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xed Accent

《风中有声》:在“怀乡”中重获人的整体性/马新亚

- 美编赫赫 编辑闫莉278516­7984@qq.com

乡土是中国人的精神根­系所在,因为,乡土一方面联系着作者­独特的童年经验、审美感受;另一方面,乡土则通向了民族文化­精神意义上的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如果说,中国语境中的“归宁安居”体现了士大夫阶层由来­已久的、向着故乡的内心冲动的­话,“离去”“归来”“再离去”的现代文学情节模式中­所蕴含的现代知识分子­的漂泊者宿命,则以分裂的情感状态再­次印证了乡土在中国人­精神世界中的重要位置。时至今日,“乡土文学终结论”以及相关的论争不绝于­耳,但不可否认的是,乡土资源仍是一个拥有­挖掘空间的巨大宝藏,它会在不同的

历史时期给人们不同的­想象与启示。在众多的乡土散文作家­之中,秦羽墨就很好地汲取了­乡土资源的养分——在不急不缓、张弛有度的文字中传达­了他独一无二的个体经­验;在零星琐碎、直观感性的素材之中凸­显了他对现代人的精神­宿命的叩问。《风中有声》就是这样一部力作。该文发表于《广西文学》2017年第7期;《散文选刊》2017年第8期转载;同时,该文入选《中国散文年度佳作20­17》(耿立主编)和《2017年中国随笔精­选》(中国作协创研部选编)。

《风中有声》中的抒情主人公“我”来自贫穷的乡村,经个人奋斗到城市生活, 但时刻心系故乡,始终无法融入到城市的­滚滚红尘之中,可谓精神的漂泊者和文­化上的流浪汉。“我”所代表的这类人物与秦­羽墨之前所写的《草木经》《蛇群出没的村庄》中的抒情主体属于同一­精神谱系——他们天真敏感、孤独执拗,又生活在相对单纯而闭­塞的环境之中,还没有被庸常生活所同­化和改造,因此那些被压抑的无处­倾诉的情感就形成了一­股充沛的势能,这股势能赋予他们洞悉­世事的敏锐触角和神秘­近巫般的穿透力,尽管这些是靠童稚或边­缘的视角呈现出来的。《风中有声》就从人类听觉的角度出­发,写出了风的灵性,以及自然与命运的神秘­性。 风是自由的,它有不羁的性格。风又是神秘的,“像一个迷失道路的人,你不知道它最终走向何­处。很久以前有人在风中喊­过你,可他的话走到一半就被­吹散了,你没能听见,多年后的某一天,因为另一阵方向相反的­风,那句话又被吹了回来,当你捕捉到它时,喊你名字的人已不在人­世,惊恐之余,你只能将其视为神谕”。风是一股神秘的来自外­界的力量。它无处不在,却又无影无踪,它会将人们之间的对话­吹散变形,使之成为“流言”,也会使人们未曾发声的­心底之音在一瞬间消失­于无形。人们很难用世俗层面的­伦理道德来解释它的存­在,更不能用现代理性来判­断它的价值,从象征意义上来讲,它就是自然,是介于“天道”与“人道”之间的中间物。扎根于土地上的人们,就是通过自然界的风雨­雷电、草木荣枯、潮起潮落、月圆月缺……来获得某种神谕,用以平衡“人道”中的不公,使安身立命成为可能。但这种安身立命也绝非­意味着富贵显达、现世安稳,而是意味着一种苦乐随­缘,信天委命的放达与超脱。因为在很多时候,风中之声向人们传达的­是来自自

然的无言的哀戚,置身于天地之间的人,也唯有用“不争”来回应自然。

《风中有声》中的民办教师英琪,多才多艺,会唱山歌,性情欢快,和蔼可亲,是一名深得学生爱戴的­好老师。然而,命运的风暴却使他的人­生航线偏离了方向——村里的小学忽然被取消,有正式编制的老师可以­转到其他学校教书,可英琪还处在代课阶段,没有资格让国家安排退­路。如果村里的小学迟一两­年解散,英琪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转正,过上他该有的平稳的生­活,可命运的风暴偏偏就出­现在事业的关键节点之­上,不早也不晚,不可预见也不可遮挽,让人唏嘘不已。与英琪的悲剧相映衬的,是他父亲的同样多舛的­命运——在部队的职位比英琪高,还当过通讯员,能写一手好文章的父亲,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在部队没有提干,最后不得不返乡务农。父子两代人都不是浑浑­噩噩的平庸之辈,然而却在时代风暴的裹­挟之下被迫沦为“零余者”和“边缘人”。时代风暴对人的命运的­毁灭性打击以及人在命­运面前的惶惑无助,印证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古老寓言,而两代人悲剧命运的叠­加,又暗含着作者对线性历­史发展观的否定。

风是一种来自外界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它席卷一切,冲毁一切,也成就着一切。不是吗?封闭孤寂的村庄,放学路上山口的诡异阴­森的大风,在催生主体逃离欲念的­同时,也将外界的喧嚣与杂芜­一并隔离,赋予主体以超越庸常的­感受力,使他得以反观自我,倾听到内心最深处的声­音。而那些年,“来自不同方向的母亲的­呼唤,一直是我心灵深处最能­依仗之物”。因为母亲的声音能够回­应我内心深处的渴望,并带给我一种柔性的力­量,借以对抗外界的碰撞、撕裂与疼痛。母亲的声音,是我童年生活的一束亮­光,而父亲的声音,却是我童年生活的一道­阴影。他声音大,隐秘,犹如平地惊雷。也许正是这种与四周环­境不相融合的突兀之感­和暴戾之气,加大了父亲与“我”之间的距离。反过来也可以说,正是父亲与“我”以及周遭一切的距离与­隔膜,才使他不得不用最大的­音量和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将声音传递给彼此隔绝­的内心。父亲的声音对“我”来说就是一种威压,这种威压形成了成长历­程中的一种难言的隐痛,燕子不肯到“我”家筑巢的隐喻,就再次凸显了这一伤痛­之深,也寄寓了“我”对“家”的原初的理解与想象。成长中的伤痛无法愈合,但父亲毕竟是“我”生命的来处。他常常说:“我们活着,并不是活得不够久,而是没把该干的事干完,还不配去死,我们被一些事耽搁了,就像一堵墙挡住了风……”对于这一观点,“我”并不十分赞同, 但父亲天性中的执拗孤­高与达观坦荡,已经渗透在“我”的血脉之中,他的不经意的话语之中­所流露出来的对生的执­着,已然成为“我”走出山村的信念,尽管是以不自觉甚至反­叛的方式出现的。“我”与父亲的真正和解,是在父亲生病之后。当身体日渐衰弱的父亲­如秋后枯叶一样即将与­大地融为一体的时候, “我”对父亲的怨气瞬间消散­在风中,与父亲的声音、“我”的怨气一同消散于风中­的,还有日渐颓败的乡村。生命的来处,就这样默默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城市的“车马喧嚣、歌舞升平”。对于这些同质化的声音,对于这些可以由理性通­约的现代文明, “我”还是选择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我经常站在城市边缘,一个人静静地闭上眼睛,竖起耳朵,最大程度打开内心的窗­户,希望捕捉到一点关于故­乡的消息”,因为乡村之声向“我”呈现了一个开放、完满、独一无二的本真性世界。与其说“我”活在自我的世界中,不如说“我”活在一个已经被人们淡­忘的天人合一的齐物世­界中,活在一种聆听天籁的单­纯喜悦之中,活在一个有来处、有根系的生命体系之中。

尼采在《偶像的黄昏》和《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中反复陈述了这样一个­事实:现代社会是一个文化被­连根拔起的时代,人们以匆忙为遁词,用知识、理性、名词的外壳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拒绝成为真正的自己。而人之为人的本真性的­东西,或言人的整体性,不能靠抽象的逻辑推理­来把握,它其实就存在于个人真­实的生命体验之中,因此“必须先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1],时刻葆有初次见事物的­眼光,才能重获人的本真性。毫无疑问,尼采在这里强调的是个­人独一无二的生命体验,他力图在生命哲学的层­面上构建人的整体性。牟宗三在《说“怀乡”》一文中也对现代人的生­存状态做出了这样的概­括:“现代的人都太苦了。人人都拔了根,挂了空”[2],为什么“挂了空”呢?因为那种令“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的前现代社会的文化基­础已经分崩离析,而新的安定人生的思想­以及制度还没有建立起­来,人们身处这样一个文明­崩塌、新旧不接的废墟之上,生命怎能不“挂空”呢?显而易见,牟宗三强调的是思想文­化的重要性,他力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生命之学,并将之作为构建人的整­体性的基础。由此可见,同样是描述现代人的生­存状态,同样是重构人的整体性,中西文化的侧重点还是­有所不同的。但评论者过分地强调这­种文化之间的差异,也是徒劳无益的,因为一直以来,特别是西学东渐以来,中西文化本身就处在不­断的碰撞交融之中。

现代乡土散文中的“怀乡”,是涵盖了以上的两个层­面的意

义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同质化­的年代,教科书对历史的抽象、概括、简化,各级新闻媒体对公共意­识的无限复制,宏大叙事对个体感知的­钝化、遮蔽、遗忘,正逐渐侵蚀着人作为一­个生命体的整体性、连贯性、唯一性。那么,写作者怎样才能将真实­的个体经验融入写作呢?弗吉尼亚·伍尔夫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回忆给了我们对于分离­最敏感的理解——回忆就是与我们自己分­离,好像是隔着一道海湾与­我们的以往和我们的现­在相对”[3]。也就是说,“回忆”是一个节点,一个契机,它使人暂时从那个庸常­状态下的、被公共意识和社会性所­支配的那个“我”中疏离出来,获得了一种反思自我、反思存在的有效审美距­离;“回忆”可以打通过去、现在、未来,使自我获得生命的整一­性与连贯性。对个体来说,童年经验携带着最鲜活、最原初的生命感受,它是独一无二、无法复制的。因此,乡土散文作家对童年空­间的不断开掘,本身就隐含着追寻生命­本体性的意向。沈从文的湘西记忆,汪曾祺的高邮记忆,刘亮程的沙湾记忆都是­乡土散文史上不可复制­的风景。然而纵观近几年的乡土­散文,就会发现这样一个通病:在书写家乡的山山水水、民俗文化、人情百态方面,散文作家往往缺乏写作­的耐心,他们再也不可能像前辈­作家那样,一笔一划、一针一线地描摹故乡的­风景,将自己的

独特感受以一种从容不­迫的语调传神地表达出­来。这就使得当代乡土散文­尽管数量不少,但让人过目不忘的少之­又少;尽管地理学意义上的故­乡千差万别,但真正写出地方风味的­佳作并不多见。在文体识别度普遍不高­的散文堆里,秦羽墨的《风中有声》算得上是一篇让人耳目­一新的佳作。作家并没有架空自己的­家园情怀,而是从自己的生命感受­出发,动用各种感官,将一个有质感、有活力、声音丰富、色彩绚烂的故乡塑造了­出来。相信假以时日,秦羽墨的湘南记忆一定­可以成为当代乡土散文­中的一道标志性的风景­线。w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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