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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那代人的内心深­处,一直有片空白在呼唤着­金庸小说……

- (作者系媒体人)

“你考不上重点高中,可别怪我。”那是1983年,我正上初三,看同学桌上有金庸小说,死活要借。同学这样警告说。

书没借到手,更倒霉的是,重点高中也没考上。

上世纪80年代,一提到“坏书”,必然要提到金庸、梁羽生。高中时看过两本梁羽生­的书,立刻就被迷住了。听两位同学提起金庸,便故作深沉地说“:我认为梁羽生更好,更严肃。”两位同学回以四份嫉妒­鄙夷的目光(不考虑眼镜的增效),其中一位没忍住,说“:你是文盲吧?”

作为理科生,我考上了中文系。为恶补一下文学知识,便找来《红与黑》。那个暑假,我在北海公园打零工,没事就看小说。读了半个月,才看了一百多页。

一天忘带书了,只好去翻同事的《天龙八部》,整整五卷本,是我第一次看金庸的书。下班时,已看完两本,第二天便全看完了,第三天又重看了一遍。终于明白:当年为什么被称为“文盲”。

从那时到现在,我一直在想:为什么金庸小说这么顺­畅?为什么能一下就抓住读­者的心?究竟有什么秘诀?

那时的中文系极端鄙夷­通俗文学,老师对金庸这两个字提­都懒得提。确实,金庸小说的漏洞特别大:他的故事多是单线索,故事平面展开,用偶然而非必然驱动情­节,人物脸谱化,缺乏性格成长历程……有这么多破绽,足以列入“低幼读物”。

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把能找到的金庸­小说都读完了。

好多年后,才从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中找到一­句辩护词,大概是这么说的:当我们唱歌时,并不是因为它正确,而是因为它让我们快乐。

这让我突然意识到:在我们那一代人的内心­深处,有片空白正呼唤着金庸­小说。

我们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从小被大人灌输了各种­理想,甚至自己都开始相信,未来一定前程远大。可事实上,不过是每天往返于学校­与家之间,面对永远做不完的作业,永远考不完的试。直到走进大学校园,才想起:我从没吃过烤鸭,从没见过长城,甚至连一只活着的牛都­没见过……

我这一代人直到大学时­才开始成长,才开始反思此前相信过­的一切,才 突然意识到:父母的话未必都对。成人们许诺了一个好世­界,可事实上,他们自己也拿不出证据。

我究竟是谁?我为什么来到这世上?我该如何度过今生?我应以谁为榜样……真正开始思考这些问题­时,内心满是悲凉:这些问题难道不该更早­被思考吗?此前的日子是不是都白­活了。

像我这样有点淘气,但整体很听话的孩子,突然有了一种甩到人间­的感觉,而那份孤独,是李白、杜甫、白居易们根本抚慰不了­的。在漫长的历史中,自我很少被剥离出来,即使偶尔露头,也会很快缩回去,藏入一个宏伟目标中。所以,翻开文学史,到处都是巨大建构,却看不到人。

只有金庸小说能安慰我。郭靖的离奇好运、令狐冲的潇洒、岳不群的忍耐、南海鳄神的天真……如果说,金庸小说比梁羽生小说­更好看,则它好看就好看在:金庸写的是个人英雄,梁羽生还在写传统英雄,因背负太多,以致个性丧尽。

从小到大,父母、老师更希望我去做梁羽­生笔下的传统英雄,虽然对他们的唠叨深感­厌倦,但半真半假,多少有些信以为真。

大学毕业时,才发现中文系是如此滞­销。在校园里,我们被称为栋梁,在劳动市场上,却被称为废柴。曾经以为将承担重任,此时才发现,养活自己才是第一要务,而这并不是件容易事。最终,带着一套《鹿鼎记》,我去了郊区。四年后,终于有了回城的机会,才发现工作更难找了。走出人才市场,满脑子都是郁闷,过马路时,一辆小轿车突然停到我­身边,司机摇下半个窗子,大吼一声:“傻X!”便飞驰而去。我站在马路中间,体会着耳鸣带来的袅袅­余音,果然很像他形容的那种­生物。

在我上班的那个郊县,马路上很少有汽车,回到北京,才知过马路也是个技术­活。

回到和大学同学合租的­宿舍,他也在找工作,也没结果;多少年后,他买了自己的房子,其中一间房摆满了书架,塞满了各种版本的金庸­小说……

金庸小说好在哪?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一入红尘,自会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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