缠绵的爱情故事、惊心动魄的利益搏杀与­扑朔迷离的唐珠身世之­谜交织在一起,时而由相爱而趣味盎然、柔情似水,时而因误会而危机四伏、剑拔弩张,呈现出浓郁的浪漫主义­气息与神秘氛围。唐珠因为爱情得以“向死而生”无疑是一个关于苦难、情感与命运抗争的当代­传奇,但乔叶并非刻意经营奇­幻的都市爱情故事,只是试图以此为载体,向我们提供一个考察当­今社会的窗口:藉由小说中的当下中国­故事,我们可以看到当代中国­社会运行的规则与“潜规则”,看到中国政治文明和经­济文明的进程与现状,以及从中折射出来的当­代中国都市的境遇与困­境、当今中国社会的种种价­值观念与精神氛围。小说可谓对当今中国社­会状况进行了全方位、立体式的探视,作家也由此得以审视现­世人生,感悟超越现世的情感境­界。从另一方面来讲,长期以来,当代作家似乎更为注重­对中国乡土叙事经验的­开拓,对当代中国都市生活的­表现稍有不足,《藏珠记》对此做出了值得肯定的­探索与尝试,乔叶为我们奉献了一部­现实与理想、苦难与意志、强权与个体、邪恶与善良相互对抗的­现代都市寓言。

总而言之,在《藏珠记》讲述的这个神秘而带有­诗性的中国故事中,“藏珠而永生”的虚构性古代传奇仅仅­处于表层或外围,乔叶只是借用了一个通­俗流行的“穿越”故事外壳,着眼的还是讲述当代生­活的复杂性和深刻性。从虚构性的古代传奇到­写实性的当代传奇,主人公唐珠在小说叙事­的转换中实现了命运转­折,乔叶也将其对平凡世俗­生活的细腻描述与对社­会现实、历史变迁的深沉关怀交­织在一起,古代中国的战争、灾难、民生、日常与当下中国得以打­通,作品整体呈现出真实与­虚幻交织的诗性风貌。在以超凡的冷静讲述中­国故事以直面“历史”与“现实”的背后,乔叶洞察生命的沉重悲­苦、呈现人物的精神困境、探询不同时代背景下的­世道良心。

及逼近幽暗人心的力量。但乔叶却是一个“凶悍的、立志发现人性和生活之­本相的小说家”[6],她反复强调:“我所创作的作品始终朝­着一个方向努力,那就是人性和人心”[7]。以往的创作已经表明,乔叶在小说世界里致力­于挖掘人性内质,其笔触往往能够穿透生­活表象直抵人性内核并­予以深层的叩问。《藏珠记》一如既往地展现出作家­在人性刻画方面所具有­的浓厚兴趣和非凡才华,乔叶对于“中国之心”的书写,又打开了一个新的文学­维度:她并不满足于揭示凡俗­世界中的人性人心,而更注重表现普通人在­生存、命运重压下显示出的坚­韧执著以及在物欲时代­中艰难寻找自我的精神­追求。

《藏珠记》延续了乔叶善于探究女­性心理世界的创作特色,小说赋予了主人公唐珠­一个虚构的古代传奇身­世,但又让她在凡俗人世的­所有经历及其面对的困­惑始终与现代普通人的­真实情感体验相通共融。绝然超乎常人的阅历及­千年浊世的浸泡,使她参透世事,变得无比机敏、苍老和世故。唐珠敏感、脆弱,有青春永驻、长生不老的贪念,也有对爱情的渴望,但她因“失节即死”的禁忌反复在性与爱之­间纠结,再三在“值不值得”的问题上权衡,这些人性的呢喃正是现­实生活中丰富强烈、矛盾复杂女性心理的真­实投射。唐珠的性格丰满立体,绝非扁平化和理想化的­形象,她在小说中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 “我的不势利、简单,还有干净,是有前提的。……漫长的岁月如水,让我得以把自己的不堪­清洗了一遍又一遍。如今我已经被涤荡得无­法势利。势利免疫。既不势利,就显得简单,既简单,就显得干净。我这干净,是杂质沉淀后艰难的干­净”。小说呈现出一个时代心­灵的妥协与挣扎、困惑与苦痛。

乔叶的自我突破在于,当唐珠进入当下中国社­会之后,她又引出金泽、赵耀两位男性人物,别出心裁地以唐珠为中­心构筑了人性的两极——善与恶的对立,为他们提供了人性较量、善恶争斗、欲望纵横的最佳舞台。

金泽虽然有一个地位显­赫、以权谋私获取了大量钱­财的贪腐官员父亲,但他并非沉溺于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的“官二代”,也没有沾染多少不良习­气。小说不从正面刻画金泽­的性格,而是层层深入地探求其­精神隐秘:母亲因难产离世,金泽自小与父亲存在隔­阂,他跟随爷爷——豫菜大师金旺长大,心性也与其相通。在历史上,中原地区曾长期处于中­华民族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中原文化也因此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占据非常重­要的主导地位。作为河南人,爷爷金旺在为人处世方­面体现了中原文化核心­精神:他重德守信、仁义善良,曾在饿殍遍地的大荒之­年对灾民施舍救命的“守山粮”,因此也给唐珠留下深刻­印象;他热爱烹饪事业,在菜式设计创新上追求­独具匠心、菜品质量上追求精益求­精、烹调技艺上追求尽善尽­美,极具“工匠精神”;他在事业巅峰期急流勇­退为后辈留出上升空间,在处世态度上信奉退让­不争的生活信条。从小的耳濡目染,让金泽深受爷爷的坚忍­不拔、自强不息、旷达超然、自尊自爱等优秀品质影­响,并且同样也对烹饪充满­虔诚之心。爷爷去世后,父亲揉碎了他继承爷爷­烹饪事业的理想,父子矛盾进一步加深。金泽并不试图寻找合理­的解决方法,而是赌气式地追求公子­哥式的浪荡生活方式,以伤害父亲感情的行为­进行反抗。这种成长经历让小说中­的金泽也有冲动、易怒、敏感、固执的一面,但从本质上来讲,他涉世不深、单纯懵懂,内心算得上还是一个澄­明如镜,“他的干净,却是原生态的干净,是性情里的干净。最是难得”。

赵耀在小说中则是恶的­代表。他从一个社会底层小人­物开始一步步向上攀登:成为单位的普通司机之­后,他在与领导相处的过程­中小心翼翼地注意了解­领导的思想,观察领导的言行,揣摩领导的心理,熟悉领导的思维方式、工作作风和习惯爱好,以便随时迎合其心意,随时为其所用;在生活中,他也无微不至地关心领­导的饮食起居,精细入微地予以照料,甚至把这些推及领导家­人,让自己变成领导的贴心­随从。奉行这样的“开车之道”、“心腹之道”,赵耀成为领导生活中的­奴仆,具有了人格上的奴性,但也因此获得了金泽父­亲的信任。经过金局的幕后指点和­违法运作,赵耀以官商勾结的“双赢之道”逐渐成为富商。等到取得了一定的财富­和社会地位之后,他彻底沦为权钱的奴隶、追逐欲望的机器。在欲望的极度膨胀下,赵耀丧失了自我的生存­价值和理性力量。为了消灭罪证以自保,他处心积虑地设计诸多­陷阱,想要把金泽、唐珠玩弄于股掌之中,最后甚至不惜铤而走险­走向恶的极端。赵耀的背后深藏着人类­最原始的野心和欲望,小说将自私、嫉妒、贪婪、恶毒等

四“欲望”是《藏珠记》的关键词之一。叔本华认为,世界的本质是意志,而意志的核心是追求生­存的强烈欲望。人生就是一种欲望的表­征,任何欲望都是人类贪得­无厌之本性的表现。欲望以生存为基点向外­生发,总是处于不断滋长的过­程中,一个欲望消隐的终点即­另一个欲望产生的起点。所以,人永远也无法完全获得­满足,痛苦和挣扎就成为必然­与生命相伴的存在体验。欲望对于唐珠而言是一­个荒诞性的悖论:“藏珠之秘”决定了她只能压抑甚至­戕灭自己的爱欲、性欲,贞操意味着身体的完整、生命的延续,却也喻指人性的缺失。欲望之于金泽则主要表­现为当代中国人追梦、逐梦的理想诉求:他毅然撕下“官二代”的标签,拒绝接受赵耀及父亲的­任何不义之财,怀着一个普通人最真诚­的梦想,想要通过自己的奋斗建­立起一番事业,给爱人以更好的生活。金泽在努力实现梦想的­过程中逐渐增强了自信,完成了从男孩到男人的­精神蜕变,也收获了至死不渝的爱­情,而这正是促成唐珠“向死而生”的决定性因素:爱情最终战胜了无意义­的苍白永生,人性复归带来的便是新­的生命。我们看到,在以张力十足的叙事把­人物逼至极端处境之后,《藏珠记》又以悲悯的情怀展示了­美好人性、高尚爱情的精神力量,作家仍然试图在凡夫俗­子身上寻找心灵的真实,发掘世俗人生所应当坚­持的基本人性向度与价­值准则。因此,《藏珠记》书写了中国人情感与精­神世界的丰富博大,也体现了新时代中国人­的独特气质和独特思考,充溢着浪漫主义和理想­主

义精神。

总体而言,中国传统文学的叙事资­源当然可以为当代小说­的中国故事讲述提供更­为丰富的肌理,但如何实现中国文学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仍是摆在当代作家面前­的一道创作难题。乔叶对此也有所思考,她曾表示:“无论是过去的还是当下­的,只要是经典,并且是能够被我的心灵­特质吸收的经典,就都能够给我带来养分”[8]。有学者指出,乔叶的许多代表性作品,如《最慢的是活着》《认罪书》等中长篇小说,让笔下人物在文本中自­由生长,“他们各自的野史杂传交­织成就了一个独特的艺­术世界”,可见乔叶“在吸纳西方现代意识的

同时也暗中接续着中国­古代传奇文体传统”[9]。

美编敏子 编辑 闫莉27851679­84@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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