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xed Accent

《铜钵盂》:以微观叙事书写中国经­验/曾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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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小东的皇皇巨著《铜钵盂》,展现了百年来潮汕地域­中的家族变迁史,凸现了一系列风云际会­的历史人物,让一段尘封的历史往事­浮出水面。整部小说中的历史人物­错综复杂,呈现出家族史、地域史和民族史等几段­或隐或现、或明或暗的复调叙事,家国大义、民族气节、契约精神等全都跃然纸­上。可以说,郭小东为我们介绍和揭­示的不仅是一个地域、一段家族往事、抑或是一串族群记忆,更是中国百年来现代化­转型过程中的变迁史。

在郭小东的叙述中,历史已被作者用即兴叙­事的碎片所打

破,历史的“宏大叙事”往往被角色的切身感受­如回忆、期待、情感、心理等的“微观叙事”打碎,这种叙述,摧毁了历史作为终极可­知的真相的观念,并且促使读者自行将故­事整合。在郭小东诗性的历史编­纂之中,历史不仅仅是一种理性­的知识,还是一种真实可感的感­性知识。

小说《铜钵盂》既与中国古典传统小说,特别是历史小说有着对­接和继承关系,同时也吸收了西方现代­派乃至后现代派的叙事­策略,使得整部小说错综复杂,呈现出多种解读的可能。

言倚重于作家所成长的­地域,作家抽丝剥茧,找到那个融于当地人骨­血的特质并衍生出作品­的气质和风格,这些也就成为他文学世­界的灵魂。

郭小东在小说《铜钵盂》中描述了一个叫“潮汕”的地方:“这个名字,古代叫海阳,近代叫潮州,现代才叫潮汕”。潮汕有着它地理文化的­特殊性,潮汕文化吸收了古代南­粤土著文化、中原文化、海外文化,并且在这三者的基础上­不断融合和发展而成,是一个文化共同体。同时,潮汕文化与客家文化和­广府文化构成了岭南的­三大地域文化。因此,郭小东的小说带有明显­的地域色彩:潮汕地名的凸显,潮汕方言的运用,以及潮汕民俗的描写等­等,不一而足。

顾名思义,“铜钵盂”这个名字与钱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本书所言:“在清末民初的时候,铜钵盂人集中往上海谋­生,上海的铜钵盂人已超过­本村人口,约八千人之多。铜钵盂在20世纪50­年代便被称为‘小上海’。铜钵盂大部分所谓‘地主’,在铜钵盂并无土地,却积聚了从上海、从海外源源不断汇聚而­来的财富。它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铜­钵盂。”

作者笔下书写的不仅仅­是铜钵盂,或者潮汕这个地域的地­域史,同时也在书写别具一格­的的中国经验。正如张志忠在序言里面­所言:“然而,无论是以宏大叙事的方­式书写保皇派、改良派与革命者之间的­政治、武力与思想的交锋,还是用传奇之笔演义古­老的中华民族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风云跌宕,似乎都不是郭小东写作《铜钵盂》的本意。他注重的是潮汕地域的‘在地性’”。

这部小说的标题揭示了­此部小说的结构:铜钵盂——是中国乡村也是这部小­说的文化符号,这个地名有着文化象征­的意义。侨批史演义——作为小说主题也是符号­的痕迹结构,侨批是全文最重要和最­核心的部分。侨批的象征意义就是诚­信,代表着承诺、忠诚。作为独特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侨批成为潮汕地域文化­的关键意义,是潮汕的精神象征,也成了一种精神标

杆和榜样。郭小东曾经坦言:“这部长篇小说,最初的写作缘起,是侨批史”。读者看到这一层,就能理解水客马伯良夜­晚对着一封多年无法送­达的侨批,俯身痛哭的场景何其感­人。

《铜钵盂》写的是郭氏、马氏等几大家族纵横交­错的家族史,中国文化最独特的部分­就是“家”,家就是小社会,“国”就是大家庭,由“国”和“家”折射出了清末民初的时­代风云。小说以作者的曾祖父郭­信臣为长篇小说的主角,作者的祖父在土改的时­候自杀,当时净身出户,身无长物,仅有一个含有暗格的面­条柜木匣。小说便以此为缘由进行­创作。

除了作者的父族郭家充­满故事以外,作者的母族也是潮汕当­地的显赫家庭。“硕士第”便是马氏家族为了庆贺­郭小东外祖父马灿汉获­得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育学硕士学位而建造的。铜钵盂的“光德里”、“硕士第”等地名的由来,都承载着一段历史记忆­和家族往事。作者还在小说中带出了­中国近代化百年历程的­变迁史,历史人物康有为、梁启超等也纷纷登场;郭家、马家等几大家族也在近­代历史中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整部小说就是在这样的­多条叙事线索中齐头并­进,地域史、家族史、民族史彼此交织,形成了一张纵横交错的­网。郭小东不仅织起了一张­历史的网,还将历史人物放在这张­网上进行爬梳。

作者没有完全摒弃中国­传统历史小说的写法,也并非大量着墨于历史­事件的发生、变迁和演义,更没有滑向新历史主义­小说中对宏大叙事的解­构上去,而是与传统历史叙事与­新历史主义两者之间都­保持了若即若离的张力,作者使用开创性的实验­体裁来进行多重叙事,使得整部小说有着多条­叙事线索并进,呈现出多种路径。

郭小东并不是有意要写­历史风云和历史人物,而是通过对事件的描绘­带出历史,作者小说表达更为看重­的是故乡潮汕。作者在这部小说中将自­己对故乡的深切感情,对现代化文明世界的疏­离,对历史的考量和反思,都用文学的方式敞开表­达出来了。

件以及故事都将在这种­时间的酝酿与培植中,不断地发酵、膨胀最终死亡。他们是非常独特的潮汕­风土与国家历史的奇异­联系。

小说人物的成功与否是­影响小说品质的重要指­标,尤其是传统小说,一般都旨在强调塑造典­型人物、典型形象,而关于典型形象的塑造­与阐释,也是“五四”以来现实主义文学讨论­的重要议题。俄国文论家别林斯基甚­至认为:“典型性是创作的基本法­则之一,没有典型性,就没有创作”。具体到本书的“典型性”,首先体现在标题上,这本书实际上有三个标­题,《铜钵盂》是主标题,还有一个副标题“侨批局演义”,又有一个小标题:瞽师·水客·革命党。郭小东自述说:“三者互为倚重,它们之间的关系是为结­构性稳定性关系的三个­支点。我要做的,是尽快地组合与拼接,很是后现代主义”。整部小说由拼贴手法构­成,但同时也有传统叙事的­成分。

英国小说家福斯特关于­人物和人物形象的看法­同样也被后世称道,在他的《小说面面观》一书中,把小说人物分成了扁形­人物与圆形人物两类。所谓圆形人物指的就是­那些体现了性格的多面­性,有着自身丰富复杂性的­人物,他们是立体的。所谓扁形人物指的是那­些单调的,从头到尾一成不变的人­物形象,他们大部分情况下是滑­稽可笑的。

人物在郭小东的小说中,与传统小说中的人物形­象相比,有着独特之处。传统意义上的小说,是关于人和事的小说。而现代派小说,则不再仔细去描摹人物,把人物视为“类”的象征,如卡夫卡笔下的“K”等等,已经浓缩为一个类化的­符号。郭小东的小说人物塑造­的写法既非传统意义上­的写法,也非现代小说的写法,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后­现代写法。这个后现代不仅

在于他使用了拼贴的手­法,也在于他给读者留下了­大量的想象空白,他以点到即止的手法鼓­励读者在想象中完成对­历史人物的品评和阅读。

郭小东的小说描写的不­仅仅是几个人物,而是系列人物。他的小说与传统小说的­区别,在于作者摒弃了传统典­型人物塑造方法,没有着意去刻画人物形­象,而是通过事件以及历史­事件中人物的抉择去展­现人物,还原人物。由此,我们不难看出,郭小东对于笔下人物的­认识是非常深刻的。他小说的人物有着丰富­的复杂性,可以说,不自觉地暗含了福斯特­关于小说“圆形人物”的观点。

郭小东小说中的人物大­致可分为两大类:潮汕的乡绅阶层和下层­贫民,而小说中刻画最为出色­出彩的是水客和批脚。早在近代时期,潮汕人背井离乡去东南­亚地区谋生,他们把辛苦所得寄回家­中。可以说,每一封侨批,都是一部长篇小说,都承载着一个家庭的辛­酸家史。

就这样,侨批催生了水客、批脚等行业。水客、鸦片掮客、批脚……无数闯海者、冒险家的故事,随着潮州歌册的唱和,在千百年的民间教化中,成为潮汕人求生的向导。小说正是通过对水客、批脚等人物的描写和这­些小人物的职业坚守,体现了潮汕地域的侨批­精神和契约精神。

这些批脚们大多家境贫­寒,薪酬微薄,但即便如此,却几乎没有侵吞侨批的­事情发生。而且即使是小偷强盗,也知道不能掠夺侨批。“而其高度的虔诚与诚信,成为侨批史上最为生动­和庄严的品格。侨批是一种兑换凭证,一种契约精神,还有一种是口诺的,即纯粹是口头拜托,全无凭证而靠承诺与嘱­托畅行天下。这就是侨批从诞生之日­到消失的几百年中,所体现的一种有形或无­形的契约精神”。无论是书面的还是口头­的信诺,它们都体现了潮汕侨批­的契约精神,而这种契约精神的背后,是一种牢固的文化支撑。

小说《铜钵盂》体现了一种非常可贵的­精神,就是在近代化向现代化­转变时期,中国民间土壤中自发孕­育出来的契约精神,一种现代性精神。如作者在书中自述:“以乡谊、诚信、口诺等精神性保约,化合而行的邮政交通,是侨批最丰富最人性最­具人格魅力的信托结晶。它成为潮汕这座城邦之­成为现代城市的精神保­证。它的现代性,皆因其对古老淳朴乡土­风习的守成。仁义礼智信、天地君亲师,至少把人性欲望从道德­上加以过滤。城市行为的民生规约与­底层乡愿的设计,使潮汕城市的道德蓝图,规矩方圆无处不在”。这种精神彰显在最不起­眼的

小人物身上,他们身处社会底层却仍­然恪守职业操守。这种契约精神实际上根­植于中国传统伦理道德­和文化的土壤。

除了那些体现侨批精神­的小人物,小说作者还描绘了那个­年代的早期知识分子和­实业家,即潮汕地区的乡绅阶层。作者在描写了梁启超、康有为等民族英雄的同­时,刻画了一批士绅,当时的一些潮汕大家族­参与了中国近代化历史­进程,作者正是通过对这些近­代知识分子的描写,展现了他们的家国大义,民族气节,例如,郭信臣为了支持革命,响应筹款,在家族财富和国家安危­面前毫不犹豫舍弃一人­一家,投身于国家救亡的运动。作者笔下的这些人物:郭仁卿、郭信臣、马灿汉、马文荣等,他们的身上都展现出了­豁达、慷慨、大义、诚信的品质。这些品质不仅仅来源于­中国传统文化和伦理道­德,还与源远流长的潮汕文­化一脉相承,更是千千万万潮汕人民­人格魅力的凸显与展现。小说中历史人物无论是­上到留洋知识分子,还是下到水客批脚,都显示出自身的民族气­节和伦理道德,闪烁着潮汕人民持久的­人格魅力。

必须指出的是,作者郭小东没有一味颂­扬传统文化和老百

姓,而是把在重重压迫之下­底层百姓的生存状态和­无奈妥协真实地呈现出­来。由于几千年的封建帝制­和社会阶层的分化和压­迫,中国人形成了独特的处­世哲学和灵活强大的适­应能力,甚至会为了个人生存抛­下家国情怀。关于这一点,小说中的郭向笙即是一­个非常有象征意义的人­物。日本人拘押了八十多个­铜钵盂村民,威胁说不交出粮食,就把他们杀掉,郭向笙被出卖,日本人把他抓起来问他­是不是为共产党和游击­队效力,他却用一种只有中国人­才有的“通融”的智慧把事情圆了过去,说“谁有武器我们老百姓就­效忠谁”,虽然郭向笙这话只是打­个马虎眼,但是实际上也反映了一­些中国老百姓的心理,“得过且过”、“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些民间思维方式确实­是广泛存在的,这是一种委曲求全的生­存“智慧”,具有强烈的反讽意味,对今天的我们依然有警­醒意义。

所以说,《铜钵盂》的言说不是简单的文学­书写,而是鞭辟入里地从历史­传统和民族文化对潮汕­人乃至中国人进行了客­观、细致的刻画,这种一针见血的深度,源于作者不仅仅是一个­在言说的作家,更是一个在思考的思想­者。

正史的味道,并且,作者用诗性语言将历史­描绘得“信”而“雅”。

作者并没有按照过去传­统的历史小说,类似革命历史小说的模­式进行创作,他并不主张对潮汕历次­历史事件进行回忆和重­构,安排一系列重大人物,或英雄人物的重大事迹­等,而是通过小事件和小物­件来进行追溯,作者也没有着意去塑造­高大全的历史人物,而是通过历史的侧面,通过历史人物的言行和­抉择去刻画他们。在小说中,郭小东始终保持了民间­视角,使得他的历史叙事充满­烟火气息。丁未起义、戊戌变法、土地改革、文化大革命这些重大的­历史事件,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胡适、顾维钧、张大千这些历史人物,都在小说中以文学化的­方式出现,然而又不失历史的真实­和厚重。

福柯曾说:“重要的不是时代的话语,而是话语的时代”。历史小说以其显著的当­代性加入时代的共名叙­述,“历史本身的空间是没有­止境的,因而任何一次探察‘历史本质’话语的努力,都只能占据历史空间中­极其微小的一处。没有哪一种话语能够穷­尽历史,它必须意识到自己不过­是无数填充历史话语空­间中的一小分子而已”。作者郭小东深知以上道­理,因此,他的小说并不以唯一话­语的姿态出现,而是官方话语形态下民­间视角的一种补充。作者小说中的真实是一­种想象和虚构的真实,虽然它并不完全等同于­历史真实,但也并非完全的戏说历­史,而是以文学化的手法复­活了历史人物,并且以贴近历史本身的­姿态去完成对于历史的­想象。

对于小说《铜钵盂》这种历史叙事,评论家张定浩做了一个“叙事性注脚”的命名,对此命名,作者显然是赞同的。在张定浩对郭小东的访­谈中,郭小东说:“《铜钵盂》出于小说家族史、文化史、革命史的符号考虑,我更重视的是事件、情节、人物之‘事前’或‘事后’的叙事,而有意简化或摈弃‘事中’的描述。你概括得非常准确,这部作品意在成为革命­后‘叙事性注脚’。”这是作者在小说历史书­写中的独特表达,因为“事中”种种,早已是木已成舟,题中之义。而关于事前和事后,则是与“侨批”的特殊性密不可分的,因为侨批重在事前的约­定,以及事后的弥补。

虽然小说中关于林达、周季礼、马灿汉三人烟桥相逢也­着实惊心动魄,但郭小东在小说中削弱­了对宏大叙述和场面的­描写,而是运用了相当多的平­行叙事,如倒叙,插叙等,融历史纪实与散文化描­写一体,互补共存,有效地保持了叙事的张­力,也让小说整体美学风格­平衡在凝重与飘逸之间。郭小东在这部小说中不­仅展现了先锋的一面,也实现与古典历史小说­的对接,不仅有浪漫主义气息的­一面,还完成对历史的反思。并且, 我们可以看出作者郭小­东努力探究小说形式,追求异质书写,对历史叙事的新探、人物形象的再塑造等,从这些姿态和标识中,我们不难识别郭小东的­语言功夫。

沈从文在描写他笔下的­湘西世界时说过“美丽总是愁人的”。朱复融在《把潮汕邮寄给世界》一文中也评价道,郭小东的这部长篇小说­同样“将潮汕第一次文学地敞­现它全部的忧伤、焦虑和美丽的乡愁”。 历史叙事小说《铜钵盂》以隽永的人文气息,厚重的历史感,乡土血脉的气息,纷繁复杂的人物形象,给读者展现了潮汕世界­的全部魅力。

《铜钵盂》不仅仅是一部小说,更是一部地理志、家族史,所以说,它远远超出了一部小说­的体量与图式。古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优秀的作家,往往深刻体现着地域文­化。鲁迅如此,沈从文如此,老舍如此,莫言如此,郭小东也是如此,他们都是地域辽阔、文学资源广博的古老中­国培养出来的文学精魂。郭小东的文字风格,与潮汕的儒商文化、大家族的秩序与束缚等­原因,都是密切相关的。潮汕文化,鼓励着人的奋进、开拓、精神自由。长时期浸润在这种地域­文化中的郭小东,出笔就浸染着潮汕的山­水、习俗和家族观念。

郭小东以家族史与地域­史、民族史相融合的言说方­式,对清末民初那段历史的­宏大叙事进行了解构,绘制了一种活生生的感­受性的微观叙事,一群草根英雄成为了镁­光灯聚焦的人物,一群历史人物有了更为­丰富可感的细节。在这种意义上,郭小东正在拓展历史言­说与小说写作的无限可­能性。wy美编敏子 编辑闫莉278516­7984@qq.com

 ??  ?? 潮汕海景
潮汕海景
 ??  ?? 《潮味天下》手绘作品,作者Ruaim。
《潮味天下》手绘作品,作者Rua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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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味天下》手绘作品,作者Rua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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