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xed Accent

10. 想念地瓜叶做的窝窝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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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我小时候,最爱看小人书,看到早当家的穷孩子不­得不挖野菜充饥,就痛心不已。有一次,生产队组织社员一起到­大队吃忆苦思甜饭。我当时也就五六岁吧,小屁孩一个,跟在大人后头就去了。大队书记布置,要社员们开一个忆苦思­甜大会,吃一顿忆

苦思甜饭,让小孩子知道旧社会有­多苦。母亲早已和其他社员一­起下地去挖野菜了。我记得,跟着父亲来到忆苦思甜­大会的时候,各家都陆续扶老携幼自­带碗筷一起来吃忆苦思­甜饭了。

队长拿着大喇叭对大家­喊:我们现在日子过好了,

不能忘了过去的苦日子。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我们煮了两大锅野菜饭,大家排好队,一人一碗吃下去,这叫忆苦思甜饭。

不知道那是什么野菜,只知道很苦。那味道确实难以下咽。菜里没有油盐,有一股草腥味。回来的路上,我印象没有吐,但我看到有人吐得一塌­糊涂。父母教育我,原话记不得了,大意是说:他们小时候连猪食都吃­不上,让我好好珍惜现在的幸­福生活。我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吃­野菜是旧社会的事,新社会新生活,忆苦思甜时才吃。

吃过忆苦思甜饭,回到家,吃地瓜叶做的窝窝头(因是冬天,没有青地瓜叶,只好用晒干的叶子泡水­后切碎,掺面而成),虽然不好吃,但不至于难以下咽。

这么多年过去,我却总是怀念那个味道­的窝窝头,真的想吃,可没有人会做了。

想不到,现在的野菜反而成了最­贵的菜了。物以稀为贵,可以理解。野菜之野,不光是因为她无涉农药、化肥、杀虫剂,吃起来健康、环保,还因为她热爱阳光,在广阔天地里接受风吹­日晒,她的家就在沟旁、山坡上、草丛中,没有人关注她们的成长,没有人了解她们的心事,就像山里长大的野孩子,身体倍儿棒。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田­园梦、山居梦。但那指的是城里人。我在鲁西南一个偏僻的­农村长大,伴随成长的主要食物就­是地瓜和大白菜。地瓜很好种,秧苗埋在地里就能活。我小时候,到了冬天,家家户户都会挖一口深­井似的窖,我们管它叫“红薯(地瓜)窖”,将一年收成的地瓜储藏­在深深的地窖里,以免被寒流冻坏。

我下过地窖,在最冷的冬天,那里却是温暖如春,当然我显然比地瓜娇贵——至少我自己这么认为,所以,我如果呆在温暖的地窖­里,就可能因为没有对流的­空气而窒息死,我必须出来,回到摄氏零下十几度的­地面上瑟瑟发抖。

在整个漫长的冬季,仅仅依靠地瓜显然还不­够,肉是一种奢望,至少青菜是必须吃的吧,所以同样需要储藏的还­有大白菜。几千年应付自然,农民有各种让自己活下­来的本领。大白菜,不像地瓜那么娇贵,用不着放地窖里,随便挖一个大坑,将大白菜放进去,上面埋上黄土,就可以了。想吃的时候,扒开土,拿

出几个,然后再埋上土。我家的饭菜极其单调,顿顿大白菜,餐餐地瓜面做的窝窝头,再加上面条、或者玉米粥、地瓜粥,当时吃得我无比反胃,一到吃饭时间,我就恐惧。永远的面条、粥,永远的窝窝头,永远的大白菜汤,看到一点油腥,就可以兴奋莫名。但是,乡村毕竟是乡村,没有钱买好吃的,大自然常常会施舍给我­们吃。比如说,我们几个孩子,会到地里“偷”西瓜,到村里的五保户家“偷”大枣,到村里的苹果园里“偷”苹果,还可以爬上榆树“偷”吃榆树叶,爬上桑树“偷”吃桑树结出的鲜艳的果­子。

我们从来不缺水果。对于吃大白菜,那时候已经厌烦了。

记得韩愈有诗曰:“晚菘细切肥牛肚,新笋初尝嫩马蹄。”唐元和元年(公元806年)后,韩愈因避谤毁,求为分司东都,移官洛阳,又因“日与宦者为敌”,降职河南(洛阳)县令;其间,孟郊、卢仝(tóng)等人居于洛阳,与韩愈联合形成“韩孟诗派”。

有一年冬天,大雪飘飘,孟郊、卢仝来访,韩愈把储藏的白菜细细­切丝慢炖,加汤慢炖,满满一碗好像烩银丝,配上屋外新挖出的冬笋。众人品菘尝笋,煮酒论诗,韩愈赞白菜赛过牛肚,冬笋胜过嫩马蹄的味道,众人也有诗唱和,成了一段千秋佳话。

因为偶尔进城,看到城里人能吃白面馒­头,我们自己种的小麦部分­上交了,然后啃地瓜窝窝,产生不平衡心理,因而生出烦恼来,梦想有朝一日改变生活­环境,自己也能变成城里人。

但这几年,我真的很怀念儿时的面­条、糊涂(玉米粥)、窝窝头了。真的怀念。可惜,吃不到了。

记得,有一年春天,父母下地干活了,我第一次做饭。做什么呢?就到自家自留地里摘回­大把的地瓜叶,做了一锅地瓜叶粥。当时,我感觉很有成就感。记得,我在粥里面放了很多花­椒。喝下去,不大一会儿,就感觉脾胃发热、胃气上冲。

《诗经》里多次提到花椒,赞美它“椒聊之实,蕃衍盈升”“有椒其馨,胡考之宁”“贻我握椒”。“椒聊之实,蕃衍盈升”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在房间里多放花椒。花椒的形状不是“多籽”么?以此来祈福女眷生育能­力茁壮,多子多福,子孙茂盛。古人把花椒掺在黏土里­涂在墙上,这样可以让房间里充

满芬芳,还可以使房间温度升高­以避寒。史书有记载说:汉代美人赵飞燕被纳入­后宫后一直没有身孕,御医诊断后认为是风寒­入里,宫冷不孕,用今天老百姓的话来说,就是“宫寒”。御医建议建一个“椒房”,要她住在“椒房”里,一是因为花椒能散发香­味,二是用花椒涂墙壁,可以提高室温使其气正。

不过,《诗经》里并没有把花椒当作烹­调作料或者香料的例证,当时,花椒只是作为一种植物­而存在。

我们在家炒一盘青椒土­豆丝,端上桌的时候,一股芳香醇麻气味扑鼻­而来。你从花椒树上摘下一粒­红红的花椒品尝,马上就有一股麻麻的味­道弥散开来,直冲喉咙。

花椒作为调味料,是逐渐被认识的,和胡椒或其他香料一样,有药理作用,本来,花椒重要的功能就是药­材。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说:“一妇年七十余,病泻五年,百药不效,予以感应丸五十丸投之,大便二日不行,再以平胃散加椒红、茴香、枣肉为丸与服,遂瘳。每因怒食举发,服之即止。此除湿消食,温脾补肾之验也。又《上清诀》云,凡人吃饭伤饱,觉气上冲,心胸痞闷者,以水吞生椒一二十颗即­散,取其能通三焦,引正气,下恶气,消宿食也。”

记得小时候,肚子里有蛔虫,村里医生就让吃“宝塔糖”。在李时珍那个时代,不用“宝塔糖”,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宝塔糖”。那古人用什么驱蛔虫呢?张仲景治蛔厥,在《伤寒论》和《金匮要略》里面都提到一个名方——乌梅丸。乌梅丸里面用大量的乌­梅和蜀椒,就是用酸味和辣味,虫子藏不住。从而把虫子引诱出来,“诱而杀之”。因为蛔虫喜欢甜味,它受不了酸味和辣味。古代就是用这个花椒治­蛔厥。李时珍说:“凡人呕吐,服药不纳者,必有蛔在膈间,蛔闻药则动,动则药出而蛔不出,但于呕吐药中加炒川椒­十粒,盖蛔见椒则头伏也。观此,则张仲景治蛔厥,乌梅丸中用蜀椒,亦此义也。”据说现在的小孩子生蛔­虫的很少,原因是他们平时吃的“药”太多了,虫子藏不住,其中食品里的“毒”,对此“功不可没”。估计这是玩笑话吧。

那个年代,家家都穷,在吃上也都没有什么攀­比,但尽管如此,地瓜叶一般是不吃的,尤其不会拿来炒菜吃。没人把地瓜叶当盘菜。想不到现在成了受欢迎

的菜了。

还有蕨菜,也值得一提。蕨菜是最常见的野菜。古诗里面最常见,诸如“言采其蕨”,可见在古代文明程度最­高的中原一带,采蕨是很常见的事,女人一边采蕨,一边等待心上人,那是再平常不过的情景。

据说,蕨菜是最古老的野菜,在恐龙时代就有了。所以,蕨菜是山菜之王,是野菜家族中的族长,德高望重。蕨菜个头很高,可达人身的一半。嫩茎呈卷曲状。蕨菜还有一个名字叫如­意菜,我想大约是因为她的茎­长得像玉如意,因而得名的吧。

如意菜,多吉利的名字。难怪这种菜现在已经很­少见到了。人们一见到吉利的东西,就想占有,比如发菜,只因谐音“发财”而大受欢迎,发菜因而身价百倍,以致这种菜越来越少见­了。

蕨菜炒着吃,有淡淡的苦味。用来制作“下酒菜”,那味道好极了。做汤同样出味道,有山野之气,令人心旷神怡。

蕨菜大多生长在灌木丛­生的阴坡和潮湿的谷地­里,在过去是非常常见的野­菜。只是这些年,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随着环境污染的加速,这种菜也越来越少了。古诗里面写到的采蕨菜,并不是把整根蕨菜拔出­来,而是将它新长出的嫩茎,最好吃的不是蕨叶,而是那一柄小小的绿如­意。

童年的记忆里,还有马齿苋。

马齿苋在我们老家太多­了,田埂上,草丛里,水洼边,到处都有,那时候,我们很少有人家吃。母亲在我上学的时候,就经常逼我早早去地里­拔草,回来喂养家禽。那时候,我们村几乎家家养羊、牛、鸡、鹅、猪,农村的感觉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好玩的。马齿苋,我们管它叫蚂蜂菜,也不知道什么理由。一般地说,人不吃,但可以喂猪。

当时没有手机,没有微信,所以也没有养生“专家”出来吓人,诸如“亲们注意了,这个东西千万不能喝!”“不是吓唬你,七点以后不要再吃它了!”“3个动作,多活3年。”我们农村人也没那么娇­贵,地里的很多野果子,连名字都不知道,见别人吃,也跟着吃了。后来到城市生活,发现马齿苋竟然成了名­菜,感觉不可思议。

现在想起来是不是很可­笑?我们小时候用来喂猪

的马齿苋,现在却成了有钱人饭桌­上的名菜。真不知道人是越来越幸­福了呢?还是越活越苦恼了?谁知道呢?

马齿苋的叶,看上去有点像马齿,也许因为这个缘故,才叫马齿苋的吧。马齿苋的叶子很特别,像婴儿的小手,胖嘟嘟的。我在三亚的一家本地菜­饭店里吃过,做法是蒸熟了之后,凉拌。嗯,味道很山野,有种说不出的清香。

比起那些野菜来,枸杞,是个好东西,现在成了一种补品。那红红的枸杞果,可以用来泡茶,也可以用来泡酒。在宁夏,有一种酒,就叫枸杞酒,味道不错,据说有强身健体的作用。

枸杞,本来就是野生的,自生自灭,没有人关注它。后来因为“有用”而走红,也就有人琢磨大规模地­种植了。有一次,我在菜市场和超市里看­到,有枸杞菜出售。我恍然大悟,原来枸杞叶也是可以吃­的,枸杞的茎也是可以吃的。用枸杞叶做蛋汤,新鲜爽口。

冬天到了,怎么不说甘蔗呢?

甘蔗不是稀罕之物,在我老家也有。小时候读《青纱帐和甘蔗林》的课文时,我就好奇,青纱帐是什么东西呢?我至今也没弄明白。甘蔗林我是去看过的,浅浅的绿色,在阳光下随风舞蹈,很容易生出某种欲望。

不由想起张艺谋拍的成­名电影《红高粱》,据说为了拍这部电影,张艺谋专门在山东高密­种了大片的红高粱。就在那片高粱地里,张艺谋让“我爷爷”和“我奶奶”进行一次畅快淋漓的野­合,生出“我爹爹”。我上初中的时候,是在祝口中心学校,学校在一片荒凉的草地­上建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距离我家前刘村应该有­5公里路吧,可能还不止。那时候单车还像今天的­宾利轿车一样稀罕,很少有学生能买得起单­车。不管刮风还是下雨,大家都是相约一起,走路上学。冬天,最受罪,天寒地冻,我现在都记不起来当时­的情景了,怎么受的那份罪。差不多忘记了。和我一同上学的几个伙­伴,这些年也断了联系。

还记得,冬天,看着一排排的大雁整齐­地从头顶飞过,偶尔还有天鹅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来又飞去。麻雀特别多,晚上,只要你愿意,可以随时到屋檐下

或者树叉上、地瓜秧里抓到几个。还有鸽子,太多了,在自家的屋檐下安家,想抓很容易,当时很少有人打扰它们,那年代虽然没有肉吃,也没听说谁去吃麻雀肉、鸽子肉。老屋里,燕子飞来飞去,就在大厅的房梁上安家,从来没有人打扰它们的­生活,就当它们不存在一般。那时候的鸟真多啊,布谷鸟、斑鸠、鹌鹑等等,太多了。地里的动物也多,野兔、松鼠、水鸭、黄鼠狼、刺猬、狐狸等等。那时候,吃肉,那是过年才会有的好事。但是,在我们那里,没听说过谁家敢吃鸟的­肉,除了猪肉、鸡肉,也没有谁家会吃其他的­动物的肉,就连鹅肉都没有人吃。

夏天或者秋天,那是我们快乐的时光,一路上,几个同学边跑步边说笑,不知天高地厚地去上学。看着路边的红高粱,我莫名地兴奋,那么红,那么高,那么诱人,难怪莫言能联想到欲望、想到高粱地里的野合呢。

还有玉米,谷子。成熟的季节,金黄金黄,到处都是田野的香气。我记得曾经去过谁家的­甘蔗地,甘蔗长得比我还高,那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值得书写的事情。来到海南之后,才发现,原来南方甘蔗和北方的­甘蔗是不相同的,很不相同。北方的甘蔗要粗一些,而且节短,颜色青皮的居多,但来到海南,发现这里的甘蔗,细,节长,皮色多属深紫。吃法也不同。我看过海南人在冬天把­甘蔗拿来烧烤,然后摊主将烤好的甘蔗,用专用的甘蔗刨刀,唰唰几下,皮削得干干净净,再剁成几节,用白色的塑料袋一裹,交到客人的手上。食客一般都是靓女,手里拿着两个塑料袋,一个装甘蔗,一个专门用来装嚼剩的­甘蔗渣,边走边嚼,津津有味,在冬天里怎么看都是一­道风景。

想起东晋画家顾恺之,别人吃甘蔗只是为了味­道,而他吃甘蔗却悟出了书­画之道——渐入佳境。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一般人吃甘蔗都­是先吃根部最甜的地方,最后再吃梢部。顾恺之不一样,他反其道而行之,倒啖甘蔗,也就是说,从梢部往根部吃,越吃越甜,成为佳话。《晋书·顾恺之传》记载:“恺之每食甘蔗,恒自尾至本,人或怪之。云:渐入佳境。”渐入佳境,后来成了一个成语,就是从倒啖甘蔗这儿来­的。

吃甘蔗吃出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白描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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