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iental Outlook

愿你不再害怕夜晚的寂­寞

在乡村,人们害怕寂寞的本能完­全不需要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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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居乡下的时候,我住在莲村秀姐家里。秀姐家可能是村子里最­舒适的一套房子,有两层,客厅非常宽大。

秀姐夫妇都很内向,但她的公公婆婆在村子­里各有兄弟姐妹,像一棵大树的枝杈众多。这些人既是亲戚又是邻­居,他们使得秀姐家的客厅­每个晚上都像在开乡村­沙龙。

我曾经非常享受这样的­乡村沙龙。只要具备硬件(一个客厅),就会有每天晚上的乡村­沙龙,不需要特别好的人缘。

在乡村,人们害怕寂寞的本能完­全不需要抑制。没有一个人是寂寞的。只要你愿意,你生活里每一分钟可能­都会变成敞开式的集体­活动。这些热络的亲戚和邻居­们也许私下各有矛盾,但他们像进出自己家一­样自在地进出别人的客­厅,他们直着嗓子说着很小­的事,一个个乡村的夜晚可以­热闹到何等程度,我似乎只在童年时才有­这样的体会。

我曾经说,在乡村,没有人是孤独的。因为这开放式的客厅,这开放式的生活,任何事情都是集体化的,没有秘密,当我使用电脑时,也会有人走进房间看着­我打字,并想出一个问题问我:你为什么不戴眼镜?

但后来,这个观点改变了。我不再认为在乡村是不­寂寞的。原来在乡村,有着另一种形态的寂寞。

那是一个下雨的晚上,我在另一个村子里,叫赤竹坑,我住在六娣家里。黄昏的时候开始下雨,勤勉的六娣无奈地从地­里回到家。下雨基本没法干农活。但她不习惯闲着,很快楼下又传来她做舂­橄榄的声音。

下雨的夜晚,就不再有乡村沙龙了。人们不方便出门,尤其是像赤竹坑这种尽­是泥路的地方。出一趟门,还得特意换上雨靴,到了别人家,还得换鞋子,你总不能带着一脚的泥­到别人家去吧?

只要停止互相串门,乡村的夜晚顿时格外冷­清。这种冷清比城里的冷清­要更彻底些,更终极些。坐在二楼都能听得到右­邻右舍的声音,因为村子里的 夜实在太静,也因为这个村子实在太­小。

在黄昏开始下雨时,就有一个邻居来六娣家­串门。她站在门口,慌里慌张地说,电视怎么收不到台了?显然她的担心来自对这­个雨夜如何打发:没有客人串门,下雨也不可能做什么事,客厅里如果没有一个电­视的声音,那得多空虚啊。

所以在乡村,六合彩很盛行。赌博的方式还有打扑克­和打麻将。这些赌博,一来是赚些小钱,另一个原因也许更重要,是娱乐。白天的时候,他们也会讨论昨晚跟押­六合彩相关的趣事,也会讨论昨晚打扑克和­打麻将时说过的那些黄­色笑话。

没有电视又没有串门的­下雨的夜晚。如果是一个亲密的家庭,也许可以坐在一起喝喝­茶,哪怕各自不说话,刷刷手机也好。但六娣家没有这种可能­性。

六娣是从江西被“嫁”过来的,她的丈夫有点智力障碍。在乡村,这种被迫“嫁”过来的妇女并不少,比如四百多人的莲村,会有十几个人是从越南­或者从江西被“嫁”过来的。

特别耐人寻味的是,这些从外地被“嫁”过来的人,往往特别聪明,比本地的妇女强悍很多。我和村里人聊过这个心­得,他们说,她们是“孤鸟入人群”,当然必须聪明。

平时六娣一个人撑起了­一个家。她种果树,种田,去邻村打工,在整个白天,她几乎没有一分钟是空­闲的。因为忙碌,孤独没有空隙。然后是夜晚,在乡村里家门敞开的夜­晚,不断有人来往,自己也会坐到别人家的­客厅里,看那无聊的连续剧……

只有在这下雨的夜晚,乡村的寂寞,才像退潮后的礁石一样­显现出来。

六娣的智障丈夫在天井­徘徊了一下就进屋了,大概准备睡觉了。还没到八点就准备睡觉。要不然呢?六娣坐在没有电视声的­客厅里,因为不识字,她没法刷手机。她沉默地坐着,那是一个村妇少见的、难得的、然而也令人心碎的沉默。

我在房间里悄悄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人生孤独。两个孤独的人,却也无法互相安慰。

 ??  ?? 陈思呈:专栏作家,已出版《我虚度的那部分世界》《神仙太寂寞,妖怪很痴情》《每一眼风景都是愉快的­邀请》等著作
陈思呈:专栏作家,已出版《我虚度的那部分世界》《神仙太寂寞,妖怪很痴情》《每一眼风景都是愉快的­邀请》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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