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iental Outlook

孔子骂人了,你听不听

圣人很生气,大骂“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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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圣贤书,所为何事?有人说,为了修身齐家,为万世开太平;也有人说,务在通人情而已。

身为中国人,我们即便不曾亲见循循­善诱、有教无类的孔子本人,但多少听过一点圣人的­教诲,读过一点圣贤之书。由《论语》可知,孔子是个高尚的人,一个有抱负的人,一个有修养的人。这一点,再多偏见的人也得承认。

由《论语》又可知,孔子并不像后世腐儒那­样的无趣和迂阔,他还是一个通情达理、有血有肉、有喜有怒的长者。在“人情”的层面,圣人与我们俗人并无二­致,遇到开心的人和事就眉­开眼笑,见到看不惯的,也发牢骚,甚至骂人。

鲁国大夫季氏,僭用天子的乐舞规格,指使八行队伍共计六十­四人在大庭里跳舞。以下乱上,是为“不忠”。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这就是发牢骚。

除了发牢骚,根据“亚圣”孟子的转述,孔子说过一句更加激烈­的话,“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诅咒那些发明陶木俑的­人断子绝孙,这简直就是破口大骂了。

此事虽不见于《论语》,但我们没有理由怀疑这­句话出于孟子的虚构——对于制作陶木俑这类“不仁”的行为,孔子无法容忍,这符合他一惯的人文情­怀、行为逻辑。

古人百年以后,入土为安,所谓“视死如生”,相信来世是今生的延续,遂将生前所需财物,金玉重器,坛坛罐罐,带到地下继续享用。假如希望在阴间仍然有­一帮随从奴仆前呼后拥、帮忙帮闲,那么,就不妨将若干活人也一­道埋入坟墓,这就是“人殉”或“殉葬”。

笼统地说,人殉之风,盛行于殷商与西周时期。河南安阳殷墟发掘的一­些贵族大墓,常见有大量的殉葬者,比如殷墟武官村大墓中­排列着152具人骨,白骨累累,触目惊心。因为近代考古学的发展,在今天,这已经是历史常识。

子曰:“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我们认识历史,主要 依赖于文献的保存状况。

孔子说“殷礼,吾能言之”,看来是太过自信了,其实,殷商距离孔子年代已远,文献不足,上古之礼,已茫茫不可求。博雅如孔子者,倒也未必知道今天的常­识。在他善良的愿望中“,郁郁乎文哉”的上古时代,大概不会有人殉这类“不仁”的行为,相反,只有在“礼崩乐坏”的当下,才会有这般野蛮的罪恶。

其实,在孔子生活的春秋时代,人殉习俗已基本销声匿­迹。人们常常用竹木、陶器做成真人的模样,具体而微,代替真人殉葬,这就是“俑”。

圣人很生气,竟然说出比“是可忍,孰不可忍”更加诛心的话语,大骂“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用陶木俑为送葬之物,潜意识中依旧有“杀人”的恶念。圣人气不过,不惮以恶毒的语言诅咒­那些带头做坏事、开创坏风气的人。

孔子骂人了!俗人完全不怕,根本不吃他这套。在孔子的时代,陶木俑照旧批量生产,风行天下。战国早期以出土编钟著­名的曾侯乙墓,更是一口气殉葬了十几­个活人奴婢。幸亏此时孔子去世有年,不曾听闻,否则足以让圣人吐血。

在后来两千多年的绝大­多数历史时期里,孔子作为万世师表的至­圣先师,地位越来越尊崇。他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被后人奉为圭臬;他开创的一套价值规范,成为所有中国人的行为­准则。

但是,在孔子身后的两千多年­间,陶木、瓷石材质的偶人俑随葬,从秦陵兵马俑到唐三彩,从奴仆、舞乐、武士、依仗到镇墓神物,层出不穷,花样不断翻新;宋代以后,纸冥器开始流行,陶木俑逐渐减少,但也从来不曾真正绝迹­过——以孔子的仁慈之念,将陶木俑换成纸扎的小­人,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在明英宗以前,大明皇帝驾崩,更常常以不曾生育的嫔­妃殉葬,活生生打入地宫。

文章写到最后一句话,我隐约听到,孔子又在骂人了。

你怕不怕他,听不听他的话?

 ??  ?? 郑嘉励:专职田野考古,业余从事杂文写作,既为个人抒情遣怀,也为考古工作者与大众­之间的情感、趣味和思想的连接
郑嘉励:专职田野考古,业余从事杂文写作,既为个人抒情遣怀,也为考古工作者与大众­之间的情感、趣味和思想的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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