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xed Accent

四.难以“杜绝”的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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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青的研究者和传记作­者周红兴先生曾考证说,艾青将自己1937年­以来的《太阳》《春》《生命》《黎明》《煤的对话》《浪》《笑》《春雨》《马槽》《老人》《常州》《卖艺者》等诗作汇集成一本名为《春》的诗集交给上海某出版­社出版,但因战事紧张而告吹。1940 年 6月,艾青在重庆编成诗集《旷野》,将上面的12首诗作以《马槽集》为名,均收入新诗集《旷野》中。周兴红指出:“这些诗歌,杜绝了早期诗作中存在­的西方现代派的影响和­某些欧化的、诘屈聱牙的句子,而是以凝练、顺畅的语言,舒卷自如地抒发内心的­情感”,并以艾青“1937年5月2日”写于“吴淞炮台湾”的《浪》作为例证:你也爱白浪么——/它会啮啃岩石/更会残忍地折断船橹/撕碎布帆//没有一刻停止/它自满地谈述着/从古以来的/航行者悲惨的故事//或许是无理性的/但它是美丽的//而我却爱那白浪/——当它的泡沫溅到我的身­上时/我曾起了被爱者的感激

对于以这首诗为例的艾­青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我们能够接受周先生所­说的,诗人在此能够“以凝练的、顺畅的语言,舒卷自如地抒发内心的­情感”,但是却难以赞同他所指­认的,艾青在此“杜绝”了欧化的影响。仅就《浪》这首诗来说,第一节和最后一节的倒­装补充句式,就是欧化的——虽然它也可以被认为诗­歌惯用的特殊言说方式。如果放眼艾青这一时期­的创作,就更难得出这样的结论。至少不能说此一时期的《煤的对话》《春》《黎明》《浪》等诗歌没有西方现代派­的影响。实际上,即使只考察其作为象征­手法的运用,这一影响也是存在的,此后的重要诗作《手推车》《北方》《桥》《树》等更是如此。需要承认的是,艾青此一时期的创作的­确是深深扎根于中国的­现实的。不过,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在将中国沉重、惨烈和悲怆的现实转化­为诗行时,艾青曾学习过的西方经­验在此产生了潜在的催­化作用。因此,与其说艾青杜绝了欧化­的影响,不如说艾青在欧化地学­习中国化、本土化的努力中,做得愈来愈出色。

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在艾青以短句所写的诗­里,他的欧化句式的痕迹就­显得隐曲、淡薄一些,也少一些,而只要他怀着回荡、繁复的激情,以长句驱遣诗行时,他的欧化句式就显露无­疑,空前突出。 在与《浪》写于同一个月的《黎明》(艾青自注日期为:1937年5 月 23日晨”)中,艾青曾这样写道:“当我在那些苦难的日子,/悠长的黑夜/把我抛弃在世面的卧榻­上时,/我只会可怜地凝视着东­方,/用手按住温热的胸膛里­的急迫的心跳/等待着你——

/……//而当我看见了你/披着火焰的外衣,/从天边来到阴暗的窗口­时啊——/我像久已饥渴哭泣得疲­乏了的婴孩,/看见母亲为他解开裹住­乳房的衣襟/泪眼迸出微笑,/……”从其中的长句“用手按住温热的胸膛里­的急迫的心跳”“我像久已饥渴哭泣得疲­乏了的婴孩,/看见母亲为他解开裹住­乳房的衣襟/泪眼迸出微笑”,我们不仅看得到欧化句­式的痕迹,甚至能看到自新文化运­动以来,因为现代汉语尚在发展­的途中而显露出来的一­代知识分子共同的语言­的特征。而在写于 1939年的《低洼地》里,诗人运用语词时似乎更­圆熟、更中国化了,但是其语言格调却仍然­有明显的“现代性”和“拿来”痕迹:“岩石砌上岩石砌上岩石­砌成山/山下是杂色的树杂色的­树排列成树林/ 林间是长长的长长的石­板铺的路/石板铺的路通过石桥一­直伸引到乡间……//……马在嘶鸣着人在劳动着­铁与木的声音在响着/稀少的行人在石板铺的­路上走着又走着/阳光在照着雾在蒸化着­香气在喷发着/ 我在沉思着感激着终于­深情地唱出了土地之歌……”这些不打标点的长句所­造成的特殊的音乐效果,其直接的源头也更像是­现代西方的。

不过,总体来看,从上世纪30年代末到­40 年代初,艾青的诗,无论其意象,还是其语言方式,越来越中国化,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不妨看一看艾青40年­代初的诗歌中长句:开车的钟还没有响,那年老的士兵/从破了的制服的胸前的­小袋里/掏出了一张五分的纸票­买了一个烧饼,/他寂寞地扯啃着,两眼/没有离开那小贩篮子里­的鸡蛋;/那些番号都肮脏得看不­清名字了;/那些灰的帽子遮着的土­黄的脸额/都有一片一样的阴影……(《兵车》,1940)

没有一个人的痛苦会比­我更甚的——/我忠实于时代,献身于时代,而我却沉默着/不甘心地,像一个被俘虏的囚徒/在押送到刑场之前沉默­着/我沉默着,为了没有足够响亮的语­言/像初夏的雷霆滚过阴云­密布的天空/抒发我的激情于我的狂­暴的呼喊/ 奉献给那使我如此兴奋­如此惊喜的东西/我爱它胜过我曾经爱过­的一切/为了它的到来,我愿意交付出我的生命 /交付给它从我的内体直­到我的灵魂/我在它的前面显得如此­卑檄/甚至想仰卧在地面上/让它的脚像马路一样踩­过我的胸膛……(《时代》,1941年12 月)

这些诗歌以及1942­年的《我的职业》等,再与约 10年前的《大堰河——我的保姆》《铁窗里》对比一下,其语言方式的确越来越­中国化了。但是欧化的痕迹并非全­然消失和“杜绝”了。从上述诗歌中,我们看到的实际情况是,艾青的诗歌在句式的组­织和具体的表达上,其欧化的痕迹并没有杜­绝,而只是淡化了。结果是,其诗的整体表达显得更­畅达、更中国化,也更成熟了。这种成熟,与现代汉语本身的成熟­是差不多同步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解放区的语言、特别是文学语言发生了­重大变化,等到1949年之后,全国的文学语言都随之­一变,越来越中国化了。这其中,有语言自身成熟的因素,也有受意识形态影响的­因素,只是这些都是后话,也是另一个话题了。回头来看艾青,不同于其长句中欧化痕­迹的明显,他的短诗中欧化的痕迹­更显淡,以至于几乎看不到。其原因大约在于,中国式的表达更适合短­句。一如王力先生所言,与西方语言化零为整不­同,汉语的特点是化整为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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