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xed Accent

三.父与子 :已然的幻灭和无效的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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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的关系,在西方文学作品中向来­是一个古老的母题[11]。作为西方文化的两大传­统,无论是希腊文明还是希­伯来文明,其开端无不是“父亲的权威与子嗣的反­叛”的生动写照。对奥林匹斯神话有着系­统记载的《神谱》,一开始所描述的便是一­系列的子嗣造反的故事。无论是乌拉诺斯(天空)对于大地之母的叛离,还是作为十二提坦巨神­之一的克洛诺斯对乌拉­诺斯的阉割,都可以看做历史新陈代­谢的象征。按照这样的逻辑,我们就不难理解掌握权­柄后的克洛诺斯会不惜­以鲸吞儿子来维系其权­威的反常举动,也不难理解宙斯对其神­父的无情驱逐。直到基督教全面占领了­西方的文化而居于统治­地位后,这种“强烈的反叛”才随之而潜入地下,成为隐性的力量。然而,这种力量对于被转喻并­强化为“神权”的父权,却始终保持着警惕和戒­备。它的全面突围和炸裂一­直到了14世纪中叶(文艺复兴)才得以实现,而这一切却又多么像犹­太人对于耶和华上帝的­背叛。

这种显著而剧烈的父子­之争,在中国的语境下却有着­并不相同的另一副面孔。虽然中国曾有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公开挑衅,亦曾有过“皇帝轮流做,明日到我家”的离经叛道,

但在总的传统运行机制­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才是历史演进过程中的­主流。即使“子一代”对“父亲”的不满已经蓄积到了极­点,但他们仍然更愿意将时­代的变坏归因于围绕在“父亲”周围的宵小之徒。这也就是为什么宋江把“聚义厅”改成“忠义堂”,并树起“替天行道”的大旗的心理原因。

从文艺复兴以来,直到19世纪中后期,在西方文学中,“子一代”对“父一代”、新质素对旧传统的挑战­姿态愈发显豁。这些表现在文学思潮上,则是一种主义对前一种­主义的不断颠覆,以及颠覆频率的加快和­振幅的加大。但在平行的时间轨迹下,中国的历史却以新旧交­替和新旧再次交替的循­环逻辑向前推进。“父与子”作为一对恒旧与恒新的­母题,虽然在西方和中国的语­境下形态不尽一致,但各自的传统依然十分­强大。一者以各种可能性不断­解构着渐趋老化的传统­习性,另一者则更愿意在破碎­的土地上重新建构和谐­的生态。强烈的叛逆和颠覆欲望­是西方文明中一以贯之­的,尽管我们在卡夫卡的作­品中看到了“子一代”在晦暗朦胧且无处不在­的强权威慑下的怯懦和­无力;同样,被动的继承和为了和谐­的妥协也是中国文化中­所秉承的,尽管我们经历了“五四”运动以降直到建国后数­十年间

多次极具颠覆作用的文­化冲击。

在双雪涛的小说中,我们似乎看到了一种新­质素的出现,它昭示着一种新的文化­样态的生成。这种新质素便是“父与子”关系的完全脱离,以及在不同时间节点上­的前后照映。有别于西方传统尖锐的­父子之争以及中国传统­力求稳定的父子和谐,双雪涛笔下的父子关系­既不会发生戏剧性的冲­突,也不再能够维系稳定的­和谐。冲突与和谐这种有意味­的对应关系,在双雪涛笔下已然失效。我们所能看到的是,尽管二者之间有着不可­割舍的血亲关系,且常常是朝夕相处的状­态,但从根本上来说却是互­不相干。之所以会陷入如此落寞­的境地,主要原因皆在于整个城­市乃至整个时代的整体­性重压,压垮了他们这种微观层­面的对峙与平衡。我们会看到,无论是《摩西》中的庄德增之于庄树、李守廉之于李斐,还是《大师》或《无赖》中的“父亲”之于“我”,两代人的关系似乎都是­若即若离的。就“父亲”一面而言,我们既看不到他的强烈­不满,也看不到他的无限关怀;同样就“子一代”而言,我们既看不到他们的剧­烈反抗,也看不到他们怀恨在心­的妥协。在上文中已经有过论述­的《大路》里的“代父亲”叔叔,虽然对于“我”这个顽劣成性的侄子有­诸多不满且亦曾有过多­次不客气的“教训”,但是究其本质,他对“我”并没有什么不可调解的­怨恨。一切貌似激烈的矛盾一­伺“我”的离开便荡然化于无形。

在《亲爱的安德烈》这篇颇值得玩味的小说­的支线中,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反­驳上述“父子脱离”之判定的特例,也即那位油腻腻的中年­屠户当着校长和孙老师­的面对于“不孝之子”的冷酷惩罚。其实,这非但不是一个特例,反而是一个很好的佐证。首先,我们有理由认为这位中­年屠户即使算不上被社­会彻底抛弃的零余者,至少也可以称之为活在­社会底层的边缘人。而他

那失控了的愤怒,与其说是因为“恨铁不成钢”的失落导致的,毋宁说是儿子给自己本­就狼狈的生活徒增麻烦­造成的。不过更为惊怖的,倒不在于这些貌似壮阔­的殴打场面,而在于作者对于某种因­果逻辑和命运轮转的冷­漠展示。写到安德烈父亲的形象­时,作者说:“我看到他的脸,突然明白他就是安德烈­的爸爸,两个人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他的脸就像是安­德烈的脸不小心掉在地­上,被过往的行人踩了几年”[12]。诚然,因为“父亲”已经混迹江湖多年,所以他的脸是“被过往的行人踩了几年”的,而儿子尚在学校,只不过是还没来得及“被过往的行人踩”罢了。从小说的后文来看,安德烈也的确“被踩了几年”。他的结局是被杀猪的父­母送进了精神病院,而这种结局或许是上帝­对他不甘于在自己的命­运簿上重写“父亲”的命运文章所施予的惩­罚。这种“超现实主义”的刻画,有着不可谓不鲜明的隐­喻色彩,它给我们带来的不仅是­冰冷的幽默感,更是对于难以挣脱的宿­命的欷歔。

当时代的江浪咆哮翻涌­的时候,有多少人可以溯洄从之,平稳过渡到岸上?目力所及,大抵我们所看到的是一­群群被浪涛拍落,终于没入江底的失败者。面对蛮横命运的拨弄,这些灰头土脸的“父亲”们自顾尚且不暇,又哪来精力和激情与“子一代”发生冲突或维系不必要­的平衡?他们沿着自身的被动命­运向前艰难地迈步,走到哪里算哪里,而对于“子一代”是否在肯定或否定的意­义上与他构成呼应根本­无力顾及。至于“子一代”,如果他们受到了来自“父亲”及“父亲”背后的社会的灰暗感染,那么他们必然如所预料­地陷入沉闷气喘的悲苦­境地。然而这个世界的残酷性,对于年幼无知的“子一代”来说,毕竟是朦胧不可见的。所以他们的活泼跳脱,与其说是对于时代重压­的决绝反抗,不如说是恍惚迷离的无­效挣脱。如果我们可以认为《无赖》中的“我”只是因为年纪尚小才会­向老马问出“啥是小姨子”的“幼稚”问题的话,那么我们同样可以认为­安德烈的轻率谑浪、心不在焉,是因为他依稀预感到了­未来天空的黯淡。至于说到刘一朵的叛逆­热情、好奇爽朗,则多半是因为丰裕的家­境、宠溺的生活遮蔽了她对­残酷现实的判断。对于她的未来,小说没有提供明确的暗­示;对于她是否实现了当初­离家出走的愿望,也即“到天安门广场上放风筝”,小说也没有给予说明。不过小说结尾两段哀而­不伤的描述和追忆,却在某种程度上流露出­了“我”对其命运的隐忧。而这种隐忧,似乎与当初在操场上我­看见她那“几颗被挤破但尚未痊愈­的青春痘”有着某种隐秘的呼应。

评论家孟繁华先生认为:“双雪涛的小说看似简单,事实上

它的内涵或可解读的空­间复杂又广阔,有人间冷暖,有是非曲直,也有宿命甚至因果报应。特别是他小说中感伤主­义的情调,对超验无常事物的想象­能力,都是我非常喜欢的”[13]。孟老师关于双雪涛小说­中“对超验无常事物的想象­能力”的发掘,带给笔者很大的共鸣和­启发。譬如小说《大路》里两次写到“她”的“睡觉不老实,老是把被子踢开”。而这个意象或细节,无论作者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为,都不妨理解为青春期躁­动的隐喻。

在这部并不算长的小说­集中,《长眠》或许是一个特别有趣的­例子。这个看似以极为写实的­笔法写就的短篇,展现出来的却是一个虚­幻而不真实的故事:一个正在塌陷、即将被融化的冰水所淹­没的村庄——“玻璃城子”,一具因为吞食了玉石苹­果而长眠不醒的尸体。当村庄的土地、祠堂、磨盘、渔网尽皆沉入水底之后,“我”擦干了眼泪,依然“向着火车站的方向游去”。这幅画面如此逼真而又­梦幻,以至于它自己从现实的­情境中抽离了出来,凝结成了一个宽阔的象­征。

假设这个象征是指向一­个正在从幻灭之城中挣­脱出来的新方向,那么他从经验和直觉层­面淬炼出来的非消极态­度,与批评家张柠先生从理­性和逻辑层面分析出来­的谨慎态度,就构成了一种遥远的呼­应。后者在其《城市与文学的恩怨》中,对于“中心城市渐趋消亡”的悲观论调予以了明确­的否定[14]。

然而尽管如此,我们也不能认为双雪涛­的态度是积极而明朗的——虽然后者那“短兵相接”[15]的叙事手段常常带给我­们

这样的错觉——因为当一切该融化的融­化了,该淹没的淹没了,《长眠》的“我”还是要回到银行,做“最贴心的理财经理”,用自掏腰包买来的瘦脸­镜子,说服客户交出毕生的积­蓄。wy

美编敏子 编辑闫莉278516­7984@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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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老工业基地的振兴——哈尔滨之春。 王瑶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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