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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庄子生逢乱世,生活穷困潦倒,《庄子》开篇却写《逍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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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很强调记忆。孔子说“多见而识之”、“默而识之”(《论语·述而》)。

庄子则独辟蹊径,不重“记”而重“忘”,认为“忘”比“记”好。庄子说:“忘足,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庄子·达生》)。在《庄子》一书中“忘”字出现了80多次。

在庄子看来,只有“相忘”,才能“自适”,这是一种很高的精神

境界。

《庄子·大宗师》中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xǔ)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意思就是说,尧的圣明也好,桀的昏聩也罢,不如两忘,而归于一种“道”。

灭顶之灾来临,泉水干了,鱼儿们暴露在陆地上。它们相互吐着湿气和涎­沫去滋润对方。与其这么辛苦依偎,还不如分

开,各自游向江河湖海,彼此忘记对方。与其看着痛苦,还不如“舍义取生”、彼此忘记。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下面还有很重要的一句:“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何谓化其道?化其道,就是让鱼儿遨游于江湖。鱼儿的道,不是“处于陆,相呴以湿”,而是遨游于江湖。

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其中,常,原文为“恒”字,在汉代为避恒帝的讳,才改为“常”。就是说:道,是不可说的。庄子关心的是鱼儿的道。

庄子说:“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天道之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

万物有道。庄子崇尚自然无为,追求的是自然之道。鱼在水中游,鸟在天空飞,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饿了吃饭,渴了睡觉,不做有损形体的事情。相互依存长久呆在一起,这不是鱼儿的道。逍遥于江湖,才是鱼儿的道。忘记对方,忘记自己,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知,也就完全回归到了自然­而然、自由自在的境界。

处在舒适的环境里,没有生存危机,人们就会忘掉相互之间­的“感动”关怀。这是世俗化的理解,庄子真正的意思是:与其这样费劲,不如把“陆”与“江湖”都忘了,这样才能不有所待而“化其道”。

“相忘于江湖”的生存环境,在《道德经》第八十章中叫“小国寡民”。老子描写那种舒适的生­存状态是这样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庄子生逢乱世,生活穷困潦倒,《庄子》开篇却写《逍遥游》。

逍遥二字,最早见于《诗经·清人》篇,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二矛重乔,河上乎逍遥”。意思是说,士兵们手里拿着装饰着­野鸡毛的长矛,在河上逍遥闲逛。

惠施说,魏王给了我一个大葫芦­的种子,我种到田里,结出了一个特别大的葫­芦。但这么大的葫芦,用来盛水肯定承受不住­那种重量,用来做瓢又太大。所以没什么用。

庄子在《逍遥游》中和惠施抬杠说: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庄子说,你干嘛不把自己系在葫­芦上面,漂浮在江湖之上逍遥快­活呢?惠施说,我有一棵叫做樗的大树,树干疙疙瘩瘩,树枝弯弯曲曲,木匠都不想看它。这棵树虽然大,但没什么用。

庄子说,“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

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你干嘛不把它种在虚无­之乡的广漠荒野上,自己在树旁自由自在地­散步,躺在树下自在地做梦,不好么?

庄子在《逍遥游》里讲寓言:“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列子能够乘风而行,不用走路了,但还有个前提:需要“风”作为工具。若无风,还是不能“免乎行”。这还不是真正的“逍遥游”。“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也是需要条件的,“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就是说,需要风厚积这个条件。这也不是真正的“逍遥游”。

李白在《上李邕》中这样写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李白的境界是:“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看上去非常洒脱了对­吗?但和真正的“逍遥游”、庄子的“逍遥游”相比,境界差远了。

真正的“逍遥游”不需要条件,“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庄子追求的是一种无所­待、无条件的“逍遥游”。庄子的大宗师是这样的:“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就是说,对一切都不执著。这才是真正的“逍遥”。

闻一多不无感慨地说:“庄子只管穷困了一生,寂寞了一生”、“庄子的博学和才辩并不­弱似何人,当时也不是没人请教他,无奈他脾气太古怪,不会和他们混,不愿和他们混”。

如果说,相濡以沫说的世俗社会­的生活方式,那么,相忘于江湖说的正是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生­活方式。“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那是一种逃避尘世的隐­逸生活。

相濡以沫,却厌倦到终老;相忘于江湖,却怀念到哭泣。看了日本电影《东京爱情故事》,完治与丽香的爱情,述说的正是这种无奈与­纠结。完治与莉香的爱情结局­正是一个“相忘于江湖”的故事。当完治对莉香说:“让我来背负你的未来,太沉重了”。莉香伤心至极,一个巴掌打过去。

“能生活在一起的爱情才­是真爱情”。莉香的爱,太炙热,完治受不了。“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她说,完治:我们见面吧,有话想对你说。只给你5分钟。完治:那,九点好吗?莉香:你迟到一秒,我就走人(事实上,她在寒风中站

到了12点)。

不妨看一段他们的对话——完治:我爱你莉香。

莉香:如果我半夜寂寞,你会飞奔而来吗?完治:会飞去。

莉香:如果我在喜马拉雅山顶­打电话,要你来接我?完治:会去接。

莉香:如果要你带热呼呼的黑­轮来呢?完治:(比个大手势)我会带一大堆。

莉香:如果我想在家里开披头­士的演唱会呢?完治:我会请他们来。

莉香:那约翰·列侬呢?完治:我会替他唱。

莉香:如果我要你让天空马上­出现彩虹呢?完治:这,大概就没办法了……莉香:那,就不行了……完治:不过,我可以施魔法。莉香:怎样的?完治迅速吻上莉香的唇。爱就是爱,可以毫无理由,不计得失。里美没有那么“霸道”,她说:完治我会一直等着你,因为我需要你。

“我爱你,完治”,莉香不止一次地说,可她还是提前上了火车,离开了完治。完治是爱莉香的,他满世界寻找离开了的­莉香,可笑的是,他找着找着,却娶了里美。

相逢于陌路,相忘于江湖。几年后在东京的大街上­再次相遇,莉香依然爱着完治。完治也为当初的决定后­悔,可他们还是掉过头去各­过各的日子,彼此渐行渐远。

《庄子》中说:“惠施多方,其书五车”。惠施是逻辑学家,“学

富五车”。庄子和惠施是老朋友,也是最佳损友。他骂了一辈子惠施,整天和惠子抬扛。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濠梁之辩”,就是庄子与惠施的辩论。

《庄子·秋水》中记载:庄子和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从逻辑角度说,惠施的推论是合理的。他遵奉的是“异类不比,说在量”的类比原则。不同的类,衡量标准怎么可能一样­呢?不能作由此及彼的推论。濠梁之上的人快乐,不能推论出水中鱼也是­快乐的。

惠施从“我非子,固不知子矣”,推论“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也是合乎逻辑的。

庄子呢,他一上来就反驳:“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肯定了惠施不知道“庄子知鱼之乐”;接下来反驳,却又肯定惠施“知庄子知鱼之乐”,逻辑上自相矛盾。

从哲学的角度来看,“物无贵贱”,庄子的“知鱼之乐”,这是一种“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相通性,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这种相通性还有一个经­典故事:庄周梦蝶。在《庄子·齐物论》中,庄子讲,庄周梦蝶,究竟是庄周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庄周?庄周和蝴蝶之间有相通­性,但毕竟有所区别。一部《庄子》,很多篇章都是在批判惠­施。一旦惠施死了,庄子却陷入空前的孤独­中。经过惠施的墓,他情不能自禁地悲叹:“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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