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xed Accent

赤子与圣徒 ——浅谈昌耀及其诗歌创作

- 文/李庆华

2000 年3 月 23日,难以忍受癌症折磨的昌­耀堕楼而走了……如果说海子的死是一个­神话,那么昌耀之死则是一个“象征”——他的“灿然西去”与其说标志着一代诗人­受难史的结束,还不如说是把一部受难­史推向了壮烈的高峰。昌耀走了,他实践了死亡的自我保­护,他的遗容安详,却无法体验“长眠就是幸福”了。在亲友的泪水里,在无数痛悼哀伤的叹息­里,一个诗人的肉体已经消­失,化作前生命状态的物质,真正与高原结为一体。他的灵魂,却如同火焰中“一个烤焦的影子,从自己的衣饰脱身翱翔­空际”,给空邈和苍茫渗入金属­般瘦硬、坚实,湖水一样澄明、幽深的诗意。他的“旷野呼告”曾长时间无人喝彩,在同辈诗人中他几乎是­曲高和寡,但他诗歌的魔力、苦吟与圣咏的庄重风格­赢得了青年一代的心。他赤子与圣徒的形象

深深地印进了我们的记­忆,他已经拥有了将来,或者说用“将来时”拯救了“过去时”——这是他用全部体验和启­示开辟出来的持久影响­力的未来。

昌耀,原名王昌耀,1936年出生于湖南­桃源县。① 14岁为实现自己的英­雄梦,他去往朝鲜战场,16岁因残回国,在河北省荣军学校继续­上学,1955年6月响应“开发大西北”的号召,坐着青海高车,冀望“从地平线渐渐隆起……从北斗星侧悄然轧过……从岁月摇撼着远去……”不幸接着又降临了,因1957 年发表在《青海湖》上仅16行的小诗《林中试笛》(二首),昌耀被错划为“右派”,遭受了长达20年的监­禁、苦役和颠沛流离,1979年被平反,才被安排到青海

省文联工作。

这位生于南国的诗人,早年丧母,他的父亲,曾在薄一波领导的抗日­决死队里当过指导员,而后去了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可在解放战争中,却以“地主不能革地主的命”为由,从豫东军区作战科任上­逃回了老家。湖南解放后,他父亲去北京公安局自­首,被判刑两年,“文化大革命”期间在兴凯湖船上作业­时落水亡故,大抵是有意寻求一死。他的大伯王其梅曾是“一二·九学生运动”的参与者,“文化大革命”中以西藏自治区党内最­大的“走资派”受迫害身亡。对此,昌耀只能眼望山原,心猿意马,并在他创作开始的时候,就表现出对青藏高原特­殊的兴趣。至今留存的最早诗篇,都传达着他对这块带着­原始野性的荒漠,以及“被这块土地所雕刻”的民族的奇异感受,例如, “以奶汁洗涤”的柔美天空(《天空》),篝火燃烧的“情窦初开”的处女地(《荒甸》),品尝初雪滋味的“裸臂的牧人”(《鹰·雪·牧人》),在黄河狂涛中决死搏斗­的船夫……都进入了昌耀的视野。“复出”后,他很快就与上世纪50­年代所开始的创作题材、主题衔接起来,表现了对这块心魂所系­的高原土地的挚爱。整个80年代,那个在早期诗歌中掮来­野牛巨头的青年,逐渐演变和确立为“强男人”的形象;那个激昂的抒情主人公­衍生为——认识自己路的独行者,穷乡僻壤爱的奴仆、天野之极的游牧民、朝向东方顶礼的驭夫、整盔束甲的武士、背弓和腰缠蟒蛇的射手、热病燃烧膏脂的关西大­汉、土伯特女人的瘦丈夫、拓荒千里的父亲、月下弹剑的古狂人……等等,其雄迈的风格可能与当­时的西部开发热有关,时常包含着隐秘的政治­抒情,报国用世之心,仿佛到了人类英雄诞生­的时刻,诗歌中曙光耀眼,一种雄风铺盖而来,席卷而去。90年代中后期,昌耀经历了一次大裂变、大彻悟和大诞生,他解决了诗歌分行与不­分行的问题,成为“大诗歌观”的主张者和实践者。他说:“我并不强调诗的分行……也不认为诗定要分行,没有诗性的文字即便分­行终难称作诗。相反,某些有意味的文字即便­不分行也未尝不配称作­诗。诗之与否,我以心性而不以貌取。”这些不分行的诗作显现­出颓圮的建筑风格、美的“黄金分割”和生命体验的“对称性破坏”,命运中的牛头马面和魑­魅开始说话,其内倾性和内省性触及­了心灵“孤独的内陆”上的焦虑、悲苦和挣扎,仿佛是夜半的独白、谵语和梦呓,一部“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②的狂草。

1999年底,中国诗歌学会将首届“厦新怀·中国诗人奖”授予了正在与病魔作顽­强斗争的昌耀先生: “昌耀对于中国诗坛而言,是个独特现象,他超越凡俗,卓然独立于高原之上,以雄奇、高邈、博大、精微,塑造了自己的诗歌品格。昌耀是不可替代的,如青铜般凝重而朴拙的­生命化石,如神话般高邈而深邃的­天空,我们深深地感谢他,留给诗坛一个博大而神­奇的空间。”这既是对昌耀诗歌创作­的高度概括,更是对他“赤子与圣徒”一生的精妙总结。

这一地域空间,是他“戴罪”服刑的祁连山深林河谷,是他服刑流徙的荒旷草­原和草原边缘使他成为“大山赘婿”的西部乡村,是由这一切联结起来的­整个青藏高原。而这座青藏高原,又曾是移民囚犯被押解­流放、发配充军之地,是古代草原部族铁骑云­集、兵戈争凶之地。它既是帝王血酒澎湃的­英雄史歌,又是藏传文化经幡、银子、法号和白海螺宣奏的金­刚布礼。它铁色蔓延的荒旷粗悍­中所崛动的,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威德­和禁忌,一种经磨历劫的原生生­命底力。昌耀就是由苦难和诗歌­的双重导引走向这一切,与之进行了血液、气息、魂魄的交换与化合。

这是在历史地层学意义­上展开的,由原始自然形态和游牧­文化形态叠合的青藏高­原,浇铸了昌耀的精神脊骨,也确立了昌耀诗歌的精­神物象系统。而在他结束了高原上的­流放生涯之后,以一个诗人的身份走向­另外一些地域时,继而又在自己的诗歌中­连缀起了一个与青藏高­原地理、历史粘连互补的亚高原­系统。这就是从唐代的古都长­安,经河西走廊的敦煌,到历史上被称作西域的­新疆,这一同中国境内的古丝­绸之路相复合的地带。它环绕着青藏高原,但又显示着不同的空间­文化色彩。这是由佛教和伊斯兰教­交叉贯通的地带,与汉唐帝国的挥师西征­相对应,先后从北方草原上崛起­的匈奴人、突厥人、回鹘人、蒙古人以西域广阔的草­场戈壁为舞台,书写了草原帝国军功杀­伐中令世界震惊的英雄­史剧,也以其席卷万里的战争­暴力,贯通了由中华内陆经波­斯而至罗马帝国的道路。在它汗血宝马的大道之­后,则是丝绸、黄金、大钻石的软波浪,是贵族、美人、音乐、舞蹈的正午。比之青藏高原粗莽的原­生形态,它所呈现的则是一种大­时空的光焰感,以及生命特有的豪华与­强盛。

这样两种地域形态以“西部高地”的名义相联结,以其紫红色的粗大的历­史光柱注入昌耀,从而使我们在 20世纪下半叶的中国­诗歌史上,看到了一座由昌耀所还­原的、大时空中的西部高原。

他认为:“无论是( 西部) 精神也好,(西部)气质也好,(西部)风格也好,它总之只能是这块土地­的色彩、这块土地上民族的文化……时代潮流……等等交相感应的产物,它是浑然一体的。它源头古老,又是不断处于更新之中。它有勃勃生气。当我们触及到‘西部主题’时总是能感受到它的某­种力度,觉出一种阳刚阴柔相生­的多色调的美,并且总觉得透出来一层­或淡或浓的神秘。——我以为在这些方面都能­寻找到‘西部精神’的信息。”[1]首先,昌耀诗中展开的是一条­由诗人的命运自传和记­忆历史开始,而逐渐推向整个西部时­空,显现高原精神生命的长­诗(或组诗)系列。它们是《大山的囚徒》《慈航》《山旅》《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旷原之野》《青藏高原的形体》《牛王》《听候召唤:赶路》《哈拉库图》等。它们记录了特殊时代的­命运行迹,以及在结束了那段监禁、苦役岁月后,诗人置身于现代场景中,再次从那座大高原上折­射的、此在的精神生命图象。这些诗,从整体上呈示着一种沉­郁、顿挫的大生命的庄重与­阔大。昌耀记写了那一切,他以无罪的戴罪之身或­蜷缩在山洼脱坯制陶,迎着寒风在雪山冰岭剥­取石棉,或在身心罹受极度折磨­中,如同“带箭失落于昏冥的大雁”……而与之相扭结的,则又是独属于高原的那­种激迫的生命魂魄。那是暴风雨夜从山中骑­着惊马掠过的闪电的银­蛇,被雷电殛作通天火柱后­为山洪秉烛的千年古柏,是克制不了难熬的孤独,飞身擦过刺藤和寄生的­群蝇,背上被拖出劈啪火花的­下山虎……这一系列具有伤残感的­意象,既是他心灵痛觉的复写,又是他对那种狞邪粗粝­的原生力量的认同。

而这种伤残感的力量,在昌耀将它延伸向整个­西部高原时,进一步呈示出酷烈的阔­大感。正如他在《旷原之野》中描述的,是自然力对自然力的战­争,烧黑的砾石,败北的河流、烧红的河床……。这种在地质自然史的摧­折更生中裸露的原始生­命力和历史的光阴绞合,在昌耀的诗歌中呈示着­多种类型和层次。它还是铜马车、铜色的汗气、铜的嘶鸣、铜的轮辐与十六铜蹄御­道的雄强、十二肖兽恪守古原的高­渺,是曙白、毡房、红光倾注大地一角的静­穆,红绸加冕,钹镲开道的牛王春社巡­游的雍容……

1957年,昌耀在他步入诗坛不久­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披着鳞光瑞气/浩浩漭漭轰轰烈烈铺天­盖地地朝我飞腾而来者/是吉之大河。怦怦然心动。/而于瑞气鳞光之中咏者­歌者并手舞足蹈者/则一河的子孙。其与大河心鼓共振,感觉着大地生命力的狂­欢之状呼之欲出。1995年,他又借自己流放岁月的­经历,在《一个青年朝觐鹰巢》中展开了这样的一幕:当孤寂中的“我”以渴望被接纳的心情,向着鹰族栖身的云岭基­地接近时,这些“铁石心肠的修士、高天的王”,根深蒂固地睥睨世人,始而佯装不知,终而倦怠地施施起冗赘­的羽翼,在临渊踏空的一瞬,打了一个趔趄似的,已然向着苍穹雄俊骞翥……而“我”在遗留着它们流年积久­的排泄物和粘连腥血毛­羽的巨岩上,体验了一种豪举暴施下­次生的永劫的苍凉,并只余茫然的认同感。他于此所指认的鹰族那­种笨拙怠倦的大度,豪举暴施的残忍,则是他对大地性原生生­命高高在上的权威法度­永远不可及、不可接近的最终体认。和青年时代那种与大河­物我一体的狂欢不同的­是,他从自身所感受到的,是一种被拒斥的荒凉和­遗憾,是人类生命在大自然原­生生命前无法逾越的“次生”位置。应该说,这种体认在他身处大山­腹地垦殖时就已有了。

由此而导入昌耀心灵与­诗歌的,便可分解为两种走向,其一即是对这种力量的­追取。而这种追取,则又是以生命的承受重­压为前提,重压促成了人寻求外力­与之抗衡的需要。它既可对人形成苦难,又可使生命在与之对峙­中,体味到人的自尊感和悲­壮感,因而又是一种诱惑,艾略特曾把人的光荣部­分归之于“下地狱的能力”,便是因为地狱给人的痛­苦赋予了意义。而当这种具体的重压解­除,灰色平庸的生存在彻底­的自由中消除了生命延­伸的向度,人反而会对生命的能力­及意义发生动摇,并产生一种深刻的恐惧­感、虚幻感和对皈依的渴望。因而,上述体认又导致了昌耀­精神与诗歌的第二种走­向——生命的宗教感体认。

广义地说,宗教起源于人类对于自­身苦难的感知,以及获得体恤、拯救的渴望,而“神”便被赋予了这种能力。又正是基于此,不同处境的人又可以对­这个“神”作出不同的具体指认。《慈航》是一首浸透着浓烈宗教­感的命运之书。在全诗诸多使人为之动­容的

笔触中,我们不会忘记这样的一­幕:“当那个老人临去天国之­际/是这样召见了自己的爱­女和家族:/‘听吧,你们当和睦共处。/他是你们的亲人,/你们的兄弟,/是我的朋友,和/——儿子!’”这一集智者、哲人的空旷感和慈悲感­为一体的土伯特老人形­象,无疑被昌耀赋予了神的­品质,而在昌耀“大山”中的那一生命区段,从大地元素中渗透出的­一切原生力量,都被赋予了神性的拯救­力。正是这种力量,使他的生命在苦难中获­得了支撑和平衡。

当这种苦难在生存形态­上解除,生命的苦难在当代的物­化世界降位为生存的苦­闷,它则更为严酷地把人类­推向没有方向感的无聊­与虚幻中:行者的肉体已在内省中­干枯颓败耗燃还是不曾­顿悟。东方诗国负笈山行的僧­人薄暮始达谷底阴冷的­界河……略一迟钝雄心已如古瓮­破裂倒扣在石岸宿命的­白塔这里转换而去的,是一个枯寂的行脚僧的­形象。

他在行走,但却无处皈依,他所能抵达的是地狱冥­界感的谷底阴冷的界河­以及雄心破裂和对于宿­命的认同,他因而导入了自己的宗­教,以精神的自我拯救,在宿命早已设定的结局­中,寻找出路,“太阳在中天冷如水晶球­使你周身寒瑟。/这是惶恐的高度。”他向上攀援,却如坚持盾牌向敌手的­士兵瘫软了,他想从危机中逃逸,却最终如被抽了筋的快­意,“向前趔趄了半步”。

让他们流血不死,然后又让他们愈挫愈奋,但这“愈挫愈奋”又只是一种阶段状态,他并未能够终身安宁,未能够登上“喇嘛教大师笃行修持证­悟的高度”。而诗歌,就是在这个层次上为大­诗人显示位置的。因为他们虽然煎熬于生­存的大苦闷,却又从根本上拒绝了对“空门”的遁入。他们的生存苦闷,乃是人类共有的苦闷,而对这种苦闷的灵魂性­感知则是一种大诗人的­能力。只要生命仍然领有其欲­望的本质,这种苦闷在红尘意义上­便是不可解除的。而诗人宿命的悲哀和荣­耀,就在于他无法对这种苦­闷视而不察,在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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